將欲娶之 必先毀之

廷尉司掌天下刑獄,而這刑獄多半要與血腥和殺戮扯上關係,能在廷尉府當官的人必定不是一般的人,所以不能以常人的思維去推測。

好比方一般人是不願意大半夜從被窩裏爬出來的,可若是廷尉府的人那就另當別論了。

鳳隱為防廷尉的人半夜抽起風來審訊袁檀,便窩在獄中陪他度過了漫漫長夜。

晨光自狹小的木柵欄窗子偷渡進來,照進這片陰暗腐朽之地。鳳隱側趴在袁檀懷中,緩緩睜開雙眼,眼神清明。袁檀依舊沉睡著,眼睫在臉上投下陰影,臉色有些慘白。

鳳隱輕輕挪開他的手,輕歎了口氣,轉身離開。

清晨的冷風吹來,鳳隱慢半拍地反應過來:袁檀竟、竟沒有問她是怎麽進入嚴密得猶如銅牆鐵壁的廷尉大獄的?他其實是知道什麽了吧?早就識破了她非凡人,卻沒有拆穿?

鳳隱覺得甚丟臉。

二姐玄月於修為術法上頗有鑽研,四海八荒裏像她那個年紀卻修為甚高的神仙籠統不過三五個,這一度令北海龍王臉上很是長光。

鳳隱所修仙法自是比不上二姐博大精深,二姐曾恨鐵不成鋼地與她道:“就你這點能耐指不定凡界一個修為不錯的道士就能把你收了。”她當時聽了很是不以為然,如今想來,二姐說的話似乎有點道理,否則她怎麽會連袁檀都騙不過?

***

為了驗收成果,鳳隱一早去了建康宮。

帝王之居所,自是豪華氣派。

建康宮初初落成時,鳳隱曾走馬觀花地轉過一圈,對這裏尚算熟悉,皇帝蕭衍擁有一顆拳拳的敬佛之心,三十多年不近女色,必然不會夜宿後妃的寢殿,那他必然是宿在自己的寢殿。後宮的寢殿一溜排開,鳳隱挑了一個最沒脂粉味的寢殿踱了進去。

果不其然是皇帝陛下的寢殿。

蕭衍正在宮女的服侍下洗漱,三年不見,他兩鬢斑白如霜,眼角的皺紋愈發深邃。

鳳隱坐在梁上感慨,歲月果然饒不了凡人。就是不知幾十年後若是袁檀也變成這模樣,她會不會嫌棄?

這時,一名內侍自外頭目不斜視地進來,鳳隱一瞧,心想定是蕭詢來了。

內侍隔著重重帷帳溫聲稟道:“啟稟陛下,尋陽公主求見。”

鳳隱一愣,那廂蕭衍拿帕子淨了手,眉眼掠過幾絲笑:“宣。”

稍頃,殿門口閃現一位宮裝華麗的女子,步履雖從容,卻難掩神色之間的焦慮,細瞧那豔麗的眉目,赫然就是頗好蓄養麵首的晉陵公主。

鳳隱大惑不解,那內侍方才說是尋陽公主,怎麽頃刻之間成了晉陵公主?莫不是公主改了封號?尋陽,陽即指男子,呃,這新頒的封號果然更適合她。皇帝陛下何其英明,英明至斯。

蕭衍身著素袍坐在長案後,尋陽公主見了禮後在他左手席位上坐下。

案上氤氳著茶香,蕭衍溫聲道:“何事?”

尋陽公主語氣略有些急切:“陛下,尋陽聽說您昨日令廷尉把袁檀抓了起來,這些事尋陽本不該過問,但是祖父您英明一世,尋陽是怕您被小人所蒙蔽。”

蕭衍看她一眼,道:“你姑且說來聽聽。”

尋陽斟酌了會兒道:“尋陽對袁檀還是有幾分了解的,以他的才能加之又是士族出身,他想入朝為官是十分容易,可他並沒有入仕,顯然誌不在此,是個淡泊名利的人。尋陽想不出他會為了什麽去背叛自己的國家。而且袁檀的祖父乃是我大梁股肱之臣,其忠誠耿直天下鹹知,他又怎麽會拿袁氏百年清譽去換那微不足道的利益?”

蕭衍沉吟道:“你說得也有幾分道理,可是有信件為證。”

尋陽公主急道:“信件可以偽造啊。而且昨日在王家別館,蕭詢當著眾人的麵對袁檀刀劍相向,轉眼就在陛下麵前告發袁檀,不得不令人懷疑他是挾私報複。”

“哦?有這等事?”蕭衍想了想道,“朕已經將此事交給廷尉處理。他若是問心無愧,廷尉自會還他清白。”

尋陽公主眼眶一紅:“廷尉若是嚴刑逼供呢?再清白的人也禁不住拷打。尋陽聽說袁檀在裏麵受刑了。”

“你很上心嘛。”蕭衍瞥她一眼,喚來內侍,“傳朕的旨意令廷尉不準對袁檀用刑。”

尋陽公主大大地鬆了一口氣。

鳳隱頭一次覺得晉陵公主還蠻順眼的。可縱然沒有她,她也能把袁檀救出來。

尋陽公主走後,蕭衍看起佛經來。

鳳隱等了半天,遲遲不見蕭詢過來。她著實感到疑惑,凡是能夠稱得上小人的都怕死,蕭詢先前所作所為真真切切是小人行徑,所以他必然怕死,既然怕死,又為何遲遲不出現?

鳳隱靜下心來等了半晌,依然不見蕭詢的蹤跡。

莫不是她騙人的把戲被蕭詢識穿了?鳳隱自梁上落下,決心再跑一趟蕭府。

甫踏進蕭詢的寢室,便見丫鬟們忙進忙出的,蕭詢白著一張臉躺在**昏迷不醒,床邊圍了三四圈鶯鶯燕燕,個個舉著帕子擦著眼角哭哭啼啼。場麵頗壯觀。

重金請來的醫者被這帕子上的香氣熏得暈了一暈道:“公子耽溺**已久,且不知節製,掏空了身子,昨日可能又受了巨大的驚嚇,這才病來如山倒……”

鳳隱抽了抽嘴角,原以為蕭詢是個不怕死的,沒想到他是害怕得過了頭。

蕭詢這麽不中用,鳳隱隻好另想辦法。不料第二日事情突然有了轉機。

廷尉府找不出袁檀通敵叛國的證據來,便派人將袁府掀了個頂朝天,皇天不負有心陷害人,倒還真讓他們翻到幾封袁檀和沈容之的來往書信,不過是沈容之降魏之前的書信。梁魏之間戰事頻發,私信傳書哪是那麽容易的事,兩人早斷了往來。不過就這幾封信已足夠證明袁檀的清白,因為信中兩人已隱約透出道不同不相為謀的斷交跡象。

廷尉將事實如實上稟後,皇帝前前後後想了一番,又想想尋陽的那番話便下令將袁檀放了。

對於此事,鳳隱有種做夢的感覺,又有種被算計的感覺。

袁檀出獄那天,鳳隱去接他,回去的路上她對袁檀道:“你這次能順利出來,晉陵公主幫了大忙。”

袁檀淡淡道:“麵首不是白送的。”

鳳隱嗆了嗆:“你這麽深謀遠慮,三年前就已經料到了三年後的事?”

“未雨綢繆總是好的,我得罪了一個人,就要拉攏與對方權勢相當的人,取得平衡為妙。”尋陽公主是昭明太子的小女兒,昭明太子早逝,蕭衍對這個孫女甚是親愛,她的話遠比蕭詢的話來得管用。

蕭詢的性子他了解,心胸狹窄,睚眥必報,而且自小驕縱,對於看上眼的東西絕不罷手。早在三年前,他就因鳳隱得罪於蕭詢,隻是他做事一向滴水不漏,不輕易留人話柄,蕭詢自然拿他無可奈何,便悻悻作罷。但他知道蕭詢一定沒有放棄。

沈容之降魏恰好給了蕭詢一個契機。

但蕭詢既然想得到那沈容之的事來大作文章,袁檀自然也能想到,與其被動地等著蕭詢將一切計劃好來陷害自己,不如將主動權掌握在自己手裏。於是袁檀便暗中開始布局,先著手將自己以往和沈容之來往的書信盡數焚毀,又模仿沈容之的筆跡寫了兩三封對自己有利的信件。尋陽公主那邊他也知會了。

趕在這當口,消失三年的鳳隱卻突然出現。袁檀瞧出她並不無久留之意,可她明明也對他有情,是因為人仙殊途嗎?袁檀卻不會在意這些。

每年上巳節,王清之都會在青溪的王家別館舉辦曲水流觴。袁檀承認自己帶著鳳隱前去是刻意為之。

蕭詢見到鳳隱,沉寂已久的占有之心被狠狠勾起。袁檀又存心激怒他。蕭詢惱怒之下立即進宮麵聖。這蕭詢比他想象得還要沉不住氣。

然後一切如袁檀所想,他被帶到廷尉大獄,鳳隱覺得是她連累了他,眼裏滿滿的愧疚和心疼。袁檀刹那間有些不舍,不過還是狠狠地壓了下來。她明明就想留下來卻因有著諸多顧忌,他不允許她退縮。

唯一不在袁檀預料之內的就是被用刑,其實如果能留下她,受這點皮肉傷實在不算什麽。

袁檀此計乃是一箭雙雕。

其一,經過這件事,蕭詢若是再去皇帝麵前進他的饞言,恐怕皇帝都不會信了,解除了心頭之患。

其二,他留下了鳳隱。

此刻鳳隱伴在自己身側,袁檀心中前所未有的愉悅,可是鳳隱的臉色看起來卻不太妙。袁檀緩緩握住她的手,慢聲道:“在廷尉大獄你說要一輩子留在我身邊,這話你還記得吧?”

鳳隱板著臉打掉他的手,看著他:“你算計我。”

“哦?”袁檀不動聲色。

鳳隱咬牙道:“你既然早有籌謀,蕭詢會陷害你你肯定早已猜到。依你縝密的性子肯定布好了局……”

袁檀低聲笑了:“我何曾騙過你一句,即使有心算計,我也坦誠告訴過你我自有脫身之策,是你自己不信罷了。”

竟然還振振有詞,他分明是故意誤導她。鳳隱氣得拂袖,脫口道:“那我說的話也算不得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