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還未亮時,藥力過了,佳期疼醒過來,睜眼便嚇了一跳,因為榻前坐著一個人,白皙文雅,正是裴昭。
見她醒來,裴昭便站起來,“母後。”
他臉上一點表情都沒有,佳期想起李太醫說的那些話,心裏有些沒底,偏偏青瞬不在,正急得冒汗,裴昭已經說道:“聽說李太醫酒後失儀,將母後認成了仇家,用刀傷了母後,兒臣來看看。”
佳期將信將疑,裴昭已湊近了些,就著熹微晨光端詳了她一晌。
裴昭烏黑透亮的眼珠被晨光照得透出杏仁顏色,格外剔透,看得人心裏七上八下。
佳期也不知道自己是怎麽了,隻覺得今日他格外像個大人,不禁向後一躲,牽動傷口,霎時“嘶”的一聲。
裴昭立刻伸出一隻手來按住她的肩,相觸不過一瞬,立刻抽離開來,有些無措似的,蒼白的眼睛有些發紅,“不知道母後傷在何處,兒臣魯莽。”
看他這樣子,邵興平是連傷在何處都沒有告訴他,想來是當真沒走漏風聲。佳期掩住錦被,輕舒一口氣,“陛下不用管。該到上朝的時辰了?”
她正捂著傷處,正是胸口,裴昭看了一眼便明白過來,仍是顧忌男女大防,立刻移開了目光。
裴昭親自傳了早膳服侍她吃過,這才到前朝去。到了晌午,卻又來了一趟,陪她用著午膳,突然說道:“中秋宮宴有兒臣操持,母後安心養傷,不必經手了。”
這些事佳期不擅長,加上宮中人丁不旺,向來能省則省,隻是中秋這節曆逃不過,畢竟要圖個親族齊整,並且平帝的老太妃們都要過節,算起來都是她沒見過幾麵的“姐妹”,不好連這點熱鬧都不給。
她在這上頭笨極了,往年中秋,都是裴琅派人來手把手地教,於是她少不得被裴琅在場麵上或私下裏冷嘲熱諷。所以裴昭這麽一說,她便鬆了口氣,又十分愧疚,“這可不是陛下的分內事,不好讓陛下去忙。”
裴昭抬起頭來,替她扶了扶靠枕,澄澈眼底分明是一股探究,“母後想自己去忙?”
她連忙搖搖頭。裴昭便展眉一笑,“那便是了。”
裴昭持重,但這一笑有些許促狹,有股他身上罕見的少年氣。佳期一下想起了前日的話,恍然大悟,咧嘴笑起來,“哦,哀家明白了,陛下怕哀家張羅選妃。”
佳期總這麽逗他,裴昭依舊皺了皺眉,“都說了不要。”
這時其實離中秋還遠得很,佳期也並未真打算讓他一個半大孩子經手那些繁縟事宜,不過身上有傷,那酒裏摻的毒又麻煩,來來去去調理了多日,等到驚覺大節將近時,已不大來得及了。
她叫來宮中仆婦問,那些人卻一頭霧水,“太後娘娘問中秋宮宴?陛下都已安置好了,隻消太後娘娘親自去一趟西邊。”
西邊便是老太妃們的居所,到了這一步,便當真是萬事俱備了。佳期有些訕訕的,忙叫人送了點心去裴昭的書房致謝。及至次日早間,便乘鑾輿往西邊去。
老太妃們跟這個憑空冒出來的顧小太後並不相熟,隻有從前的王婕妤和林淑妃等人是跟她姑姑顧量寧說過話的。可是在深宮中憋得久了,便是不熟也能強扭成妯娌,於是一幫女人紛紛拉著佳期的手問:“陛下可選妃了不曾?”
佳期張了張嘴,原想說“陛下才十七”,轉念一想,十七倒也不算小了,是裴昭自己不親女色。而這不親女色的緣故無論是什麽,似乎總有她這個後娘教導無方的緣故在。
她這個手生的太後一時被問得梗住了,不知如何接話。王太妃年紀輕,還未全然糊塗掉,啐道:“不知羞的,陛下可是明君,眼下尚未歸政,哪來的空閑沉湎後宮?”
畢竟不是每個男人都像平帝。老太妃們猶豫了一陣,林太妃年紀最大,近七十了,人也糊塗,伸出老樹皮似的手,出餿主意道:“那便先叫耆夜小王爺娶親。”
佳期一愣,聽她繼續道:“小王爺一娶親,便可以帶王妃回封地去,王爺日子和美了,自然就再沒心思插手政事,到時候歸政小陛下還難麽?歸政事畢,還怕陛下不親女色?”
林老太妃一拍手掌,滿臉皺紋裏鋪著誌得意滿,“迎刃而解。”
另一個老太太一戳她的腰,低聲提點:“小王妃在這呢,小王爺娶哪個去?”
佳期有好幾年沒聽過旁人叫裴琅“小王爺”了,琢磨了一會才想起小王爺和小王妃說的是誰。想來這幫人真是被悶得發了慌,糊塗得不記世事,倘若她沒做這個太後,如今多半也是一樣的。
佳期揉著額角陪她們聊到天黑,終於得了機會擺駕回成宜宮。
幾日後便是中秋,宮中四處已裝扮了起來,通明輝煌的紅鯉魚燈輕盈搖**,光河一樣綿延到深院中去。
有人等在宮門外,佳期快步走過去,那少年托了一下她的手臂,“母後,慢些。”
佳期笑道:“又不是腿叫人捅了,做什麽慢些。”
裴昭應了一聲,淡淡責怪道:“母後偶爾也說些吉利話吧。”
裴昭進殿同她一起用晚膳。青瞬將一尾蕉火鱸魚卸開,將小刺盡數剔了出去,嘴上也不停,將一日見聞倒珠子似的大珠小珠落玉盤倒了一地。
她說話有趣,連裴昭都笑了,“朕隻是忙,並沒有其他心思。選妃並不急於一時,皇叔也並不用母後張羅,”他回頭問邵興平,“前日說起,皇叔近來心儀的是誰家的姑娘?”
邵興平垂目道:“回稟陛下,是朱家的幺女,喚作紫庾的。”
朱紫庾這名字有些耳熟,佳期捏著筷子想了一會,總算想起來,大概是神策軍副將朱添漫的女兒,自小養在軍中,也是去年才回長京城的。
裴昭笑起來總是稍縱即逝,一句話的功夫,他臉上的笑意已褪了,斂眉挑起一塊焦邊微卷的魚腹,送到她碟中,“母後覺得不好?那兒臣遣人去跟皇叔說。”
佳期自然不敢管裴琅的事,而且連談都不想談,正想岔開話題,裴昭又道:“過一陣子南山秋獵,到時母後身上若是大好了,何若也去散散心?”
她鬆了口氣,立刻答應了。
所幸接下去一連幾天朝中都有事,沒人來她的成宜宮找不痛快。到了正日子,照例是天不亮就被青瞬刨起來梳洗穿衣,又穿得像一尊神像似的坐在席中。
裴昭麵冷,又被太後的人護得嚴嚴實實,倒沒幾個人敢找他喝酒,反倒是裴琅天生熱鬧,一手握著酒壺四處灌人,猶如一隻風卷殘雲大蝗蟲,所到之處人仰馬翻,一片狼藉。
佳期和後宮妃眷落座在後頭,並不見前頭的人,隻有貴家命婦帶著姑娘們來敬酒。王太妃坐在佳期身邊,低聲道:“月圓人團圓。”
佳期與她輕輕一碰杯,心不在焉。
李太醫犯了大錯,大約早就被處置了,外頭的人並不知道裴昭壓下的消息,連裴琅都不知道。佳期自己也覺得一點小傷沒什麽,一仰脖便將甜酒飲盡了。
裴昭辦事妥帖,雖與她說了不忙選妃,但若她當真嚴防死守,外頭難免以為是太後和攝政王沆瀣一氣,成心壓著小皇帝。裴昭十分周到,大概怕外頭亂傳佳期的壞名聲,是以京中數得上名號的士女也都到了宴上,都是風華正盛的小姑娘。
佳期自問也不過大她們四五歲,倘若脫了這身沉甸甸的衣裳,旁人未必看得出有什麽差別。可眼下卻是她坐在上首,那些人一個個躬身來敬酒,也不敢走近,也不敢直視,像是中間憑空隔著一道銀河似的,叫佳期知道自己與她們不一樣。
佳期接過酒,也就喝了,一小口一小口抿,不知道過了多久,眼前混混沌沌,滿鼻子甜酒氣息,有人在耳邊叫她幾聲,她抬頭才看見,原來是裴琅過來敬酒了。
裴琅自己少年時雖不得先皇寵愛,但仗著性子討人喜歡,武藝又好,在金吾衛裏混著,在宮中橫行霸道,不知掀了多少宮宇的琉璃瓦,是以對他而言,在座的倒都是熟麵孔,進來便先將老太妃們依次敬了一圈。
現在也隻有這些糊塗人不怕他了,大家都笑眯眯的,跟他推杯換盞。
佳期近日睡個不停,人也懶了不少,眼下又有些困了,扶著額角一下下打瞌睡,王太妃笑著碰她的肩膀:“你才多大?倒比我們還要嬌貴。”
佳期偷偷揉了一下胸前的傷口,正待腹誹,裴琅已轉過來了,噙著笑,向她微舉酒杯,道:“太後娘娘萬安。”
明亮的燈光打在他俊俏鮮明的臉上,佳期一時有些眼花,總覺得似乎猶是少年時,不由得也醺然一笑。
他今日穿了正經袍子,玄黑腰帶轉著眼花繚亂的銀線紋束到腰後去,寬肩拉開,身姿筆挺,看著像個正經人。但其實裴琅自回長京攝政,已極少碰那些黑甲短打了,王太妃卻有近一年沒見過他,看在眼裏,倒覺得新鮮,奇道:“喲,小王爺這是轉性了?”
佳期酒氣上湧,有些暈乎,正待要笑裴琅,卻見他身後閃出一個盈盈窈窕的人影來,並不下跪,隻衝她盈盈一拜,“小女朱紫庾,見過太後娘娘,見過太妃娘娘。”
她咬字吐息極特別,聲線似是纏綿,語調卻利落果斷,一抬起頭來,佳期看清她的容貌,果然是颯爽清麗的一張麵孔,眉痕猶長,單是眉眼便深情款款。
佳期受寵若驚,裴琅不防著她也就算了,竟然還肯把心尖上的人帶給她看。佳期生怕招待不周叫裴琅搓火,忙叫朱紫庾上座坐在自己身邊。
大約是裴琅跟朱紫庾說了不少太後的大小毛病,朱紫庾敬了酒,卻稍別過身,用袖子遮擋著,悄悄將佳期的酒杯一傾,讓淺青的酒液悄無聲息落了一地。
她衝佳期微微笑了一下,“王爺說過,太後量淺。”
不知裴琅是怎麽說的,大概不是“她愛發酒瘋”就是“她被人下了藥”,總之朱紫庾倒完這杯酒,像是十分歉疚似的,臉頰上露出兩個嬌俏的梨渦,彎卷睫毛顫顫動了動,盛著幾束搖曳的光明。
佳期怔了一下,連忙偏回頭去。
她神色不對頭,裴琅剜了她一眼,又泰然自若向眾人道:“時辰不早,本王先回了。”
大概朱添漫也擔心女兒,畢竟裴琅聲名在外,不是善茬,做父親的不肯讓朱紫庾跟他待著太久。朱紫庾起身道別,跟他一起回了前頭去。
他這麽一走,佳期如夢方醒,這才想起裴昭,她不讓裴昭貪杯,前些年一貫是她出麵去叫皇帝離席的,忙叫青瞬去前頭救人。
裴昭果然很快就過來了,其實他隻喝了幾杯,臉色都沒有變多少,笑著說了幾句話,又道:“兒臣送母後早些回宮歇息。”
這可是求之不得。
佳期跟裴昭一同回了成宜宮。明月懸在天上,一路微風吹拂,吹幹了絲絲縷縷的酒意和薄汗,十分舒爽。
裴昭寡言,跟在她身後慢慢走。佳期走得有些晃,裴昭看在眼裏,沒有出手攙扶,隻在她後麵半步的地方且行且停,直到殿前,裴昭終於說道:“母後傷口未愈,今日不該飲酒。”
佳期回過頭,笑吟吟道:“他們可摳門了,給我喝的隻是甜水,喝多少都不會醉。”
“聞著很香甜,母後不喜歡?”
“嗯,不喜歡。”佳期指了指天上的明月,“塞外雪山上的梨花釀才是好,一口下去,一個月亮變成千百個,一個人也變成千百個。”
“母後倒還記得塞外的酒。”
“那是自然。”佳期邁進門檻去,笑著指了指他,“隻有你當哀家是老太太,其實還沒有過多少年呢,塞外的景象,我一閉上眼就能看見……白山黑水胡楊林,下雪的時候……”
裴昭笑了,寒秋夜裏的一股暖風似的,“兒臣沒有當母後是老太太,母後還很小。”
……知道他嘴甜心善,不過這便有些浮誇了。
佳期忙道:“過獎了。今夜陛下看見喜歡的姑娘沒有?”
冷風卷著銀杏葉撲簌簌掉下來,有一枚金黃的小扇子掉在她頭頂,裴昭上前一步,伸手輕輕從她發頂將葉子摘了下來,發絲擦過他的指腹,他心不在焉道:“母後就當兒臣看見了吧。”
他是佳期教出來的,跟她一樣慣於模棱兩可地打太極糊弄人,佳期今夜懶得去猜是誰家的姑娘入了他的眼,仗著酒氣,把青瞬趕出去,自己衣裳也懶得脫,往榻上一滾,捂頭便睡。
佳期喝了酒,難免半夜口幹。她不喜歡睡覺時殿中有人伺候,是以青瞬往往隻在榻邊放一盞溫水的小爐備著,自去外頭睡。
佳期渴得厲害,翻來覆去半日,終究輕輕下了地。她剛才喝的那些酒雖然不濃,可是也多少有些醉意,眼下她迷迷糊糊蹲在爐邊發了一陣呆,實在不想喝寡淡的水,想起還有幾壺塞外進貢的梨花釀,有些嘴饞,於是躡手躡腳地起身。
繞過屏風,殿中點著一盞小燈,紅紅地映著,滿室都是滾燙的影子,張牙舞爪地映照在牆上。
佳期走了兩三步,便察覺不對,察覺到有一道高高瘦瘦的影子,立刻毛骨悚然,轉過身去,果然桌旁坐著一個人,正歪坐在那,自斟一壺酒慢吞吞喝著,見她回過頭,還無甚溫度地一笑,“娘娘也睡不著?”
正是裴琅。
他是攝政王,權傾朝野,出入宮禁本就是家常便飯,更何況身手高強,翻牆也很有一套。他平日按著規矩,不多來佳期的成宜宮,其實不過是未到氣頭上,實則他要出入什麽地方,本就沒人攔得住。
佳期“嗯”了一聲,知道自己方才在朱紫庾麵前失態,裴琅才會破例來找她。
他來都來了,必然是有一場好氣生,左右都要不痛快,佳期反倒淡定下來,低聲道:“王爺稍坐。”便抽身去拿酒。
她低著頭走,身後光線一暗,是裴琅抬手拉住了她的衣袖,他動作輕輕閑閑,像小孩子玩笑似的,力氣卻一點不客氣,反正她是一步都走不開,站在那裏被他質問:“太後,你剛才給誰看臉色?”
“王爺倒說說,哀家不能給誰看臉色?”佳期也冷冷的,在黑魆魆的夜裏回敬了一句:“莫說是一個朱紫庾,就是朱添漫親自來,他也是該跪的。”
“人前拿喬,人後倒當起太後來了,還是大小姐脾氣,”她的頭發已經散了,此刻垂落在腰後,裴琅一手抓她袖子,另一手的手指在她的黑發上打著圈玩,雖微笑著,語調卻帶著勸誡,“給三分顏色就當染坊。”
“王爺給我什麽顏色了?”佳期想起朱紫庾盛著光芒的眼瞳,聲氣也硬,對著滿牆的影子說:“別是給錯了人。”
話音落地,裴琅一下子變了臉色,一拽她的袖子叫她靠近,仰頭望著她,目光灼灼,“你再說一遍。”
那盞小燈熄了,佳期在黑暗中抬手指著自己的臉,不知為什麽,她覺得十分荒唐,朝他笑了起來,“我本來也想說。王爺,你是本來就喜歡長成這樣的女人呢,還是就因為我長成這樣,王爺才喜歡那樣的女人?”
朱紫庾長得是像極了佳期從前的樣子,雖然麵龐還稚嫩,可眉梢眼角都透著一股清麗的英氣。而麵前鏡中女人的眉眼畢竟長開了一些,眉痕深長,衷曲盡訴,密長的睫毛掩著柔黑的眼睛,照舊是漂亮的,也照舊有些稚嫩,隻是和從前大不一樣了。
她再也回不去從前了。
裴琅大概覺得這話頭很沒意思,鬆開了她,她卻不罷休,探手從裴琅手裏奪過酒壺,放在唇邊抿了一口,借著酒勁甜甜一笑,香軟的嗬氣盈上去,“王爺,你是把她當成我呢,還是把我當成她?”
她酒量不淺,也不會鬧酒瘋,隻是一喝酒就笑嘻嘻地纏人,像條小蛇變成的妖精似的,噬魂抽骨。
裴琅最討厭她喝酒之後這幅樣子,十分嫌惡地去搶酒壺,“別拿她跟你比,往自己臉上貼什麽金?”
他的手大而有力,雖然佳期死死攥著,仍是被他搶走了酒壺。她素來什麽都搶不到,隻能這樣一次次被人搶走最要緊的東西,就像平帝死後,裴琅剛剛從前線趕回來,佳期昏昏沉沉睡了許久,醒來時睜眼看見那張熟悉的臉,霎時還以為在做夢,下意識地叫了出來,“夜闌!”
而裴琅臉上的表情可堪稱陰森,佳期怔怔與他對視了許久,才發覺眼前的人是真的,才想起那三年裏都發生了些什麽,她自己都做了些什麽。
全都不能挽回。拿了耆夜王聘書的是她,拿這聘書當階梯進宮的也是她。一步步都是她親自走的,全都不能挽回了。
她拿自己的全部——包括裴琅——做一場豪賭,但她賭輸了。
佳期想到這些,難免愣了一下神,裴琅擦亮火石點了燈。他背後有一片西洋鏡,明晃晃地倒映著,照得那一次次失敗全都無所遁形。
一整麵的西洋鏡,鏡麵裏映著她如今這張臉,她突地掙出手去推倒了那盞燈,燈火帶著蠟油倏地傾落下去,“砰”地砸在地上,顫顫巍巍地熄滅了。
她這麽發脾氣,裴琅倒沒惱,還笑吟吟地看著她,“你早就哭了,我都看見了。”
佳期發著抖,全然是氣的。過了很久,她突然捂了捂眼,“我沒有拿她跟我比。你別這樣說。”
軟玉溫香在前,她身上有極好聞的氣味,並不是熏香,隻是像冬雪落在竹林裏,靜悄悄的,透著春意。
佳期總是很好聞的。良夜如此,裴琅有些神思不屬。
隔了半晌,佳期想,也許裴琅要生氣了,但她固執地說著他不愛聽的話,重複道:“我沒有拿她跟我比。”
裴琅突然將手中火石一擲,起身就著燈光掰開佳期的手,低頭在她眼睛上胡亂親了親,“……沒人能跟你比。我恨不得把你塞進麻袋扛回府去,可惜宮裏規矩煩人。”
佳期被親得臉上酸癢,這才發覺裴琅一身極重的酒氣,聞著不像宮裏的酒,想來是散了宴後他又喝了一場。
他素來極修邊幅,但近來大概忙得厲害,下頜上帶著一點硬硬的胡茬,紮在臉上又疼又癢。
佳期扭臉躲他,想起裴琅喝醉了酒時是好說話的,小聲求道:“我討厭這鏡子,叫人敲了好不好?”
她是真討厭這麵鏡子,裴琅總在這麵鏡子前荒唐。
裴琅扣著她小小的後腦勺,另一手隔著她身上錦緞織金的袍子,握住了佳期的腰,懶洋洋答道:“不好,我喜歡。”
其實成宜宮裏本沒有這西洋鏡,是七年前新帝登基時才安上的。
那年耆夜王鐵腕攝政,平帝的妃嬪們都各自待在宮中等候發落,佳期也不例外,每日在殿前從日出等到日落,直到陶湛將她引到成宜宮來。
佳期本還不知道要做什麽,進了殿門,便見宮人宦官跪了一地,齊聲道:“太後萬安。”
她腦海裏“轟”的一聲,隻見一個穿龍袍的孩子也跪下去,朗聲道:“兒臣拜見母後。”
裴琅歪坐在正中間,似笑非笑地看著她,慢吞吞地起身行了半個禮,“本王見過太後。娘娘,這成宜宮從此是你的了。”
佳期木然盯著他身後的西洋鏡。
那年裴琅帶兵離京時,問過她要他帶什麽東西回來,當時還是小王妃的佳期想了想,笑道:“要隻有你帶得回來的東西。”
裴琅哈哈大笑,知道她的意思是要他平安歸來,偏偏要東拉西扯地逗她:“那本王親自帶一麵大西洋鏡給你好了。”
因為西洋鏡質地脆硬,最難運送,長京裏見得到的西洋鏡都是巴掌大的,大西洋鏡沒人能帶得回來。
佳期當他是開玩笑,誰想到後來他真的帶了一麵牆那麽大的西洋鏡回來,可她已經進宮了。
裴琅把這麵鏡子拉進成宜宮,日日照著。他一直都記仇,一直記得佳期把他當做一塊踏腳石,他在前線的血水裏打滾九死一生的時候,她在平帝麵前盈盈跪了下去,用美色乞求恩賜。
裴琅第一次碰她就是在這鏡子前頭,佳期在宮中聽多了宮闈秘聞,對男女之事怕極了,可裴琅毫不留情,扼住她的脖子吻,像一頭嗜血的野獸。不過他到底顧慮她是太後,明麵上叫人看出什麽都太麻煩,所以不管嘴上怎麽欺侮她,真正下手時一向小心。
但那時佳期怕得很,並不懂這些,不論他怎麽溫聲撫慰都覺得疼,都覺得天要塌了,所有人都要知道了。但她沒力氣哭,連氣都不會喘,還是裴琅教她:“醒醒,喘氣。”
她還記得四周通明,目光對著那麵大西洋鏡,裴琅跟她在鏡中對視,慢條斯理地按著她,齒列在她耳廓上咬齧,輕聲告訴佳期:“娘娘當年說要嫁給本王,雖然那心意做不得數,本王卻總惦記著。如今,我們如此糾纏一輩子,也算是白頭到老了,是不是?”
七年過去,成宜宮裏還是舊時陳設,鏡前的人卻已變了。
裴琅不肯砸了鏡子,佳期便換個話題,慌亂把淚痕擦幹,討了個饒,“這有什麽好喜歡的?王爺,那就去榻上——”
她是昏了頭才會這麽說,其實裴琅最喜歡她討饒,尤其今日又喝了酒,一聽就來了興致,坐下把佳期一拉,讓她坐在自己腿上,順手抽下腰帶將她手腕一縛,佳期咬牙罵了一句:“禽獸,你不是人!”
裴琅嚴肅地唔了一聲,半是認可。
他確然得承認自己在顧佳期這裏常常帶著瘋勁,有時自己隔幾天偶然一想,也覺得鬧得過了,可是看看鏡中景象,又覺得並不是隻怪他——佳期的衣裳還密密實實地裹著,還是方才宴會上那寬大沉重、花紋繁複的裙子,而她坐在他腿上,一隻小小的人偶娃娃,方才在人前繃著臉,淡漠疏離,其實會哭會笑,此刻蒼白的臉上此刻泛著暈紅。
室內氛圍多少有些怪異,佳期和裴琅就在鏡中互相望了半晌,佳期不知怎麽,突然想起朱紫庾漂亮的眼睛,還有她明媚的聲音,“王爺說過,太後量淺。”
作嘔的感覺猛地泛了上來,她突然不想再看他,但還是定定望著他,“今後王爺有了王妃,就別再來找我了。”
裴琅也像如夢方醒,輕輕笑了,“用得著你替她打算?”
佳期閉了閉眼,“難道要一輩子這樣麽?我這輩子折在深宮裏,反正是出不去了,王爺就當是報了仇好了。至於王爺自己,也總有成家的一天,難道要……”
裴琅盯著鏡中的佳期,默了半晌,忽然有些惱怒佳期煞風景,抬手將她的腰帶一解,團了團塞進她口中,順便把人提溜起來推到鏡子前站著。
佳期唔的一聲,再說不出話來,裴琅掰過她的臉去咬她的下巴,順手把她的外衣也剝下來,“別說話。你說話真討厭。”
佳期貼在鏡子前,任他彎來彎去、采擷摧折,發不出一點聲音。她實在難受得厲害,出了一身冷汗,但裴琅還是興致勃勃,嫌衣衫礙事,伸手去解她的裏衣。
佳期胸口上的傷口尚未愈合,還是一片深紅的痂,她心裏猛地一頓——她不想讓裴琅知道李太醫的事,他萬一鬧大,裴昭也會知道原委的。
佳期也不知道自己哪來的力氣,兩隻捆在身後的手竟狠狠將他一推——自然是沒推開,自己卻腳下不穩,一頭撞上了那西洋鏡。
霎時間隻聽墜落的風聲迎頭擊下,身後的人將她向後一拽,扯到了自己身後,佳期手被縛著,足下不穩,一個踉蹌摔在地上,額角大概撞到了桌角,“咚”的一聲。同時,那整片西洋鏡兜頭砰然砸在他身上,隨即是轟然的碎裂聲。
佳期覺得自己是一條濕淋淋的魚,離了水,躺在岸上不會呼吸,眼前一片片白光泛起。再醒來時,是裴琅用力捏著她的人中,“醒醒。”
佳期額角一抽一抽地疼,吃力地睜開眼睛,看見他惡狠狠地盯著她,眉上一道劃破的血痕,隨著眉骨蜿蜒到了眼角,是被玻璃渣劃破的。
裴琅臉色發黑,顯見得是動了氣,佳期也無心多說,反正他已經生氣了。
地上滿是碎渣子,她衣服上也全是鋒利的碎屑,光裸的小腿上被迸濺的碎渣弄破了極其淺淡的一道紅痕,細細一道血線,沿著精致玲瓏的腳踝落下去。
裴琅把她扯起來,抱到榻邊,一手去剝她的衣服,“藥呢?衣裳擱在哪?把這個換掉。”
佳期不答話,扯著領口不放,“……我自己來。”
裴琅變了臉,“你有什麽我沒看過的?脫了。”
佳期理也不理,推開他的手,自己去翻箱倒櫃找衣裳,“多謝好意,王爺回吧。”
她背對著他,說話聲調一點起伏都沒有。
但裴琅看了她一會,突然說:“你哭什麽?誰要聽。”
佳期知道他不要聽,要聽她哭的人是顧量殷、顧量寧、顧楝,或許還有從前的裴琅,這世上早已沒有那些人了。
酒壺扣在地上,甜香灑了一地,闔宮裏都是甜酒溫糯的米香。年少時無數個清澈溫柔的夜晚都浸著這樣的氣味,因為將軍府原先就在那米酒鋪子附近。佳期十二三歲上時最是調皮,在府裏悶得無聊,常翻出繡樓後的一道矮牆去找零嘴。
那時正是月上柳梢頭,往往是金吾衛換班的時辰,不當值的年輕將官們就在城中逡巡獵豔,像一群美麗矯捷的豹子。
不過,旁人都不敢在顧將軍府外逗留,偏生裴琅每每在佳期翻牆時截住她,笑嘻嘻地抬頭道:“佳期小姐,你也賞夜景啊?”
她往日在軍中對著整營的男人都伶牙俐齒,偏偏此時總是憋紅了臉,半天,隻得又把顧量殷搬出來:“你盯著我做什麽?我給你告訴我爹去。”
裴琅揚眉一笑,因著仰頭的姿勢,他眼底鋪著幾層細碎的星光,“告去啊。你敢告,我就敢提親。”
佳期一愣,不知道臉還能不能再紅一些,氣得想跺腳,奈何騎在牆上無腳可跺。
其實佳期一直算得上聰明伶俐,偏偏在他這裏總是笨嘴拙舌,裴琅一跟她拌嘴,她就有種莫名的無力感,她有好幾次都被自己氣得跺腳,跺腳還不解氣,想起自己在大營裏都沒被這樣欺負過,就真的哭了。
裴琅那時也不過十六七歲,在那年紀上的少年虎頭虎腦,就怕她哭,佳期一哭他就手足無措,連忙爬上牆把她撈下來,手忙腳亂地掏錢,從街頭的山楂糖買到街尾的冰甜酒,一股腦塞給她。
佳期吃著吃著也就忘了拌嘴,又摸出錢來要還他。那時將軍府是顧量寧管家,顧量寧知道佳期性子野,於是給錢扣扣搜搜,省得她往外亂跑。
所以佳期掏來掏去,摸出一把錢來,裴琅一看她那一把碎銀子就笑出了聲。
佳期橫眼道:“瞧不起誰?我才不會吃你的白食。”
“我也才不會當你的冤大頭。”裴琅把那碎銀子抓了塞進腰裏。
他指尖幹燥灼燙,蒙著一層使刀的薄繭,毫不客氣地在她掌心裏抓過,好像一隻大老虎凶悍的爪子,帶著山林的風聲和土壤的腥鮮,輕輕撓散了未曾綻開的花瓣。
但他一點也沒有碰到她掌心的皮膚,其實是很小心的。
那點“小心”比“隨意”還讓人頭皮發麻。佳期被燙了似的縮回手,低下頭向前繼續走去。
裴琅照樣扛著刀優哉遊哉跟在她身後,半晌,沒話找話問她:“我說你,好好的繡樓不坐,幹嘛成天往外跑?”
佳期不答,路過刀劍鋪,她向裏走去,摸出契條遞給夥計,接過一柄長劍。
那是一柄重劍,她扛著有些費力,裴琅看了一會,也沒替她拿,任由她扛著劍出了一層薄汗。
她氣喘籲籲地跟他解釋:“給我爹的。我把我爹的劍砍斷了。”
顧量殷的劍是顧家祖傳。裴琅“噗”的一聲,“我要是你爹,把你砍了祭劍都是輕的。”
佳期訕訕的,“所以啊。我在家裏待不住,本來是要留在軍中的,可沒想到,我就那麽一戳,一劈,一頓,怎麽就斷了……爹爹生氣了,就把我……嗯……”
裴琅道:“唔,就把你發配回京了。”
城樓上的鍾聲散開,他們也走到了顧將軍府外。裴琅打了個嗬欠,解下刀鞘來讓她扛著,又從攤子上拿了一把肉串給她,“請你的,不要錢。下次再要出來,把刀鞘放在牆上,我看見了,就在下頭等你。不準亂跑。今天我要進宮當值了,你回家去。”
佳期嘴裏叼著肉串,背著重劍,還抱著沉甸甸的刀鞘,踩著他的肩膀爬上牆,還是一頭霧水,“為什麽?”
裴琅在牆下仰頭看著她,啼笑皆非地搖搖頭,“笨蛋。長京人販子多,最愛拐你這種笨雞蛋去酒樓炒韭黃,知道了?”
佳期那時對長京的事都不甚明白,雖然知道裴琅在糊弄自己,但也多留了個心眼,屁顛屁顛去找顧量寧旁敲側擊地打聽。
顧量寧凶巴巴地說:“你爹打仗燒人燒錢,你哥哥到處奔走要錢要兵,我們顧家在外頭得罪多少人,你有沒有數?”
佳期這才開始漸漸了解長京的暗流湧動,才明白倘若自己成了人刀下魚肉,對顧家而言會有多大的不利。那之後她就經常把刀鞘放在那裏,自己在牆下蹲著拔草玩,等到裴琅在外頭叫“笨蛋”,她才爬上牆去。
裴琅笑話她:“笨手笨腳。”
佳期對自己的身手心裏有數,在全長京的女子裏至少數得上探花,遠遠不是“笨手笨腳”,所以一點也不在意,昂頭闊步地走,又趁裴琅不注意,溜半條胡同去買酒,被裴琅拽著後領子拖走,“你才多大,喝什麽酒?”
她抗議:“我能喝三壇梨花釀!”
塞外的梨花釀是出名的烈酒,長京人幾乎隻聽說過,沒幾個人敢碰。裴琅氣得笑了,伸出個手指頭尖,給她看指甲蓋,“這麽大的壇子?”
佳期哼的一聲,衝他做個鬼臉,又跑回去買酒。裴琅怕她發酒瘋,提心吊膽地等著,結果一壺下肚,佳期砸了咂嘴,十分遺憾,評價道:“糖水。”
那天正是中秋,離佳期初初碰到裴琅的那年已經過去了很久,裴琅剛封了耆夜王,在宮外建府,用不著再去宮裏看臉色。那晚顧家正要開宴席,佳期玩到了夜裏就要回,坐在牆上,轉身問他:“小王爺,今年你去哪裏過節?”
裴琅抱臂看著她。溫潤月光下,那副犀利的五官似乎都披掛了無盡的寂寥溫柔,笑起來更是如光一撞,指了指臉頰,“花臉貓。”
佳期忙抬手去擦,果然臉上沾著牆灰。
顧量寧知道她常跑出去,沒少審她,不過一直沒審出來她出門的路子,但要是看到牆灰,她就要露餡了。
她趕忙擦了,吐吐舌頭,跳下牆去。
顧家是世代簪纓的大族,中秋這種日子,族人總是到得格外齊。一大家子跪著領了宮宴上皇帝禦賜的菜肴,佳期又被顧量寧拎著,挨個拜會長輩。
她那時一張小小的臉生得雪團團,個子卻高挑,四肢修長灑落,七叔伯道:“小姑娘打小習武,個子自然會高,這是將軍的功勞。”
顧量寧笑道:“什麽小姑娘,我看是隻潑皮猴子,費衣裳費鞋子,哥哥的軍餉都被她玩光了。”
佳期低頭吃點心,不說話。
十九舅母卻是心神不屬,有些擔憂的樣子,聽到這裏,用細長的手指摹畫了佳期悠長的眉痕,“小佳期啊……是個大美人胚子。”
顧量寧聽了這話,一下子退了笑意,拍一下佳期的後腦勺,叫她去跟表姐妹們玩。
那時佳期不明白,後來才知道,那時候平帝對顧量殷的猜忌已經極重,顧量殷在外堪稱功高蓋主,又沒有一個把柄在平帝手中,被朝廷上的人別有用心地一說、一擺弄,是個無可辯駁的“逆賊”苗子,加上已有近兩年敗績,更是水深火熱。顧家人人自危,卻又束手無策,正是十九舅母第一個提出來送佳期進宮。
平帝昏庸,被這樣盤算的忠臣良將不止顧家,送女兒進宮的也不止一家。
然而,宮裏的鄭皇貴妃早年是平帝從兄長的內院搶來的女人,仗著那份轟轟烈烈的情意,鄭皇貴妃這些年頗受平帝寵愛,主理六宮,雖然麵上一碗水端平,待妃嬪們都慷慨,隔幾年也總按規矩選妃,像是很愛為平帝栽培新寵似的,但暗地裏卻把平帝身邊管得極嚴,除了貴妃自己的人,沒人能近得了平帝的身。
不過,大約比起喂到嘴邊的美人,平帝真的更喜歡搶來的女人,那些年裏,後來隻有韋家的兒媳婦躋身平帝身側,還拿了黃銅剪子行刺——那是後話。
那時佳期不懂這些,隻琢磨著裴琅那隻大老虎今年是一個人過節,大概很寂寞。
她在表姐妹們身邊苦苦捱到了月上中天,眾人都睡了,她從床底摸出一壺藏了好幾年的寶貝梨花釀來,偷偷摸摸地翻了牆。
耆夜王府在城南,她聽裴琅說過位置,摸黑溜了過去。王府門外自然警衛森嚴,她大大咧咧地繞到院外翻了牆,輕巧落地,“喂——”
話音未落,頸上一涼,鋒利的冷刃貼著脖子壓了壓,“什麽人?”
她眨了眨眼,這才看見王府院中燈火通明,水曲裏漂著蓮花燈,琉璃燈滿廊輕晃,橫七豎八的全是人——裴琅的客人。有文弱的公子,有虯髯的大漢,有黑衣的劍客,還有簪花的士女,還有吹笛的樂伎。
原來這廝交遊廣泛,如此廣泛。
場中人都看著她,歪坐在花船上的裴琅也怔怔看著她。佳期抱著那壇酒,氣得又想跺腳又不想跺腳,臉都憋白了,裴琅終於反應過來,一下子站起來,“陶侍衛!”
他動作有些亂,弄得酒案都翻了,佛手瓜、金柚子和青銅酒盞一股腦掉進水裏,咕咕咚咚沉下去。
陶湛聞言鬆了手中劍,眾人輕舒一口氣。
可裴琅還在原地站著,很驚訝地看著佳期,好像她不該在這裏似的。
——當然,本來她確實不該在這裏。
尤其不該穿著亂七八糟的夜行衣在這裏,衣角下還露出半幅中衣袍角。也沒有偷一點顧量寧的胭脂,更沒有簪一支像樣點的花。
佳期隻覺一股無名火刮起來,抱著酒壇就走。
簪花的女人掩口輕笑。她的聲音不年輕了,但很嬌媚,一個字裏能擠出一池子春水,她還輕輕推了裴琅一把:“小王爺,快追呀。”
但是佳期一路出了王府大門,裴琅也沒有追上來。
佳期抱著酒壇跑了半座長京城,一直到一點力氣都沒有了,才隨便拐了一道小巷,靠著牆蹲下,蹲了一會,索性坐下了,揉了揉臉,不知道自己在發什麽瘋。
又過了一會,她把臉埋進膝蓋裏,不想知道自己一臉沮喪。
她原來一點都不了解裴琅。他是金吾衛,又是風頭正盛的小王爺,連皇帝都對他另眼相看,他自己更有擁簇無數,他怎麽可能像她想的那樣孤獨寂寞?
……但這有什麽好難過的呢?她為什麽這麽難過?
佳期不知道自己埋著臉發了多久的呆,總之最後摸出酒壇來,打算拍開封泥,把寶貝喝完再回家。
有一隻老虎爪子伸過來把酒壇子勾走了,“不是給我的嗎?自己喝了算什麽。”
佳期一下子轉過頭,裴琅就蹲在她旁邊,一臉探究,不知道已經看了她多久。
她臉上“騰”地紅了,惱羞成怒,“已經不是你的了!”
裴琅不鬆手,“就是我的。”
“就不是你的!”
“我的,就是我的。”
佳期搶不過他,被他拿走了酒壇子,狠狠推了他一把,自己起身就要走。奈何過了太久,她腿腳都麻了,一沾地就像針紮一樣,咬著牙“嘶”的一聲。
裴琅一下站起來拉她袖子,十分緊張,“你腳崴了?”
佳期扯出袖子,跺著腳生氣,“腳麻了……關你什麽事!?”
裴琅咧著嘴傻笑了一下。
這個人長得好看,但一開口就能把人氣個人仰馬翻,“關我什麽事?廢話,你半夜偷溜出來陪我過節,你今後做什麽都關我的事。”
這個人怎麽不講理!
佳期氣壞了,甩開他往前走。裴琅一手拎著酒壇,快走一步在她身前蹲下了。
他蹲著擋住了她的路,佳期硬邦邦地問:“做什麽?”
裴琅老老實實蹲在地上,頭也不回,“那些人是我母妃的舊友。我母妃忌日在中秋,所以他們不是來陪我過節的。隻有你是。你要是不生氣了,就讓我背你回家。你要是還生氣,我明天就去你家拜訪,反正你不能不理我。”
佳期有過耳聞,他的母妃似乎是先帝在民間找到的歌女,盛寵一時,可惜紅顏薄命。這麽一想,那幾個人似乎都不算年輕,也不像是裴琅會來往的朋友。
裴琅肩背寬闊,衣衫被撐得利落,窄腰十分精幹,那挎刀沉重猙獰,可在月光下麵,就連腰後的刀鞘都透著漂亮。
佳期繼續站了一會,慢慢趴到他背上,小聲說:“不許去我家。”
裴琅站起來,兩臂勾住她細細的腿彎,大大咧咧,口出狂言,“小姐別急,反正我遲早都是要去的嘛。婚書你中意什麽顏色?”
佳期臉通紅,拿肘彎狠狠勒住他的脖子,蠻橫極了,“閉嘴閉嘴閉嘴!誰說我要嫁給你了?”
裴琅被勒得窒息,還不鬆口,“我說的,你有本事勒死我!”
第二天,他果然登門造訪。顧量寧如臨大敵,還以為是顧量殷和顧楝得罪了他,結果裴琅不是來算賬的,隻是送了一車鮮花和幾筐肥潤的膏蟹。
如此一來,顧量寧更摸不著頭腦了,在前廳跟他打機鋒。
佳期就在屏風後,氣得頭發亂炸,手指指著他做口型,“出去!”
裴琅微微一笑,並不看她,隻說這些東西是自己門客莊子裏的收成,送得太多,他也隻好四處送,顧將軍護國有功、他心慕手追已久,正好趁便拜訪雲雲,總之把顧量寧敷衍得密不透風。
其實,他不過是為了在顧家混個臉熟,好哄他們將來把女兒嫁給他。
佳期那時剛到談婚論嫁的年紀,長京人都在傳,顧將軍的小女兒長得漂亮極了,所以哪怕顧將軍處境不妙,顧家那幾年也被媒人踏破了門檻。
但哪怕耆夜王的心思張揚到如此地步,顧家人也默契地都不談佳期的婚事,佳期慢慢地知道那是為了什麽。
——她不能像別人家的女兒一樣順理成章嫁給合適的人,她姓顧,顧家正在風口浪尖,她要“有用”才行。
中秋節後,韋家的兒媳婦進了宮,皇帝對她一見傾心,不久後,她那被打了“叛賊”簽子的母家躲過了九族誅滅一劫。
鄭皇貴妃替皇帝找來了這個美人,順水推舟有功,於是皇帝把故皇後的小太子交給了鄭皇貴妃撫養,鄭皇貴妃風頭無兩,鬧得喧嘩一時。
而同時,有一隻無形的大手扣在顧家的咽喉上,越勒越緊。
佳期知道自己應該像韋家那個聰明的女人一樣,拖一個有官職的男人下水,踩著那副肩膀進宮麵聖,把青春的肉體貢獻給昏庸蒼老的帝王,換取別的一些東西,比如父兄的性命、將士的榮光——
顧佳期終究姓顧。
但她選誰都可以,唯獨不應該選裴琅。
顧量寧掐著她的腰告誡過:“臭丫頭,你敢招惹耆夜王,我怕你骨頭都剩不下一根,聽見了沒有?”
別人都看得出,耆夜王裴琅是絕不該惹的人,獨獨她沒有。她偏偏選了裴琅。
因為裴琅也選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