拜裴琅的好精力所賜,佳期這一宿熬得結結實實,裴昭下朝過來時,她都沒掙出力氣睜眼,隻迷迷糊糊地推了推青瞬的手,“你手涼,快拿開……我再睡一會……”
青瞬急了,很小聲地叫:“陛下來了!這不合規矩呀,娘娘還是起來吧,不然老學究們又要說了……”
隔著一道屏風,裴昭正皺著眉頭打量成宜宮。
他記得那麵大西洋鏡是佳期住進成宜宮那年就有的,不知為何,偏偏是昨夜打碎了,半麵牆空****的,透著古怪,顯然昨夜此地並不太平。
他這麽想著,聽見裏麵佳期的聲音,還透著孩子氣的委屈。她困得有些口齒不清,咕咕噥噥地抱怨:“誰定的規矩?誰專撿我一個人欺負?誰?……”
他心下好笑,一低頭,又看到地上未收拾幹淨的玻璃碎屑,慢慢斂了笑容。
他生得偏白淨文雅,瞳孔顏色也淺,像隻白貓似的。如此一起疑心,那顏色便凝起來,像顏色晦暝的琥珀。
見皇帝繞過屏風走了進來,青瞬連忙垂手侍立。裴昭走到近旁,垂眼看了佳期一會,見她睡得臉紅紅的,倒不是前幾天那樣虛弱的形容,便放下心來,打斷了自己心裏那點心煩意亂的疑慮,溫聲道:“不必叫母後了,朕用過早膳便去書房。”
青瞬鬆了口氣,忙遣人去小廚房,自己也去了前頭預備。
殿內空空****,焚香的氣味不濃,清淡寂寥又安靜,就像她的人。
裴昭慢慢在榻邊蹲下去,無聲地張了張口,吐了兩個字出來。
那兩個字聲音極輕,都要咬著舌尖,是天底下除了天子之外的第二個名諱。於他而言,更是不能宣之於口的禁忌。
見佳期真的沒有聽到,又過了一晌,裴昭極輕聲地、怕她聽見似的,凝視著她,問道:“昨夜他是不是又來了?”
佳期沒有動靜,仍沉沉睡著。
她的眉又細又長,遠山新月似的一痕悠悠,山端月尾直掃到人心裏去。
有人說這樣的人最是深情。過剛易折,情深不壽,裴昭覺得她的眉毛長得不好。
裴昭沒有再繼續問下去,隻注視著她小小的臉孔。她長得不像長輩,甚至不像個大人,像是京中簪纓世族中的小士女,明珠在匣,待價而沽。世上有那麽多的女子,那麽多的明珠,但到了他身邊、要他叫母後的那個偏偏是她。
憑什麽偏偏是她?
那時他們都沒有選擇。倘若可以重來一遍,裴昭不會再叫她母後。
裴昭又看了一會,終於覺得自己的目光有點貪婪,近乎褻瀆。正要移開目光,卻猛然瞥見她腕上露出隱約的一小片陰影,泛著紅。
他鬼使神差地伸出手去,偷偷掀開了一角衣袖。
袖子涼而且滑,她的手腕像一截精雕的白玉,腕骨玲瓏,肌膚白皙,愈發襯得上頭那一段綁縛所致的紅痕觸目驚心,塗在上麵的藥膏也十分醒目。
就像被燙了似的,裴昭一下子鬆開手,猛地站了起來,眼睛還盯著她的手腕。
外殿是來來往往的腳步聲,裴昭隻覺心口發緊,死死攥著拳頭,指甲楔進肉裏,用尖銳的刺痛強自阻止自己去想那些畫麵,但胸口有個聲音,急欲嘶喊出聲:“隻要你告訴朕。朕不會用別的眼光看你,隻要你告訴朕!朕就是掙個魚死網破,也一定要殺了——”
青瞬探進頭來,“陛下?早膳備齊了。”
少年君王筆直站在榻前,拳頭死死攥著,半晌才回身走出來。
他悶頭用了早膳,又留了話給青瞬:“轉告母後,再過約莫半月,母後的傷也大致好了,我們去木蘭山的圍場行宮秋獵。母後先前應允我的,至於母後自己,也去散散心吧。”
佳期願意去,青瞬便著手打點行裝。其實佳期還是未出閣前的習慣,本就沒有什麽要求,好伺候得很,隻要幾件衣裳就好。但如今她既然是太後,就規矩多得數也數不清,連印璽都要帶四五方。
佳期照例當個蛀蟲,坐著剝鬆子玩,一邊看著青瞬帶宮人忙進忙出,一邊把剝出來的鬆子殼堆成了一隻小鬆鼠的樣子。
青瞬忙完一陣,一看就沒好氣地笑了,“娘娘怎麽像個皮孩子似的?”
佳期點了點她,佯裝嚴肅:“你仔細說話,沒大沒小,得罪了哀家,當心宮規伺候。”
兩個小宮女細聲細氣地議論:“太後娘娘哪裏知道什麽宮規呀?娘娘上次還叫陛下盡信書不如無書呢。”
佳期被說得卡了殼,惱羞成怒,偏偏麵上不好說什麽,隻好罰小宮女去抄宮規,又說:“不帶你們去木蘭山了。”
小宮女們的眼圈一下子就紅了。
等到了出發那日,佳期的馬車照例又大又寬敞,是最軟和舒服的一駕,於是招得不少隨行女眷都來“伺候”。
朱紫庾也在其中,垂著眼睛,很溫順的樣子,但掩不住滿眼明亮的快活。
這些閨秀小姐們都是正當年紀的士女,暗地裏都惦記著裴昭後宮空懸的位子,半是巴結半是刺探,話趕話的,又問起了宮規。
佳期對這些事當真是兩眼一抹黑,索性抓了青瞬來自己的車裏。
青瞬很無奈,站在眾人中間,把宮規一條條數給她們聽。
佳期聽得咂舌,但又不好像那些小姑娘們一樣大驚小怪,麵上四平八穩地故作深沉,“是啊,是這樣的。”
朱紫庾就坐在佳期下首,笑吟吟地聽。她煮茶很有一手,金黃的茶湯一個沫都不起,入口溫厚極了。佳期喝了她的茶,隻好誇她:“朱小姐好手藝。”
旁人說:“不知今後哪位公子有福消受。”
有個圓臉小姑娘掩唇笑道:“這你還不知道?自然是王爺啦。”
朱紫庾紅了臉,低下頭,“說什麽呢。”
有人打趣她:“朱姐姐,你也別來太後這裏打秋風了,王爺不是也來了?我聽說你也會騎馬的,不如去跟王爺跑兩圈好了。”
朱紫庾小聲道:“王爺沒騎馬,他在補覺呢。”
眾人又是一陣哄笑,朱紫庾自知失言,索性上火了,“你們這些人就隻會套我的話!”
皇家秋獵,素來是大排場,裴琅自然要來,不過他們那些上過戰場的老將看不上這樣的場合,隻當玩鬧,並不上心,是以裴琅連馬都懶得騎,一路窩在車裏不露頭,不知道在做什麽,原來是補覺。
聽朱紫庾這麽一說,佳期也覺得有些困,向後抻了抻腰,卻聽後麵冷不丁傳來“砰”的一聲巨響,仿似煙花炸在頭頂一般,車子猛然一顛,幾乎將人晃倒,隨即滾滾的熱浪湧進車中。
車後一陣嘈雜,外麵是驀地拔高了的人聲,“……有刺客!護駕!來人啊,護駕!……叫大夫!快!”
聽著像是出了人命,就在極近的地方,那一響約莫是火藥之類的東西,倘若他們這車稍微慢些,現在恐怕早已炸成一地肉泥。
車裏頓時亂作一團,佳期心裏一緊,失聲叫道:“青瞬!”
青瞬知道意思,立刻起身,“太後放心,陛下身邊有護衛,想必無恙,奴婢這就叫人去看。”說著就去了車外。
車夫趕得快得多了,馬車也顛簸起來。佳期攥住桌沿,麻意從指端彌漫上來,心裏多少有些茫然,因為皇家的車素來是皇帝先行,太後次之,再後頭就是攝政王,但她不能去問。
朱紫庾十分緊張,要起身去掀簾看,聲音發抖,“聽著像是後頭……王爺的車就在後頭,這可怎麽辦?……”
佳期也不知道怎麽辦,臉上慣例鎮定得漣漪都不起一個,實則胸口堵得一句話都說不出,隻能按住她。但朱紫庾用了些力氣,帶了哭腔,探身去掀簾子,“太後,我去看看……”
佳期按住她的手腕。這時,青瞬已折回來了,臉色很不好看,“刺客有四五人,還在遊竄,所幸陛下在前頭,並沒有事——朱小姐,請先莫要動,刺客還在外麵,王爺那車裏都是血,當心嚇著。”
她不說還好,話音一落,朱紫庾臉色猛地變了,大力掙開佳期的手站了起來。
她動作太急,小幾上的茶水叮叮當當落地,茶湯傾了佳期一身。
佳期眼看著朱紫庾三步兩步推開車門,跳下車去。她動作利落,像是要奔向什麽命運般未知的東西似的,又或者隻是佳期的幻覺,那動作像極了那年冬天她用力推開窗,窗外是長京的大雪,有一個人——
青瞬過來清理她的衣裳,“娘娘,燙不燙?”
佳期木木的沒有反應,半晌才看了她一眼,“……他死了?”
腳步雜遝,有人大力推開車門,那個圓臉姑娘嚇得尖叫了一聲,外麵有人喊著:“陛下!外頭還亂著,陛下這樣走出去可如何是好——”
來人正是裴昭。裴昭站定,車裏的人立時跪了一地。他看見佳期全須全尾地坐著,方才鬆了口氣,“母後,兒臣在前頭聽見了,連忙過來,所幸母後沒事……母後?”
佳期呆呆看著他,心知自己不大對頭,隻好把鬆不開的拳頭藏到衣襟下,咬著牙逼自己說話,一字一字往外蹦,“多謝陛下掛心。外頭情勢未定,刺客還在……”
話沒說完,她猛地轉回了頭,因為又是幾聲撞擊聲,原來那幾個刺客在前頭皇帝的馬車裏再次撲了個空,立刻飛身掠了回來,直襲向太後的鑾輿!
電光火石之間,佳期手上一緊,下意識地知道眼下該抽刀一搏,劈手抽出了裴昭腰中的短匕。
未等她握穩匕首,車壁上傳來“砰”的一聲,厚重的車壁被外麵的長刀砍出了一條裂縫,夾雜著朱紫庾變調的尖叫聲,“王爺!”
王爺?
血管中的血液驀地重新開始流動,佳期莫名覺得胸口一鬆,茫然低頭看著自己手中的匕首。刀尖浸著寒光,吹毛斷發,削鐵如泥。
車外是一陣急促的馬蹄聲,自遠而近,颯遝如雷。
朱紫庾喊了一聲:“王爺!”
他道:“嗯。”
佳期胸口空****地想:他又來救他的心上人了。
烈馬長嘶,隨即是極其輕促的利刃破開血肉的聲音,似乎有一具軀體“砰”地撞上了她的馬車。一個熟悉的男聲響起,帶著潑天的囂張,十分不快,“朱小姐稍等,陳大人,你過來稟報。……本王不過半刻鍾不在,你們就這麽護駕?太後和陛下出了差池,你們有哪個擔得起?……神策軍分列隨行太後和陛下的車馬,其餘人等分散護衛,撥五十人出來……”
他不斷下著令,馬複又嘶鳴一聲,大概是他勒韁繩撥轉了馬頭,馬蹄聲又遠了。
裴昭看著佳期刷白的臉色,她怔怔的,神色間像是夾著疑慮和恐懼,攝政王活著,可她全然不像高興的樣子。
他也半晌沒有說話,最後隻將她手中的匕首小心地取出,又問了一遍,“母後,燙不燙?青瞬,拿衣裳出來,先停車。”
佳期慢慢地搖搖頭,遲滯地回過神,“不燙。也不遠了,衣裳到地方再換,不必停車,切勿耽擱,先去圍場行宮。”
青瞬找了大氅來給她披上,裴昭卻是說什麽都不肯再走,就陪她在這車裏。
皇帝既然駕臨,旁人也不好多待,趁著短暫的休整,士女們紛紛告辭。
不過,裴昭雖然不肯走,但也不多話,看佳期低著頭,像是很難過似的,不由得有些心疼,明知故問道:“母後怎麽了?”
佳期勉強笑了一下,“嚇了一跳,沒什麽。”
裴昭“嗯”了一聲,半晌,突然冷不丁道:“不著急。皇叔總是要下去的,今日那些人手段軟弱,才會失手,可兒臣將來不會。母後不必怕,兒臣不會叫他一輩子攝政的。”
這是孩子話。佳期揉著太陽穴覷他,“陛下年紀輕輕就老謀深算,像個小壞狐狸。你皇叔那個人是可恨了些,可難道他在朝中也做得不妥?哀家倒聽說今年幾項新政都卓有成效,北邊有神策軍擋著,蠻族也不曾進犯,想來王爺他就算是給陛下使絆子,也是要礙於陛下英明神武,肯定使不成。”
裴昭言簡意賅,十分磊落:“新政是皇叔主持的,朕隻是落印罷了,他自然不使絆子。不過,越俎代庖,是為罪也。”
他這麽說,有點煞氣,但也透著稚嫩。佳期剛才胃中翻攪,有些想吐,但說一陣話,那陣難受倒也過去了,不覺便到了圍場行宮。
木蘭山地界廣大平坦,這行宮雖不輝煌,卻是又大又闊,比之長京王宮也不遑多讓,車入宮門,又走小半個時辰,才到太後下榻的寢宮。
天氣確實是冷,風吹得獵獵作響,佳期身上濕了一大片,青瞬十分細心,怕她受寒,一進門就翻衣箱找衣裳。
佳期自叫人燒茶來喝,剛捂著杯子暖和了一下,已有一行人大步跨了進來,繞過屏風,隻見後麵的人是裴琅和朱紫庾,為首一人卻是個中年武將,徑直長跪了下去,“老臣教女無方,請太後娘娘降罪!”
正是朱添漫,跪得十分大方,幾乎要撲到佳期裙底下去。佳期默默向後退了一步,朱紫庾也跪了下去,小聲說:“臣女失儀,請太後責罰……”
裴琅今天護駕有功,偏偏還是在最緊要的關頭姍姍來遲,就在刺客劈進太後馬車的前一刻,他縱馬躍出重圍,一箭將刺客射了個對穿,弄得滿地是血,那功勞便看起來格外聲勢浩大,是以他剛被拍了近半個時辰的馬屁,心下大概十分受用,把馬鞭丟給外頭的宮人,自己優哉遊哉進了屋。
一屋子人都眼巴巴望著這天降神兵的年輕王爺,又有畏懼,又有豔羨,又有感激,但他仿佛沒看見似的,自在圈椅上翹起長腿,舒舒服服地一窩,接了熱茶,一口氣灌了半盞,嗬出一口熱氣,方才開了口:“本王聽聞,朱小姐方才一時情急,潑了太後娘娘一身茶水?”
他說著說著,終於撥冗抬頭一看,見佳期身上的衣裳濕噠噠的,外頭不倫不類地裹著兩件大氅,果然像個落湯雞,竟噗嗤一笑。
他這笑一發不可收拾,在眾人的目光裏足足笑了小半晌,等他笑完了,才繼續說道:“太後娘娘身嬌肉貴,不知道燙著沒有。若是沒燙著,便罰朱將軍兩三個月的俸了事得了;若是燙著了,我看朱將軍這一個腦袋也不夠砍,隻好本王親自求個恩典,罪可及九族,不可及朱小姐罷了。”
朱紫庾低著頭,耳朵通紅,肩膀薄薄的,十分惹人愛憐。
裴琅把話說到這份上,佳期就算是真燙著了,也不好再說什麽,何況確實沒燙著,隻是被裴琅那張氣死人的嘴氣得半死,但在場麵上,她也隻得把客套話說了好幾圈。
佳期現在雖然仍是硬著頭皮說這些套話,但場麵上已經很過得去了,沒多久就說得朱添漫老淚縱橫,朱紫庾也十分受用,殿中人都點頭看著佳期,臉上寫著“太後雖然不懂規矩,但是深明大義”。
隻有裴琅一邊喝茶吃點心一邊悶笑,最後叫青瞬:“得了,服侍你們娘娘換衣裳,你給她穿的這是什麽東西,要揚我丐幫國威麽?大冬天的,一身是水,這國威不要也罷。”
方才裴昭把自己的大氅也給佳期披上了,還順手打了個結,青瞬解了半天,發現小皇帝約莫有些手笨,在佳期後頸上打的乃是個死結。
她悶頭解了半天,仍未解開,裴琅不耐煩道:“剪子呢?拿剪子來。”
朱紫庾一眼看出這是皇帝的東西,不好隨意動剪刀,卻沒說什麽,隻給宮人使了個眼色,叫那小宮女別聽裴琅的。
佳期也納悶了,回手去摸了摸那個結,裴琅已摸出匕首,起身走過來,“鬼地方,連剪子都找不著。挑了得了,別動。”
他的手捏住了她脖子裏的死結,隔著些距離,也能感受到他手上熱燙的溫度。
佳期鬼使神差地看了一眼朱紫庾,朱紫庾也盯著那隻手。
佳期無端有種做賊的感覺,慌亂給裴琅使了個眼色,轉身向後退去,口不擇言道:“這是、是禦用之物,不好動刀,王爺快把刀收起來,哀家再想辦法就是——”
裴琅手裏還握著匕首,她一轉身,刀尖就從她後頸掠過去,裴琅驟然將刀尖向內一折,將利刃握在手裏,險險避開了她後頸薄嫩的肌膚,立時皺起眉來,眼裏寫著“瘋子”。
佳期移開目光,示意他看朱紫庾,用眼神告訴他,“別在她麵前這樣”。
殿內明晃晃的,旁人都不知道素來不睦的太後和攝政王在打什麽機鋒,加上今天出了刺客的事,連朱添漫都多看了幾眼,大約在猜他們有正事要爭執。
裴琅突地揚起眉來,從懷中摸出一本折子,笑道:“本王有些正事要跟太後娘娘稟報,勞駕諸位,門外稍等,朱將軍,尤其是你,你留步,一會本王請你吃新鮮烤鹿肉。”
眾人魚貫而出,繞過屏風,宮人在門外侍立,在門外隻能看見屏風後麵影影綽綽的兩個人影,他們不敢多看,卻也歪著眼睛用餘光窺伺著——無人不知太後和攝政王如今的不睦,可太後曾是耆夜王妃,攝政王被她戴了頂天大的綠帽子,自然該是恨透了她,可這兩人的容貌實在好看,當年那些舊事也實在好聽,所以即便如今這兩個人水火不容,也沒人能忍得住不往緋色情事上頭猜。
——可這大庭廣眾的,哪像有什麽秘聞的樣子?難道他們當真是清清白白的?
屏風後頭,佳期抿了抿嘴,伸出手去接,壓低聲音,“什麽折子?是不是刺客……”
裴琅把折子一收,負手站著,笑得十分惡劣,“我跟太後哪來的正事,我的折子又跟太後有什麽關係。到底燙著沒有?”
佳期黑了臉,把他往旁邊推,“沒有。這礙王爺什麽事了?為什麽要這樣問?”
裴琅居高臨下,挑眉看著她,“太後吃醋了?”
“我吃什麽醋?王爺是什麽意思,為什麽偏偏要在朱小姐麵前動手動腳?”
裴琅笑得更厲害了,偏偏扯著大氅帶子不讓她推開,偏偏要跟她緊貼在一起,“你的意思是,在別人麵前就可以動手動腳?長進了啊,娘娘,不枉本王這些年耳提麵命。那就好,現在外頭都是別人——”
“王爺!”
佳期這次真的在發抖,不知道是衣裳涼津津的緣故,還是真的氣壞了,總之麵色一陣紅一陣白,“王爺別再說我……吃醋什麽的。左右王爺還年輕,總是要成親的,何必要多這個枝節?難道還要把我的事也告訴她不成?就算她不怪罪王爺,我可……王爺!”
單看屏風上的影子,兩人都各自站得筆直,裴琅身後捏著折子,似乎在認真交談,實則他們湊得極近,裴琅的鼻息就碾在佳期的睫毛眉端,逼得她睫毛顫顫幾欲閉眼,越發急得臉紅耳赤。
而他不慌不忙,“把你的什麽事告訴她?小太後娘娘,說說看。”
佳期呼吸一滯,裴琅托住了她的腰,使得他們投在屏風上的影子巋然不動,“娘娘有什麽事好告訴她?告訴她什麽?”
佳期膽子大歸大,但在這些事上卻總有些笨,總不知道如何應對這樣的裴琅,一時間死死咬著牙,“你……混蛋,你剛才……”她被弄得忘了怎麽罵人,急得惡狠狠地瞪他,“可惜極了,遇刺的不是你。”
裴琅也不生氣,還笑眯眯的,“本王就當娘娘是擔心本王,這好意本王心領了。投之以木桃,報之以瓊瑤,本王該拿什麽還娘娘呢?”
佳期就知道他來這一趟是不懷好意,又不能當場跟他翻臉,懵懵然不知道怎麽辦,連額角的細汗都冒出來了。
裴琅看她明白,不禁又笑了,“看來,娘娘倒和本王想到一塊去了。”
佳期茫然想起,這是到木蘭山的第一天,裴琅出入她這裏,再不用層層宮門攔著,加上他本來就花樣多,她這幾日又不知道要受什麽欺負,真快哭了,“,不行,這裏、他們要看見的。”
她這麽一著急,嗓音便有些急切,仿似逃家學被抓個現行的小孩子,裴琅越發好笑,越起了逗著玩的興致,他向前一步,佳期就向後一步,一直被他逼到牆角,“今日劫後餘生,本王本想看看太後嚇著了沒有,現在看來,太後倒是生龍活虎,精神頭很好。”
佳期操心著屏風上的影子,歪頭越過他的肩膊去看,裴琅已一低頭吻了下來。
佳期已經看清楚了,角度取巧,屏風上並看不出他們靠得這麽近,於是沒再掙紮,慢慢靜下來,踮著腳尖,任由裴琅久久地磋磨。
反正他不過就是要告訴她,“你想得美”。就算他如今有了朱紫庾、今後有了正牌王妃,他想要佳期伺候的時候,她還是要顏麵無存,不管她說什麽都沒用。
佳期心裏明白,在裴琅心裏,她反正早已經壞透了,不在乎多加一點不堪。
外麵的人仍在等著,話音若有似無,從屏風下繞進來。佳期聽見朱添漫似乎在問青瞬:“今日出了大亂子,陛下和太後嚇著了不曾?”
青瞬笑道:“其實並沒有什麽,隻是陣仗鬧得大了些。”
朱添漫一哂,“原來如此。看王爺動了那樣大的肝火,底下的人被訓得頭都不敢抬,我們還當是有多大的事……”
青瞬道:“朱小姐在車上,王爺著急也是情有可原。”
聲音從屏風外頭傳進來,佳期仍舊沒動,眼瞳睜著,定定望著裴琅。裴琅咬夠了,鬆開她看了看。
佳期今日穿得格外厚,深衣疊疊,不可侵犯,可是嘴唇腫了,愣愣呆呆地張著,露出一點潔白的牙齒,更顯得幼小脆弱,唇肉上清清楚楚有一痕牙印。
裴琅自認的確有些背德,佳期穿的這身衣裳越是危不可親,便越是引人想扒開看個分明再侵犯殆盡,可佳期於他,從來都遠。
他端著佳期的下巴看了半晌,直看到佳期脖子都酸了,他突然嘀咕了一句,“恨不得世人都是瞎子。”
佳期神情有些茫然,顯見得是沒聽真,但也沒問。她一向順著他,因為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裴琅方才聽聞太後車馬遇刺時,頭腦裏“轟”的一聲,幾乎握不緊馬鞭,射出那一箭時,心裏幾乎是茫然的,他不知道車裏的人究竟如何,可大約厄運纏身久了,總有一二幸事,她不過是被朱紫庾弄濕了衣裳。方才大約是心神一鬆,他竟忘了跟她做對,此時看她一臉敷衍,他忽然很不高興。
佳期腳都麻了,也不知道是哪裏不對,隻覺得此情此景安靜極了,惹人想起些不該想的往事,輕輕往後一掙,裴琅似乎也突然清醒過來,將手一鬆,眉眼一挑,低聲笑話她站都站不穩的樣子:“太後這醋吃得賞心悅目,今後可要常吃,本王吃餃子就要這口醋。”
佳期又氣又怒,抽身便回了寢殿,臉朝下倒進被子裏。
她聽見外麵是裴琅爽朗清亮的笑聲,“羊?不成,今日必得吃鹿肉,朱將軍,別的事都好依你,吃鹿肉這事卻得聽本王的,今年中秋原本有鹿肉宴,一時有事,卻沒去成……”
裴琅這把嗓子好聽,可是佳期今日一點都不想聽到他的聲音。
外麵的人散了,青瞬走來走去忙碌著,耳朵上掛著小水晶墜子。隨著走動,那小墜子搖來搖去,在青瞬耳邊搖出光點。佳期看見了,心裏就不時掠過方才的景象,燭火亮,明月亮,裴琅眼睛也亮,如星如螢,她顧不得看,昂著下巴被咬得喘息淩亂。
她拿了帕子,悶不做聲地趴在榻上,把嘴巴擦得通紅。
夜間,裴昭來陪佳期吃飯,很奇怪的樣子,問她:“母後,你臉發紅,是不是火盆又燒得太熱了?這耳朵又是怎麽了,怎麽紅紅的,不舒服麽?”
佳期咬牙切齒,又在心裏將裴琅祖上十八代全罵了一遍。
說是皇家行獵,其實不過是一圈圈賽馬打獵,人黑壓壓圍著,並沒有半分自在空氣,在佳期看來其實無聊得很。
不過她還可以告倦躲著,裴昭卻是不行,隻得被侍衛和官員擁著,直到暮色將合時才得了清閑,直到行宮亭中來找她。
這亭子占盡地勢,原本是一處賞景之地,不過天氣既涼,四周空檔便被圍上了厚重錦簾,裏頭再燒起火龍,故而暖融融的。
裴昭一踏步進來便笑了,“母後這是做什麽?”
佳期披著應製的烏緞金絲大氅,嚴嚴正正,越發顯得身形嬌小,年紀看起來不過十七八的樣子,卻正襟危坐著,端肅著柔美的眉目,凝神盯著眼前的小桌,聞言抬頭,蹙眉問道:“陛下可會打這西洋牌?”
裴昭啼笑皆非,走過去拿起那幾張硬牌端詳了一陣,又放下了,“兒臣雖不會這個,卻知道母後今日是悶透了。傳膳來,兒臣陪母後用膳。”
佳期放下牌,想了想,終究不好讓小皇帝再這麽把他自己當個孩子,歸政雖則還早,畢竟總有一日要立後,可裴昭這個好端端的少年人,卻成日在母後身邊耗著,連個談情說愛的心思都沒有。
佳期起了媒婆心思,雖然心裏躍躍欲試,但是臉上端出一份老成的架勢,挺直腰背向青瞬點了點頭,“青瞬,去請他們隨行的也來,年輕人有活氣,哀家也好湊個熱鬧。”
青瞬躊躇一陣,琢磨了半天,才小聲道:“王爺拉著朱大人去外頭烤鹿肉了,隨行的大人們去了八九成。”
一想見不到裴琅,佳期更開心了,怕被旁人發現,趕忙抬手按住上翹的唇角,“那更好,那就隻請夫人小姐們來喝茶好了。”
她臉上帶著笑意,像個惡作劇得逞的小姑娘。裴昭看見了,覺得很有意思,一時也不忍拂她的意,點頭應了,又叫人把今日獵來的野物抬去廚下做菜。
佳期興致很好,加上並不害怕這個,也去看了一陣,指著一隻野鴨道:“這還是小鴨子,小鴨子活潑,最不好打了,陛下的箭法又精進了,不錯不錯。”
因宮中規矩,比起尋常姑娘們,佳期的衣裙格外不輕便,看她提著裙子東看西看,朱紫庾怕她被地上的東西絆倒,忙托了她的手肘,“太後當心。”又小聲嘀咕道:“小鴨子還沒長大呢。”
佳期隻覺得沒長大才好吃,但朱紫庾說得也有道理,還沒長大就要被吃掉,是有點可憐,裴昭這麽打小動物,恐怕會招年輕小姐們害怕,於是說:“說得也是,那陛下以後不要打小鴨子了。”
裴昭倒沒多留心那是什麽東西,隻是見了便拉弓射箭罷了,故而聽了朱紫庾說的,他並無什麽感觸。不過佳期既然也這樣說,他便站定了,稍微收了下頜,“兒臣明白了。”
朱紫庾掩口輕笑,小聲道:“陛下真是孝順。”
佳期在上座坐下。到底是年輕人們的場合,她也不便多摻和,隻是底下人要什麽便笑盈盈地應允,一來二去,那群年輕人們似乎覺得這個小太後很好說話,於是那圓臉姑娘大著膽子來問:“今日光看大人們賽馬,其實我們也技癢得很,太後娘娘,能不能……?”
本朝尚武,所以世家裏也少有弱不禁風的女子。佳期想了想便應了,又吩咐青瞬去提馬,“別選烈馬。”
青瞬自然明白,不過是姑娘們要在小皇帝麵前露個頭罷了,並不是當真要比賽,於是便遣人領了十數匹馬過來,再回佳期這裏,打起了一麵簾子,外頭便是廣袤的草原,道旁插著火把,在晦暗暮色中若明若暗,少女們伏在馬背上緊驅向前,衣袂翻飛,煞是好看。
佳期披了大氅,朱紫庾陪她下了高亭,到道旁去看。冷風一吹,兩人都是一個激靈,佳期忙捧了手爐暖著,朱紫庾道:“走一走就暖和了,不如臣女陪太後走一圈消消食。”
佳期跟她且行且停,心不在肝上。這後頭正是一道深水河,水聲在夜裏汩汩低流,她們走了許久,佳期才驀然站住腳。
拜平帝所賜,佳期如今怕極了水,一到水邊就全身發冷發軟,當下隻覺喉嚨一緊,再挪不動步子,久違的寒冷窒息感鋪天蓋地地漫了上來。
腳下漆黑的漩渦裏是無數哭泣慘白的女人麵孔,猶如妖怪低語,吸引著人一探究竟,吸引著人傾身向前,去太液池,邁進去,沉下去。
佳期又聽到了那個寒冬裏詭異的水聲,沒頂而過。女人陰冷嬌媚的聲音小聲呼喚著,好像是表姐,還有顧量寧,他們都在。
“來呀,佳期,顧家人都死了,你活著做什麽?你當自己是太後還是女媧,要補天不成?你不過是個小丫頭……”
……“這水裏才是你的命。跟我們一起死了,你才幹幹淨淨,才成全忠烈之名……現在呢,你在做什麽?”
……“你們都鬥不過那些小人,都不過是螳臂當車罷了,自古正派人總是一敗塗地……看你父親還不知道麽?”
佳期腳下軟綿綿的,如踩著雲,輕盈地向前邁了一步。
她從來都怕死,今日卻覺得輕鬆,隻此一步,這浩**山河就再與她無關了。
與此同時,她手臂一緊,被人大力扯了回去,那人動作極大,她腳下一個踉蹌,又被扶了一把才站定,回頭去看,竟是一張熟悉的麵孔。
陶湛並不看她,冷冷站著,仿佛她是塊木頭,而他大發慈悲,連塊要跳河的木頭都肯救。
佳期驀地回過神,想到自己竟差點走進河裏去,身上驟然發寒,出了一身冷汗。
另一側有人笑道:“他們在跑馬,你怎麽不去跑一圈?”
那人的聲音又清亮又專橫,佳期下意識地轉回頭,果然是裴琅,騎在馬上慢慢走過來。不過他正笑盈盈地看著朱紫庾,原來並不是問她,她又忙轉回頭去。
朱紫庾道:“紫庾見過王爺。我就在這裏陪著太後好了。王爺怎麽過來了?”
裴琅催馬走近,佳期隻好回過身,等他行禮。
但此人迎著她的目光,竟然隻挑了挑眉,“自然是聽說你在,本王就過來了。太後娘娘有手有腳,何須你陪?這麽大冷的天,太後也就罷了,你凍壞了就不好了。”
佳期又被他氣得險些翻一個大跟頭,當即別過臉去不看他。
朱紫庾小聲笑道:“其實是那馬沒什麽意思……我從前騎的都是家父的馬。”
裴琅哈哈大笑,“朱家將門出將才,名不虛傳,朱將軍不愧是陛下的射箭師傅。陶侍衛,去牽馬來,本王陪朱小姐跑一圈。”
陶湛牽來了馬,朱紫庾十分高興,翻身上馬,那動作利落漂亮,裙裾展開,如飛花撲天。
裴琅也慢吞吞上了馬,並不急著走,低頭對青瞬頤指氣使道:“叫你們娘娘在河邊站著做什麽?等著喂魚麽?”
這話說得沒頭沒腦,青瞬想起什麽,臉一下子白了,轉頭盯著佳期。朱紫庾不知內情,倒並未在意,笑道:“王爺,小女先行一步了?”
話音未落,她爽脆拍鞭,兩匹馬同時離弦箭般竄了出去。
裴琅雖然來了,卻並沒找什麽不痛快,何況他都到了這時候才來,想必不會隻預備和朱紫庾騎個馬了事,大概今夜是不用再看見他了。
青瞬道:“娘娘,回吧?”
佳期垂頭向來處走去,“嗯。”
青瞬驟然尖叫了一聲:“太後當心!”
原來佳期忘了場中還有人賽馬,低著頭走,噠噠的馬蹄聲敲擊著地麵滾雷般奔來,她似乎聽都沒聽見,還是青瞬撲過來將她一拽,那匹馬像一陣風般刮著她卷了過去,才險之又險地避過了那一人一騎。
場中瞬時一片混亂,那馬上的姑娘花容失色,忙下來請罪。佳期心不在焉,稍微勸慰了兩句,便甩開人快步走了。
青瞬追上來,小聲責怪,“娘娘怎麽心神不屬的?走路可要當心……”
佳期並未答話,自顧自嗬了嗬手,快步向寢殿走去。
青瞬忙跟上了,看見佳期一截白生生的後頸也透著倔強蒼白,正心想她近來多少有些不大對勁,冷不丁聽她問道:“青瞬,你說,等王爺成了親,是不是就都好了?”
這是佳期頭一次問這樣的話,問得語焉不詳,她究竟要什麽好起來,並沒有說清楚,似乎自己也不清楚。
青瞬四下一看,並沒有人,才小聲道:“自然。看王爺的樣子,對朱小姐是動真格的,想必一成親就收了心。一旦有家室要顧慮,就再比不得如今無牽無掛地猖狂,到時候,歸政也是勢在必行,陛下掌了權,必然一切都好了。”
佳期迅速“嗯”了一聲,似乎並不在意青瞬怎麽說,隻是她自己忍不住要說話似的,連珠炮一般:“好,那就快讓他們成親。回去吧,這天氣冷極了。”
寢殿裏照例有薑湯,佳期抿了幾口,窩進被子睡了一覺,吃了一頓飯,心情也好起來了,正要接著睡,裴昭來了。
佳期猜著他是聽說了方才的事,搖手道:“沒事的,勞陛下掛心,哀家這便睡了。”
裴昭見她躺下了,便沒走近,隻給她看手裏的馬鞭,笑著說:“兒臣知道母後身手好,倒不掛心那些小事,不過本是想著趁夜裏安靜,陪母後去散散心。母後當真要睡了?”
佳期覺得難得來圍場,何況的確已經很久沒有騎過馬,有些心癢,便將被子掀開,又怕自己顯得太高興,連忙慢下來,四平八穩坐起來,“陛下的心意難得,那哀家便散散心好了。……陛下笑什麽?”
裴昭隻是看她一臉雀躍,有些好笑,把馬鞭擱在桌上,“沒什麽。兒臣是悄悄來的,等會也帶母後悄悄出去,不要告訴旁人,省得麻煩。”
裴昭在桌邊坐下,佳期爬起來換衣裳,隨即也在桌邊坐下。一直等到熄了燈,他們才出去。
佳期有多年沒看過宮外的風光了,又是夜裏,盡可以四處亂跑,於是也不管裴昭再三囑咐,被他扶著坐上了馬背,一拍鞭便要跑。可惜裴昭牽來的也不是烈馬,是最溫順的小馬,隻載著人慢吞吞地兜圈子。裴昭在另一匹馬上,笑道:“母後當行宮是前線麽?不能跑那麽快的。”
佳期很沒好氣,“馬就要跑得快。陛下這匹馬有名字了麽?”
“還沒有。母後要賜名?”
佳期拂了拂潔白的馬鬃,“哀家賜名,就叫你烏龜好啦。”
裴昭抿唇一笑,也看出佳期其實心情欠佳,說這幾句逗趣的話,不過是在照顧他的興致,於是不再說話。
佳期最喜歡他這一點,也移開目光,騎在慢吞吞的馬背上,將寂寥無人的草場逛了一大圈,衣裳裹得厚,她出了一身細汗,還算過癮。
裴昭時不時插幾句話,“母後怕水。兒臣記得那時候母後寧願多走幾裏的路,都要繞開太液池。”
佳期眯著眼睛看星星,有一搭沒一搭地答話,“是頭幾年害怕,如今倒也還好。時間久了,什麽都好了。”
漫天星光都灑在她明豔的側臉上,眼中一點明亮近乎璀璨溫柔。裴昭過了很久,也“嗯”了一聲,“時間久了就好了。再久些,都會好的。”
他們直逛到月上中天,才偷偷摸摸回去。佳期還好,裴昭顯然是第一次做此等大逆不道之事,麵上雲淡風輕,其實十分緊張,看到巡邏的侍衛,險些轉身就跑,但那人轉過身來,他們定睛一看,原來是他的貼身內官邵興平,大概才發覺小皇帝不見了,正悶頭亂找,迎麵便鬆了口氣,“可算找到陛下了!”
裴昭道:“有事?”
邵興平陪笑道:“沒什麽事,不過是朱小姐騎的馬被場中侍衛驚了,朱小姐摔了一跤,似乎是崴了腳,朱大人想請太醫過去看一看。”
朱添漫從前是裴昭的射箭師傅,教了他三年,如今雖不再進宮了,情麵依然在。裴昭點點頭應允下來,邵興平便去了。裴昭方才有些緊張,這才鬆了口氣。
佳期笑起來,“陛下沒做過壞事,還是個生手呢。”
裴昭麵上帶了慍色,“那兒臣不送母後回宮了,母後自己走好了。”
實則他已經送到了宮門口。佳期掩口一笑,“陛下,那就明日再會。”
她說著就跳進宮門去,反手關了門。
幾個小宮女也在議論朱紫庾的事,佳期聽了一會,似乎那驚馬的侍衛並不是無意的,攝政王動了氣,要徹查此案。
佳期並不喜歡朱紫庾,倒不是朱紫庾做錯了什麽,隻是因為朱紫庾跟自己太像,給她添了許多不痛快。所以朱紫庾出了這樣的事,她也不過是遣了宮女去送些藥物,隨即便把事情拋到腦後去了。
她摸了涼透的薑茶灌下肚,鑽進被中便睡。錦被極暖,佳期悶得出了一頭汗,正要踢被子,腳踝被人狠狠拍了一巴掌,極脆亮的“啪”的一聲,一陣銳痛。佳期實打實地疼醒過來,一睜開眼,卻是愣了——眼前竟是裴琅。
這個人一出現,定然沒有好事,如果他像這樣滿臉怒色,則定然要有一頓好氣生——多半和朱紫庾脫不了幹係。
佳期和他對視了一眼,困意正濃,不想理會他,重新往回一倒,抓起被子蒙住臉便睡。
裴琅好心地容許她繼續睡了一小陣,見她沒有要起來的意思,索性一把將錦被掀了,惡狠狠戳了一下她的額心,“方才你上哪去了?!在這地方亂跑,失心瘋了不成?”
佳期睡得有些糊塗,不由得發了一二分脾氣,拍開他的手,“關王爺什麽事?”
裴琅冷笑了一聲。其實他相貌偏清野,近看時眉眼都年輕俊秀,隱約還有少年氣息,隻是不知為何,叫人全然記不起他其實是本朝最年輕的王爺,當年也曾做過金吾衛裏的老幺,也曾是個擲果盈車的風流少年,大概因為那貴氣眉目上無端端籠著一種令人心生怖懼的淩厲,沒人再敢回想這人從前的樣子。
佳期看他臉色,就知道他又要惡聲惡氣,果然他冷然道:“怕你尋死尋錯了路,本王自知虧心事做多了,從不給惡鬼開門。”
這話頭沒意思,接下去又要吵。佳期翻了個身,他沒再碰她,可她反倒醒了。
佳期覺得自己有時候腦後長眼,不回頭都知道他就在床沿坐著。
見他沒有要走的意思,佳期索性抬手拽住了他硬實的小臂,欠身坐起來,揉了揉眼睛,惺忪著雙眼笑問道:“軟玉溫香在懷有恙,王爺還舍得撥冗過來,這是天大的麵子,哀家可要好好伺候。王爺今天想用什麽花樣?”
佳期鮮少這樣主動,分明是在故意慪他,是想攆他走。
裴琅挑起眉來,冷冷端詳了佳期一會,反倒不想走了,扼住她的後頸,逼她跟自己四目相對,寒聲道:“顧佳期,這些花樣你玩不來,就別學別人吃醋拿喬。”
佳期勉力抗拒著他的力氣,咬著牙根,用力地說:“誰是別人?朱小姐吃醋了麽?王爺又招惹了誰?”
裴琅深黑的瞳仁直勾勾注視著她的眼睛。他嘴上沒說什麽,心裏始終憋著一團亂麻,被她這麽揉來揉去,本就沒頭沒尾的線頭越發無跡可尋。而眼前這個人吃力地朝他笑著,嘴唇被齒列咬出一線紅痕,沾著一點胭脂,亂糟糟的,仍舊好看。
方才他聽說了營地上的變故,畢竟放心不下,過來找她時,那枕上就沾著這樣嬌豔欲滴的一抹胭脂。他盯著那點胭脂,也不知道自己在想什麽,這榻上空無一人,殿中亦是無人,隻有白日裏她注視著深河的神情在腦海中來回晃動,晃得人心裏生寒。
開始時那幾年,佳期每每站在水邊,總是那樣的神情。他知道是為什麽,他困在塞外山中求生不得求死不能時也想過幹脆給自己一刀得了——人無所可為時就是如此。佳期也一樣,她是無能為力,漫長的前路上看不到一絲光亮,活著因而成了折磨。
裴琅當年並沒有真的給自己一刀,卻一直怕她真的跳下去,可是佳期也沒有,她隻是漸漸繞開宮中那些煙柳池塘,不看不想,後來終於有了幾絲活氣,開始怕疼怕死,就像是徹底揭過了那一頁,就像是她沒有束手無策地看過舉家傾圮、舉國瘋魔之殤。
裴琅自問,換成他自己,未必能有如此淡然,最後還是陶湛旁觀者清,他說:“太後畢竟是顧量殷的女兒。”
顧量殷至死都沒有諒解順從過那該死的世道,她也一樣,不到死不會放手,就算要死,也絕不從容,哪怕是隻有死路一條,也要豪賭一場。
顧家人總是把命全押上,悶頭行路,也不管能不能給這江山萬裏賭出個柳暗花明。
可佳期和他無路可走了。
佳期微仰著頭,定定看著他的眼睛,試圖在裏麵找出些什麽,卻終究有些茫然——古人說“無物結同心”,就當是如此,分明近在咫尺,卻不知道自己想要些什麽。胸口裏憋悶翻湧,似有一條小蛇翻騰鑽纏,鑽得人心腑酸痛。
她掙了一下,澀聲道:“不玩了,不好玩。我困了,你出去。”
裴琅卻像是也不想看到她似的,驀地闔上了威嚴的眼,緊扣著她的後頸,傾身咬住了那兩瓣沾著胭脂的微涼嘴唇。
他動作粗魯,透著惶急,佳期被咬疼了,含糊道:“鬆開……”
她口唇裏有薑的辛辣,舌尖也帶了麻意,裴琅不大喜歡薑味,但咬得毫不留情。
佳期隻覺他有些怪,心裏也起了害怕,不由得小聲求饒,“我真的困了……”說著用力推了一把,掙開就要下地。
裴琅一聲不吭,按住她的肩膀將她扣趴下去,自己合身壓在她身上,複又俯身下來,掰過她的下巴。
佳期猜他今日大約真是很不高興,卻分不出神來想,她從前就常被他弄哭,現在也是,這次當真哭了出來,裴琅卻把她的嘴一扣,冷然道:“不準哭。你生怕外頭人聽不見嗎?”
殿外又暗又靜,深秋寒風刮過去,吹得衰草連片伏倒。
邵興平出了一身冷汗,總算在太後殿外看到了要找的人,連忙小跑了幾步,堪堪追上裴昭,看了一眼臉色,究竟不敢直問,“陛下怎麽來這裏了?”
裴昭將墨痕未幹的密報攏進袖中,冷冷道:“你回去。”
邵興平跑快了兩步,“陛下,這不妥!眼下都過了子時了,太後畢竟並非陛下的生身……”
裴昭緊抿著薄唇,不言不語,快走了兩步。殿外寂寥無人,他本走得極快,突然停步在門外。邵興平不明就裏,也跟著停了腳,然後聽到了裏間傳出的聲響。
呼吸和囈語交纏,其中有一道聲線分外熟悉。
耆夜王的聲音。
邵興平大駭,不由向後一步。
裴琅冷然掃了他一眼,他會意過來,忙垂頭到階下去侍立。又忙小聲道:“陛下,不可衝動行事。”
裴昭回過頭,怔怔看著門裏。那門原本鎖著,可是門閂壞了,滑開的時候悄無聲息。裴昭並不進去,隻在門外眯了眯眼。目光漸漸適應了黑暗,便看見重簾盡處。
他不聲不響,不躁不怒,靜靜看著。
那簾子原本飄來擺去,漸漸風停了,便垂落下來,遮住了狹窄天地,終究什麽都看不到了。
邵興平看他半日不動,如僵死了一般,終究大著膽子上來扯他的袖子,“陛下……?”
裴昭也不答言,重掩了門反身向來路走去。
邵興平小跑著跟上,“陛下,陛下是怎麽知道的?”
裴昭冷聲道:“一直。”
邵興平道:“那陛下打算如何處置?用私通這樣的名頭扳倒攝政王,倒是有理可循——陛下?”
裴昭猛地站住了腳,垂目道:“你當太後是什麽?”
說完,他也不理會邵興平臉上青一陣白一陣的顏色,徑自攥緊了拳頭,快步穿過寒風。
月亮快要落了,這一夜是弦月,彎彎一痕,他仰麵看了許久,才想起那月亮像什麽。像佳期的眉,彎彎長長,情深緣淺。
佳期哭得眼睛都腫了,裴琅掰過她的臉才看見,兩隻眼睛紅紅的,當真成了兩個小桃子。
他抿唇怔了怔,照舊冷著臉,“方才要伺候的也是你,被伺候得賓主盡歡的也是你,你哭什麽?”
佳期全身都酸痛不堪,早已神誌昏昏,把別的事都忘得七七八八,隻抽噎著罵他:“你才歡。”
她動了動手腕,複又好聲好氣求道:“……給我解開,疼。”
裴琅的腰帶上鑲金嵌玉,方才情熱之間順手抽下來就把她手腕一捆,倒忘了這一茬,現在一看,那白白瘦瘦的腕子上果然被搓出了兩道紅痕,上回弄的還沒好,這次又這麽一捆,於是隱約有些擦破了皮,透了青淤和血痕。
他在佳期身上慣例沒有分寸,這倒也不是頭一遭了。佳期並未在意,可裴琅默了默,竟然真的抬手把腰帶解了,神情幾乎有一分歉疚。
佳期反倒不知道該說什麽了,隻輕推了他一下,“……你起來。”
裴琅恍若未聞,把她往懷裏一扣,胸貼背地摟緊了,重又壓下去。
佳期嚇了一跳,幾乎要像隻貓似的躥起來,“……別,我不行。”
沒想到裴琅隻是合身壓在她身上,臉埋在錦被中,隻剩一隻大手在她臉上**了一陣,找到她的眼睛,拇指輕輕拭去那點淚,悶聲問道:“你方才究竟去哪了?”
佳期呼吸不暢,“沒去哪……你起來……”
他揪了揪佳期的鼻尖,“不準做傻事。”
佳期輕嗯了一聲,“我不會。”
他埋著臉,無可無不可地笑了笑,“……撒謊精。去哪了?說實話。”
他這話說得好怪,佳期半晌才終於有些懂了他的意思——他不會是覺得指使人傷朱紫庾的是她吧?
她心裏有些難受,不過還是稍微笑了一下,“剛才我去騎馬了,我都快忘記怎麽上馬了。可是沒有人能給我作證。不過王爺放心,我不會動朱小姐,我還不至於……”
裴琅驀地抬起頭,瞪她一眼,臉色沉沉,打斷道:“誰問你這個了?”
他不是錯怪她,佳期倒愣了,“不是問我這個?那王爺是問我哪個?”
裴琅像是再也懶得搭理她了,掀起被子劈頭蓋臉把她頭臉一蒙,卷成個被子卷,往床裏一推,自己拉起另一張被子,沒好氣道:“行宮太遠,明早有事,懶得再動,在你這睡一會。”
她急了,蓬頭垢麵地翻出被子卷,“不行,為什麽要在我這睡?你回你家去。”
裴琅背對著她,頭也不回,反手把她的臉一推,大概困極了,咬字已不清晰,“就要在你這睡,不用你管。別鬧,我幾日沒合眼了。”
佳期氣得瞪了他半天,最後自己困得闔上眼睛,沉沉睡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