佳期受了涼,青瞬替她更衣時一碰她的手就知道,“呀”了一聲,“有些發熱,奴婢去叫太醫來,娘娘先不要睡,趁著熱氣沒有發出來,吃一劑藥就好了。”
佳期心裏想著藥苦,嘴上還是應了,等太醫來把了脈,下頭的人又煎了藥,她才迷迷糊糊地說:“放在這裏,哀家自己喝,都去歇息吧。”
下頭的人全散了,佳期爬起來,把藥倒進案上栽著鶴望蘭的紅泥盆裏。泥土漆黑,藥汁也是漆黑,迅速浸下去不見了。佳期趴在桌邊看了一會,才覺得又困又累,全身發酸,終於鑽進被子裏去睡覺。
次日王公貴族行獵,皇帝一口氣獵了幾隻野鴨,叫人弄到廚下去料理。
下頭的人慣會奉承,連朱添慢都說:“陛下的箭法一日好過一日,末將快要望塵莫及了。”
裴昭笑道:“旁人這麽說倒罷了,朱師傅這麽說,朕就要自得一陣。”
朱添慢笑起來,指著林中,“這時節野物肥美,末將隨陛下去獵隻兔子下酒。”
裴昭正勒韁撥馬,搖搖頭,“罷了,隨行的都是姑娘,看了難免難受。朱師傅玩吧,朕回去喝茶。”
朱添慢便自向林中,卻聽身後拍馬聲近,裴昭又跟了上來,“朱師傅,帶朕去逮隻小兔子。活的。”
朱添慢是林獵好手,裴昭果然帶了隻小灰兔子回去。
佳期正睡著,忽覺懷裏一暖,不知道是什麽毛茸茸熱乎乎的東西,下意識地往後躲,睜眼才發覺竟是一個長耳朵的小東西,不由一笑,“陛下弄來的?哀家還以為是大野狼進來了呢。”
裴昭正接了手巾擦汗,見她在揉那兔子,“兒臣本想洗了再給母後送來,但他們都說小兔子一洗就要生病,隻好作罷。臭不臭?”
佳期有些鼻塞,但還是聞了聞,“是有點臭臭的。”
她的嗓子沙啞,裴昭不置可否,坐下來問道:“母後昨天還好好的,怎麽今日又病了?”
佳期臉色有些蒼白,實則是腹中難受,無力地趴著,想了想,“總是沒聽陛下的勸,吃多了烤肉,有些積食。”
裴昭嗯了一聲,又說:“太醫說外感風寒,也是木蘭山舒適不足,母後好好吃藥,過幾日回宮,好好養起來。”
大概佳期身子比從前強些,這次喝了那碗藥,倒不像上次那樣難受,但仍是又疼又冷,好在還有個“外感風寒”的由頭拿來糊弄旁人,也再不用去廣施德澤,老老實實在寢宮窩著。
不過她肯放過別人,別人未必肯放過她。
裴昭照例到她這裏來用飯,女眷們便也三三兩兩到她這裏“晨昏定省”。
連朱紫庾都來過幾次,她的腳傷已經好了,笑盈盈輕巧巧的一個人,耳邊垂著一對寶藍的小寶石墜子,搖搖晃晃,非常漂亮。
小寧捏住了看,“王爺送的?”
朱紫庾不說話,把她推出去。
佳期已經不在意這個,並不難過,隻是這裏人來人往,她沒辦法,總是剛躺下又要起來,衣裳換了又換,生病比打仗還要累。
更不巧的是,偏偏這個時候來了月事,雖然鬆了口氣,但她一向虛寒,十分難熬,等到回鑾長京那天,她索性床都起不來了,被青瞬拉著上了馬車,一頭栽進軟榻,總算得了清淨。
車裏熏了她喜歡的佛手香,又軟又甜,但佳期頭痛,肚子也痛,小腹裏又沉又涼,隻昏昏沉沉趴著。裴昭來看過幾次,她實在沒力氣應付,隻好裝睡,裴昭問青瞬幾句,知道原委,立刻紅了臉,他不好多待,也就下去了。
小灰兔子大概餓了,在馬車裏跳來跳去,先是撞翻了花樽,又是踩破了宣紙,末了跳到她跟前,狠狠咬了一口她的手指頭。
佳期吃痛,輕輕“啊”的一聲,偏偏兔子不肯鬆口,她睜開眼來,正見一隻手輕彈了一下兔子頭,迫使兔子鬆口,又拎著兔子耳朵丟到她後腦勺上去。
佳期的頭被兔子蹬了一腳,頭發也亂了,不由得伸手推了他一把,裴琅從善如流,順著力道索性坐下了,抓了把鬆子吃,笑道:“兔子急了也咬人。”
他另一手掀開她的衣領,看了看她脖子上那道齒痕——上次他真是用了力,那甜絲絲的血氣猶在齒關遊**,眼下傷痕未愈,看起來可憐,可惜他是禽獸,隻想再咬一口。
佳期打開他的手,攏緊領子,複又埋進枕中,疼得屏住氣,一言不發。
裴琅一看就知道是怎麽回事,索性把手鑽進被中去揉了揉她的小腹,佳期小腹裏疼得一抽一抽,被他熱燙的大手暖著,倒有些舒緩,不由得長出了口氣。
裴琅見她臉色蒼白,笑嘻嘻說:“青瞬也是個大丫頭了,別的沒有,都不知道弄個手爐麽?本王開恩,給太後找個妥帖人,太後敢不敢要?”
佳期還沒有傻到讓他在自己身邊放眼線,不過無力回嘴,啞聲道:“你怎麽來了?”
裴琅“噓”了一聲,聽了外麵的動靜,隨即起身彎腰往她嘴裏塞了一顆奶貝子糖,把手抽出去,重又掩好被子,順手把她那綹亂發理好,“太後既然嫌,本王這就走。”
馬車門響了一下,他閃身出去,佳期留神看了一眼,才發覺這正是車馬轉角的路口,前後的人都看不到,難怪他敢上來。又過一陣,外麵響起朱添慢等人的笑聲,隨即馬蹄篤篤,漸漸遠了。
佳期叫青瞬拿來手爐,塞進被子裏,念頭轉了幾轉,始終覺得裴琅近日行跡古怪——朱添慢等人都是主張歸政的,和攝政王本是水火不容,他為什麽肯跟那些人混在一起?難道就為了一個朱紫庾?
可裴琅對朱紫庾分明並非外人看來那樣,她心裏最清楚。
直到車入長京,佳期也沒能想明白。
次日,她叫了青瞬來,“在外頭找個妥帖的人,查查朱家在做什麽。”
她素來器重青瞬,自然不止是要青瞬服侍,而是要青瞬做她的耳目。前些年前朝人都對她虎視眈眈,她不好做什麽,但又憂心裴昭,全靠青瞬去打聽了,每晚睡前無人的時候,條分縷析地告訴她。
青瞬腦子十分活絡,一點就透,聽她這麽吩咐,立刻問道:“娘娘疑心王爺要阻撓歸政?”
佳期想了想,“不管王爺要做什麽,陛下還小,鄭皇貴妃的餘黨還在朝中,眼下也不是歸政的良機。”
青瞬辦事利索,立刻派人去了。過了幾天,仍是一無所獲,青瞬拿了外頭送進來的信,“朱大人隻是日常上朝,得空時練武,應酬並不多。”
越是如此,佳期反而越是疑心。但她人在深宮,不好過問前朝的事,便是著急,也隻能幹等著,好在七年下來也習慣了,雖有風風雨雨,總都靠運氣躲了過去,一時鬆了一口氣——不管暗地裏有什麽關竅,既然明麵上沒事,至少也有三五個月的安穩日子。
裴琅果真有足足一個多月不見人影。
冬天也到了,成宜宮前銀杏樹上金黃的葉片掉光了,佳期撿了很小的一片葉子夾在書裏,過幾天再拿出來,葉片幹薄金黃,十分可愛,對著光一看,脈絡清晰可見,如千萬條明亮的通路。
青瞬照例在夜裏無人的時候把這一日前朝的事情說與她聽。本來近日朝中無事,一向太平,但青瞬沉吟了一陣,“還有一件事。娘娘,朝中有人……有人結黨。”
為皇權穩固,本朝最忌諱的就是結黨營私,一經查實,都是大案,其中最大的一件就是先帝時顧黨和鄭黨之爭,所以到了裴昭這裏更是鐵腕,雷厲風行,有一點苗頭,牽連人等都要打得萬劫不複。
佳期本來昏昏欲睡,一下子醒了,愣愣問道:“誰?”
青瞬有些不忍和疑惑,“有朱將軍、陳主簿、李磨、馬潛鐵……還有攝政王。聽聞今夜在城西水閣,就是他們的夜宴。”
佳期一下子坐了起來,揉了把臉。
青瞬連忙說:“也許是王爺自知這些年與陛下有隙,看陛下大了,年少有為,難免想要彌補一二,換得日後一線生機,也未可知呢?”
佳期啞聲重複了一遍:“可那是結黨。結黨是什麽下場?”
青瞬看她眼裏發冷,道:“朱將軍和陳主簿,您是知道的,都是最可放心的人,說來說去,也隻是為了歸政罷了……”
佳期知道青瞬也有許多猜測不敢出口,她自己也一樣,可人在後宮,就像在戰場上沒兵一樣被動,偏偏什麽都做不了。加上裴琅一直不露麵,心裏的疑慮越積越重,卻無計可施。
又過了幾天,青瞬小聲告訴她:“朱將軍今日告病沒上朝。”
裴昭剛下了朝,正從門外走進來。佳期淡淡應了一聲,叫青瞬自去傳膳。
天已經冷了,鉛灰的蒼穹裏籠著陰雲,裴昭解了大氅,道:“母後,欽天監說要有雪。”
佳期應了,“那陛下今日不好再去騎馬了。”
裴昭淡淡的,坐下夾了一筷子燙幹絲,“是。那兒臣勻出半日空閑,去宮外看看朱師傅。師傅病了。”
佳期心裏跳了一下,忙說:“外頭亂,遣人去送些藥材就好了。陛下若是想去走走,等到雪後挑個好日子,冬天西山賞雪極好,還有那個南山……”
裴昭支著下巴,聽佳期把長京賞雪的好去處全說了一遍,末了微笑一下,“好,兒臣聽母後的,那便不去了,等到落了雪,陪母後去西山。”
用過早膳,裴昭自去禦書房看折子,佳期等到人散了,才吩咐青瞬:“去趟耆夜王府,叫王爺來一趟。”
青瞬有點驚詫。這是佳期頭一次派她去做這樣的事情,也是頭一次請攝政王進宮。
她不敢怠慢,連忙去了,直到午後才回來,“王爺說今日有事,改日得空再來。”
這樣推諉,想必他也知道佳期要問什麽。
佳期咬了咬牙,“再去一趟。告訴王爺,倘若如此,本宮今後便不幫他了。”
可是裴琅仍沒露麵。
佳期心事重重,快到子時才睡著。朦朧中,似乎覺得被子蒙上了臉,床榻搖搖晃晃。她困得厲害,偏偏那人捏了她的鼻子,她呼吸不暢,隻好睜開眼睛,小聲說:“……做什麽?”
裴琅衝她指了指外麵,小聲道:“下雪了。”
佳期迷迷糊糊順著方向一看,臉色霎時五彩紛呈,“……你怎麽弄的?”
原來她早已不在成宜宮,而是在欽天監的靈台塔上。塔頂是黑玉圍欄、琉璃窗,外麵天幕漆黑,鵝毛大雪滾滾而落,鋪盡千裏。
佳期低頭看看,自己身上還裹著被子,不知道他是怎麽神不知鬼不覺地把自己弄出來的——他有這個本事,想必就是把她扛出宮去賣掉都不在話下。
裴琅像會讀心,笑吟吟地捏了把她的臉,“別瞎想,本王可舍不得把你賣掉。”
佳期氣極了,拍開他的手——他倒還不如橫眉豎眼的時候好揣度,現在這樣對她和顏悅色,時不時喂一顆甜棗子,可她一點都猜不出他要做什麽。
果然裴琅沒等她開口,就把她從被子裏剝出來,“小太後娘娘,巴巴派人去叫本王做什麽?想本王了?這倒稀奇,本王卻之不恭,這就給你交租。”
他說著就解腰帶,佳期推他的手,“誰想你……那個!你鬆口,別碰我,我有事要說。”
裴琅將她合身抱起,擱在一張黑玉案上,“不許瞎說,來,良辰美景,不要虛度。”
他還要解佳期的腰帶,佳期又踢又打,肩膀碰到後麵,被硌了一下,才發覺這地方倒有不少小格子。
她不知道裏頭都裝的是什麽東西,裴琅年少時跟那幫金吾衛在宮裏四處晃,倒是熟門熟路,拉開一個匣子看看,笑道:“這寶貝還在,幸得我當時沒扔,不然可又要聽太後念經了。”
說著就從裏頭拿出一隻巴掌大的錦盒,一手挑開盒蓋,將裏頭的一丸藥捏了一半,想了想,又捏掉大半個角,將那剩下的一小角藥丸往佳期口中一塞。
那藥丸甜膩膩的,入口即化,佳期未及吐出去,便已經吃了下去,當即氣得臉都紅了,奮力掙開,“什麽東西?”
裴琅揉著她小臉上的紅暈,奇道:“好東西,見效這麽快?”
佳期明白過來,霎時變了臉,“給我解藥。”
裴琅去翻格子,沒幾下就把格子一合,“沒有。宮裏頭用的東西,哪有什麽解藥?上次我欺負了你,你欺負回來好了,不用客氣。”
這個人從來就是個流氓。佳期惱了,起身就走,裴琅拉她的手腕,她也不理,把被子往他懷裏一塞,避開他的手就繞開黑玉案向外走去。
她隻穿著牙白的中衣,跑得極快,他聽到噔噔噔的腳步聲,是她沿著台階下塔。這靈台塔有九層,是宮中至高處,琉璃窗外是潑灑天際的夜雪,吉光片羽般落下去,雪落的聲音簇簇的,他方才忘了給佳期穿鞋,此刻想象著佳期赤著的腳上落上雪花。
裴琅出神看了一會,才向下走去。樓梯一層層,他不慌不忙,一層層追。原來她不過隻跑了三層,就停下了步子,大概被氣狠了,在樓梯上坐下著生悶氣,腳趾頭都凍紅了。
從前他們年輕胡鬧,佳期有一次耍賴不肯下牆,他順手拍了一把,沒想到她鞋襪鬆鬆,被他一把扯了下去,就露出這樣的小腳趾頭,像圓圓的小貝殼。
那時佳期愣了,他也愣了。佳期是害怕兼害羞,他則是驚嚇。
他一直知道佳期是個小孩子,隻好把她當小妹妹那樣哄著玩,就算喜歡她,也告誡自己“再等等”。但看見了那圓圓小小的腳趾,他驀地心慌了一下——這麽小。
她怎麽這麽小?
小得像個瓷娃娃一樣,仿佛一碰就會碎。
她像片雲一樣,天一亮雨一來就會散。他要造出一間什麽樣的屋子,才能把這樣一個人又輕又軟的一輩子安心放進去?
裴琅沒等到佳期長成個大姑娘。她當了“顧貴妃”在宮裏那些年,到底出了些什麽事,他是刻意不想知道,陶湛跟他報告,他直接把陶湛踹出去。
即便如此,他也隱約猜到那幾年她大概十分難熬,多半到了缺衣少食的地步,因為佳期的臉色常年透著蒼白,似乎也再沒長個子。過了這麽多年,她還是這麽小,像東瀛人做的白瓷娃娃,像那年他捧在心尖尖上的小妹妹。
她那樣輕易地放棄了他,他到如今都恨,與其說是恨她、恨先帝、恨這爛到了根裏的世道,毋寧說是恨自己。他恨自己哪怕能補天挽狂瀾,仍是對她一點辦法都沒有。
裴琅在階上蹲下去,揉了揉她的頭發,“逗你玩的,山楂丸罷了。”
佳期也不知道哪來的火氣,大概是氣裴琅總這麽逗人,也大概是氣自己總上套,總之胸口一團火衝上來,她猛地傾身上前,幹脆咬上他的嘴唇。
男人的口中是奇妙的清苦木香,也許是抽了水煙,或者嚼了薄荷。猜不對,也沒有關係,她咬著他薄薄的嘴唇發狠,裴琅起初怔愣了一瞬,不多久就攬住她的後腰,她像個雪捏的小娃娃,他力道十分小心,蜻蜓點水般輕柔地吻。
塔外也在下雪,可是已過了子時,天下人都睡著,隻有這塔中台階上有人綿綿親纏。
裴琅輕揉著她頸側那道傷痕,“留疤了。還疼不疼?”
佳期仰頭看天,夜幕海海,雪花片片飄落。
那年也是這樣一場雪,天黑透了,她推開窗,萬象靜謐無聲。她在窗前雪中站了許久,想起白天的時候,有一個本該早已開拔前線的人穿著黑色的盔甲,在牆頭笑著叫她:“笨蛋。”
鐵馬冰河沒有入她的夢。“夜闌”兩個字成了她的禁忌,可攝政王一直在這裏。
他可以甩下她,任由她做太妃,像那些瘋瘋癲癲的女人一樣老死深宮,她會比這七年難過百倍千倍,可他為什麽沒有走?
裴琅將她放在案上,佳期看雪,他也安靜,他心情好的時候才會這樣安靜。
看了半晌,佳期問:“你今天高興嗎?是有什麽喜事?”
裴琅後退一步,抱臂笑道:“喜事是有一件,不過不能告訴你。走,現在回去,還能睡一陣,明早才好伺候你那幹兒子。”
他說完就走,佳期跳下桌子叫他,“我有話還沒有說。”
裴琅頭也不回,沒好氣,“腦袋怎麽長的,怎麽還記得?”
佳期提著裙子跟在他身後,“你……我知道你結黨。不是好事,早些抽身。”
裴琅已經走入風雪,手指撣去眉端雪花,三心二意地應她一聲,“好。天底下有什麽東西不是順著太後的?太後要太陽東升西落,他就不敢往北去。”
佳期也攏住衣領,“別掉以輕心。將來的路還長,別丟下我一個人。”
裴琅猛地站住腳回頭看她,目光灼燙。
佳期對他微笑,“陛下還小,多給他兩年,別釜底抽薪。”
那目光驟然涼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