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簡湖。

顧璨盤腿坐在被後來陳平安取名為‘炭雪’的小泥鰍頭頂,冷眼看著湖上大船之人,被小泥鰍盡數變作果腹之物。

顧璨來這書簡湖,不過月餘時間,但天性本就聰慧的他,早已悟透了這裏的生存規則——唯一個‘狠’字。

對待任何挑釁之人,絕不可有任何憐憫之心,否則別人隻會覺得你軟弱,然後不斷欺辱於你。

這就是顧璨悟出的道理。

自號截江真君的劉誌茂,將他和他娘帶到青峽島後,一直冷眼旁觀。

顧璨以為中的,師門眾人其樂融融的現象根本沒有。

他一來這裏,劉誌茂的那位大弟子,就對他表露出很深的敵意。

平日裏不但有意無意地找茬,後來更是明目張膽地指使顧璨,去書簡湖一些危險的地步,生怕顧璨死得不夠快。

甚至最後,劉誌茂的這位大弟子,還覬覦上了他娘。

要不是陳平安所贈的小泥鰍,在這書簡湖中如魚得水,迅速破境到了練氣士第十境元嬰境,恐怕顧璨和他娘,早就被這座吃了不吐骨頭的書簡湖,給吃幹抹盡了。

而有了小泥鰍護身之後,顧璨就明白,在這書簡湖,實際上跟在驪珠小鎮時,也沒什麽兩樣。

一步退,步步退。

縱使是他那個師傅劉誌茂,實際上也一直謀劃著他的小泥鰍。

可惜小泥鰍與他牽連太深,如今又是和劉誌茂一般的元嬰境,導致劉誌茂一步慢步步慢,隻能借由他人之手,來消耗顧璨的力量,以求找到機會,再將那水屬蛟龍收入囊中。

這一切,顧璨很清楚。

所以為了保護他和他娘,他在書簡湖中,主張一個斬草除根,絕不留一個活口。

如此作風,也很快讓顧璨得了一個‘小魔頭’的稱號。

對此顧璨表示很滿意。

隻有殺得人慌了、怕了,那麽就沒人再敢找他麻煩了。

畢竟隻要顧璨活著,那麽任何傷害他之人,遲早有一日滿門皆會化作黃土!

雖然如此作為,讓他小小年紀,雙手就沾滿了鮮血。

但他不悔!

若隻有血海滔天,才能得一絲安寧的話,那麽他顧璨,自會一往無前!

顧璨抬起頭,將心中偶爾閃現的少年人身影,埋藏在心底,然後滿臉猙獰地看著那些在水中求救的路人。

他與他們,實沒什麽仇怨。

隻不過這些人不願給他讓道罷了。

那麽,在沒有對錯,隻有拳頭大小的書簡湖,兩邊自然得做過一場。

隻是現在贏得是他顧璨罷了。

若是對方贏了,顧璨也不覺得對方會看著他是個孩子的份上,就放他一馬。

更何況,顧璨也輸不得!

他輸了,他娘怎麽辦?

他輸了,陳平安見不到他了怎麽辦?

眼裏盡是殺意的顧璨,看向了在水中掙紮的最後一人。

隻是沒等他命令小泥鰍將這人吞吃,就見一道熠熠星光,悄然灑落。

一道修長的人影,輕輕一腳踏下,那人身軀便四分五裂化作了魚食。

看著眼前陌生又熟悉的麵孔,顧璨下意識地喊道:

“陳平安?”

隨後又意識到,這恐怕是自己的癡心妄想。

陳平安待在驪珠小鎮中,又不曾修道,怎可能像此人一般,如此無聲無息地便輕易讓那龍門境修士,死在腳下?

這人或許跟陳平安有所關聯,但絕不會是他所認識的那個陳平安。

顧璨稍稍收斂眼中失望,隨後正想抱拳,卻聽那人抬頭望向頭,笑著道:

“恩,是我。”

是他?

是陳平安?!

顧璨瞳孔猛地一縮,身軀也因激動而顫抖起來。

他真的不敢信,眼前這位豐神俊朗的年輕人,竟然是小巷之中,那個皮膚黝黑、個頭矮小的陳平安?

可對方的聲音、神態,確實跟陳平安如出一轍。

而且他腳下的小泥鰍,如今在見到那人時,也是渾身顫抖不已。

顯然,也是認出了它這曾經的‘主人’。

隻是顧璨顯然會錯了意。

小泥鰍渾身顫抖,不是因為激動,而是因為害怕啊。

縱然它未曾跟陳平安簽訂契約,但陳平安可是跟真正的真龍王朱,簽訂了平等契約。

這就意味著挑釁陳平安,就等於挑釁王朱。

更不要說如今陳平安的氣息,如淵似海,不可揣測。

小泥鰍感覺現在的陳平安,隻一個眼神便能叫它萬劫不複,這讓它如何敢與陳平安對視?

這短短月餘時間,這陳平安身上究竟是發生了什麽事?

竟然會有如此變化?

如此變化,簡直是天地間的氣運之子,全然不似它先前感受得那般,是被天地遺棄之人。

這讓小泥鰍心中不禁隱隱有了後悔之意。

如果當初跟著陳平安,它的生活會不會不一樣?

興許它早已走江化龍也說不定。

又何必在這書簡湖當個泥潭裏的‘小霸王’?

思及此處,小泥鰍心裏的悔意就更多。

可惜,如今它跟顧璨已經簽訂了協議,它與顧璨是一榮俱榮、一損俱損的狀態。

不過按照陳平安對待顧璨的態度,這次顧璨多半也能收到些好處吧?

這多少也算聊勝於無了。

而聽到陳平安承認自己的身份之後,顧璨本欲上前擁抱,可念及自己手上沾滿的鮮血,又有些望而卻步。

倒是陳平安笑了笑,一步便跨越了中間的間隔,來到顧璨身邊,一把將其抱在懷中,然後拍了拍顧璨的背,笑道:

“好好好,雖才分別月餘,如今你倒是長大了不少。”

他長大了嗎?

顧璨臉上有些茫然。

這月餘時間,他的心智成長極快,但個頭一事,倒是沒有人關注了。

畢竟在‘小魔王’的名聲打出之後,所有人看見他都是害怕不已,又有誰敢談論他的個頭?

也唯有像親哥哥般的陳平安,才會忽略其他東西,隻關注他的個子了。

見到陳平安,在這書簡湖中,一直心神緊繃的顧璨,難得露出了真誠的笑容:

“哪有長大,陳平安你倒是高了不少,我現在恐怕要跳起來,才碰的到你的肩膀了。”

陳平安笑著搖搖頭:

“至少你現在不再掛著半截鼻涕了。”

“這不是長大,是什麽?”

“走吧,領我去看看你師父,我與他也好久沒見了。”

聽到陳平安要去見截江真君劉誌茂,顧璨頓時有些緊張了起來。

“陳平安,你不是要找我師父算賬的吧?”

陳平安笑而不語。

顧璨麵上倒是浮現出了擔憂之色。

“他現在已經半步玉璞了,隨時可能邁出另外半步。”

“如今我雖然有小泥鰍在身旁,但在對付他一事上,著實是沒有把握。”

“陳平安,我不知道你現在修為到了哪步,但不到萬不得已,還是別和他撕破臉皮。”

“這老家夥,保命的手段可多得很。”

“至少我從未見過他用陰神或陽神,說不定他一直現於人前的就是他的某一具陰神呢。”

說完,顧璨頓了頓道:

“另外,書簡湖宮柳島的老主人不知為何,也回到了這裏。”

“他是東寶瓶洲,唯一一位上五境野修,這是已經可以確定的事。”

“這名叫做劉老成的野修跟劉誌茂,有些說不清道不明的聯係。”

“也就是說,最壞的結果便是,你和我要一起麵對兩位上五境修士的攻伐。”

陳平安聽見顧璨自動將他與自己歸為同一陣營,不由得笑了笑。

顧璨雖然在書簡湖這個大染缸中,好像變得嗜殺成型,會濫殺無辜。

但其實顧璨還是那個顧璨,他的本心沒變。

他想保護的人,始終隻有他娘和陳平安罷了。

隻不過他是根據當下的環境,選擇了最適合他的方式罷了。

“沒事,帶我去吧。”

顧璨深吸一口氣,和小泥鰍交換了一個眼神,最終還是讓小泥鰍帶著兩人去往了青峽島。

事實上,陳平安來此隻有兩個原因。

一是解決截江真君劉誌茂,這個曾經暗中出手害他的敵人。

二是為顧璨解決他心性變化的源頭。

源頭沒了,那麽如變色龍般自適應周邊環境的顧璨,也自然而然地會發生變化。

不解決源頭,隻想從顧璨身上下手,自然會令人白了頭。

亂麻當用快刀斬!

現在的陳平安,有實力做那把快刀!

顧璨感受著陳平安身上流露出的自信,莫名地覺得陌生,但不知為何,他又覺得陳平安仍是那個陳平安,隻是沒了以前的瞻前顧後,變得更為果斷了?

顧璨本想和小泥鰍交流一下心得,但小泥鰍卻始終不回應顧璨的心湖喊話。

這讓顧璨一頭霧水,一眾言語,也沒個人能說。

很快,青峽島就出現了眾人麵前。

作為書簡湖上最大勢力的青峽島,在擁有了顧璨之後,這一個月來的勢力增長速度,足以比得上過往數年。

畢竟似顧璨這般,不顧因果,見人不喜就殺的存在,即便是混亂不堪的書簡湖,最近也隻出了一個顧璨。

這就導致一些以往劉誌茂不好出手的島嶼,也在他暗中授意下,由顧璨帶人找個由頭搗毀。

所以現在的青峽島上,一片繁榮景象。

建築上的雕梁畫棟,比之仙家也不遑多讓。

隻不過即便是青峽島上的自家人,在見到顧璨走來後,也是紛紛低頭避開,不敢有任何言語,顯然是怕顧璨怕到了極致。

畢竟不久前的同門內訌之中,笑到最後的便是顧璨。

那些敢對顧璨表示不滿之人,早就進了‘小泥鰍’的肚子裏了。

顧璨對此倒是毫不在意,這些人越怕他越好。

他們知道怕了,才會在被外人授意對他娘親動手時,思慮一二。

他們家裏人,夠不夠顧璨殺啊?

眼神冷冽地顧璨,掃了一圈周圍,在看向陳平安時,眼神又驟然柔軟了下來。

“陳平安,這裏就是青峽島了。”

“劉誌茂現在應該在自己房中修行,以期突破至上五境,成為寶瓶洲第二位上五境野修。”

“不過他閉關有些時日了,我也不清楚他是否會在某一日,甚至下一秒就突破。”

“所以,陳平安,若要動手的話,我們得快一些了。”

看著顧璨毫無負擔地謀劃著自己師父的死亡,換做一般人,此時怕是已經要膽寒了。

但陳平安從來都不是一般人。

麵對顧璨的提議,陳平安視線隨便一掃,就見到了劉誌茂所在。

微微釋放出一縷氣息,那劉誌茂就像受了驚的兔子般,直接衝破了屋頂,然後立於青峽島的半空中,巡視四周沉聲道:

“是哪位前輩來我青峽島了?”

“劉誌茂招待不周,還請前輩勿要怪罪。”

“前輩若有意詳談,可否現身麵談?”

見劉誌茂突然出現,顧璨心中頓時咯噔一下,下意識的就站到了陳平安身前。

但聽劉誌茂似乎是被什麽前輩驚擾了,這才暗道一聲‘運氣不佳’。

竟然剛好撞上有人悄摸拜訪了?

看來是天命如此,隻希望陳平安不要莽撞,直接跟劉誌茂對上便是了。

這邊顧璨想法剛落,那邊陳平安就於半空中‘拾階而上’。

劉誌茂自然一眼便注意到出現的陳平安。

看著眼前輪廓隱隱有些熟悉的陳平安,劉誌茂半天沒想出來是在哪見的陳平安。

畢竟當初的陳平安於劉誌茂而言,隻是一隻腳邊的螞蟻,順腳踩了就是踩了。

若是沒踩死,也懶得再補一腳罷了。

是以,他怎麽都難以將眼前的陳平安,跟之前那個螻蟻陳平安聯係起來。

現在見到陳平安來到他麵前,劉誌茂不禁挑了挑眉道:

“不知前輩,來我青峽島有何貴幹?”

說完,劉誌茂不動聲色地瞥了一眼,神色有些慌張的顧璨,然後再看向陳平安時,心中的熟悉之意,越來越盛。

“討債。”

討債?

聽到這兩個字的劉誌茂心頭一跳,總算是想起來在哪見過這少年。

驪珠洞天,泥瓶巷,陳平安!

這人是陳平安!

雖不知這陳平安後來有何機緣,如今居然能淩空行走了。

但他劉誌茂同樣不是易於之輩。

他倒是沒想到陳平安,真敢來書簡湖找他要錢!

陳平安怕是活得不耐煩了吧。

半隻腳已經踏進玉璞境的劉誌茂,頓時嗤笑一聲:

“我當是誰,原來是你這個泥腿子。”

“怎麽,你如今真以為自己是鳳凰了不成?”

“想拿我的錢,我就怕你有命拿,沒命花啊!”

聽著劉誌茂言語裏一如既往的威脅之意,陳平安隻是淡然地笑笑:

“這就不勞你操心了,把那八袋金精銅錢給我就是,你不會拿不出來吧?”

劉誌茂冷哼一聲。

還真讓陳平安說對了,別看如今青峽島好像昌盛繁榮的樣子,但內裏實則空空****,沒有絲毫內蘊。

因為全副心神都放在晉升至玉璞境中的劉誌茂,用起神仙錢來,簡直跟流水一樣,止都止不住,更別說要存錢了。

他會放任顧璨去逼迫各島臣服上供,背後就有著一層要以整個書簡湖,養他劉誌茂一人大道的心思。

要錢,他還真沒有!

見到劉誌茂模樣,早就知曉這是筆爛賬的陳平安,並不以為意。

隻是依舊平靜道:

“如果錢沒有的話,那就隻能拿你的命來抵了。”

劉誌茂聽到陳平安反過來威脅自己,頓時笑了。

“拿命抵?”

“憑什麽,憑你?”

“還是憑你腳下,那個隻會依靠外物的廢物?”

劉誌茂麵露譏笑,視線掃過顧璨和小泥鰍,顯然並沒有將一人一蛟龍放在眼裏。

畢竟人和妖物最大的區別,就是人對於符籙、法寶之道的研究,遠比妖物走得更遠。

所以當初真龍才會被那斬龍人屠殺殆盡。

縱然雙方修為一樣,但算上法寶、符籙等等的差距,那麽隻會憑借蠻力和天賦神通的水屬蛟龍,還真不是劉誌茂的對手。

更何況如今劉誌茂已經摸進了玉璞境的門檻,這小泥鰍卻隻能在門外晃**,雙方的修為已經不是一個層麵了。

這小泥鰍,如何能傷他?

他放任顧璨不管,隻是怕爭鬥起來,損傷了他的大道,以至於徹底無緣玉璞境罷了。

若真成玉璞境,他第一個便會拿顧璨開刀!

一個流鼻涕的小娃娃,也妄圖騎在他劉誌茂頭上拉屎?

真是吃了熊心豹子膽了!

至於陳平安……能淩空了不起嗎?

當初他能從陳平安手中奪走顧璨和水屬蛟龍,今日亦然!

身上湧起熊熊威勢的劉誌茂,雖然還是個老頭兒模樣,但給顧璨的感覺,卻像是有位神靈俯瞰起了世間,給了他極大的壓力。

一身本事,確如劉誌茂所說,全是依靠小泥鰍威能的顧璨,本身實力確實不濟。

在麵對氣勢全開的劉誌茂時,顧璨第一次覺得自己弱小。

他或許真的太過依賴於小泥鰍。

隻是此時意識到這點,似乎已經晚了。

如此威勢的劉誌茂,確實不是他顧璨能力敵的。

那麽這就意味著陳平安真的要死在這裏。

想到這裏的顧璨,雙目中頓時流出了血淚,然後顧璨猛地仰起頭,盯著如山嶽般的壓力大喊道:

“小泥鰍,我要你不顧一切地救下陳平安,雖死亦無悔!”

被顧璨驅使著的小泥鰍,第一次背離了主人的意見。

作為蛟龍之屬,趨利避害乃是本能。

如今劉誌茂如高懸天上的大日,與劉誌茂為敵實屬不智。

它和顧璨都擁有一個美好的未來,何必為了一個沒有未來可言的陳平安,葬送了自己的未來呢?

是以,它在抗拒著顧璨的命令。

感受到心湖之中的抗拒之意,顧璨第一次明白,自己其實不曾真正掌握有小泥鰍。

他們的力量本就是不對等的。

這才給了小泥鰍反抗的機會!

可陳平安,陳平安……陳平安又該怎麽辦?

他不想陳平安死,他不想陳平安死啊!

口唇中發出受傷野獸嗚咽的顧璨,平生第一次意識到,自己還不夠努力,這才隻能眼睜睜見到重要的人,就這樣逝去。

他要力量!

他一定要有足夠的力量,然後向劉誌茂複仇!

絕對要!

就在這時,顧璨身前如山傾倒般的壓力,忽地消失不見。

察覺到異常的顧璨,抬起頭來,就見到陳平安站在了他身前,溫和地對著他笑,完全無視了身後神色猙獰,向著這邊襲來的劉誌茂。

顧璨一邊大喊‘小心’,一邊抓住陳平安的肩膀,就欲以己身擋在陳平安身前,為陳平安擋下這一擊。

但陳平安得身形卻是紋絲不動。

以顧璨今時受過小泥鰍反饋靈氣的肉體,居然也無法使陳平安動彈分毫嗎?

顧璨眼裏地驚訝之色一閃而逝。

同時,劉誌茂狂暴的攻擊也到了近前。

隻是出乎所有人意料的是,劉誌茂的攻擊落在陳平安身上,就仿若夢幻泡影般,絲毫沒有對陳平安造成一絲一毫的傷害。

而唯有與陳平安近在咫尺的顧璨,察覺到了一絲不同尋常的氣機。

剛剛那一瞬間,他恍惚間看見陳平安體內三百六十五個竅穴,均有神靈自生。

那些神靈,將劉誌茂的攻擊,盡數融入體內鎮壓!

這是什麽法門?

在顧璨心中震驚的時候,有一個人比顧璨還要驚訝,那便是劉誌茂。

劉誌茂誌在必得的一擊,卻如泥牛入海般,悄無聲息。

這其中的恐怖,劉誌茂自然一清二楚!

這意味著陳平安的境界,已經高出他太多太多,以至於陳平安可以完全無視於他的攻擊。

因為他的攻擊,就算是給陳平安撓癢癢都不夠!

這陳平安到底是什麽玩意?

這絕對不可能是當初泥瓶巷中的泥腿子陳平安!

心頭狂震的劉誌茂,在攻擊無效的瞬間,就閃出去千百裏之遠。

此時他的心中隻有一個念頭。

那就是逃!

逃得越遠越好!

離陳平安越遠越好!

可是漫天星光之下,處處皆是陳平安立足之處,他劉誌茂又能逃到何處去?

“你去哪?”

“留下來吧。”

留下來吧……

一聲聲‘留下來吧’在劉誌茂身邊回**。

劉誌茂回過頭去,卻前千百個陳平安,將他團團圍住。

他根本就是無路可逃!

“陳平安!!!”

劉誌茂淒厲慘叫了起來。

隨即劉誌茂身上燃起了熊熊星光,將他一身體魄、一身修為、一身性意,盡數磨滅。

而在書簡湖某處極為隱蔽的藏身處中,真正的劉誌茂睜開眼來,眼中盡是後怕之色。

幸好他早有後手留下,在青峽島中的不過是他的陰神分身罷了。

雖然陰神毀滅,致使他的修為倒退一大半,但總歸還是活著。

活著,就有希望。

死了,才是一了百了。

山上人報仇,百年千年都不算晚。

這個仇,他劉誌茂記下了!

可就在這時,劉誌茂眼中忽有星光閃耀,一個人影便自劉誌茂眼中走出,正是陳平安!

見到陳平安現身於麵前,劉誌茂瞬間呆愣在原地。

他立即明白,對方能借由星辰之力,溯回因果,從而通過他那陰神,找到了他本體的位置!

但擁有這能力之人,無一不是十四境合道修士!

難不成陳平安年紀輕輕,也成了十四境的大佬?

在這三教祖師隱世不出的前提下,十四境可謂是此方天地所能成就的頂點了!

這怎麽可能?

這不可能!

一定是陳平安另有秘法,這才找到了他之藏身處!

一定是這樣的!

可任劉誌茂心中如何咆哮,也無濟於事。

隻見陳平安隨隨便便一指點來,一點星光便自劉誌茂眉心爆發開來。

刹那間,就使劉誌茂形銷骨立。

做完這一切的陳平安,就像喝了一杯水那般簡單。

重新回轉心神到青峽島的陳平安,笑著看向一旁眼淚鼻涕一把的顧璨道:

“好了,一切都結束了。”

“你這鼻涕掛著的樣子,倒是像極了從前。”

顧璨抽了抽鼻子,用手背抹去了臉頰上的眼淚,啜泣道:

“嚇死宋集薪他爹了,陳平安,我還以為你要死了呢。”

陳平安抬眼看向青峽島一側,然後轉過頭來笑道:

“放心,我還想要看見你真正成為大人的模樣呢,自然不會那麽早死。”

陳平安頓了頓,朝著另一側空無處說道:

“既然來了,何不現身一敘?”

被點破了行蹤的劉老成,滿臉苦笑的從暗中現身,隨後像陳平安拱了拱手道:

“宮柳島前島主劉老成,見過前輩。”

“這不是怕前輩殺得順手,將我也一並殺了嘛。”

陳平安擺了擺手道:

“我又不是什麽濫殺之人,劉誌茂與我本就有怨,我不殺他,他也自會殺我。”

“但你跟我無仇無怨的,我為何要殺你?”

“除非……你是想跟我結仇?”

聽到陳平安驟然冷淡下來的聲音,劉老成頓時嚇了一跳。

“不敢,不敢,小的怎敢跟前輩結仇?”

“我與劉誌茂也無甚關係,甚至說是仇敵也不為過。”

“他死了,小的高興都來不及,又豈會與前輩為敵?”

一旁的顧璨見到那被稱為寶瓶洲唯一上五境野修,居然在陳平安麵前,如此卑微,頓時意識到今日之陳平安,恐怕已是他難以想象的存在。

難怪,就連他師父劉誌茂也不是陳平安的一合之敵。

那麽陳平安現在是什麽境界?

比玉璞境高的仙人境?

還是傳說中的飛升境?

至於更高,那已經是顧璨不敢想的高度了。

而被劉老成口口聲聲稱作前輩的陳平安,隻是淡然道:

“我知你誌向,無非是想在這書簡湖,立下桐葉洲玉圭宗的下宗之地。”

“我觀這書簡湖無甚秩序,一團亂麻,也是時候該有個宗門給這裏立個規矩了。”

“若你真能改變書簡湖‘一言不合,就殺人全家’的風氣,我留你一命又有何不可?”

見自己心思盡被陳平安道出,劉老成心悅誠服地拜倒道:

“前輩高見。”

陳平安卻是不理會劉老成的馬屁,轉而看向顧璨道:

“若書簡湖,再無人威脅你和你娘之性命,你還會以殺立威否?”

顧璨微微猶豫,說出了實話:

“我殺人是怕別人殺我。”

“若是此間再無那些陰謀詭譎之事,那我卻是不用再用凶名來保護自己。”

“隻是我知人心易變,本性難改,書簡湖風氣已經持續多年,恐怕不是一時一刻可以改過來的。”

陳平安點了點頭:

“那好辦,我將整個書簡湖都抹除了不就成了。”

說完,陳平安作勢就要揮袖,將整個書簡湖都給夷平。

見到陳平安動作,劉老成一顆心頓時提了起來。

沒了書簡湖,那他豈不是要做一個光杆司令了?

這談何建立下宗之事?

可偏偏見識過劉誌茂下場的他,並不敢激怒眼前的前輩,隻得寄希望於顧璨。

而顧璨雖然在書簡湖待了月餘,殺性大盛,但也從未想過要將整個書簡湖夷平之事。

此時見到陳平安神態不似作偽,當即嚇了一跳,趕忙攔下了陳平安的手:

“陳平安,使不得,使不得啊。”

“你若將整個書簡湖夷平,這該造下多大的罪孽?”

“儒家聖人們不會放過你的,可莫要做這等傻事。”

被攔下手的陳平安,隻是似笑非笑地看著顧璨。

顧璨頓時意識到,他所做之事和陳平安現下要做之事,根本無甚差別。

隻不過一個可以一夕功成,而他是積年累月。

想到這裏的顧璨,隱隱意識到自己錯了,當即陷入了沉默當中。

他若是再一路殺伐下去,難保不會引來儒家聖人出手。

到時他若沒了,又如何保證他娘的安危?

所以現在他最好的做法,不是以殺止殺,而是放下。

長歎一聲的顧璨,對著陳平安抱了抱拳道:

“陳平安,我明白了,是我錯了。”

“我會送娘親去大驪京城,我自己會離開書簡湖。”

【講理成功,大份天地饋贈已降臨。】

……

再度湧來的天地饋贈,卻因為陳平安如今的成就,難以進入陳平安身體分毫。

陳平安揮手打散這些先天真氣,將其引入顧璨體內。

顧璨眼眸一亮,有些不可置信地看向陳平安。

陳平安剛剛的舉動,竟是叫他的修為直接上了一個台階!

“陳平安……”

陳平安豎起一根手指放在嘴邊:

“噓,不用多說,你剛剛願舍生救我,我亦不是什麽無情之人,自然該給你回饋,至於……”

隨後轉眸望向了一直瑟瑟發抖,拚命想將自己藏起來的‘小泥鰍’。

“……至於你,你剛剛卻是動了不該有的心思。”

“獎該賞,罪亦當罰。”

“你且接罰吧。”

陳平安話音落下,星光隨之灑落在小泥鰍身上。

小泥鰍渾身一震,本來已經如兩三人才能合抱之樹那般粗細的小泥鰍,瞬間化作了一條手指粗細的真正小泥鰍!

陳平安竟是直接剝奪了小泥鰍一身修為,令其需要重新再來。

而顧璨已知錯的情況下,也斷然不會再放任小泥鰍去吞噬他人修為,今後小泥鰍隻能老老實實地吐納天地靈氣,慢慢修行了。

即便如此,小泥鰍的眼裏,也不敢對陳平安露出絲毫不滿之色。

它明白,這樣的結果已經是陳平安看在顧璨的麵子上了。

若沒有顧璨,那麽它多半也會落得跟劉誌茂一般的身死下場。

處理完這些事後,陳平安便隨顧璨一同去見了他娘。

顧氏見到陳平安出現在青峽島後,頓時眼神躲閃,不敢與陳平安對視。

畢竟當初是她力主瞞住陳平安,主動昧下那機緣,並坐視劉誌茂向蔡金簡下咒,暗害陳平安的。

所以她心裏對於陳平安是有愧疚的。

現在更是不知道該如何與陳平安言語。

對此,陳平安隻是笑笑道:

“嬸嬸,當初的一飯之恩,如今陳平安已經還了。”

“你我因果已經兩清,他日,你我即是陌生人了。”

一飯之恩?

顧氏當然記得那個冬天。

孤苦無仃的陳平安,向她要了一碗飯,但她沒有白給,反而是讓陳平安今後要記得給錢。

因為她清楚,陳平安的娘死前,告訴陳平安,人就算死也不能做乞丐。

但她沒想到那一飯之恩,陳平安居然記了這麽久。

而且居然願意因那一飯之恩,忘記她先前的過錯。

可這一飯之恩,也僅止於此了。

先前青峽島上的動靜,她不是沒看在眼裏,她自然知道此時的陳平安,已非先前那無依無靠的陳平安了。

現在的陳平安,自己就是一座大山。

可惜這座大山,她顧氏是沒法靠了。

隻希望自己兒子顧璨,能好好把握這個得之不易的機緣。

哪知顧璨接下來居然讓她去京城,他自己也要離開書簡湖。

這把顧氏氣得肝疼。

如今劉誌茂已死,正是掌握青峽島、掌握書簡湖的好時機,怎能輕易就放棄這到手的機緣?

她顧氏好日子都沒過兩天呢。

那大驪京城,是她這種沒有背景可言的婦人,能夠一頭闖進去的嗎?

到時候,隻怕是會人吃幹抹淨吧!

恨鐵不成鋼的顧氏,偏偏又不敢在陳平安眼前言語,生怕激怒了陳平安。

隻得不斷用眼神示意顧璨。

顧璨又豈會不知娘親的意思,隻是早已幡然醒悟的顧璨,不想再過每日睜眼,都感覺雙手浸泡在血液中的生活了。

“娘,我已經決定了,你別再給我使眼色了。”

“我不會也不想,再留在這座書簡湖中了。”

“縱使這裏有富貴,也不是我所追求的東西。”

“現在的我……”

顧璨看了一眼陳平安,然後繼續道:

“……我有了自己的追求。”

“唯有真正成為強者,才能擺脫一切困擾。”

“在那之前,一切陰謀詭計,都是過眼雲煙罷了。”

顧氏看著不過一天時間,就與先前截然不同的顧璨,眼裏滿是訝色。

她知道是什麽改變了顧璨,是陳平安,是陳平安給了顧璨虛無縹緲的希望!

可什麽境界才能叫真正的強者呢?

顧璨又何時能達到真正的強者境界呢?

她顧氏不過一介凡人之身,又怎麽等得到那個時候呢?

顧氏終於是忍不住哭了起來:

“孽障,你娘一個人將你拉扯這麽大,我容易嗎我?”

“現在你就要娘一個人孤零零地,拋棄在那大驪京城當中。”

“你想過舉目無親的娘在那裏,會被欺負成什麽樣呢?”

“都怪娘瞎了眼,先是找了你那短命的爹,現在又生了個狠心的娃……”

聽著顧氏哭訴的聲音,顧璨本來堅定的心,再一次地動搖了起來。

眼中逐漸浮現茫然之色的顧璨,不禁自問,他真的做錯了嗎?

眼見顧璨又要誤入歧途,一旁來此,就是為了保證顧氏不會再影響顧璨的陳平安,終於是出聲了:

“嬸嬸,我就說一句話,顧璨如若還想先前那般,想要靠殺戮搏出一個威名。”

“那麽他日他必將死於更強者手下,且有可能受盡折磨。”

“與其如此,不如就叫他今日死在我手中,也好過日後受辱。”

“嬸嬸,你一人在世上也太孤單,不如隨他一同去吧。”

“嬸嬸,你覺得怎麽樣?”

聽完陳平安不帶情緒的話語,顧氏眼中頓露駭然之色。

她可不想死,也不想顧璨死。

她之所以會哭訴,會想留在書簡湖青峽島,純粹是因為這裏能滿足她一直未曾被滿足過的虛榮心。

但虛榮心的代價,若是身死,那她自然也是不願的。

先前她並不知曉顧璨如此做的後果,可如今既然知道了,那她也不願多留。

隻見剛剛還不急不緩的顧氏,立即道:

“不用,不用,我馬上收拾東西,馬上就走,馬上就走!”

看著娘親,真的將金銀軟細都收拾起來後,顧璨看向陳平安,真心實意地說了句:

“謝謝你,陳平安。”

“若有機會,我一定會報答你的。”

“以宋集薪的爺爺……以我自己的名義發誓。”

陳平安抬起頭看向天穹,搖了搖頭道:

“不用,你過好自己的生活就行了。”

“我沒有時間了,我在世間待的時間有數,我很快就要去天外天。”

“今後你聽不見我的消息也屬正常。”

“但我會一直看著你的,天上每一顆星辰,都將是我的眼睛。”

“行正道,做正事,道行自然來。”

“你若還有心修行,不如往白帝城一去。”

白帝城?

顧璨眼中再次露出了茫然。

如果陳平安所說的白帝城和他理解的一樣的話,那白帝城可謂是天下第一魔道,這跟陳平安嘴中的‘行正道,做正事,道行自然來’豈不是衝突了?

看著顧璨臉上的疑惑,陳平安笑著拍了拍顧璨的肩膀道:

“白帝城既然還存在,那就有它存在的道理。”

“正魔之法,無有正邪,全看是什麽人在使用罷了。”

“否則文廟又怎會允許白帝城一直存在世間?”

“你若能守得本心,去了白帝城又何妨?”

“借天魔之法,悟己身之道,這才是一等一的修行之法。”

聽完陳平安所言,顧璨恍然大悟,再次深深一拜道:

“受教了。”

看著重新走上正途的顧璨母子倆,陳平安心頭之事,又少了一樁。

隱約著道心通明的陳平安,似乎抓到了進入十五境的契機。

隻是行人願之事,需要長時的積累,並不適合現下的他。

他真的是沒時間了啊。

陳平安再看一眼天穹,心中輕歎一聲。

但凡再給三五年時間,何愁十五境,甚至成為那個‘一’,做那個獨一無二的十六境,為這天下定下新的規矩,也不是什麽問題。

可問題就是,他沒有時間了。

搖了搖頭的陳平安,身形漸漸地自書簡湖淡去。

他還有很多地方要去,倒是不能再配顧璨走上一頓路了。

正在收拾東西的顧璨,忽地像是察覺到了什麽,抬起頭來,向著陳平安的方向望去,就見到消失前的陳平安,對著他溫和地笑著。

看著陳平安的笑容,顧璨不由得愣在了原地。

不知為何,他從陳平安的笑容中,讀出了永別的味道。

難道此次便是他們今生今世最後一次見麵了嗎?

莫名地悲傷自顧璨心底生出。

見到顧璨難過的模樣,顧氏也停下了手中的動作,擔憂地問道:

“璨兒,怎麽了?”

背著身子,抬起手背擦了擦眼角的顧璨,轉過頭來,又是一副開心的笑容:

“娘,沒什麽,我隻是為我們能脫離這片苦海而開心呢。”

顧氏也笑了笑道:

“傻孩子,娘想清楚了,隻要你能活著,這生活哪有什麽苦呀。”

“你雖在外麵,但總歸娘心裏有個掛念,那便值了。”

聽到這些,顧璨終於是忍不住抱住顧氏哭了起來。

“娘,陳平安他走了,他再也不會回來了……”

“娘,我想陳平安,我好想他……”

“娘,你不許走,你不許像陳平安一樣,連個告別都沒有……”

“陳平安,不管你去哪了,我都會找到你……”

顧璨斷斷續續的聲音,在顧氏耳邊響起。

起初聽到陳平安不會再回來的顧氏,心底多少是有些高興的。

但後來,卻也是傷心了起來。

有陳平安在,至少顧璨一輩子無憂。

陳平安這下子走了,就要留顧璨一人在這世間掙紮。

她這娘,終究是幫不上任何忙啊。

可她偏偏又說不得陳平安什麽。

她隻能如顧璨一般,希望陳平安不管在哪裏,都能一輩子歲歲平安,年年歲歲,歲歲年年,平平安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