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祝枕寒悠悠轉醒後,有長達幾分鍾的愣神。

伴隨輕微的暈眩感,昨天發生的一切在他腦海中依次浮現。

顧厭,蛇虎玉佩,千城鏢局,李長東,溫酒,羊肉,西平郡......沈樾。

這時候,沈樾的聲音又隔著一層滌**的潮水,隱隱綽綽傳入祝枕寒的耳中。

“那夜,我根本就沒有飲酒。”

“小師叔,我沒醉。”

少年眼中浮著細碎的微光,唇邊笑意模糊,卻清晰可見狡黠的意味。

祝枕寒支起身子,鴉黑長發垂落胸前,像是生長在雪原上的虯枝,身上的外衣已經連同腰封褪了下來,搭在椅背上。這手法實在太熟悉不過,沈樾向來都習慣如此擱衣。

放眼一望,頭上的玉冠也被取走,和念柳劍一並放在了桌案上。

除此之外還有一碗喝得幹淨的醒酒湯。

他忽然就理解沈樾醒後發現自己替他抄書時是什麽心情了。

懊悔,慚愧,害臊,責怪自己睡得太熟,情緒複雜得不知該如何排遣。

祝枕寒揉著眉心,想,沈樾說他那夜沒有喝醉,可他身上卻是濃重的青梅酒味,他言行也儼然與一個喝醉的人沒有區別,更為重要的一點是,當自己說要取一碗醒酒茶給沈樾的時候,沈樾並沒有拒絕。他本可借此機會解釋他沒有喝醉,但是他沒有這樣做。

為什麽要裝醉?為什麽要留宿?為什麽要借著酒氣問他,你身上怎麽好香。

祝枕寒心中不無遺憾。

他自知酒量差,便極為克製,向來飲到微醉之際就停杯落盞,昨夜卻飲到思緒混亂迷糊,也就錯過了詢問的最好時機。即使他這時候再想要問沈樾,也不知該如何開口。

起身下床,穿靴披衣,祝枕寒走到窗邊,推開窗戶,想要借微風清醒頭腦。

長風穿柳而來,帶著清晨獨有的清涼,輕輕柔柔地撫過他的麵頰,吹動幾根碎發。

倚在窗邊,他下意識地要去眺望落雁門的方向,目光剛落到窗外,還未能辨認清楚方向,就被樓下的身影所吸引了去——玄衣少年站在後院的柳樹下,正在練劍。招風原是軟劍,他一招一式,亦是輕盈似雁,流暢自然,不像是逆風而行,倒像是隨風起舞。

連耳上的彎月金墜輕搖叩擊,都如同應風而和,相得益彰。

沈樾閉著眼睛,所念所行,皆憑風動,正是因為如此,他很快就察覺到了視線。

抬眼一看,客棧二樓,小師叔身著薄薄一件單衣,外披素色長袍,一頭青絲垂落,正倚在窗邊瞧他,和他對上視線後,眼中浮現清淺的笑意,啟唇問道:“在練劍?”

他酒後初醒,渾身纏著一種少見的慵懶,眼下的朱砂淡了,麵頰卻又浮著薄紅,沈樾看了一陣,覺這朱砂方被煙雨洗去鉛華,卻又落入他眼底眉梢,拓出一道驚人的紅。

沈樾收起劍,招風在指間劃出一道很漂亮的劍光,道:“練了一會兒。小師叔,你昨晚上醉得很凶,睡得也不安穩,我就去找店家討了碗醒酒湯,你現在頭還疼不疼?”

“還好。”祝枕寒說道,“我昨晚上沒做奇怪的事情吧?”

“沒有。”沈樾笑,“我還沒反應過來,你就已經睡著了。”

看來他的記憶沒有欺騙他,祝枕寒想,他第一次喝成這樣子,難免害怕說胡話。

雖然,昨晚上說的那些話,即使隻記得起零散的片段,他也覺得已經算胡話了,至少那都是他平時不會輕易說出口的話,如此想來,借酒壯膽這四字也是有幾分道理的。

沒必要問。他又想,如果能夠保持現狀,他就不願意舊事重提,生怕打破這份來之不易的安寧,即使往事成謎,久懸心頭,他也不會問出口,至少不會是在這時問出口。

整頓儀容,梳洗完畢,祝枕寒與沈樾吃過了早飯,收拾好東西,便準備出發了。

李長東是在西嶺商道中道被劫,分水口周遭,距離清昌鎮很近,所以他們準備先在清昌鎮落腳,借此機會打聽一下附近賊寇的消息,看看有沒有與李長東描述中一樣的。

西出城門,策馬行了將近一日時光,直至傍晚,二人抵達清昌鎮。

清昌鎮的客棧並不多,途經此地落腳的,也基本上都是為了運送貨物而來的商人,彼此警惕防備,堂中的人寥寥無幾,祝枕寒見店小二閑來無事,便借機問了他兩句。

“周遭的賊寇?客官,您這可是問對人了。”他笑嘻嘻說道,“這話我一天能被問八百次,說得嘴皮子都磨禿了。北麵,山頭平緩的那一座是鴻土的地盤,身著黃衣,我見那寨中傍晚火光熊熊,猜測大約有個百八十人了;南麵,山頭高聳似刃的那座是策赫的地盤,身著褐衣。原本這附近隻有鴻土那座山頭適合住人,多年來許多賊寇想要盤踞此地,卻都失敗了,而策赫是後來者,人不多,也是他們膽大,敢住在那般高山上。”

沈樾淡淡說道:“為了錢財,膽子自然也大了起來。”

店小二道:“如今天下太平,能做正經事的,都去做正經事了,也就隻有這些賊寇心癢手癢,改不了本性,都是一群亡命徒,在他們眼裏或許搶的比賺的還要有意思。”

祝枕寒又問:“商道上的老手都是如何分辨鴻土和策赫的?”

店小二答:“鴻土寨中的那些人年紀稍大,更為謹慎,在打聽清楚貨物來源之前是不會輕易出手的,而他們在此盤踞許久,漸漸我們也覺得麵熟了。策赫寨中都是些年輕人,性子急躁,還滿以自己的賊寇身份為榮,多數持刀,你們見了就能分辨出來了。”

沈樾問:“這兩寨最近有沒有什麽動作?例如進入鎮中購買大批物資,典當珠寶?”

店小二想了想,手中抹布絞了一陣,說道:“客官這樣一說,倒是讓我想起來了。我前日才見到幾個策赫的人從典當鋪出來後,就去了棺材鋪,其他的我倒是沒見到。”

祝枕寒與沈樾對視一眼,彼此都能確定,劫道的正是策赫。

不過,既然策赫已經去過了典當鋪,是不是說明他們已經當掉了一些貨物?

那對蛇虎玉佩,又是否在其中?

此行還得去一趟典當鋪,瞧瞧他們當過了什麽東西。

打定了主意,給了店小二幾枚碎銀後,祝枕寒與沈樾這夜便在客棧暫時歇腳。

第二日,二人前去典當鋪,查閱了鋪中賬簿,其中果真沒有蛇虎玉佩,並且這幾個賊寇也比較謹慎,並沒有全部典當了,而是分批次,分不同的人來陸陸續續將其典當。

正當他們準備離開之際,卻有一個年輕人拿著布包踏入了典當鋪。

擦肩而過時,沈樾忽地止住了腳步,臉色微變。

祝枕寒跟著他止住腳步,望著年輕人的背影,聽到沈樾壓低聲音,說道:“他身上有一種屬於木材的陳舊味道,還有刻入骨髓難以擺脫的——貪婪的、卑劣的氣息。”

再仔細一看那年輕人,果真看出了幾分不對勁。

他行走抬手之際,身形略顯僵硬,像是被一根釘子牢牢釘在了木樁上。

正午分明烈日高懸,他卻身披外袍,攏得嚴嚴實實的,似乎在隱藏什麽東西。

刀。祝枕寒想,這個賊寇將刀藏在了背脊處,刀柄抵在腰際,是而動作稍顯不便。

原來這幾個策赫的賊寇從前日來到清昌鎮之後,就並沒有離開這裏,他們給爭鬥中不幸死去的老幺定製了一口棺材,趁著棺材還未做好,幾日裏就分批次將貨物典當了。

年輕人按照大當家的要求,先去棺材鋪瞧了瞧,見棺材做得差不多了,便將手中貨物典當,取了銀兩後,就去集市上購買物資了,一路上,並沒有發現身後跟著兩個人。

分明是他與老幺一同去搶的那對玉佩。

他心想,為何大當家說要留著,就一定要留著?

還說為了緬懷老幺拚死搶的玉佩呢,他暗暗冷笑,當真是為了緬懷,就應該將玉佩典當出去,他們這等粗人留著又有什麽用處?再不濟,也可將銀兩寄往老幺的家中啊。

那玉佩瞧著精貴,必不是俗物,大當家一定是想要背著他們偷偷私藏。

一念至此,年輕人眉頭皺得緊緊的,草草買了幾樣物資後,便急著回客棧了。

他們五個人來清昌鎮典當貨物,定製棺材,剩下二十二個人留守寨中。一般而言,去典當貨物的都是經驗老道的那幾位,例如大當家,年輕人這次也在,是因為他與老幺情同手足,一定要跟著來,親眼看著棺材落成,幾番爭執過後,才鬆口讓他跟來了。

若不是他來了,誰能發現大當家竟然還懷揣著這種心思?

年輕人憤憤想著,腳步愈發急促,卻沒忘記兜幾個彎子,再回客棧。

客棧中,大當家和三當家正在商議事情,其他兩個人大概是去幹別的事情了,年輕人並不關心這一點,勉強掛著笑容將事情交代了,把貨物換得的銀兩放於桌上,見大當家點了點頭,並沒有要同他說什麽的意思,便忍不住問道:“大當家,那對玉佩呢?”

三當家嘲道:“你對玉佩倒是很關切。”

年輕人壓下怒火,說道:“畢竟是老幺拿命換來的東西。”

大當家聞言,神色稍有緩和,擺手讓三當家閉嘴,隨後從懷中取出一對玉佩。

祝枕寒和沈樾在外,隔著窗縫,看得真切。

一枚為蛇,白底青紋,色如洞庭春潮滾滾,一枚為虎,黃底褐紋,色如磐石厚巒層疊,即使房間內昏暗無光,也能夠窺見這一對佳偶天成的玉佩,含著熠熠無匹的光輝。

作者有話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