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沿的聲音清亮而富有節奏,細細密密,如絲纏綿,然而即使是再滿腹詩意的文人再這樣的天氣裏也想不出什麽能夠自我排遣的話來,因為它實在擾人清夢了。

房間內,在祝枕寒問出那一句話後,沈樾就沉默了下來。

他就這樣僵在原地,還維持著先前的姿勢,微卷的發尾盤在半撐的腰際,勾勒出線條流暢的腰身,其中蘊含的是盎然的、蓬勃的力量,並非清瘦纖細,卻更加招惹目光。

祝枕寒望著他,很耐心地等著。

耐心得像是等待獵物的獵手。

他心知獵物會出現,也心知獵物無法輕易逃走。

於是在這場暫時不會停止的暴雨中,展現出了遊刃有餘的從容和大度。

終於,沈樾眉眼動了動,說:“因為我想見你。”

他沉默得足夠久,回答卻又過於直白,饒是祝枕寒想到了許多種回答,真當聽到的時候,還是不由得心頭驀地一塌,說道:“如果你想見我,完全不需要用這種辦法。”

聽到這話,沈樾隻是輕輕搖了搖頭。

緊接著,他又說:“至於我在見麵之際的那些刁難、那些違心話,並非本意,你當我是意氣使然也好,耍小性子也好,我想,我當時大抵是不願意讓你知曉我心思的。”

怕祝枕寒知曉是他先退了步,怕他再次多管閑事,也怕一片真心又空付流水。

如果祝枕寒不知曉提議鴛鴦劍譜一事的人是沈樾,那麽無論事態發展如何,一切都有轉圜的餘地,拋卻那些明裏暗裏的心思不談,留下個空****的殼子,也好借此吊唁。

至於口頭上的刁難,修男劍還是女劍,沈樾承認,他確實是有報複的心理作祟。

夜深寒重,沈樾剛支起身子沒一會兒,就覺得有些冷了,於是將自己像麵團似的一揉,一卷,重新窩回被子裏。他向來喜歡用被子將身體纏得緊緊的,故而晚上的時候特地多拿了床被子過來,免得深更半夜將祝枕寒的被子也一並卷著走了,全自己蓋著了。

他聽到祝枕寒低聲問道:“倘若想見我,為何那兩年中從來沒回過臨安?”

“這種衝動的情緒,始於一個契機。”

沈樾說:“小師叔,你還記不記得我十九歲生辰那年的事情?”

祝枕寒記得很清楚。

那年,自己的生辰時,沈樾恨不得將天底下的好東西都摘給他。

輪到沈樾生辰時,祝枕寒也檢討了自己許久,他往年贈與沈樾的禮物,都算不上很精貴,或許連小孩都瞧不上,於是這一次生辰,他也想傾盡所有回報沈樾的一番用心。

祝母知道沈樾生辰後,也特地囑咐了祝枕寒,讓他好生準備。

祝枕寒每個月從落雁門領得的銀兩,大部分都寄回了家中,隻留下很少一部分作為備用,然而沈樾生辰之前的那幾個月裏,他將銀兩都攢了下來,準備給沈樾一個驚喜。

可惜的是,造化弄人,祝枕寒日夜惦念著此事,對將贈與這位沈家小少爺的禮物是精挑細選,想要在那泱泱一眾禮物堆裏至少占得一席之地,沒想到在沈樾生辰前七日,家中傳書,回到家後,向來謙遜靦腆的小弟祝安平,竟在他麵前泣不成聲,難掩羞愧。

一問才知曉,原來祝安平本是要進京趕考,家中也早早就籌備了銀兩。

他這般窘迫的窮書生,有朝一日竟然也會被盜盡了身上財物。那點銀兩,即使報官也不會有人搭理的,祝安平鬱鬱寡歡好幾日,不知該如何是好,既不想再伸手問兄長討要,可若是失去了這來之不易的機會,他以後又將何去何從?莫非要回去養蠶種田嗎?

思量許久,眼見時間快要過去,祝安平才終於將此事告知家中,也告知祝枕寒。

在祝安平的印象中,這是兄長沉默最久的一次。

然而他最終還是再替他備好了銀兩,親自送他進京,如無數次那般解決好一切。

後來,祝安平不負眾望,果真考取了功名。

也正是因為這件事,從此之後,他無論如何也不要祝枕寒往家中寄銀兩了。

他也知道那些銀兩是兄長攢了許久,準備給那位偶爾來家中做客,也會給他們帶禮物的少年買生辰禮物的錢,所以對沈樾也心懷愧疚,自沈樾漸漸地不來家中後,更是年年都要向祝枕寒問起沈樾的情況,不知厭倦,生怕他犯下的錯影響了他們之間的關係。

今年返家過節時,祝安平又問,沈樾怎麽不來了,祝枕寒卻沒辦法回答他。

“你最後送給我的,是我最喜歡的一冊話本。”沈樾說著,語帶懷念,“你後來向我解釋過原因,我聽了,應了,當時卻仍然心懷不忿。這話本我翻來覆去讀過許多回了,這本與那本應當也沒有太大不同,我不知你送我這樣的東西有什麽用,倒不如送我些新鮮的東西,又心想著我們在彼此心中的地位是不同的,便將書籍壓在箱底,沒翻開過。”

從西平郡回到臨安後,師姐說他房中都快積了層灰,即使她偶爾也會來打掃,當真忙起來的時候卻是顧不上的,何況沈樾好幾個箱子,她也不便隨意翻動,於是讓沈樾找個時間,好好收拾一下自己的房間,該留的留,該丟的丟,就當是對過去說句再見了。

沈樾答應的事情,向來不拖延,回去第二日就挽起袖子準備打掃了。

一樣樣的看,一樣樣的清理,這樣翻過去,回憶總在眼前浮現,沈樾邊翻著以前的東西,邊回憶著,如此倏忽也過了半日時光,等到他總算清理到雜物箱時,已是夜半了。

終於翻到那冊話本時,沈樾已經連著打了好幾個嗬欠。

時間過了太久,他有些記不得這話本是從哪裏來的了,隻記得這好像是自己以前最喜歡的話本,劇情狗血又爛俗,他每次看也能掉兩滴眼淚。當然他現在口味是不同了。

抱著隨便看看的心情,沈樾倚在榻上,借著燭光,三年來第一次翻開這本書。

然後他驚奇地發現,滿書都是批注。

不是他的字跡,他的字跡沒有這麽整潔。

沈樾又將話本翻到第一頁,空白的紙赫然用狼毫小楷寫著幾個字:祝枕寒贈。

一種遲來的、原本早該消失的情緒忽然湧上心頭,並非驚喜,更多的反而是疼痛,沈樾想起,祝枕寒向來都對這些不感興趣的,他每回口頭複述,祝枕寒才聽他說一說。

回憶是脫匣的洪水猛獸,一旦出巢,就再也關不回去了。

他很快又想起來,這是他十九歲生辰時祝枕寒送給他的禮物。

為此,他在祝枕寒麵前裝得很大度,回去之後卻生了好長時間的悶氣。

銀兩那種東西,怎樣都無所謂,沈樾願意幫助祝安平,但祝枕寒偏就是不提,不止不提,還將原本打算給他買禮物的銀兩給了出去。但凡是用在其他用途上了,沈樾都一定要發一發牢騷的,可惜是花在了這種事上,他再如何不滿,也沒辦法對祝枕寒抱怨。

沈樾沉下視線,緩緩將手中的話本子一頁一頁繼續往後翻。

書中的姑娘心疑夫君在外有人,旁邊批注一行小字:她為什麽總是不信他?

鋪墊了幾十頁,最後凶手卻是個從來沒出現過的角色,批注:他是誰?

最後大團圓結局,連字跡都瞧出了幾分輕鬆,寫道:終於徹底解除了誤會。

零零總總,每頁都寫兩三句,整合下來少說也有百來句。沈樾知道,祝枕寒肯定覺得這話本裏的故事實在無聊,畢竟如今的他再回看的時候,也承認它確實很無聊,可祝枕寒就是耐著性子,認認真真將它看完了,雖然他大概沒有看明白,卻還是寫滿批注。

他是在等,或許某天自己會為他一一解答嗎?

想到這裏時,沈樾忽然覺得如鯁在喉。

翻過無聊透頂的故事,越過這漫長的時間,祝枕寒在最後一頁給出了答案。

他不會講情話的。

至少沈樾從來沒聽他講過。

從一開始,就是沈樾先問的祝枕寒,我可不可以喜歡你。

祝枕寒明顯被他的話所嚇到了,半天沒有說話,最後輕聲說了個,好。

這麽多年了,沈樾一直覺得自己就像個強搶民女的惡霸,用了一些手段,譬如貓,譬如討好他的家人,又或是一些小小的醉酒心機,讓祝枕寒不得不答應他無禮的請求。

但是在這冊話本的最後一頁,空白處,祝枕寒撰了一句詩。

“此時相望不相聞,願逐月華流照君。”

直到這時,沈樾才太晚地窺見了祝枕寒的半點心緒。

他忽然望向窗外。

滿院月光,四望皎然。

正如他第一次見到祝枕寒那時,祝枕寒正以雨水洗淨劍刃,黯然的月光傾瀉在他衣角處,遲遲不肯離開,而他眉目清冷,抬眼垂眼,皆成詩畫,用劍尖接住了一滴雨珠。

於是,此後沈樾總是忍不住去看他。

即使隔著落雁門和刀劍宗,隔著寒江和七重山。

直到有一次,沈樾聽到祝枕寒叫一隻貓,咪咪。

實在是可愛的緊,他忍了又忍,還是噗嗤一聲笑了出來,意料之中地引來了祝枕寒素來漫不經心的淡淡一瞥,沈樾的心砰砰直跳,響如擂鼓,強端著自己的形象,擦了擦眼角笑出來的淚水,聲音含笑,說道:“小師叔,不是天底下的貓都叫‘咪咪’的。”

自此,沈樾和祝枕寒越來越熟悉。

直到沈樾決定結束這段令彼此都感到痛苦的關係為止。

脫匣的野獸肆意橫行,沈樾望見書頁上的“君”字被水跡浸得模糊,不知是從哪裏來的水,感覺到臉頰上有點滾燙的溫度,指腹觸到濕意,這才後知後覺發現自己在流淚。

他在與家中決裂時;在亭中等了祝枕寒一整夜時;在高燒不退時;在決絕地轉身離開臨安時;在幾次以為自己要命喪黃泉時,也不曾掉過一滴眼淚,如今卻輕易落淚了。

不是後悔。

他是在想,當初的遺憾,或許就隻是遺憾了。

然後又想,或許出差錯的不是他,也不是祝枕寒。

他們隻是在不合適的時機相遇了而已。

在祝枕寒還不善表達情緒時,在沈樾還自卑到懷疑自己時。

落雁門想向刀劍宗求一個答案,沈樾也想向祝枕寒求一個答案。

他想知道,他們之間的關係毀於什麽,是他,是祝枕寒,還是不合適的時機。

這些複雜的情緒,沈樾用“我想見你”四個字來概括全部。

如今他望著祝枕寒,祝枕寒也望著他,這是他們第一次開誠布公地談論這件或許永遠也上不得台麵、不為他人所知的秘密,然而說出口的一瞬間,卻比想象中更為簡單。

“你說......你想了解我。”沈樾說,“祝枕寒,我也一樣。”

那些相處的時光也沒能讓他們徹底了解對方,這遲遲到來的一環,終於在兩年後的相逢重新拚湊,他們都不知道還來不來得及,但是,或許時間也會在這時候變得仁慈。

而此前猶豫不決的祝枕寒,終於這時候下定了決心。

他決定,無論沈樾是如何想的,他都不甘心隻與沈樾當所謂的友人。

觀望許久的小雀,也沒有拱手相讓的道理。

祝枕寒想,他比沈樾想象中更自私,更貪婪,更有所欲求,更蠻橫無理,那幾年裏他都在竭力地克製,總是很從容淡然的模樣,無條件地信任沈樾,也不求回報,倘若沈樾真的想要了解他,希望當他抬眼望見自己眼底燃燒的火時,不會如驚弓之鳥般的逃走。

若是沈樾知曉了他心中所想,必定會應和一句,我亦然。

作者有話說:

此時相望不相聞,願逐月華流照君。

——張若虛《春江花月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