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半夜的祝枕寒再也沒能睡著。
旭日初升,薄暮頓開,他也就終於結束了漫長的沉思,出門去尋沈樾了。
順便還挾持了質子一名。
小質子正在他懷裏呼嚕呼嚕地甩著尾巴,很是悠然自得。
如沈樾所說,祝枕寒確實是知道他住所在何處的。
“穿過那片桃林,有個石雕,鐫著幾隻爭渡的鷗鷺,口中銜著占風鐸,起風時能聽見碎玉相擊之聲,繞過石雕後往東南走,等你看到一棵係著紅絛的桂樹時,就離我的住所隻有十步之遙了。我常常在那棵樹下乘涼,偶爾起了乏意,就在樹梢間睡上一覺。”
他止步於那座石雕之前,用手輕輕撥弄了一下鷗鷺口中銜著的占風鐸。
叮當作響,清脆悅耳。
碎玉上刻著“樾”字,歪歪斜斜,像是小孩子拙劣模仿大人的字跡。
小花貓也好奇地探出爪子勾了勾碎玉,祝枕寒擔憂它爪尖兒割斷細繩,等它撥了兩下就伸手將那根串著碎玉的細繩從它軟軟的肉墊下解救出來,任由它晃**著重新落下。
祝枕寒想,他曾在沈樾的描述中無數次沿著這條路抵達他的屋簷下。
不過,這還是他第一次如此正大光明地走進落雁門,真真切切地踏上這條路。
或許是因為沈樾念叨得祝枕寒耳朵都快生出繭來,他雖是第一次來到此處,卻像是來過上百次一般的輕車熟路。繞過石雕,往東南走了幾十步,果真望見了一棵桂樹。
桂樹上係著成百上千的紅絛,混跡在枝影間,連成一片嫩黃與火紅交織的光斑。
而沈樾就站在樹下。
他將頭發全部束了起來,隨意挽了個結,一身的金飾銀飾在朝霞的輝映下晃出細碎的浮光,眼神飄忽,不知道在想什麽,望見祝枕寒的身形,表情就立刻變得凶了起來。
想必是等得不耐煩了。祝枕寒心想。
不動聲色地一打量,他發現沈樾把他的念柳劍係在了腰間,因著沈樾自己慣用的是軟劍,腰間忽然多了個礙事的東西,多少有點兒不習慣,那隻手臂就很生硬地懸著。
等祝枕寒走近,喚了一聲“沈公子”,沈樾才老大不願意地開了口。
“好慢。”他抱怨道,“你怎麽才來?還是說你這兩年養成了睡懶覺的毛病?”
沈樾念叨了半晌,祝枕寒都是聽著,然而他說著說著,忽然就瞥見了祝枕寒懷裏用圓圓眼睛盯著他的小花貓。這時節的貓正是換毛的時候,稍一動彈,空中就揚起來無數的貓毛,也正是因為這個原因,沈樾才迫不得已勒令禁止了小貓偷偷溜進自己的房間。
然而,祝枕寒一路上都抱著貓兒。
也就無可避免地沾了一身的毛。
眼前這個神情端莊,如雪山冷頂般高不可攀的人,身上衣物沒有半點皺褶,懷裏卻滾了一堆貓毛,偏偏他自己好像還沒有察覺。這一張冷淡的臉......忽然就有點呆了。
沈樾一肚子的火氣,“呲”地一聲,澆滅了。
他甚至還有點兒想笑。
當他很困難地強迫自己把笑意憋了回去之後,挑刺的話也說不出來了。
祝枕寒見沈樾停了話頭,好一陣子都沒開口,以為他是氣急了,於是頓了頓,低聲說道:“你一定是等急了才走到此處等我的,此事是我不對,抱歉,以後由我等你。”
然後他就看見沈樾很勉強地點了點頭,神情不太自然地轉移了話題。
“好了,不同你糾纏了。”沈樾道,“我昨日提的那件事,你考慮得如何了?”
他口中的“那件事”,自然是說的讓祝枕寒委身修女劍一事。
祝枕寒說:“想好了。我認為——”
他本來想說,他認為沈樾的劍法更適合修女劍,他的劍法更適合修男劍。
如果沈樾堅持,那麽由他來委身修女劍也未嚐不可。
但是眼見著沈樾的眼神閃爍,不知怎麽,祝枕寒到了嘴邊的話又轉了個彎。
“......你應該知曉,我從未屈身為誰修過女劍。”他語帶為難之意,果然,沈樾露出了陰謀得逞一般的笑容,於是祝枕寒順藤摸瓜,遂他的意,繼續說道,“我劍法冷厲,與疊綿輕盈的女劍截然不同,倘若由我來修女劍,往後你可能會更麻煩一些了。”
“我不嫌麻煩,隻要小師叔你不覺得麻煩就行了。”
沈樾彎著眼睛,嘴角微微翹著,尾音輕快,眉梢間盡是狡黠的神色。
他解下腰際的念柳劍,手一抬,袖擺飛揚,伴隨著飾物作響的啪嗒啪嗒聲,祝枕寒穩穩地接住了劍。此劍從不離身,向來沾染了清幽的沉香,如今卻隱約有了桂花香氣。
“跟我來。”
沈樾也不看祝枕寒,扔了劍,就轉身朝著自己的住所走去。
十步很快,沈樾解開係住籬笆的小繩扣,讓出一條道來,抬頷示意祝枕寒進去。
沈樾住在一個不大的院子裏,院中零星栽了幾株花草,用鬆垮的籬笆圍起來,顯得散漫而不經心,祝枕寒知道他是自在慣了,平日裏想要賞景,也都是去那棵桂樹下的。
他在院中稍作等待,很快沈樾就取了幾頁殘章,從屋中出來了。
“喏,這就是落雁門擁有的鴛鴦劍譜,一共隻有五頁,三招半。”沈樾把殘頁遞給祝枕寒,看他欲言又止地望了自己一眼,便了然,解釋道,“我看過了,早就把裏麵的招式都記在腦海裏了,你拿去看就是,等你看完後再與我探討這三招半該如何修習。”
祝枕寒手中抱著小貓,不便翻頁,於是就想把貓放在地上。
然而,他輕輕一撥弄懷裏的貓,沈樾的目光就不自覺地望了過來,挪不開視線。
祝枕寒的動作一頓,抬眼看向沈樾,晃了晃小貓的爪子,問:“你想抱它嗎?”
沈樾嫌棄:“我才不抱。”
祝枕寒實在摸不透沈樾的想法。
話說回來,如果他能看穿沈樾的心思,當初也不會演變到那樣無法轉圜的地步。
他俯身放下小貓,小貓一落地就抖了抖身上的毛,鑽到一旁的花叢裏去舔爪子了。
翻開劍譜,祝枕寒沉下視線,將目光投入殘頁之中。
鴛鴦劍譜共十二招,取周圓複始之意:孟春翠柳插瓶頭,仲春紅杏紛至開,季春桃花壓枝低;孟夏槐香盈風袖,仲夏榴花初見成,季夏蓮葉連碧天;孟秋瓜果綴竹籬,仲秋桂枝照危星,季秋**傲秋雨;孟冬百草寒清霜,仲冬葭草淩東風,季冬大雪藏梅香。
其中,每三招為一期,而沈樾遞給他的,雖是三招半,卻也隻能算作一期。
漸漸的,祝枕寒的神情產生了變化,思緒全然被殘頁中所描繪的劍招吸引了去。
見此情景,沈樾鼻腔中發出一聲綿長的氣音,不過同為劍客,他倒也沒有說什麽。
落筆之人的筆觸樸拙,筆法蒼勁有力,零星數筆便能描繪出筋骨脈絡,並未著重於描摹相貌,而是將劍招原原本本地記錄了下來,邊角處幾個字,全是寫下的悉心提點。
前三招輕盈靈動,似春盎然生機,男女雙劍互相輔佐,儀態如禽鳥翩然共舞。
縱使偶有漏洞之處,也能被對方一一化解,分明是雙劍雙人,卻契合得像一個人。
也就是在這一瞬,祝枕寒終於明白為何江蘺會對鴛鴦劍譜產生如此大的興趣了。
他閉上眼睛,合上了殘頁,緩慢地歎出一口濁氣。
再次睜開眼睛的時候,祝枕寒已經從那種玄妙的狀態中脫離出來,眼底清明,他將手中的鴛鴦劍譜重新還給了沈樾,無需多言,隻吐出幾個字來:“的確不虛此行。”
沈樾抬了抬下巴:“試試?”
祝枕寒應了。
事實證明,想象總是美好的。
真當練起來的時候,不是沈樾的劍太柔,就是祝枕寒的劍太厲。
沈樾使軟劍慣了,總想著另辟蹊徑,祝枕寒向來沉穩,力求一招製敵,往往一個出手,另一個遲遲不肯出手——偏偏是前者習的男劍,後者習的女劍。於是沈樾的手肘磕在了祝枕寒的下巴上,祝枕寒的劍穗纏在了沈樾腰間的銀環上,腳下一絆,雙雙跌落。
小貓悠然地“喵”了一聲。
這一絆,還沒能將兩個人摔成兩瓣。
沈樾跌進祝枕寒懷裏,啃了一嘴貓毛:“......”
他開始後悔自己沒有早點坦白他身上沾了一堆貓毛的事情了。
祝枕寒一時沒注意到沈樾在呸呸呸地擦嘴上的毛,他摔得倒是不重,不過下巴還有點疼,最要緊的是,他的劍穗還纏在沈樾腰間的點翠銀環上,沈樾一直在胡亂磨蹭,他怎麽解也解不開那幾根穗子,起先祝枕寒還跟著動,後來就百般無奈地將沈樾按住了。
沈樾驚:“你幹什麽!”
祝枕寒頭上的玉冠鬆鬆垮垮的,就要順著絲綢般順滑的黑發滑下來,他來不及伸手去扶,也沒答沈樾的問題,沈樾冷靜了幾秒,發現他原來在解劍穗,也就安靜了下來。
想了想,又覺得那玉冠摔在地上或許是要壞的,於是順手扶了扶。
胥沉魚過來時,正巧就看到這幅糟糕的場麵。
她沉默地望著同一時間也沉默下來望著她的兩個人。
半晌,啟唇問道:“看來我來得不是時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