門窗一關,燈一吹,黑暗中,祝枕寒眸色灼灼似冷月。
他本來就生得一雙冰淩般剔透冷徹的丹鳳眼,如今襯著夜色,更顯清亮。
這副架勢,就好似沈樾傻笑著雀入貓窩,要逃出去的唯一途徑隻有說實話。
讓他不禁想,自己是不是在不知不覺之中落入了一場精心編織的陷阱,好像不是他死皮賴臉非要同祝枕寒和好的,而是祝枕寒引他,誘他,讓他急急忙忙地說出心中事。
於是沈樾過去拉住祝枕寒的手,他的手是溫熱的,腕節上的玉石是涼的,讓沈樾的心神逐漸安穩下來,他稍稍用力,祝枕寒就跟著他邁開步子,摸著黑走到桌案前落座。
“我會全部告訴你的。”沈樾望著他,說道,“但是,我不希望舊事重提會再一次毀掉我們之間的關係,所以,你得先答應我,不管我告訴你什麽,你都不能疏遠我。”
都說當局者迷,旁觀者清——祝枕寒想,他到現在才明白,原來沈樾遲遲不願意說出口,也很有默契地和他都不提當年事,是因為他們都不敢貿然打破如今的這份安穩。
可是就往事橫亙在那裏,一場大雪過後,它隻是被掩埋了,並不是不存在。
這一路下來,他逐漸意識到,如果不將當年的事情擺在明麵上,忍著結痂的傷口被撕裂的疼痛,仔細說清楚,他和沈樾之間的關係,也就止步於此,再也無法更深入了。
所以祝枕寒說:“好,我答應你。”
緊接著,繼續說道:“我也不願讓你再一次在我不知情的情況下遠走高飛。”
沈樾輕輕吐出一口氣,喃喃道:“你果然不知情。”
他沒等祝枕寒問,抬起頭,和他對視。
這一次沈樾的眼神更加堅定,更加澄澈。
他緩緩的,開口說道:“一切,都是從兩年半前的武林大會開始的。”
那段時間,江湖上許多人質疑祝枕寒小師叔的身份,認為他年紀輕輕,卻因為拜入江蘺門下,成為了地位高的前輩,實在有違常理。原本,有身份在此,江蘺的弟子從來不可參加武林大會,然而迫於謠言,宗門在經過商議後,決定讓祝枕寒參加武林大會。
所有人都知道,他必須在眾目睽睽之下奪得頭籌,才能堵得住泱泱眾口。
所有人都在等。一些人等著看笑話,一些人等著謠言破除,剩下的人等著看熱鬧。
而作為刀劍宗的老對手,許多人也等著看落雁門要如何應對。
落雁門倒是很低調,沉寂了許久,也就隻有祝枕寒的冤家沈樾露了一麵。
沈樾穿著青袍雁紋的宗門服裝,身上的配飾迎風晃得張揚,當有人問及祝枕寒要奪得頭籌一事時,他隻是抬起眼皮掠了那人一眼,很冷淡的,輕笑一聲,說道:“原來他這次要參加武林大會?等著看吧,我會在所有人麵前打敗他,從他手中奪過頭籌的。”
至於那之後,江湖中是如何傳他的,刀劍宗又是如何罵他的,他毫不關心。
因為沈樾心裏已經因為這件事慌得要命。
他當然早就知道所有原委了,也知道獲得頭籌這件事對於祝枕寒來說有多麽重要。倘若祝枕寒是頭籌,傳謠言的人隻覺得自討沒趣,紛紛作鳥獸散了;倘若祝枕寒不是頭籌,是第二或第三,那些人就會像嗅著血腥味追來的鬣狗,嘲,小師叔也不過如此啊。
沈樾與祝枕寒交手過無數次,彼此都知道底細。
他相信,憑借祝枕寒的實力,一定可以順利地擊潰大部分對手。
但武林大會,靠的不止是實力。
許多門派都幻想著能靠武林大會這樣的機會一飛衝天,於是暗中下絆,送禮賄賂,此類種種,數不勝數,人前豁達豪爽,推杯過盞,背後卻盤算著要如何讓對手徹底喪失戰鬥的能力。去年有人在比武的前夜失蹤,前年有人被突如其來的暗器射瞎雙眼,再往前還有人在比武台上被當場削去了腦袋......每一次的武林大會,必定是血流成河的。
而這樣肆意傳播的謠言,更是讓祝枕寒成為了眾矢之的。
就好像淪為塵埃的人望久了巍峨皎然的雪山,非要將那山頂的人從無塵的神壇上拉下來,碾進淤泥,逼迫他踏入這肮髒的、充斥著欲求的名利場。
——因為我已經墮落,所以我也要讓你也墮落。
有了這些彎彎繞繞,沈樾隻能違背師命,沒有乖乖聽話留在宗門內,而是選擇在這種時候也進入眾人的目光,說要與祝枕寒爭個高下,隻盼那些心懷詭計的人打著鷸蚌相爭漁翁得利的想法,收斂一些陰暗手段,至少能夠降低祝枕寒的棲鶴山莊之行的風險。
他回去之後,自然被好好訓斥了一頓,令他在思過崖冷靜到去武林大會的那天。
胥沉魚給沈樾送飯時,忍不住開口問道:“師弟,在這種時候成為眾矢之的不是明智的行為,你我都知曉,你卻偏要出這個風頭,是為了幫刀劍宗那位小師叔,對嗎?”
沈樾沒有回答,大抵是默認了。
胥沉魚又問:“為什麽?”
“為了——”沈樾的話突然停了,他咬著嘴唇,不知為何眼眶微微泛紅。這樣酸澀的痛楚,他不是第一次感受到了,或許也不是最後一次。這場荒謬的感情,隔著漫長遙遠的距離,讓他即使是在這樣的情況下也無法告訴任何人,他甚至無法親口告訴祝枕寒小心武林大會上獻殷勤的那些人,所以沈樾停頓片刻,隻是緩慢地咽下一口唾沫,喉嚨裏像卡著刺一樣的難過。他說:“——為了我以後,不會尋遍武林也找不到對手。”
胥沉魚望著他,“是嗎?”
“除此之外,還有別的理由嗎?”沈樾平靜地回望,過了一陣,又慢慢笑出來,說道,“總不可能是因為我太喜歡他了,所以舍不得他受傷,所以恨不得替他受傷吧?”
於是胥沉魚沒有再問,隻是理了理他腦袋上翹起的亂發。
她像是歎息一樣,輕聲道:“希望你的好意,不會付諸東流。”
就這樣,又過許多天,臨到出發去棲鶴山莊的那日,沈樾終於重獲自由,急急忙忙回去收拾東西,穿過桃林,途徑石雕的時候,順手撥動兒時就掛在石雕上的占風鐸,清脆作響——他期待每一次的武林大會,因為唯有這時候,他才能正大光明地與祝枕寒對視,然而這一次他卻並不歡喜。回屋後,取了買給祝枕寒的蓮花玉冠,小貓在樹下,望見沈樾出來,就喵喵喵地喚他,用爪子尖兒勾他的衣角,撒著嬌讓他帶著自己一起去。
沈樾用指腹點了點小貓濕漉漉的鼻子,它就很疑惑地伸舌頭來舔。
“我知道你也想見他,但是這次不行,這次很凶險。”沈樾耐心跟它解釋,卻換來小貓一口咬住他手指,倒是不重,於是他氣笑了,說,“每次我把你帶去武林大會,是為了找借口接近小師叔,上回我裝醉好不容易騙得跟他同床共枕,你倒好,流氓貓,趁著我睡著了就去舔他,還好我及時發現把你撈回來,否則還讓你一隻貓搶了我的先。”
“喵喵喵——”小貓很不服氣。
“別吵啦!”沈樾說道,“我和他都會平安的,你就好好守家吧。”
他沒等小貓再叫喚,揉了一把它的腦袋,就離開了。
沈樾一路憂心忡忡,到了棲鶴山莊,找了機會就想去見祝枕寒,一是為了提醒他,二是為了將玉冠給他。不過,他緊張,刀劍宗那邊更緊張,因為這是祝枕寒在武林大會上的初次亮相,於是將他本就知曉的規矩一再強調,甚至還抽空替他將念柳劍拿去保養了一下。祝枕寒無論何時身旁都圍滿了人,水泄不通,沈樾等了許久也沒有找到機會。
好不容易等到宗門行道,展示劍舞過後,正要散場,沈樾偷偷從落雁門溜出來,跑到刀劍宗去,小聲地喊祝枕寒,小師叔,小師叔,待祝枕寒轉過頭來,沈樾就朝他擠眉弄眼,招手示意,讓他過來。人群熙攘,都擠在一起,誰也瞧不清是誰,想必混出來也很容易,然而祝枕寒遲疑了片刻,卻搖了搖頭,一字一頓的,向他做口型,說,抱歉。
祝枕寒是刀劍宗小師叔,劍宗宗主江蘺的關門弟子。
許多人都看著他,等著他露出破綻。
道理,沈樾是明白的。
沈樾當然懂。他善解人意了很久,將祝枕寒從來沒有開口對他說過“喜歡”這兩個字視作害羞;將祝枕寒從來沒有回吻過他視作矜持;將祝枕寒從來沒有來落雁門找他這件事視作身份不同。他理解一切,明白一切,包容一切,他投祝枕寒以珠寶玉石,祝枕寒報之以他讀過無數次的話本,因為那些銀兩要供弟弟進京趕考......他都很清楚的。
然而,這一件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疊加在一起,竟然讓他如此煎熬。
祝枕寒還在等沈樾的回應,可是沈樾沒有回應,他隻是呆呆地站在原地,像是在走神,又像是在思考,而身側的弟子發覺他停下了腳步,問道:“小師叔,你怎麽了?”
他隻好在臨走之際,最後看了沈樾一眼。
卻沒曾想,這是祝枕寒在棲鶴山莊,整個武林大會上,看的他最後一眼。
祝枕寒走後,沈樾還站在原地。
他惶惶然地想,從什麽時候開始,見到祝枕寒竟然是件痛苦的事情,刀劍宗的宗門服裝分明是藍袍雲紋,落在眼中,卻像是火焰在焚燒,在侵蝕,將他的胸腔燒成灰燼。
沈樾猛地捂住嘴,劇烈而痛苦地喘息了一下。
不,不要想了。他告訴自己。
然而他卻無法遏製思緒的蔓延,如同抽絲剝繭一般的,將重重堆疊的虛偽現實全部撕裂,低切的,嘶啞的,一字一頓的告訴他,沈樾,你真的很笨,為什麽不肯認清現實呢?你喝醉了祝枕寒會讓你留宿,你喜歡話本他就幫你找話本,可是換成刀劍宗的任何一個弟子,他也會這樣做。你在他眼裏根本就不特殊。他是高嶺之花,你是芸芸眾生。
沈樾,你是眾生。
那個聲音繼續說道,如果他真的對你動情——
為什麽他從來沒有挽留過你,沒有主動擁抱你,更不會在你吻他的時候回吻呢?
他一直都很冷靜啊,沈樾,不冷靜的人是你,耐不住性子主動結識他的是你,裝醉撲進他懷裏的是你,先說出“我可不可以喜歡你”的人是你,索吻的人是你,自顧自付出的是你。你品德高尚,不願意讓他和你一同墮落,你非要護著那一捧潔白的細雪,即使它將你的手凍得開裂流血,你也不想鬆手。可是沈樾,你有沒有想過雪是怎麽想的?
沈樾怔怔的,問,那雪是怎麽想的?
那聲音終於笑了,說,雪什麽也沒有想。它不在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