緊接著,是漫長的昏黑。

胥沉魚忙著幫沈樾找尋能夠調製解藥的醫師,盡量拖延了時間,其間又有落雁門與沈家的刻意隱瞞,所以沈樾這件事,並沒有流傳出去,偶爾的風言風語,也隻是膽寒地說一句大門派、大家族的人物,就是如此草菅人命,就是如此的不將小門派放在眼中。

原本,沈樾令落雁門麵上無光,理應回師門接受懲罰。

但是落雁門的掌門,胥沉魚的父親,胥寄舟,素來與沈樾的父親交好,沈府不消兩日就得到了消息,沈父怒不可遏,立刻派出親衛將沈樾接回,礙於他的麵子,胥寄舟隻好歎息著答應,決定不插手他的家事。臨走之際,沈樾很想說,我不想回去,掌門,師父,師姐,求你們挽留我,求你們別送我走......但是他什麽也沒說,沉默著離開了。

沈樾實在是太了解自己的父親了。

他們是那樣相像,又截然不同。

沈父的眉頭一皺,沈樾就知道他要說“你看看你在外麵都做了些什麽混賬事情”;沈父的手在桌案上一拍,沈樾就知道他要說“我以前都是如何教導你的”;沈父氣得胸膛起伏,喘著氣,似憤怒的獅,說“來人”,沈樾就知道他下一句是“給我狠狠打”。

邊打,邊要問,你可知錯。

沈樾說,我不知。

他是絕不會鬆口,絕不會示弱的。

他生來反骨,越是要逼他求饒,他越是咬破了嘴唇不肯求饒。

破爛的衣裳緩緩沁進了血水,一片血肉模糊,辨不清楚形狀,沈樾逐漸感覺眼前昏黑,嘴裏全是腥甜的味道,嗆得他喘不過氣,唇瓣被牙齒撕咬得開裂,絲絲血痕順著嘴角往下淌,一直淌進衣襟裏。兄長尚且看不下去了,低著聲音,近乎懇求地說,小弟,你就說你知錯了吧,你說了,父親就讓人停手了......小弟,沈禾,你為什麽不肯說?

沈樾已經說不出話了,嗬嗬地抽著氣,如同被刮得崩裂的破舊草屋。

他當然沒有錯。

藥不是他準備的,他沒有對誰起過殺心,也沒有將小門派的弟子視作草芥。

他也並不覺得後悔。

當沈父一遍遍地跟他強調,跟他形容,說因為你,那個人現在已經被痛苦折磨得不成人形,神誌不清,沈樾也隻是更加確信自己這麽做是對的,他近乎慶幸地想,幸好那藥沒有用在祝枕寒身上,即使有一分一毫的可能性,至少他在一切發生之前阻止了它。

這場酷刑直到沈樾昏過去為止。

他醒來時,發現自己被鎖在柴房裏,兄長憐惜他,偷偷給他送來吃食,因為害怕被父親發現,所以也隻是些幹癟的饅頭,稀粥。沈樾接過來,也隻是很沉默地吃著,並不是饑餓促使他進食,他一點也不餓,一點也不想吃東西,喉嚨疼得出奇,吃什麽東西都難以下咽,味如嚼蠟,他進食,隻是因為他需要這場煎熬的、無聲的抗爭持續得更久。

如果這件事會令父親感到片刻的痛苦,那麽,沈樾想,他會願意去做。

沈父大抵也是猜到長子在給小兒子送吃的,但是他選擇了視而不見,隻是派人,每隔五天來問一次,問沈樾可知錯。沈樾一開始會說“不知”,後來再聽到管事隔著門問他,就幹脆拾起石頭往門上扔,石頭砸在門上,發出悶悶的響,象征著他的態度堅決。

沈樾是鬧騰的性子,見不得靜的,非要找些什麽話來說才行,不然就難受。

然而,他就這樣一聲不吭的,像是失去了聲音般的,沉默了二十多天。

顧厭來探望沈樾的時候,下人將柴門打開的一瞬,他幾乎沒認出來裏麵的人是誰。房間中陰暗如潮,沈樾渾身狼狽,兀自蜷縮在角落裏,像是尋求安慰的鳥,然而他聽到動靜,抬眼之際,眼中仍餘澄澈冷光,看到是顧厭,那張木然的臉這才很緩慢地、後知後覺地露出了一點不同的表情,牽動著肌肉僵硬地挪移,大約想對他笑,卻笑不出來。

顧厭看了一陣,移開視線,問:“沈老爺說過,連澡也不叫他洗嗎?”

他神色冷淡,辨不出情緒,然而他的那層身份就足夠讓他的每一句話、每一個字都有咄咄逼人的意味,下人哆哆嗦嗦地聽著,忙說:“沒有,沒有。奴才這就去準備。”

下人忙不迭地去準備了,顧厭轉過頭,重新看向房內的沈樾——他的手指撫上衣襟上細細的鎖扣,解開,褪下華美豔麗的紅綢外袍,身側的侍女低眉接了過來,另有侍女用一根玉簪將如瀑長發束起——緊接著,顧厭邁步走進柴房,嗅到房中腐爛的氣息時,他輕蹙眉頭,卻沒說什麽,走到沈樾的麵前,將衣角牽在掌心裏,緩緩俯身蹲了下去。

“沈禾。”他說,“那個人還是死了。”

沈樾看著他。

顧厭繼續說道:“這件事,你師姐誰也沒告訴,在落雁門大抵隻有掌門與那幾位掌事才知曉,即使你回去了,最多受一些掌事的冷言相對,你的住所她也給你留著的。”

沈樾的睫毛輕輕顫了顫,卻還是沒有說話。

他不聲不響的,像個啞巴,和平日裏的樣子大相徑庭,顧厭一時間還有些不習慣,終於不耐似的,拉著袖子去擦沈樾那張髒兮兮的臉,力度很重,要將他臉上的汙垢全擦掉不可,沈樾這才感覺到了有點疼,嘶了一聲。顧厭就說:“現在終於願意吭聲了?”

沈樾指了指自己的喉嚨,慢慢的,張了張嘴,唇齒間卻隻發出了一些破碎的音節。他太久沒有說過話了,不知道該說什麽,也不知道該從哪裏說起,甚至有些抗拒說話,被顧厭這樣硬逼著說話,停了又停,才勉強啞著聲音,問:“武林大會,頭籌是誰?”

顧厭盯著他,“沈樾,夠了。”

沈樾亦是固執地回望,從喉嚨中逼出兩個字:“是誰?”

“祝枕寒。如此,你滿意了嗎?”顧厭微微垂眼,睫毛在臉上落下一片陰翳,他的聲音是很冰冷的,神色略帶厭倦,低聲說道,“從此以後,再也無人質疑他小師叔的身份,他清清白白,風光無限,不染塵埃......你想從我這裏知道的,不就是這些話嗎?”

他忽而抽身,站起來,居高臨下地望向沈樾,“你準備在這裏呆到什麽時候?”

無論是顧厭,還是沈樾,都很清楚,沈樾若是鐵了心要走,總能離開的。

他們也都清楚,這一走,就沒有任何歸處了,從此流離失所,在天地間漂泊,失去了束縛,何其自由,也何其孤獨。沈樾向來都是無所畏懼的一副模樣,卻最怕孤獨,那名為沈家的繩子鎖著他,讓他感到痛苦的同時,又能感到一絲確實活在這世上的真切。

從小的教導,潛移默化的,一點一滴地影響著他的觀念。

在沈樾的眼中,自己就是一個什麽也做不好的廢物。

離開了沈家,離開了落雁門,失去了這兩層光環之後,他還剩下什麽?沈樾不願意去想,也不敢去想。他像這樣靜默地抗衡著,如同一場漫長的拉鋸戰,他將所有都賭了進去,隻為了讓父親感到哪怕一瞬間的憤怒或是痛苦,然而真正潰爛腐敗的人隻有他。

顧厭說:“沈禾,你不是這樣沉默的人。”

“你的反抗,理應更盛大。”

他看見沈樾愣愣的出神,便不再說話,隻是取了腰帶上的那顆瑪瑙石,放進沈樾的手裏,說:“我去看一看熱水怎麽還沒有備好。”顧厭懶得要命,從來不親自做這種事情的,沈樾想著,將瑪瑙石納入掌中,沉甸甸的,他望著顧厭的身影逐漸遠去,踏出房門,然後徹底看不見了,如同一抹翩然離去的晚霞,是滾燙的,寒涼的,也是肆意的。

沈樾在原地坐了半晌,終於下定決心似的,站起身來。

他把招風劍偷回來,翻牆出去,走了。

去西平郡吧,沈樾想,聽說西平郡和商都截然不同,商都繁榮,西平郡荒涼,然而眾星近得像是觸手可及,天地寬闊,即使是失去一切的人,也能在那裏找到容身之處。

到了那裏,他要改名換姓,不再要沈樾這個名字。

叫什麽好呢?他想,就叫——青莊吧,像鳥一樣自在,想去哪裏都可以。

在去西平郡之前,沈樾回到了闊別已久的臨安。

他還是想向胥沉魚和祝枕寒道別,如果可以,他還想對胥沉魚說一句對不起,對祝枕寒說一句恭喜你——盡管祝枕寒到現在也沒有任何消息,就像是忘記他這個人似的,但是沈樾就是忍不住地想要見他,克製不住地想要見他,如同刻骨銘心的執念。他不想說自己是間接因為他而中途退出了武林大會,不想讓祝枕寒覺得他可憐,他隻是想他見一麵,見一麵,然後就去西平郡,興許祝枕寒還會挽留他,而他希望聽到這一句挽留。

無論最後結局如何,沈樾如今隻想知道這一切值不值得。

他已經失去了容身之處,至少需要什麽東西來讓他感覺真切地活著。

沈樾寫好了信,托人遞往刀劍宗,給劍宗宗主的弟子,祝枕寒,然後他就坐在摘水亭裏等。從西落西山,等到星月高懸,再等到夜深人靜,四處寂寥無人,雲間泅著的水汽終於沉沉地砸了下來,起先是一滴,兩滴,然後是無數滴雨珠,落在身上都是疼的。

第一個時辰,沈樾想,雨下得好大,祝枕寒走的時候有沒有記得帶傘?

第二個時辰,沈樾想,祝枕寒是不是路上因為什麽事情耽擱了?他以前好像沒有這般遲來過,又或者根本就沒有收到他的信?沈樾想得思緒混亂,不知道該做什麽。他沒有帶傘,也不敢貿然離開亭中,怕祝枕寒找不到他。雨越下越大,寒風裹著冰冷的水珠飄進亭中,濺在他身上,也足以讓他的外袍和鞋子濕透,漸漸的,感到了刺骨的寒意。

第三個時辰,沈樾想,祝枕寒興許真的不來了。

可是,他苦苦追尋這件事本身又有什麽意義?無論祝枕寒是收到了信,還是沒收到信,都已經是這樣了。倘若祝枕寒沒收到信,如今也已經太遲了,來不及了;倘若祝枕寒收到了信,卻不來,這比他沒收到信還要令沈樾難過。他實在是不敢賭,也沒有那個勇氣去賭,因為哪怕隻有萬分之一的可能性,他也不願意去知曉那個他最害怕的答案。

第四個時辰,沈樾聽到了聲音。

那個聲音隔了一個月的時間,又重新出現在他的耳邊。

它說:“為什麽還不恨他呢?”

沈樾發現自己甚至已經習慣了這個聲音的出現。

他實在是太孤獨了,太寂寞了,像是溺於水中的人,即使是刀刃也願意去抓住。

於是他並沒有像之前無數次那樣壓抑身體中的另一個靈魂,而是默不作聲的,聽它繼續在自己的耳畔竊竊私語,說道:“沈樾,不要裝清高了,你恨他是理所應當的。”

旋即,它又笑:“我知道,你不願恨他,因為你覺得自己應該大度,你覺得自己可以包容一切,也理應包容一切。沈樾,你是凡人,又不是聖人,你憑什麽要原諒一個注定冷淡,對你不聞不問的人?你付出了你可以付出的一切,卻沒有得到任何的善意。”

被關在柴房裏一個月,沈樾以為自己早就習慣了等待,也足夠冷靜。

然而,在這一瞬間,他忽然感覺到心底的火騰騰地燃燒起來,這一次,比以往的任何一次更洶湧、更灼熱,將渾身的血液都烤得沸騰,他發現自己確實是痛恨祝枕寒,痛恨他的視而不見,痛恨他的冷靜自持,痛恨自己如此近乎癲狂,他卻仍然那般的清白。

他恨自己多管閑事,恨自己故作高尚,恨自己付出太多,得到太少。

他恨不得......撕碎那副冷淡的臉,將祝枕寒碾進塵泥裏,讓他也像自己這般困於煎熬中,難以忘懷,讓他也知道什麽是求而不得的滋味,讓他也知道等待是多麽痛苦。

於是他將小心翼翼捧在手裏的細雪,散了,碎了,棄之不顧了。

清晨,胥沉魚剛醒過來不久,就聽見門被敲響了。

下著這麽大的雨,按理來說不可能有人來找她的。她這麽想著,一邊起身披衣,一邊去開門——門外站著的,是渾身淋得濕透的沈樾,他沒有帶傘,就這樣硬生生從雨裏走回宗門,神情麻木,對她說:“對不起,師姐。是師弟不爭氣,差點連累了宗門。”

頓了頓,啞著聲音,又說:“我要走了。”

胥沉魚心神俱震,趕緊抬手拉住沈樾,觸到之後才發覺他的手冷得沒有溫度,臉卻很紅,再一摸額頭,燙得要命,幾乎要將她的手燙傷。沈樾在她麵前哭過許多回,這次卻沒有掉下一滴眼淚,反倒是她的眼睛酸澀,幾欲落淚,央他,求他,不要毀掉自己。

沈樾燒得神誌不清,迷迷糊糊間,聽著胥沉魚的聲音,都是破碎連不成句子的。

有一次,他勉強撐著精神,問:“師姐,你說什麽?”

胥沉魚卻又不說話了,搖搖頭,讓沈樾好好休息。

她此番舉動,算是私藏罪人,然而她望見沈樾脖頸露出的一截肌膚上,滿是鞭痕,一直蜿蜒生長進衣襟中,她就無法狠心棄他不顧,胥沉魚甚至後悔起當初竟然如此輕易地就讓沈府的人接沈樾離開,她,或是胥寄舟,都很清楚後果,卻仍選擇了漠然旁觀。

胥沉魚了解沈樾,知道沈樾是怎樣的人,所以她相信沈樾。

身為父親的人,流著同樣血液的人,卻連問一句有沒有隱情的耐心都沒有。

沈樾時常高燒不退,如此反複,等到他的體溫終於徹底降下來,隻是身體發虛,臉色並不好,時不時的,還要咳嗽幾聲。引路的童子私傳胥沉魚,說,有人要見沈樾。

胥沉魚說,不見。

那童子卻遲疑著沒有走。

胥沉魚隻好又問,是誰?

童子如蒙大赦,連忙說道,是刀劍宗的小師叔,祝枕寒。

胥沉魚想起,從一開始,似乎一切的失控都是因祝枕寒而起的。

她雖然不明白其中的曲折,卻隱約能夠憑借直覺猜到,於是,她這一次並沒有貿然拒絕,而是回去告訴了沈樾,讓自己的師弟來決定要不要見——但是,沈樾說,不見。

於是童子端著一副不屬於他這個年紀的糾結神情,去傳話了。

胥沉魚坐在床沿,沈樾靠在床頭,怔怔的出神,他沒說,胥沉魚也就不問。

過了片刻,換了個童子,氣喘籲籲地跑過來,絞著衣角,很難為情地說:“師姐,師兄,我們同那位小師叔說了,師兄不見他,可他非說要見他,不見到就不走似的。”

他猶豫一瞬,又說:“現在......漸漸有弟子圍觀,再拖下去事情恐怕會鬧大。”

胥沉魚沒有應下,隻是看著沈樾。

幾秒後,沈樾像是後知後覺終於意識到他們在說什麽似的,慢慢地將視線從窗戶挪開,臉上沒什麽表情,看不出是憤怒還是歡喜,他隻是很平淡地說道:“好,我見。”

在落雁門的山門,沈樾確實看見了祝枕寒。

他想了祝枕寒不止一個月,想得快要發瘋,如今真的見到時,卻並不覺得寬慰,那張臉上出乎意料的帶著焦急的神色,他素來清冷的聲音也染上了情緒,喊他,禾禾,沈禾......沈樾。然而,沈樾隻看了他一眼,就不敢再看第二眼。有了第二眼,就有第三眼,他就會再次陷入那種困局中,無法脫身,而他已經打定了主意,不再留在臨安了。

台階的盡頭,沈樾閉了閉眼,不再看祝枕寒,轉身離開。

踏入山門之際,他恍恍惚惚地想,這好像是他第一次讓祝枕寒看見他的背影。

然而,他心中卻半點快意也無,都說長痛不如短痛,但這短痛,已經足夠他的指尖發麻,藏在袖子底下,顫得像是緊繃得快要斷掉的弦,所有遺憾或是喜悅,都一並摧毀殆盡,潰為雲煙,那些刀劍宗與落雁門的恩怨,懸殊的身份,都在此刻成為“往事”。

此後,溫柔殘忍得像一柄斷水之劍的臨安逐漸遠去。

隨之迎麵而來的,是千裏風沙,烈烈如咽,卻是鈍刀,一點點將過往剝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