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鵲沒有踏入茶肆。

聶秋掀簾而入,白衣在陰沉的色調中格外明顯,如同一刃月痕。

符重紅欲要起身,卻被聶秋擺手製止了。

他的目光僅僅是在對座的符重紅和符白玨身上略略一停,很快挪開,反倒看起那兢兢業業守在符白玨身側的的傀儡來——他抬手扣住傀儡的下巴,向上抬起,借著光仔細地端詳了一陣它近乎真人的麵目,語調平和地感歎道:“你的技藝比十年前更精進。”

這樣的話,讓符白玨也反應了過來,他已經知道自己袁千機的那層身份。

更早。他想,恐怕在霞雁城,在覃府,那看似毫無波瀾的表象之下,聶秋就已經察覺到了他的異常,即使“袁千機”與“符白玨”的身高、聲音截然不同,也沒有露出真麵目,但聶秋就是可以剝去層層偽裝,洞悉他潛藏心底的想法。聶秋正是為此而來的。

符白玨抿了口水,說道:“沒想到右護法還記得我。”

聶秋鬆開手,傀儡的關節哢噠一聲歸位,他望向符白玨,“我從不輕視任何人。”

符白玨知道這一點。早在聶秋尚在正道的時候,他就聽說過了,這個人的行事風格堪稱雷厲風行,非要斬草除根不可。謹慎,這是聶秋的優點,如今卻變成了最棘手的。

他說:“右護法對小人物真是一視同仁。”

“畢竟,膽敢在那個年紀就當眾向魔教宣戰的,這世上也寥寥無幾。”聶秋拉開長凳,徑直坐下,如今就形成了三方之局,他說道,“況且你也並非小人物,袁千機。”

聶秋是一派的雲淡風輕,符重紅聽在耳中,卻是心神俱震。

她明白了,聶秋是處刑者,他是來處置心懷私情的符重紅和與魔教對立的符白玨,原定計劃裏沒有聶秋,他卻還是選擇了出麵,因為他發現了那個未知數,袁千機,也就是符白玨。符重紅的額上漸漸沁出汗珠,她強迫自己思考著,如果是她,她會選擇在這個時候鏟除敵方勢力的頭領,也會鏟除生出貳心的部下,所以,她如何才能打破局麵?

叛離魔教是最糟糕的結果。

她必須讓聶秋看到,她沒有要背叛魔教的意思。

“右護法,我此前並不知曉師弟便是千機閣閣主,直到我與祝枕寒一行人交手之際才得知的這件事,也是我下令放祝枕寒和沈樾離開的,因為我做不到與他刀刃相向。”符重紅停頓了片刻,“我知曉師弟如今已經站在了魔教的對立麵,但他是我唯一的親人了,我不能再忍受失去親人的痛苦,我願承擔一切後果,隻求右護法這次能饒過他。”

她不善言辭,說得不甚流暢,這番話說出來,也沒有什麽說服性。

但是符重紅的動作很快——在最後一個字音落下的同時,她抽出了腰間的彎刀,刀光**開冰冷的碎光,符白玨來不及阻攔,就看見她翻轉手腕,將刀尖朝向自己的肩膀。

“願自斷一臂,以證誠心。”

她的刀,既快,又輕,隻是輕微的一聲破空,就朝左臂狠狠刺去!

白蟒絲隻堪堪觸到了符重紅的手肘。符白玨眼前的景象緩緩地變慢,他忽然無比後悔起這個決定,他後悔將所有事情告訴符重紅,如今承擔一切的並不是他了,而是符重紅,似高樓將傾的人不再是他了,是符重紅,她更加瘋狂,更加失控,更加容易崩塌。

她很擅長傷害自己,也對自己毫不在乎,所以她覺得這樣的交易是劃算的。

在刀刃將要撕裂血肉之際,一直默不作聲望著的聶秋忽然動了。

他扯斷繡在衣襟上的那顆明珠,疾射而出,從鋪天蓋地的白蟒絲之間尋到縫隙,準確無誤地擊在了符重紅的手腕上,將她手腕震得偏離,彎刀自然而然地歪斜,這一歪,就將原本的力度卸去大半,刀刃劃開布料、肌膚,鮮血飛濺,留下了一道不深的傷口。

與此同時,白蟒絲也終於纏住了符重紅的手臂,令她的動作一頓。

符重紅怔了怔,望見滾落地上的明珠,終於反應過來是聶秋出手讓這一刀偏了。

白虎又驚又怒,心急護主,就要往聶秋撲去,被符重紅及時製止。它不明白這之間的彎彎繞繞,隻知道自己被攔了兩次,很不愉快地伏在了符重紅的身側,說什麽也不肯再離開她半步了,尾巴啪嗒啪嗒地甩著,一聲接著一聲,在茶肆內回**,就像倒計時。

聶秋慢條斯理地摘下殘留在衣襟處的線頭,任由它輕飄飄被吹走。

“別做傻事。”他啟唇說道,“我不希望因為這點小事損失一員大將。”

此時符白玨也已經將白蟒絲收了回去。符重紅和聶秋對視了片刻,從他的言行舉止中也猜到自己的行為讓他暫時放下了猜忌......是的,她斷定聶秋不是完全沒有要處置她的念頭,否則也不會選擇觀望到最後一刻才出手,至少她現在再次獲得了他的信任。

許是看出符重紅還有所猶疑,聶秋起身將符重紅手中的彎刀替她重新推回鞘中,合攏之際,發出一聲鈍響,而他就以這樣微微低伏的姿勢,凝視著符重紅的雙眼,那雙桃花眼此刻凝著一層薄薄的冰淩,稍顯寒意。他說:“沒關係,我可以理解你的想法。”

“你失去了師兄,想要盡力保護師弟、彌補師弟,這個你在世上為數不多還牽掛的人,是再正常不過的事情了。”聶秋如此說道,“我也知道你在擔心什麽。你在擔心魔教會因他千機閣閣主的身份為難他,你是白虎門的門主,他是你的家人,你們師姐弟相見,本是一件喜事,魔教又何必為難他?還是說,你認為魔教會因為這件事翻臉嗎?”

符重紅搖了搖頭,緊繃的身體終於有所鬆弛。

聶秋見此情形,鬆開了按在符重紅手背上的手,重新坐回長凳上,接下來的話卻是潑了一盆冷水:“盡管我能夠理解你,但是,如果你的師弟再像這樣繼續與魔教作對,我不能保證接下來魔教會用怎樣的手段對待他。符重紅,我知道你很清楚,你的師弟如今正在逐漸步入深淵,他何時粉身碎骨,在何處粉身碎骨,你一概不知,所以你能做的就是竭盡全力保全他。不過你的師弟是很倔強的人,他知道危險,仍然不會停下來。”

他的話說中了符重紅最擔心的問題。

符白玨原本覺得聶秋對此事的態度有些曖昧不清,為了得知他的意圖,所以耐著性子聽了一陣,聽到這裏的時候,他的眉頭皺了起來,對聶秋接下來要說的話有了預感。

聶秋說:“我可以給你,也給符白玨一次機會。”

符重紅問:“什麽機會?”

“你可以選擇將符白玨帶回魔教,帶回白虎門。魔教不會對自己人動手,他不必淌這趟渾水,不必因為鴛鴦劍譜受到牽連,你也不用擔心他會在什麽時候再次離開,你們二人仍然像以前那般相處。”聶秋說,“至於已經發生的事情,魔教可以既往不咎。”

果然,精心謀劃的狐狸終於露出了獠牙。

符白玨的眉頭皺得更深。他聽出來,這無異於變相軟禁。

去魔教,就是往龍潭虎穴裏走,怎麽可能還有離開的機會?

但是——符白玨隨即望向了符重紅。他意識到符重紅竟然真的被聶秋說動了,那種崩塌後無可避免的創傷終於劇烈地影響到了符重紅的情緒,讓她的想法逐漸變得極端。

聶秋就在這裏,段鵲及其門眾,還有白虎門的門眾都在茶肆外等著。

所以符白玨心中再如何複雜,也隻能沉默。他必須靜心等待這些人的離開。

幸好聶秋此次行動的主要目標還是祝枕寒和沈樾,白虎門退出了,他就得繼續完成白虎門應該完成的任務。聶秋說完這番話之後,就站起了身,按了按符重紅的肩膀,說道:“留給你的時間很多,你可以好好考慮一下我的方才的話,如果你做出了決定,就同你的師弟啟程回白虎門吧。我接下來要和段堂主繼續追殺那兩人,便先行一步了。”

符重紅和他道別。

他們看著聶秋走出茶肆,一陣動靜後,那些人離開了。

茶肆內又剩下了兩人一虎。

“你想帶我走嗎?”

“你想跟我走嗎?”

異口同聲。

白虎的耳朵抖了抖。

符白玨頓了頓,說道:“你先說吧。”

符重紅很坦誠地告訴他:“我想。”

符白玨想告訴符重紅,可是他不想走,他好不容易才從那個地方離開的,十年後不可能再回去,更何況是他主動入了局,祝枕寒那一家人對他照顧頗多,他絕不可能坐視不理,即使他知道自己將會麵臨什麽危險,他也必須成為祝枕寒和沈樾那兩人的支撐。

然而,看著符重紅的眼神,符白玨又有些說不出來。

他的師姐,不願見他粉身碎骨,甚至願意替他粉身碎骨。

他將痛苦全部傾瀉給了符重紅,也不知她之後將會如何,會不會因為無法承受而做出更瘋狂的事情,她離徹底毀滅還有多久,她的話,她的行為,都讓他無法視而不見。

符白玨的話在喉間打著轉,最後他隻是問了一句:“師姐,你......還好嗎?”

符重紅想過符白玨會拒絕,或者同意,當然後者的可能性是不高的,至少比她用強硬的手段讓符白玨出局的可能性要低,但是她唯獨沒有想到他竟然會問她,還好不好。

緊接著,她又發覺這是一個很好的機會。

是一個能夠讓符白玨不得不答應跟她回魔教的機會。

她在心中唾棄自己,嘴唇顫了顫,組織著語言,準備開口告訴符白玨:我現在感覺很不好,我不希望我一直處在為你擔驚受怕的狀態中,所以,符白玨,你和我離開吧。

符重紅將所有注意力都放在了符白玨身上,沒有注意到茶肆外一點動靜也無。

符白玨等著符重紅的回應。

他望著她思索的樣子,抬起眼睛準備開口的樣子——

然後符白玨的眼睛猛地睜大,趕緊借低頭喝水的姿勢掩蓋眼底的錯愕。

誰能告訴他,為什麽早就應該離開的祝枕寒和沈樾,就在符重紅身後不遠處的後廚裏探出半個腦袋來,跟他招手,一字一頓的,和他做口型:外麵的人都解決了,快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