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城鏢局與胥家情誼深厚,掌門和胥輕歌無異於沈樾的二爹三爹。
麵對三爹的質問,在眾目睽睽之下,沈樾咬咬牙,索性脖子一梗,仰著腦袋說道:“為什麽劍法輕盈就一定要修女劍?而劍法沉靜就一定要修男劍?簡直就是偏見!”
胥輕歌被他這話逗笑了:“這也能說成偏見?”
沈樾說:“那就是刻板印象。”
胥輕歌說:“哦。還有呢?”
沈樾:“獨斷蠻橫,沒問我一句想法。”
胥輕歌:“對我這麽多意見啊?”
沈樾劈裏啪啦說了一堆,胥輕歌麵色不改,諸位掌事聽著,嘴角微抽。
最後,沈樾小聲嘟囔了一句:“......為什麽一定要我委身於小師叔才好?”
掌門忽然開口:“既然你不願意,那就換。”
沈樾一愣。
掌門看向祝枕寒,說道:“枕寒,沈樾強迫你修女劍,恐怕這幾日你過得也不太舒坦。我起先是想的刀劍宗會派出一位女弟子,例如那個叫池融的小姑娘,後來知曉來的是你之後,我連同八位掌事商量了一下,覺得你們交手多次,恐怕對彼此知根知底,況且比起沈樾來說,你更適合修男劍,幾番商議之後,決定讓沈樾修女劍,你修男劍。”
他緩緩道:“看來沈樾並沒有將這些話傳達給你。”
“既然沈樾也如此抗拒,那麽,落雁門也沒有顏麵強留你了,明日我會修一封書,同時派幾位弟子與你一起前往刀劍宗,待你們掌門看過後,自然就明白我的意思了。”
祝枕寒莫名覺得嗓子發幹,“沈樾之後會如何?”
掌門有點兒意外,倒也回答了:“他會和刀劍宗的女弟子一起修鴛鴦劍法。”
沈樾神色鬱鬱,說:“我不要。”
胥輕歌問:“這個也不要,那個也不要。你要什麽?”
你要什麽?
沈樾又咬著嘴唇回答不上來。
“我——我與小師叔修得挺好的,更何況,人都請來了,哪有送回去的道理?”他磕磕巴巴地說道,“刀劍宗會因此看低落雁門的,江蘺,江宗主恐怕也不會樂意的。”
胥輕歌本來是想說一句“修得挺好,才修完第一招啊”。
聽到江蘺的名字,他的眼神微微一沉,撥了撥散亂的碎發,沒有說話。
掌門歎息道:“沈樾,修習鴛鴦劍譜一事,不是叫你胡鬧的。”
沈樾瞳孔顫了顫,還未開口,卻聽到一旁許久沒發話的祝枕寒忽然說道:
“不是胡鬧。”
所有人將目光重新放在這位小師叔身上。
一身月白,玉冠束發,儀態端正,神色從容。
他迎著如炬的目光,繼續說道:“是我提出要修女劍的。”
掌門問:“為何?”
“沈樾說得沒錯,不是劍法輕盈的就一定要修女劍,不是劍法沉靜的就一定要修男劍。”祝枕寒說道,“我習劍十一年,皆是用的如此招式,早已修得精進,然而江湖多變,招式詭譎,倘若一成不變,恐怕難以得到突破。掌門前輩,是我主動提出想要了解沈樾......了解女劍的招式,他勸不動我,無奈才答應下來的,並非他任性使然。”
這話換了任何一個人說,恐怕在座掌事都會覺得是胡謅。
可惜這話是刀劍宗的小師叔,這個向來冷淡又肅然的少年天才說出口的話。
沈樾沒想到祝枕寒竟然會為他出頭,前半段話他還覺得挺像樣的,甚至很想說“這就是我想表達的嘛”,結果聽到後半段又清醒了過來,甚至覺得臉頰發燥,垂著頭不敢將臉上的表情顯露出來。嗯,大約因為沈樾從來都沒聽過祝枕寒一本正經地胡說八道。
而且還是當著自己的掌門、師父、諸位掌事的麵。
掌門看了沈樾一眼,沈樾趕緊收起心思,抬起頭,回以堅定的眼神。
說實話,他們其實也並非完全聽信於祝枕寒,不過他既然表現出了態度,那就說明這件事還沒有因為沈樾的胡鬧而變得太糟糕,至少維持了落雁門和刀劍宗之間的關係。
既然祝枕寒都不介意,再深究下去反倒是有些胡攪蠻纏了。
於是掌門與掌事們商量了之後,提出了一個要求。
五天之內,祝枕寒和沈樾必須把那殘頁上的三招練得嫻熟。
五天,看上去時間很充裕。
然而習劍是一回事,該罰沈樾的一個也不會少。
時隔多年,沈樾又被罰了抄書。
整整一百零七卷,抄三天三夜也抄不完。
這意思是除去了抄書的時間,他即使不吃不喝不睡覺,也隻有一天不到的時間。
沈樾很崩潰,但是再崩潰,他自己做的孽,哭著也得把爛攤子收拾幹淨。
回去後,沈樾信誓旦旦地跟祝枕寒說,他絕對不會拖後腿,然後就閉門不出了。
祝枕寒隻好抓住那試圖溜進房內的小花貓,點了點它濕漉漉的鼻尖,說,沈樾現在心煩著,你就不要去添亂了。小貓聽著,似懂非懂地喵了一聲,然後舔了舔他的手指。
他抱著小貓回到住所,小貓熟練地從他懷裏跳出來,滾進整齊的被褥裏去了。
祝枕寒放下念柳劍,走到桌案旁,從懷中取出那兩封信,還殘餘著些微的體溫。
拆開那封畫著笑臉的信,果真是池融送來的,不過其中卻夾著好幾頁紙。
池融的——小師叔,見信如麵,你近來可好?落雁門有沒有為難你?沈樾有沒有為難你?我瞧他向來霸道,小師叔你性子內斂沉靜,別被他壓著一頭啦!我們都盼小師叔學成歸來,屆時劍法必定難遇敵手。以下的話說給不經允許就偷偷拆開信的落雁門弟子(如果有的話):看好了!姑奶奶正是刀劍宗倒春劍池融,等我逮到你,決不輕饒!
宋盡的——小師叔,展信安。孤身前往落雁門,並非隨便一個刀劍宗弟子都有勇氣做到的事情,我聽師父提及兩句,小師叔似乎是替融融去的,怪不得她說的時候總是會不經意間露出羞愧的神色。不過,我問她拒絕的理由,她又不肯說了。想來這個年紀的小姑娘總是滿懷心事,她也不像以前那般黏著我了,總是躲躲藏藏,虧得寄信才見得一麵。下次小師叔回來,我們再一同去之前下山去的那家茶樓,一起賞景飲茶,如何?
三師兄的——枕寒,我聽師父說你要去跟沈樾修鴛鴦劍譜了?你小子行啊!(我和你五師姐正巧碰見小融師侄去送信,攔住她一問才知道她是要給你寄,趕緊寫兩句)
五師姐的——枕寒,我聽三師兄說你委曲求全,為了鴛鴦劍譜而去了落雁門,倘若你覺得無法忍受,就回刀劍宗吧。區區一本鴛鴦劍譜而已,師姐還有很多劍譜,不怕師父責怪。師父向來對落雁門的人沒什麽好感,你回來了,我想她應該也是能夠理解的。
祝枕寒盡數看完,稍作思索,取來紙筆,磨墨蘸墨,提筆寫下回信。
至池融——好。沒有。沒有。沈樾沒有你想得那樣壞。信沒有被人拆開過。
至宋盡——她心事,唯有你可知,旁人恐怕難以揣測。好,下次一起去吧。
至三師兄——請師兄不要說些誤導師姐的話。
至五師姐——並非委曲求全,多謝師姐關懷。
然後,他擱下筆,取來那封表麵上空****的信,楠木香氣隨之湧入鼻腔。
祝枕寒的手指輕輕撫過信紙,帶起一陣細碎的聲響,他翻來覆去看了看,然後傾身去點燃了那盞尚未燃盡的燭燈,將火光照在信紙上,刺目的紅斑跳動,逐漸映出紋路。
那是一隻蜘蛛,小小的,身上的花紋卻鮮豔得詭異,蛛網密布,欲要吞噬天地。
他的友人向來喜歡拿這個符號作為身份的象征,名字也沒寫,總歸看到就知道了。
拆開信,信中空無一物,祝枕寒早就習慣了這種技倆,故而也不是很驚訝,沿著幹透的漿糊慢慢把信的每一角撕開,然後按照背麵的蛛網走勢對折幾次,再放到火光之上照了照,信的背麵,疊痕交錯之間,逐漸顯出了拚湊起來的文字,字跡整齊而漂亮。
“聽說,你替你的小師侄接下了鴛鴦劍法一事,前往落雁門去了。”
他的消息一直如此靈通,無孔不入。祝枕寒想著,繼續往下看。
“想當初,你手傷未愈,我尋了些話本子來同你講,想使你高興,你卻常常走神,目光空**無物,那時候我就猜到了,即使你因沈樾淪落到這種地步,往後若是再有相見的機會,你還是會放棄你那在旁人眼中永遠不可擊潰的尊嚴,再為沈樾低第二次頭。”
他寫:“我想說,何必在一棵樹上吊死,更何況沈樾又不是樹,他是禾苗。”
“我猜我說這些沒用,所以我還是不勸你了,不過你得知道我說過了。”
此後,話鋒一轉,又寫:“落雁門得此鴛鴦劍譜,不去找門內弟子,卻偏偏去尋了老對手刀劍宗,我覺得你應該也想知道為什麽,可惜你走得匆匆,沒來得及打聽。”
“我向來寬於待你,便告訴你:近年來胥家漸漸不如往日,落雁門上下弟子甚多,牽扯世家勢力,故而開銷巨大,入不敷出,落雁門幾任掌門又從不明確偏向哪方,即使一些門派有意攀附,也對此視而不見,而溫家倒後,其他門派便將目光轉向胥家,虎視眈眈,隻等著千裏之堤毀於蟻穴,至此傾覆。你若細心觀察,大約能注意到最近落雁門山門常閉,是因為周遭流寇侵襲,說的是流寇,實際上,卻有許多門派的人混跡其中,借機窺探。臨安雙璧,如今該是刀劍宗獨大,而落雁門,早已擔不上這個名頭了。”
“遠水救不了近火。落雁門這一舉動,是不得已而向同在臨安的刀劍宗示好。”
他在信的末尾,十分惡趣味的,寫道:“小師叔,你接受還是不接受?”
接受,刀劍宗會看在江蘺的麵子上為落雁門提供幫助。
不接受,就是放任落雁門在這洪流般洶湧的江湖中,逆流觸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