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雇主竟然是薛皎然和姚渡劍的女兒。
仔細想來,卻也並不奇怪。
璆娑一族以女性為尊,薛雇主自然不姓姚,而是隨母姓薛。
真正令所有人感到驚訝的是她對薛皎然和姚渡劍的感情,不是愛,而是恨。
如此決絕的愛並沒有讓她快樂,而是令她煎熬,像是與生俱來就烙印在她骨血裏的罪孽,是疼痛的,也是苦澀的。更加矛盾的一點是這些事情她本來可以從自己的父母口中知曉,卻在五十年後從旁人的口中知曉,莫非那兩個人在她出生後不久就去世了嗎?
那麽,既然是恨,她又為何將這場計劃稱為“複仇”呢?
這一切像是交錯盤桓的絲線,當他們以為自己已經解開時,卻發現遠遠還不夠。
薛雇主並沒有向掌櫃夫人提及任何有關鴛鴦劍譜的事情,線索到這裏又斷了,不過幸好侯雲誌提出了一個新的思路:薛雇主既是孤身前來,又不會武功,所以出行必定需要租借馬匹,或是請人抬轎,無論是前者還是後者,在這曲靈城中都會留下蛛絲馬跡。
至於為什麽薛雇主不會乘坐自己的馬匹——
她四個月前抵達曲靈城,與掌櫃夫人交談,三個月前抵達霞雁城,與翡扇交談,短短一個月的時間,如果僅憑一匹馬,是絕對不可能日夜兼程趕到的,所以必須要換馬。
五人將行李收拾好後,便離開了客棧,各自分頭行動,爭取趕在天黑之前查出。
此時城中已經漸漸有了關於宋渡卿已經入城的傳言,等到殘陽半掩,眾人揣著打聽好的消息回到客棧的時候,傳言已經滿天飛了,不得不說,符白玨的行動力實在很強。
楚觀瀾說道:“我打聽到,確實有幾個走夫在四個月前接到一單,雇主很闊綽,要求將她抬上曲靈山,我描述了一下相貌和年齡,也能對的上。隻不過這幾天曲靈城太熱鬧,那幾人都不在休憩的地方,而是四處奔波,我花了半個時辰也隻找到其中一個。”
而且那名走夫隻記得確實有這麽一個人,卻記不清楚她當時具體說了些什麽。
侯雲誌道:“這倒簡單,不必一個一個地去尋,每日卯時他們都會先在雜院內登記點名,明早我們可以趕過去仔細地詢問他們,隻要還在這曲靈城之內,不愁找不到。”
他們商量好了計策,點了幾個菜,將肚子填飽後,見天色已晚,便各自回房了。
祝枕寒洗漱後,將燭火挪向桌案的另一角,火光在窗欞上搖曳出一條扭曲的縠紋,他正欲落座,門就被輕輕地叩響了。他轉身過去開門,泄入房內的風將火苗吹得低伏。
門外的當然是沈樾。他這次終於沒翻窗,而是走了門,畢竟這住的可是三樓。
沈樾懷裏還抱著一個軟乎乎的枕頭,祝枕寒猜他是要往自己的被窩裏鑽,於是側身讓出一條道來,好叫沈樾進來,沈樾進來之後,果真很自覺地將枕頭往被褥之間一放,挪了挪祝枕寒的枕頭,然後把自己的枕頭也放過去並排挨著,揉了兩下把形狀調整好。
小鳥坐在**,拍了拍身側的位置,將蓬鬆柔軟的被子拍下一個凹陷。
於是祝枕寒走過去坐到沈樾身側,聽他喚道:“小師叔。”
“嗯?”
“薛皎然和姚渡劍的事情——還有薛雇主的事情,你是怎麽想的?”
沒人比祝枕寒更為清晰地感受到沈樾深藏在堅強下的是脆弱。他越是強作鎮定,就越是恐懼驚慌,這世間最堅硬無比的東西,被擊碎之時,卻又是那樣的輕易而又徹底。
沈樾很善解人意,很體貼,很能夠理解他人的心情。
同時,他也太容易深陷其中,相較自己的痛苦,反而更會因別人的痛苦而煎熬。
一對背負冤案的夫妻,被追殺的夫妻,在得知當時薛皎然肚子裏竟然懷著一個鮮活的生命,這世上沒有什麽比這更令沈樾感到疼痛了。他無法遏製地猜想,會不會其實當時將薛皎然和姚渡劍逼上曲靈山的那些名門正派之中,並不是所有人都沒發現這件事。
隻是,就像當初的吏史告誡柳河的話一般。
事到如今,已經覆水難收了。
祝枕寒聞言,伸出手,微冷的手指捧住沈樾的臉,讓他仰起頭來看向自己。
“禾禾。”他一字一頓,讓沈樾聽得清楚,“在縣令府翻閱胭脂血缸案的時候,你曾告訴對我說過,不要試圖共情他人,不要在追逐野獸的時候深陷密林,失去退路。”
沈樾也知道自己在祝枕寒麵前無異於一張白紙,抬眼便能看穿。
他的眼神微微閃爍,抬手握住祝枕寒的手腕,感受到玉石手鏈輕觸在皮膚上的一絲涼意,便用指腹緩慢地磨蹭,說道:“我明白。隻是我越想......越覺得心驚。薛雇主當初給我的木匣裏,放著的那兩枚狼牙,恐怕就是屬於薛皎然和姚渡劍的。她告訴我靈魂是有重量的,而我曾親手觸碰過那方木匣,也曾親眼見過其中的狼牙,就仿佛——”
仿佛從那一刻起,沈樾就已經避無可避地糾纏其中,被怨氣難消的魂魄所拘束。
所以這場風波由他從黃沙隘口帶到江湖,直到現在,已經有無數人牽扯其中。
“但那位薛雇主是不信狼神的。”祝枕寒突然開口說道,沈樾望向他,便聽他語氣平靜地繼續說道,“如果她足夠虔誠,她就不會讓身為旁人的你來完成這一切。然而她從某種程度上來說,卻又是相信的,所以她讓你將狼牙帶回去給她,由她以自己的死來開啟這一切,也將自己與那兩枚狼牙埋藏於無人問津的黃沙隘口,而不是魂歸故裏。”
她不信狼神。
但是她恨薛皎然和姚渡劍。
所以她選擇用薛皎然和姚渡劍所堅持的信仰來報複。
如此深切的、複雜的感情交織,讓祝枕寒和沈樾更加疑惑這個薛雇主在這幾十年裏究竟經曆過何種痛苦,而薛皎然和姚渡劍那時候逃進黃沙隘口之後又發生了什麽,才令他們的女兒對那個地方的印象如此深刻,要將它作為開端,要將它作為靈魂棲息之地。
祝枕寒打斷了沈樾的思緒,沒有讓他繼續想下去。
“隨著時間的流逝,一切都會浮出水麵的,不要心急。”他說著,輕輕捏了捏沈樾的耳垂,就放開了手,“接下來,你隻要做你認為是正確的事情就好。如果你可惜薛皎然和姚渡劍的境遇,就努力保持理智,不要變成你所厭惡的被欲求所支配行動的人。”
沈樾笑道:“即使我認為正確的事情在他人眼中是錯誤的嗎?”
祝枕寒望著他,“你決意要做的事情,必定是你深思熟慮過後的結果。”
他是如此地信任自己,認可自己。沈樾暗暗地想著,浮躁的心緒逐漸地平穩下來。他們兩個之間,祝枕寒是年長者,然而平日裏大都是沈樾做的決定,他來主導一切,唯獨在他心裏生出疑慮的時候,躊躇不前,祝枕寒就會接過主導權,鼓勵他繼續往前走。
“好——感謝光風霽月的小師叔明目張膽地偏袒我。”沈樾傾身過去吻祝枕寒的額頭,一觸即分,他彎著眼睛,說道,“早些休息吧,明天還要早些起床去打探消息。”
此時的祝枕寒和沈樾都沒意識到有許多事情在這一夜悄然發生了變化。
譬如那九候門的五位弟子聽說宋渡卿在曲靈城之後,在城內上上下下地打探他的住處,想找他要個簽名一類的東西;譬如天鏡宮抵達曲靈城後,與邱家打了個照麵;譬如青雲宗仍在晝夜不歇地趕路;譬如魔教玄武門終於開始了行動;譬如血煞段鵲......
當祝枕寒一行人卯時來到雜院時,大門緊閉,天色烏黑,如泅墨水。
這些走夫最是聒噪嘴碎,也隻有聊天才能讓他們閑暇的時光變得沒有那麽枯燥乏味,昨日五人分開去找的時候,無論哪個地方的走夫都像蜂一樣聚在一起,見有雇主過來,便匆匆忙忙地過來招呼,不需要與同伴道別,途中要是遇到了,還會互相寒暄三兩句。
然而,站在院外的祝枕寒等人卻沒有聽到半點動靜。
不要說交談的聲音了,連風聲也無。
仿佛這城中已空,隻剩下他們五個人而已。
祝枕寒將要敲門的手遲遲沒有抬起;沈樾已皺著眉將手按在了腰間軟劍上;楚觀瀾一手持扇,一手將袖箭往外滑出些許;侯雲誌按住刀柄;燕昭靜靜地調整手中的弓/弩。
院門就在這個時候悄然敞開了。
五人立刻側身閃避,然而預想中的伏擊卻遲遲未至。
濃烈的、刺鼻的血腥味撲麵而來,挾著淩冽寒風吹痛麵頰。
院內已是十分慘烈的景象:遍地屍骸,血跡橫流,被天明前的夜寒凍結成了濃重的深紅,盤桓似血綢,以院中的椅子為中心,朝四麵八方鋪散,一直濺落到門前的兩寸。
而段鵲就在那椅子上。
她身穿棠紅繡裙,坐在那窄窄的椅背上,足尖斜點在扶手邊緣,身形竟絲毫不晃,手中持著一枚深黑的匿光令,豔麗明灼的眉目間,是一種刺骨的漠然,眼中透不進半點光亮,麵目表情,如同精致的、美麗的傀儡,而這樣的傀儡中藏著瘋狂而麻木的靈魂。
此刻她的目光輕飄飄地追著,落在了祝枕寒和沈樾的身上。
段鵲的嘴唇動了動,居高臨下地望著,淡淡說道:“恭候多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