戌時。
鬧市之上,某個窗前,符白玨仍在與方岐生對峙。
棋盤已經被黑白兩種顏色徹底填滿,倘若一定要說出什麽名堂來,大抵就是落子的人每隔一枚白子就要放一枚黑子,如此黑白交錯,陰陽橫布,下得既散漫又毫無意義。
符白玨的房間就像是遭了洗劫般的,所有抽屜都被翻了個遍,東西放置得雜亂。
他是敢怒不敢言,隻能看著這頭感到無聊的黑狼在他的房間裏東翻西找,看到有書簡也要打開來看看,覺得沒什麽意思也隻是就勢一疊,塞了回去,這人手裏沒帶武器,劍匣就放在桌腿旁邊,甚至很光明正大地把後背露了出來,畢竟他不擔心自己會偷襲。
方岐生當然不在乎。
自他成功登上魔教教主之位後,還沒有人能夠成功地偷襲他。
而膽敢這麽做的人,早就已經不在這世上了,所以他更加狂妄,更加肆無忌憚。
不過方岐生這樣的舉動對符白玨來說造不成任何威脅,頂多讓他感到窩火,畢竟這房間裏所有機密的東西早在魔教破那三重鎖之前就已經被轉移了。符白玨看著方岐生到處洗劫一遍,然後終於找到了有趣的東西——是他放在箱子裏的,雕刻至一半的傀儡。
方岐生把那顆頭從箱子裏取出來,拂去上麵的一層木屑,端詳了片刻。
“你的雕刻技術,比十年前來說精進了許多。”符白玨不覺得方岐生的話是誇獎,果然,緊接而來的下一句便帶著皮笑肉不笑的冷意,“刻了十年。別告訴我,你這十年來一直都是照著聶秋的相貌刻的這些傀儡,說實話,你私底下到底觀察了聶秋多久?”
那顆頭在方岐生手中轉動,麵目逐漸朝向了符白玨。
觀那眉眼、神態,確實與聶秋有九分相似。
符白玨早年還在精進自己的技法之時,不知該如何將人雕刻得像真人,也沒有個參照,隻能憑著記憶去照聶秋的相貌來雕刻,為什麽雕的是聶秋,理由其實很簡單,他小時候最崇拜的就是聶秋,總想像他那般厲害,無論是在正道還是在魔教都能夠混得風生水起,所以經常打聽聶秋的事情,描摹聶秋的畫像,所以對他的相貌自然就十分熟悉。
當然,他並沒有把照著聶秋雕刻的傀儡拿出來用,隻是練手罷了。
沒想到今天又被當事人的......呃,夫家,給抓了個現行。
這場麵多少有點熟悉,但是符白玨一時間想不起來哪裏熟悉了,總之,他謹慎地回望方岐生,語氣平淡,說道:“隻是用來練手的習作而已,方教主若是介意,現在便將這些丟掉也無妨。這世上並非人人都喜歡男子的,我恰好不是這小部分之中的一位。”
方岐生好似抄家的大理寺首輔,冷哼一聲,將那顆頭放回箱中,合上箱子,符白玨還以為他如此肚量,要將這件事揭過去了,就聽到他吩咐下屬:“把這箱子拿回去。”
符白玨無語,隻能眼睜睜看著魔教門眾將那一箱雕刻完整的木雕給搜刮走。
箱子被抬走後,這房間裏的東西基本上都被方岐生翻了個遍,他是覺得無趣了,在房間內慢慢踱步,踩得木板吱嘎吱嘎地響,煩死符白玨了,這還不止,方岐生還滿是深意地盯著他,開口說道:“袁閣主,你請來的那位劍心若是再不到,我不能保證我接下來會不會對你動手,你或許是木頭做的,不會餓,我卻有些餓了,想早點了結此事。”
符白玨絲毫不慌,反而問道:“你為何如此執著於同宋渡卿交手?”
“為何執著於同宋渡卿交手?”方岐生重複了一遍,走到符白玨對麵坐下,手指在桌案上敲出一串低切的響,“因為我想殺了他,成為天下第一劍,這個理由夠不夠?”
“先殺宋渡卿,再殺花蘊,然後是胥輕歌,最後是江蘺。”他風輕雲淡地說著,好似在說什麽大不了的事情,“可惜他們都龜縮於門派中,鮮少出關,宋渡卿更是早早就金盆洗手。他真的以為封劍就能夠結束一切嗎?直到他死,所有糾葛才被一並清算。”
“我這幾年常常後悔,沒能在更早的時候解決溫展行,讓他得以去當個縣令。”
方岐生說道:“所以,我還要謝謝你,能夠讓宋渡卿入世。”
符白玨覺得方岐生的腦子是有些問題的。
還是說,魔教的人腦子都是這般長的,隻知道戰鬥,永遠不滿足現狀嗎?
可惜宋渡卿不會來了,方岐生也沒有機會和宋渡卿交手了,他永遠成不了天下第一劍......符白玨剛這麽一想,窗外忽聞馬蹄聲急促,鬧市多有喧嘩,聽不清是誰來了,但是他敏銳地捕捉到,有那麽一瞬,鬧市似乎安靜了下來,轉而演變成更熱烈的喧鬧。
方岐生朝窗外望了一眼,緊接著就笑了。
這似乎是他第一次在符白玨麵前笑,如此真誠,如此勝券在握,如此充滿惡意。
“你的劍心前輩如約而至,來救你了。”他說,“還好,他沒讓我等太久。”
方岐生猛然起身,衣角帶翻棋盤,盤中棋子散落一地,黑白相融,不分彼此,而他如同終於等到了合適時機的野獸,抓住了符白玨的衣襟,將他從窗戶中丟了出去——他們所處的房間並不高,符白玨這麽摔下去頂多摔個骨折,他心中狂跳,連忙甩開白蟒絲攀住窗沿,作為緩衝,方岐生哪管那麽多,提起劍匣破窗而出,順手拽著他跳了下去。
眼前突然多了一個身影,宋渡卿皺起眉頭,勒馬懸停。
方岐生根本不給他思考的機會,抽出劍匣中的雙劍,登時發出鏗鏘錚鳴,他嘴上說道:“四時劍匣,請劍心賜教!”身形已如獵豹般的飛射而出,轉眼已至宋渡卿麵前。
宋渡卿好歹也是被稱為劍道祖師爺的人,反應速度不謂不快,指節一叩,那劍幾乎是有靈性似的飛至他手中,穩穩地接住了方岐生的劍,眼底神色無波瀾,足尖在馬背上一踏,鬆了韁繩,受驚的馬兒得了自由,立刻狂奔而逃,他則持劍望向這位魔教教主。
此時身處鬧市的人見形勢不對,也不敢湊近圍觀,立刻躲得遠遠的,讓出位來。
而魔教門眾跟得很快,欲要再次控製住符白玨,符白玨見方岐生無暇顧及自己,垂在袖中的手指微動,正待出手,卻又聽到一聲清脆的嬌喝傳來:“大膽!”他還沒想明白這是誰的聲音,已有一人擋在了自己身前......緊接著,還有第二個人,第三個人。
即使隻是看這身藍袍水紋的服飾,符白玨也看出了來人正是刀劍宗的弟子。
一看武器,方知身份。圓莖有箍,劍格倒凹,斜端淬火,是江蘺座下三弟子,城山劍何長風;鞘為黑檀木所製,鞘身以蛇皮包裹,劍柄寬長,是與祝枕寒同時期加入刀劍宗的後生,斬蛇劍宋盡;劍格輕薄,圓莖無箍,也是祝枕寒同期的後生,倒春劍池融。
那一聲,自然是池融喊的。
她全然是路見不平,拔劍相助,邊喊邊趕,當真如故事裏的女俠。
宋盡性子更穩重,在符白玨來找祝枕寒的時候,與他也有過幾麵之交,見池融興致勃勃地準備大展身手,三師叔也是個隨性的人,跟著胡鬧,便擔負起了解釋的重任,對符白玨解釋道:“我宗門與落雁門趕路的途中偶遇了劍心前輩,一番試探後,才知原來我們的目的都是相同的,便索性同路而行。抵達曲靈城後,我們聽說了魔教威脅小師叔和沈樾用鴛鴦劍譜換人的事情,還有魔教教主要求劍心前輩前來救你的事情,於是準備分道揚鑣,沒想到劍心前輩卻說,你讓他以小師叔和沈樾為先,他暫時不準備赴約。”
他頓了頓,看到池融和何長風已經衝上去和魔教門眾打了起來,無奈地搖搖頭,也拔出了劍,加快了語速,繼續說道:“江宗主與胥掌事有感於你一片真情,便勸解劍心前輩先來助你,既然我們來了,小師叔和沈樾那邊自然有兩大宗門做主。而我們三人正是在那個時候主動提出要與劍心前輩同路的,沒想到千機閣閣主竟然就是符兄弟啊。”
這層假身份是被扒得差不多了。符白玨也不在意,畢竟“符白玨”對於大多數人而言還沒有“袁千機”三個字如雷貫耳,他唯一的親人符重紅又是白虎門門主,根本不需要擔心敵人將符重紅抓起來要挾他,倘若這事情真的發生了,世上恐怕沒幾人能破局。
宋盡說完,也跟了上去,熟練地配合起池融的招式對付起魔教門眾來。
怎料到,自己讓宋渡卿去幫助祝沈二人,兜兜轉轉,反而還是回到自己身上來了。
而且這局麵已經演變到了這種地步,再想要讓宋渡卿留住這一劍也難了。
符白玨輕輕地歎了口氣,感受到宋渡卿的目光,便抬起眼睛,對他點了點頭。
棋局啊。
他想,天底下誰能狂妄到將所有人當作棋子。
局中的每個人都有自己的想法,都會因另一枚棋子的出現而產生變化,沈樾如此,祝枕寒如此,宋渡卿如此,自己更如此,沒有誰可以保證自己能夠完全操縱這盤棋局。
所以符白玨不下棋。
他成為局中的一枚棋子,用自己來牽製、改變,推進一切。
那廂,宋渡卿見符白玨點頭,知道這遲遲懸在自己心頭的人情債終於能在此了結,便再不猶疑,從狂風暴雨般的劍招中找到一絲機會,變守為攻,劍似流虹,扶搖直上。方岐生感到虎口發麻,麵上卻未生出懼色,宋渡卿的強大反而令他的戰意愈發地高昂。
七大劍客中的兩位劍客交手,速度快到目光根本跟不上,即使有人偷著躲在遠處觀望,也隻看得見翻飛的劍光,逆卷的衣袍,到後來,在場已經無人能夠辨得清方岐生和宋渡卿之間到底是誰占據了上風,耳畔隻有接連不斷的撞響,如同最激昂的戰鼓擂鳴。
方岐生的武器,名為四時劍匣,分別是:景明、池蓮、殘風、乍雪。四柄劍象征著四季輪轉,大體類似,細節之處卻有所不同,例如象征春的景明劍劍格處鑲嵌著一顆深綠翡翠;象征夏的池蓮劍劍格被做成了蓮花的形狀,劍柄做成根莖的形狀;象征秋的殘風劍凹槽頗寬,劍鋒一分為二,適於放血;象征冬的乍雪劍劍身鐫著細碎的雪花暗紋。
宋渡卿的武器,名為玄清劍,沒有劍鞘,僅用一根破舊的布條纏繞著,在二人交手之際,布條逐漸地被撕裂,飛散空中,顯露出一柄極為特別的劍。它和別的劍不同,劍光並不淩冽鮮明,通體呈古樸陳舊的顏色,如果要形容,它更像是隨處可見的燒火棍。
就是這樣一柄醜陋的、不起眼的劍,在當時幾乎打遍了所有劍客。
兩人皆是神色緊繃,不敢有任何的懈怠,劍招愈發圓滿,沒有露出半點破綻。
宋渡卿驚異於方岐生較於四年前那次交手進步巨大,難道這個人就沒有瓶頸嗎?
方岐生則驚異於宋渡卿已經兩年不曾出山,沒有強敵環伺,他的劍法竟也未退步。
鬥得正酣之際,方岐生忽聞玄武門弟子來報。
宋渡卿的劍過於凶猛,方岐生分不出精力去顧及旁人,然而那玄武門弟子似乎很焦急,他隻好賣了個破綻給宋渡卿,順勢脫身,退至玄武門弟子身側,麵上還是未褪的戰意,他擦了擦鬢間的汗珠,呼吸略帶急促,聲音低低的,問道:“發生什麽事情了?”
“沈樾應約前往曲靈山,當著右護法的麵將鴛鴦劍譜給燒了。”玄武門弟子趕緊匯報道,“如今刀劍宗與落雁門已經趕到,右護法正在與劍癡江蘺、劍仙胥輕歌交手。”
眾人隻見方岐生一怔,隨即神色微變,立刻將劍歸入匣中,再不提與宋渡卿交手的事情,轉身離開,動作幹脆利落。他這一走,同符白玨等人纏鬥的門眾也紛紛離開了。
離得較遠的符白玨等人完全不知道發生了什麽事情。
見他們滿臉茫然,宋渡卿把劍重新纏好,將自己聽到的幾個關鍵詞說了出來。
聽到沈樾把劍譜燒了,四人皆是大驚。
不過這局勢凶險,他們很快也想明白了過來,何長風甚至哈哈大笑。
商議之下,池融、宋盡、何長風也跟著趕往曲靈山,符白玨留下來收拾殘局。他知曉方岐生找上他的時候就遣走了千機閣的人,畢竟方岐生不會對他下手,不一定不會對其他人下手,如今見事態擰轉,祝枕寒和沈樾那邊用武力解決殘局,他也要做些什麽。
至於宋渡卿要做的事情已經結束了,符白玨命人好生招待了他一番,宋渡卿本欲推辭,又想到方才自己似乎也沒有做什麽事情,便有意在城中停留了一段時日,觀察事態是否再度變化,沒想到在酒樓正巧遇見了死裏逃生之後準備大吃一頓的九候門五劍,又被他們五人拉著聽了一遍曲靈山下發生的事情,挨個簽了名給他們。此為後話,不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