總歸都是要去西平郡的,於是祝枕寒和沈樾邀請了楚觀瀾、侯雲誌、燕昭同行。

當時在曲靈山下,祝枕寒救下他們後,本來是準備四人一同離開,然而當他看到沈樾身陷困局,便毫不猶豫地轉頭回去找沈樾,而楚觀瀾等人自然不可能就此離開,商議之下,各自去翻找了自己的武器,先把武器奪回來,緊接著就奔赴了混亂不堪的戰局。

刀劍宗和落雁門趕來之後,他們便也混在弟子堆裏幫忙。

啟程之際,眾人浩浩****策馬離去,向飄渺神秘的曲靈城揮手道別。

兩宗間的隔閡雖然減淡了許多,不過吃住的時候,若是人多了,還是要分開的,而兩個男子總不能成天黏在一起,所以祝枕寒和沈樾這一路竟然沒有單獨相處的時候。雖然相思成苦,不過又有別樣的趣味,有時目光相觸了,便像是做賊似的、**似的纏著多望一陣,若是擦身而過,手背輕輕地一觸,如同渴水的魚,也僅是眷戀片刻的溫熱。

真要說起親近的時候,倒也不是沒有。

江蘺和胥輕歌早就從他們口中聽說了他們以鴛鴦劍譜作為契機,自創劍法的事情,所以等到祝枕寒和沈樾身上的傷勢漸漸痊愈後,便趁著中途休息的時候,要他們當著兩位師父的麵演示一遍——能夠同時得到劍癡和劍仙的指點,自然是許多人求之不得的。

因為沈樾的劍斷了,所以臨時買了一柄軟劍應付,等回到臨安再去取劍閣那柄。

劍閣那柄軟劍名為“天地一墨”,劍身微微泛著苦青色,劍尖點著一抹深黑,恍若天地之間一點輕盈墨色,劍柄呈翡翠之碧,軟劍彎曲,纏於腰際,如煙霧醞釀的綢帶。

盡管現在這柄劍並不完全稱手,不過聊勝於無,沈樾還是能夠將就用的,畢竟聽了祝枕寒對天地一墨劍的描述之後,他的興致簡直達到了巔峰,隻等著回去好好摸一摸。

待到祝枕寒和沈樾演示了一遍後,江蘺和胥輕歌幾乎是同時開口。

“念柳,在使出第三招的時候,身子不該沉得這樣深,你們差點撞在一起。”

“沈禾,你都快掛在小師叔身上去了,第五招的時候他的劍甚至因此有所偏離。”

他們兩個是全然沒有意識到這一點,直到聽了這番話後,這才後知後覺反應過來,登時臉上發燥,指尖發燙,不過,大概是因為經曆了許多次這樣尷尬的場麵,盡管心中震顫,耳尖微紅,卻都沒有做出太過劇烈的反應,神色鎮定,認真地聽著師父的教誨。

江蘺說道:“冬的第二式,以腰腹力量為軸,不動下盤,而動上身,顯然是在狹窄或是陡峭的地方對敵,形勢凶險,應當一招製敵,其後不該接第一式,太過冗餘了。”

胥輕歌聞言,卻忽然反駁道:“若是想一招製敵,用第三式便可。一招製敵的前提是必須發現敵人的破綻,此前我就想說了,破道劍法中大多招數都占據被動,雖然要追求一招定勝負,但是處於被動的局麵下,要是敵人強勢,根本就沒有再出手的機會。”

江蘺皺眉道:“那麽,我也有要說的。逍遙劍法花招太多,沒有意義的虛招太多,對方遲遲不出手,你遲遲尋不到破綻,莫非是要跟敵人耗到誰的體力先撐不住嗎?”

胥輕歌道:“逍遙劍法是占據主動地位,從而逼迫對方露出破綻的招數。”

祝枕寒和沈樾愣在原地,聽這兩個劍道巔峰你來我往地辯著,最後也不知道是誰先提議的親身試一試哪種更加高明,薄骨與將進酒皆出,竟然就從一場辯論變成了切磋。

破道劍法與逍遙劍法相較,如同盾與矛,以盾擋矛,以矛攻盾,自無高低之分。

兩人都懂得點到即止的道理,知道分不出勝負後,便停了手。

胥輕歌將劍重新歸入鞘,笑道:“三十年前我敗於江宗主一劍,如今可不會了。”

沈樾的直覺告訴自己,這裏麵肯定牽扯了一段往事。

他一下子聯想到祝枕寒說過胥輕歌問江蘺有沒有提及過他,於是偷偷拉了拉祝枕寒,湊到胥輕歌身邊,眼巴巴地望著他,問三十年前是什麽事。當著江蘺的麵,胥輕歌原本不想講的,偏偏耐不住沈樾的軟磨硬泡,胡攪蠻纏,於是隻好大致講了講當年的事情。

原來胥輕歌習劍的時間比大多數劍客要晚,悟性卻非常高,他年輕的時候又肆意慣了,懶散慣了,仰仗著天賦,全然沒有心思認真習劍,天天遊山玩水,也從未有敗績。

直到他遇到了江蘺。

他知道江蘺的天賦比許多人都要差,也聽說過這個姑娘當年被刀劍宗拒之門外,又因打傷其他人,被罰在後山清理雜草,花了比平常人兩三倍的時間才習得了劍法,逐漸有了起色,因著這層刻苦,才躋身了弟子前列,而胥輕歌早早就歸入了落雁門中,即使不用花太多時間去練習,也能輕易打敗同齡弟子。江蘺和他相比,簡直就是兩個極端。

但是胥輕歌輸了。

他被打了個落花流水,輸得徹徹底底,幾乎沒有懸念。

在這個天驕之子終於嚐到挫折的滋味時,江蘺連看也不看他一眼,轉身離開。

見她要走,胥輕歌年輕氣盛,忍不住開口喊住了她。

胥輕歌這時候還不敢相信自己會輸,嘴唇顫了顫,卻不知道該對江蘺說什麽。

旁邊有人見到胥輕歌這樣子,便向江蘺解釋,這是落雁門的天才,胥輕歌。

“哦。天才?”江蘺聞言,這才淡淡瞥了胥輕歌一眼,語氣沒甚波瀾,對胥輕歌來說卻像是壓垮傲骨的最後一根稻草,她說,“隻是仰仗天賦,終有江郎才盡的一日。”

從那之後,胥輕歌收起浮躁的心緒,認真對待習劍一事,日複一日,年複一年,無論風雨,無論嚴寒酷暑,他就這樣心無旁騖地練劍,將天生瀟灑不羈的性情融入劍招,將他旅途中曾見過的山水融入劍招,等到他再回頭遙望之際,才發現自己站在了山頂。

祝枕寒和沈樾正聽得入神,胥輕歌就已經一攤手,說自己講完了。

沈樾立刻搖著胥輕歌,不滿道:“沒了?真的隻有這些?”

胥輕歌往他腦門兒上彈了一下,清脆的響,好實的瓜,趁著沈樾嘶嘶抽氣之際,把手抽了回來,說道:“這個故事說明了,即使是師父這樣的天才也得努力練劍,你更是要如此。經過曲靈山下那一戰,你們兩個應該都有所體會,實力的懸殊到底有多麽讓人無助,若不是因為我和江宗主都想讓你們快些提升實力,又為何仔細指點你們劍招。”

他們清晰地意識到,這江湖遲早會交到年輕一代的手裏。

七大劍客,逐漸衰老的會漸漸退出,取而代之的是新的、更強盛鮮活的劍客。

祝枕寒和沈樾很快也明白了他們的用意,不由正色。

江蘺說道:“我三十二歲登上劍宗宗主之位,三十五歲創下破道劍法,你們如今都還是風華正茂的年紀,卻已經在自創劍法了,我身為師父自然也要做些能做的事情。”

正道和魔教永遠是製衡的。

在不知多久之後的將來,祝枕寒和沈樾應該,也必須成為製約魔教的存在。

於是從這夜開始,沒有哪一日他們不是在江蘺和胥輕歌的目光中抽時間練劍的,即使是吃飯休息的時候也旁若無人地湊在一起商量該如何對劍招進行修改,這個過程盡管很辛苦,但隨之而來的結果令祝枕寒和沈樾感到由衷的喜悅,偶爾的肢體接觸也算是一點增添樂趣的佐料。這樣在一起練劍,編寫劍招,讓他們之間的關係變得更成熟穩定。

就這樣,在趕路與練劍的不斷交替中,西平郡到了。

祝枕寒和沈樾先將楚觀瀾、侯雲誌、燕昭送到了千城鏢局,這趟鏢也算是圓滿結束了,於是這三人順理成章地拿到了一枚銅板的報酬,決定拿它......去買一個餅好了。

道別了三人後,眾人繼續朝黃沙隘口前進。

本來要成為糾纏沈樾的夢魘的黃沙隘口,滿眼寂寥荒涼的地方,如今卻因為身邊人的存在而變得不那麽令人驚懼,蒼涼的風帶著塵沙徐徐拂麵,是淩厲的,也是寬容的。

祝枕寒抬眼端詳周遭的一切。

沈樾說,西平郡荒涼,孤寂,蒼白。

然而,眾星是很近的,近得像是枕在星河上。

唯獨這一個夜晚,祝枕寒沒有說要練劍,他坐在沙丘上,遠處的篝火明滅,隱隱約約傳來交談的聲音,沈樾踩著灑落的星河走過來,細碎的沙子發出綿軟的聲響,一點點滲入心肺,而祝枕寒就著夜幕的遮掩吻了沈樾,低聲問他,準備什麽時候帶他回商都。

沈樾枕著祝枕寒的手臂躺下來,於是星月變得近在咫尺,觸手可得。

他抬手摸了摸自己的星星,對他說道:“參加完師姐的大典之後,你有時間嗎?”

“有。”祝枕寒給出了肯定的答案,然後詢問他,“去過沈府,然後去哪裏?”

沈樾翻身過來湊近祝枕寒,定定地盯了他一陣,眼睛被風吹得有些發澀,於是眨了眨,說道:“然後......和你去很多地方,遇見很多人,學到很多東西,逐漸完成屬於我們二人的劍法,到那時,我猜這江湖中許多人許多事都變了。舊的換了新的,長者讓位給年輕人,天下將是年輕人的天下,而我們或許會接過職責,或許再收幾個弟子。”

以後的事情,誰也說不清楚。

但是所幸他們的計劃裏都有對方。

事到如今,祝枕寒終於可以確定,這隻生性向往自由的、無拘無束的小雀,因為他而駐足,引著他,牽著他,慢慢地走向這個世界,他要走,但是他也要帶他一起離開。

再眺望廣闊的夜空,那種因空缺的兩年時光而變得茫然的內心又漸漸被繁星填滿,祝枕寒聽到沈樾在他耳畔小聲地同他念叨,跟他指,這顆星星的來曆,那顆星星又象征著什麽,就連某些不知名的小星星也被他擅自取了名字,像那個叫烤魚,這個叫烤羊。

說著說著,沈樾覺得困了,多日以來的疲倦猛地湧了上來,於是睡了過去。

他再醒過來的時候,已經是在路上了,他與祝枕寒同乘一馬,睡得東倒西歪,所以祝枕寒隻好讓他坐在自己前麵,靠在懷裏也不至於摔下馬,其他人多多少少也已經習慣了他們經常在一起這件事,再說了,沈樾都累得睡成這樣了,也沒人會因此而指責他。

沈樾也就樂得裝睡,窩在祝枕寒懷裏閉上眼睛。

抵達黃沙隘口的時候,正值日上三竿。

第二次來,沈樾明顯要熟悉許多,祝枕寒循著他所描述的找到了機關。

隨著機關的開啟,地麵黃沙漸漸陷落,不過他們並沒有掉下去,因為機關周遭是安全的,隻有洞口到機關那一段的地麵塌陷了,祝枕寒將機關的掌控權交給了張傾夢和白宿,而池融編好了繩子,宋盡和何長風、幾個落雁門弟子拽住繩子一端,祝枕寒和沈樾順著繩子落入地底,足底觸到地麵時,沈樾吹燃了火折子,火光將黑暗驅向角落深處。

在看清眼前的一幕時,他們都意識到,有人已經在他們之前來過這裏了。

那個人取走了薛皎然、姚渡劍,還有薛雇主的狼牙。

因為不知道薛雇主的屍骨在何處,所以他們無法確定那個人有沒有帶走她。

地上散落著薄薄的灰——祝枕寒用指腹蘸取,細滑的觸感,這是香灰,來者並不是為了爭奪鴛鴦劍譜而來,是為了祭奠薛雇主而來,取走狼牙,恐怕是為了帶她回故鄉。

懷揣著疑惑,兩人離開了這裏,攀著繩子,重新回到地麵。

走出黃沙隘口,風沙再次呼嘯著襲來,吹得耳蝸發出陣陣嗚咽般的吼叫。

隘口外的人正在交談,見到幾人出來後,便紛紛止住了話頭,望向祝枕寒和沈樾。

奇怪的是,原本應該身處千城鏢局的侯雲誌也在,看得出來他是匆忙趕來的,額上還覆著一層薄汗,看到祝沈二人,眼睛亮了亮,快步走過來,說道:“我正找你們。”

沈樾問:“怎麽了?”

侯雲誌說道:“你們離開鏢局之後,大約半日,就有一人登門,問我們當初送黃沙鏢的人在不在鏢局裏,運送此鏢的人也就隻剩下了青莊你,我不知道她是什麽來意,不敢貿然回答,於是讓楚觀瀾和燕昭先穩住她,我來問一問你們,願不願意見她一麵。”

祝枕寒謹慎地問道:“她有將她的身份告訴你嗎?”

侯雲誌說:“她說......她名為赫鈴。”

“赫鈴,當年東門懸屍案,主謀赫胥的幺妹,也是薛雇主曾經的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