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度重逢之際,薛搖枝已不在人世。”赫鈴輕輕摩挲木匣,說道,“或許這便是命中注定,她走向滅亡,而我永遠來不及拉住她。但是,同時我也感覺到了一絲寬慰,她終於能夠陷入永恒而安靜的黑暗,無需在這痛苦的人世間踟躕,這何嚐不是圓滿。”

她前來千城鏢局,詢問運送黃沙鏢的鏢師,也隻是因為她想知道發生了什麽。

唯一不同的是,赫鈴追尋薛搖枝的未來,祝枕寒和沈樾追尋薛搖枝的過去。

聽著赫鈴用溫柔的聲音向他們娓娓道來,落下最後一個字音時,祝枕寒覺得自己仿佛剛從一場漫長而煎熬的噩夢中蘇醒過來,往事的塵煙逐漸被現世撥開,四散褪去。

這世上,大概沒有誰是純粹的加害者,沒有誰是純粹的受害者。

薛搖枝的自甘隕滅是因姚渡劍而起。

姚渡劍的冷漠疏離是因薛皎然的死而起。

薛皎然的死是因那些名門正派將他們逼入了黃沙隘口。

名門正派的咄咄逼人是因受了霞雁城衙門的蒙蔽。

而如今那些名門正派為了鴛鴦劍譜爭破了頭,又是因薛搖枝的一手操縱。

這世上最難的不是天下第一的絕頂武功,而是保持清明不濁。

倘若那些名門正派對浩浩****的傳言起了一絲疑心,沒有盲目地將薛皎然和姚渡劍視作凶手,那麽他們二人不會身陷此等困境;倘若姚渡劍在薛皎然死後大徹大悟,決心照料亡妻留下的遺女,那麽姚渡劍和薛搖枝之間的關係不會如此扭曲;倘若薛搖枝在看到姚渡劍的死後就徹底放下了過去,那麽薛搖枝已經在赫鈴的不斷引導下走向了光明。

再往前推,倘若柳河沒有屈服於權勢;倘若吏史沒有為保官帽子裝聾作啞......

大概一切都會不一樣。

可惜這些都沒發生。

因為,維持本心,談何容易?

祝枕寒想,像沈樾一樣赤誠的、坦**的、執著的人實在太少了。

“這就是你想知道的一切。”赫鈴凝視著沈樾,說道,“你現在是什麽心情?”

沈樾原是斂眸沉吟,聞言,抬眼回望赫鈴,誠實道:“覺得有些可惜。”

“但也隻是可惜而已,遠遠沒有達到需要同情的地步。”

他頓了頓,說道:“這其中任何一環的任何一個人都有可恨之處,也有可憐之處,我不願評價他們誰是對的,誰是錯的,因為我早知道這世上的人並不是非黑即白的。”

赫鈴閉了閉眼,再睜開眼時,眼底一片柔和。

“你是一個很優秀的鏢師。”她說,“而我,也隻是惋惜,並不後悔。”

他們這些身為旁觀者的,無法輕易改變別人的決定,隻要能做到問心無愧就夠了。

“姚叔這麽多年來未曾踏足中原,是因為首領念他是初犯,又情有可原,所以原諒了他和薛姨那次的行動,但是她命令禁止姚叔再次踏入中原,若是再犯,便永遠不得返回璆娑。姚叔為了留在故土,迫不得已遵守了這條律令。”赫鈴說道,“而我離開璆娑前麵見了首領,我承諾過,見到薛搖枝就立刻回去,如今我拿到了三枚狼牙,也知道了她在中原的時候都做了些什麽,已是無憾,便要將這三個遊離孤獨的靈魂帶回去了。”

沈樾還有好多問題。

為什麽薛搖枝在曲靈城、霞雁城都隻是選擇和女子交談。

為什麽薛搖枝自殺的時候選擇了和姚渡劍一樣的方式。

為什麽薛搖枝要讓薛皎然和姚渡劍在曲靈山之上觀望這場鬧劇。

為什麽赫鈴可以如此堅定地相信薛搖枝給她的口訣是正確的。

他想問,嘴唇動了動,又覺得似乎沒必要再問了。

從赫鈴那裏知道的關於薛皎然的事已經足夠了,沈樾想,就讓這個故事在這裏寫下結尾吧,其中種種細節,種種心緒,不必言明,讓它們成為未解之謎就好,無需回答。

所以他最終什麽也沒有問。

祝枕寒和沈樾將赫鈴送出千城鏢局,目送她策馬離開。

她匣中的狼牙碰撞作響,或許繩子也相交纏,如同那三人糾纏的命運一般難解,在馬蹄的顛簸聲中逐漸變得模糊不清,這場橫跨五十年的一案,浩浩****,驚動江湖,卻在悄無聲息中落下了帷幕,他們知道,無論是鴛鴦劍譜,還是這場複仇,都就此退場。

祝枕寒望著赫鈴的身影逐漸消失不見,聽到身側的沈樾慢騰騰開口說了一句:

“小師叔。”他說道,“我是真的很喜歡鏢師這個身份。”

衙門不接的案,鏢局能接,衙門未平的冤,鏢局能平。

身為衙門捕快,多有束縛,然而鏢局卻不同,鏢師更為自由,平日裏行走江湖,踏遍千山萬水,途中遇到許多不同的事,不同的人——這就是沈樾喜歡這個身份的原因。

祝枕寒輕輕笑道:“你一向很愛聽故事。”

“符白玨有一句話說得不錯。”沈樾說道,“真實的故事比話本子可有趣多了。”

話本子裏大多是結局圓滿,即便偶爾有一兩個並不圓滿的結局,因為篇幅限製,其中牽扯的角色也不會太多,時間跨度也不會太大,而真實的故事,遠遠要更曲折離奇。

楚觀瀾正巧望見他們站在門口,走過來問道:“你們想要的答案已經得到了嗎?”

沈樾說道:“是的,辛苦楚哥費盡心思留住她了。燕哥如今不在鏢局嗎?”

“燕昭臨時接了一鏢,先離開了。”楚觀瀾發覺沈樾沒有要仔細解釋其中糾葛的意圖,知道他自有打算,便沒有問,順著話題往下說道,“倒是你,青莊,你在千城鏢局呆了兩年時光,如今恢複了落雁門弟子這層身份,以後還準備以鏢師的身份接鏢嗎?”

沈樾心中不由得微微一動,說道:“當然。”

“每到一個新的地方,我都會在鏢局接下一鏢。”沈樾取出那枚厚重古樸的令牌,在掌中掂量,感受著它的分量,冰冷的溫度,以及令牌上鐫刻的甲等鏢師四個字,他說道,“我和小師叔還要完成劍法的編撰,接觸不同人不同的武功路數是必不可少的,鏢師四通八達,接鏢,是最適合融入一個地方的方式了,總有一日我們會行遍大江南北。”

當他們曆經千帆之後,希望劍法也能水到渠成地完成。

“此次因鴛鴦劍譜一事同行,並肩而戰,我對小師叔的劍法實在是印象深刻,淩厲利落,颯遝似風,令人神往。”楚觀瀾晃著手中的扇子,笑道,“那麽,我就期待著從說書人的口中聽到兩個不同門派、武功路數截然不同的年輕人創下精妙劍法的故事了。”

祝枕寒和沈樾對視一眼,都笑了。

祝枕寒說:“會的。”

沈樾說:“到時候記得說,你與故事中那兩人相熟,是生死之交。”

與楚觀瀾道別後,沈樾去書了封信。

祝枕寒在旁邊看著沈樾抓耳撓腮的,很猶豫,每想一句就要念出來給他聽,問他如何,他也就將自己的想法告訴沈樾,幾經周折,終於將信寫完了,便去找了人送出去。

信是送往霞雁城,覃府,沈初瓶的。

沈樾在信中大致向小叔講了講自己的近況,向他道了平安。

然後他又寫了,他準備在參加完落雁門的大典後回到商都,去見一見父親,希望小叔到時候也能和自己一起,不過臨安和霞雁城南轅北轍,估計隻能在商都見麵了,沈樾特地注明,他回去不是要同父親和解的,而是為了說出自己的想法。大概會大吵一架。

最後一句,潦草至極,顯然是沈樾臨時添上去的。

他這句沒有和祝枕寒商量,寫得毫不猶豫,因為寫太快,不小心把字寫得大了些。

“小叔,不好意思,之前沒能告訴你,我和小師叔的關係就是你口中的聶秋和方岐生的關係,我這次回商都,是要和他一起的,想必我將他介紹給父親的時候,父親會氣得七竅生煙吧,但我已經不會因為他的反對感到傷心了,我接下來要走我想走的路。”

看著信被送出去,沈樾忽然想到。

他的小叔不會被他這話嚇壞吧?

唉。他想,早知道就再多寫兩句,婉轉一些了。

解決完西平郡的事情後,眾人就準備返程了。兩隊人馬明顯比之前還要熟悉得多,連池融都能隨意地和自己曾經警惕萬分、覺得弱小可憐的祝枕寒隨時會為之所害的沈樾聊天,何長風偶爾也會去請教一下胥輕歌,他倆的性子挺像,很快就聊得投機,胥輕歌有時候還會感歎,江蘺怎麽會養出這麽個更合自己脾性的徒弟來,然後就會收到江蘺的眼風,不過江蘺這層不近人情的殼子已經裂得差不多了,無論哪邊弟子都不是很怕她。

以前,落雁門和刀劍宗恨不得老死不相往來。

如今,落雁門甚至邀請了刀劍宗的弟子前往宗門參加大典。

祝枕寒、張傾夢、白宿這三個大功臣是肯定邀請了的,而江蘺更別提,錯過這一次機會,也不知道她何時能夠下山,落雁門給的名額很多,零零總總算下來,將這次出征的刀劍宗弟子全部也有餘,身為祝枕寒的友人,池融和宋盡當然也高高興興地跟去了。

從此以後,大概不會再有人說落雁門和刀劍宗不合。

也不會有人說落雁門的沈樾和刀劍宗的祝枕寒不合。

若有人在茶餘飯後提及一句,也隻會說,當年破鏡如今重圓,再無間隙。

作者有話說:

小師叔和小雀的故事終於要告一段落啦,大家都有所成長呢(滿意)下章收尾完結,然後無縫銜接超可愛的番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