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峰蒼翠,曲澗深沉,縱崖千丈,老樹聳天。

這方山野崎嶇,林中枯藤如網,蛇長千尺,猛獸哞鳴,噴霧呼風,險惡異常。

嶺間一石道上,四個身影頂日苦行,前者乃肥頭大耳的豬臉,肩扛釘靶,不時抬頭開口牢騷,攥袖擦汗。

居中是個毛臉青年,身骨消瘦,長得俊俏,口銜青草,手牽一根韁繩,在這黃白相間的馬匹上,騎著一名白白淨淨的僧人。

在之後方,則有一個袒胸露懷的九尺粗漢,項掛九顆頭骨,生得紅毛青麵,擔著寶杖,挑著一堆行囊。

一行師徒,除了白淨的和尚,其餘一看皆非善類,連同那馬匹,皆乃妖物化身,牽繩的青年雖為人相,滿臉毛黃,抬步行走卻像個猢猻。

“徒兒,你這頭上的金箍甚是紮眼,為師還是替你去了它吧。”和尚開口,不是第一次了。

此番一路西行,他曾數度要摘去那道箍,都被他口中的徒兒給拒絕了。

毛臉青年對這和尚說,箍勒在頭上,痛也在頭上,心裏就會好受。

“還是去了它吧。”和尚又道。

如往常般,毛臉青年搖了搖頭,這時,忽聞一聲猛鷹銳嘯,天邊烏雲醞釀,化作陰霾,緩緩朝著這片野嶺而來。

“有妖氣。”毛臉青年立刻停下了步伐,連這黃白相間的馬匹也開始不安分的低鳴了。

“阿彌陀佛,吃貧僧肉身的又來了。”和尚歎息,隻見他安坐馬匹,雙手合十,情緒非常穩定,早已見怪不怪。

“呆子,去前邊探探路。”毛臉青年對著前邊的豬頭說道。

“探路探路,為什麽總是我探路,不如分嘍行禮,早些散夥。”豬頭牢騷,卻也老實聽從青年的吩咐,挺起肚皮,扛著靶子,左搖右晃的跳向叢林,身影很快消失在了幾人跟前。

“大師兄,你明知二師兄生性膽小,又好吃懶做,成事不足敗事有餘,讓他去探路,他指不定又躺在哪顆樹下睡懶覺。”後方挑著行囊的粗漢提醒,熟知大師兄的精明,卻不懂為何總讓那頭呆豬去。

毛臉青年笑了笑,看著豬頭消失,沒有絲毫的嫌棄,眼底隻有濃濃的關愛。

好吃懶做?

昔日,豬頭曾一月不眠不休對他嚴訓、教導,為他練就一身銅皮鐵骨的本事。

生性膽小?

那因為,當年英勇的豬王,把前世所有的勇氣,全留在了小猴子的身上,最終,血和肉融入岩漿,為他披掛上了一身烈焰戰甲。

“你記住,沒有人可以擊倒你,因為我的勇氣在你身上。”

耳邊隱隱傳來昔日的聲音,毛臉青年的眼眶有些濕潤,朦朧中,仿佛又看到了黑山霸道氣概的豬頭身影,沒有任何猶豫的跳進了蚩焰山,那血、那骨、那誓不低頭的勇氣,皆隨同滾燙的岩漿,蜿蜒在了一名浴火重生的魔猿軀體。

唳!!!

猛鷹刺耳的尖鳴把青年的回憶拽回了現實,他抬頭,見妖雲滾滾,遮天蔽日而來,揮手從耳洞取出一條光燦燦的大棒,交代道:“師弟,你且看好師父,我去去便來。”

說完,青年騰雲而起,直追妖雲之中的猛鷹而去,伴隨一陣兵器激烈的碰響,妖雲褪去,青年和猛鷹紛紛不在。

“唉,探路的二師兄馬上會被妖怪抓走,大師兄這一去,接下來就是我和師父被抓走,那時候,這馬就隱形,仿佛從來沒有這匹馬,再接下來,大師兄會去找妖怪的洞府,探明妖怪的來曆,若為天道之物,他會去請那些神靈下來相助,把我們全部救出來,若妖怪不是從天上下來,他會一棍子打死,條條道道的規矩劃得明明白白,總是這樣,煩不煩啊。”紅毛青麵的粗漢撂下挑子,索性坐在原地,等著妖怪來抓。

就說這馬,它不是普通的馬匹,乃一頭黃龍所化,神通絕不在他們之下。

“小沙,佛界的了窮金剛曾言,你上輩子就是話太多,所以這輩子才來跟著為師受苦,往後做人,要少說話、多做事。”馬匹上的和尚勸慰。

鏘——!!!

虛空震顫,耀眼的火光迸射,飛出兩道身影,輕車熟路一般,一同落向山嶺之間。

“三弟,許久不見。”一男子相貌英威如天神,留著褐棕長發,頭戴聖冠,落地踩在一處矮嶺之上,解下腰間酒葫蘆,向著對手拋了去。

先前猛鷹乃他所化,他這對手,正是手攥大棒的毛臉青年,二人竟是老相識!

“感知你的氣息,故意遣走了呆子,留下師父和師弟,前來與你相會,楊老二,好久不見了。”孫齊提著葫蘆猛灌,大讚好酒,天道的仙瓊玉漿,果真不是凡間粗糧可比。

名喚楊晉的天神笑了笑,盤腿坐了下來,思過往,長歎一聲道:“豬王、有遺他們都還好吧,神驍族滅絕後,那條小黃龍如今留在你身邊,有沒有不服管教?”

“楊老二,你為當今護界天神,職務繁忙,不是專門來找我敘舊的吧?”孫齊拿著葫蘆問。

楊晉微笑,恢複正色,道:“自然不是專門敘舊,西方界考驗有遺的轉世,噢,如今他叫金蟬大師,此乃佛界之事,本與我無關。”

“那你還來幹什麽?”孫齊冷笑一聲。

“三弟,你自願領佛旨,護有遺轉世一路前往西方,這本沒有錯,我也讚同你這麽做,可是,你行事總得有個章法,一棍滅殺滿城百姓,你於心何忍?”楊晉義正言辭道。

“章法?你今天不是來找我喝酒的,而是來向我問罪的。”孫齊五指發力,猛然一聲捏碎了酒葫蘆,使得甘露仙瓊撒了腳下一地。

“我為護界天神,看守天規,維護三界秩序,乃是我護界天神的責任。”楊晉立起了身子,言辭更嚴厲了。

“天規?哈哈哈哈……”孫齊諷刺大笑,很是蔑視地看向昔日結拜的兄弟,悠長歎道:“我很守規矩了,那和尚為百姓行醫治病,驅散一城瘟疫,他換來了什麽?百姓受妖怪迷惑,竟要送他下油鍋烹殺之,不思感恩回報,反倒謀他性命,食他血肉,以得長生不老。”

孫齊冷笑,抬起手上的棍子,指著身為護界天神的楊晉:“這一路,我保和尚,降妖除魔,不知除了多少妖物,立下多少功德,那些個作惡多端的山精野怪都被俺打死了,與天道有些牽連,有後台作保的,俺也讓你們接走了,我空有一身本事,竟越來越施不得拳腳,為了你口中的狗屁天規,每每上去求你們,俺老孫,本可縮地成寸,一步十萬八千裏,如今寸步難行,區區三千裏路,俺走了數年,難道,還不夠守你的規矩?”

“三弟,你已超脫凡俗,臻至天輪仙品,與天道同齊,未來你是要成佛果的人,識大體,要懂格局。”楊晉勸道。

“狗屁的佛果,俺不知道啥是格局,俺沒有四弟那般本事,也沒有你護界天神的清高,俺隻知道,保著師弟與那和尚平安取了經文,回到傲來山過逍遙的日子,人不犯我,我不犯人。”孫齊咬牙,這是他內心的底線。

任何想要動豬王、動有遺的人,不管是誰,通通滅殺!

他,已經給足了楊晉麵子。

“看來,你完全沒把為兄的話聽心裏,也罷,四弟走後,我知你誰也不服,那麽今天,我就打到你服氣為止。”楊晉身影煥發天神之光,掌中一閃,一杆天神大戟凝成,彌漫強大的天道威壓。

“呦呦呦,四弟當年送你的神兵都拿出來了,為了所謂的狗屁天規,如今,竟是連兄弟也不認,要與我動刀兵,好好好,昔年未竟之戰,今日,我們便來延續,決個高下出來。”孫齊常年的壓抑,化成怒火引燃,不再隱忍。

他踏地,方寸法席卷而出,縮地成寸,單手舞棒,一招泰山壓頂,直劈楊晉的天靈。

楊晉三目皆沉色,恪守天規,乃當年四弟對他的囑托,沒有任何人,能夠在他護界天神的眼皮底下,擾亂三界秩序,大肆滅殺生靈。

“猴子,是你逼我。”他大戟抬起,神力剛猛,抬頭之時,額間天目一眨,暴射可怕刃芒,若非孫齊躲得及時,要被削去了頭顱,饒如此,也從頸部劃破一條口子,鮮血汩汩。

吼!!!

孫齊染血大怒,棍棍連擊,與三目楊晉鬥得天昏地暗,這方野嶺遭了殃,神力鋪張而過,老樹皆隕成灰,山石踏平,崩滅萬物,不知多少山精野怪和虎豹豺狼,化成二人神力下的血水。

“吞日。”楊晉召喚,曉得這猴子本事厲害,當年二人不相上下,如今,他雖為仙品六階,孫齊仙品五階,在那一身地獄岩甲的包裹下,他想不拚生死的拿下這魔猿,也絕非一件易事。

隨著他的召喚,虛空穿過一條黑影,奔走如疾風,即使以孫齊的眼力,以及方寸術的奧妙,也沒有避過此物的撲襲。

劇痛從小腿傳來,孫齊低頭時,赫然見一條黑色細狗咬在腿肚,犬牙如電,麻痹了整副身軀。

“想不到吧,這是四弟命人給我送來的神犬,它流淌著太古血脈,名為吞日,孫齊,念在昔日兄弟一場,我不取你性命,你肯向我低個頭、服個軟,守好我的規矩,我放你們師徒過去。”楊晉喝道,手持天神戟,三目威嚴,神光照徹虛空,萬物不可逆這天道意誌。

“四弟給你送一條狗,不是讓你做狗,今日,我便打爛了這天規,搗毀天道給你看。”

孫齊暴怒了,幽火從腿上傷口湧出,化作褐色岩漿環繞身軀,為他披上了當年那件渾身鎖鏈的岩甲。

他踢飛了吞日犬,身軀在幽火中變大,魔威葬天,好似從地獄爬來,掌中大棒也化作了百丈高的岩柱,要擊毀這世道!

人不犯我,我不犯人。

天若壓我,搗碎這天!

“十萬八千裏,一棍方寸間!”

魔猿滿腔恨意地嘶吼,雙手抱起岩柱,在頭頂舞起,攪得天道震顫,岩漿灑落,山嶺遍地形成火焰之地,隨著身上天輪綻放,五萬年仙道神力釋放到了極盡,終年擠壓的怨氣,都隨著這一棍,落向了身作護界天神的楊晉頭頂。

像當年李念斬殺那神驍,滅了所謂的護界天神,才有一方新天。

如今,他打爆楊晉的頭,也就打碎了這狗屁的天規,還他當年那場兄弟間的瀟灑自由。

嗤!!!

楊晉燃怒,天輪隨之綻放,六道輪華運轉開來,象征守護的天神戟舉起,與他第三目閃爍驚世毀滅之光。

就在兄弟決裂之時,突然一束劍光縱雲而過,從魔猿與天神的中間落地,插在這嶺,劍氣橫掃而過,遍地魔火熄滅。

巨大的魔猿愣神,光輝的天神也僵住,二個人,五隻眼,直直盯著地上這柄劍,伴隨眼眶閃爍淚光,再也無法挪開。

時光荏苒,即使過去了萬年,他們都不會忘記,這把從劫中鑄成的劍——今安劍!

“四弟!”

“四弟!”

楊晉和孫齊淚目抬頭,見頭頂上方,一名身著黑衣,眼睛宛如黑寶石般閃爍的青年正抱著雙臂,對著他們微笑。

“二哥,三哥,萬年不見,你們還好嗎?”黑衣青年笑道。

這方嶺,三個身影,而今場景,恍如萬年前那三名少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