飛雲哼了一聲,說:“這年頭哪家的孩子肯聽大人的話呢?橫豎看她們自己的造化了。”黃爾顧又說:“將來大妞妞小妞妞在外頭生了孩子,都帶回來養吧。”飛雲正想問:“帶回來誰養呢?”就聽見門嘭的一聲被撞開了,一個滿臉褶皺的老女人,手裏捧著個海碗,腳底生風地走進屋來。海碗裏裝的是白生生的餃子,正絲絲地冒著熱氣。餃子上頭擺著一個細碟,碟裏盛的是紅辣醬。女人將碗碟在桌上放穩了,就從兜裏掏出兩瓣白蒜,用手掌啪的一聲將蒜在桌麵上拍碎了,又俯身把蒜皮呼呼地吹去。吹淨了皮,便拿兩個手指撚了些碎蒜放到辣醬裏,屋裏頓時就溢出了些香氣。黃爾顧吸了吸鼻子,響響地打了個噴嚏。飛雲待不住,便起身要走。

走到院門口,聽見那個女人喘喘地追了出來。兩人站在遲暮的斜陽底下,眯著眼睛彼此對望著,卻都無話。漸漸地,女人的頭便低了下去:“妹子你別氣惱我。我這麽個人,又七老八十了,哪裏值得你氣惱?可憐倒還差不多呢。”

飛雲看見女人千層餅似的一張臉,在晚風裏抽搐著,心就酸軟了下來。女人從布衫子裏抽出一條帕子來,也擦起了眼睛:“妹子散完了心,幾時想回來,就回來。大妞妞小妞妞生了孩子,我給你帶。我老是老了,從小勞作慣了,身子骨反比你們讀書人強。”

下山的路很長,飛雲走得很累。其實飛雲完全可以不走那條青石板小徑的。青石板小徑早已不是上下泉山的唯一途徑了。近一兩年療養院邊上蓋起了一個室內溫泉浴場,又修了一條柏油馬路,汽車可以直達浴場門前。浴場四周,還新建了好幾家賓館飯店。於是,泉山也和世界的許多角落一樣,一夜之間突然熱鬧了起來。

飛雲不喜歡這樣的熱鬧,飛雲也不願意坐車下山,所以飛雲依舊挑選了那條古舊的小徑走下山去。那條小徑似乎比過去長了很多。從前飛雲可以一口氣走完全程,現在上山時她必須歇息兩趟,下山時歇息一趟。那天她走累了就找了塊平整些的石頭在路邊歇下,一邊慢慢地將氣喘勻了,一邊看樹聽風。山上起風和平地起風是很有些不同的。平地起風時風沿街刮過,帶走一地灰塵,卷起各式街音,混混濁濁的,倒把樹葉子的清聲給蓋過了。山上起風時,無灰無塵。風從高處流下,幹幹淨淨的,如同手指緩緩地撥過琴弦,單純清冽,全無雜聲。飛雲抬頭看風,那天的風卻遲遲未起。飛雲的眼睛停在樹上,不再滑動。

那是一棵她至今叫不出名字的樹。葉子很小也很醜,深深的綠成了赭褐色,沿著樹枝繁衍開來,遠遠一看,竟如一團一團髒黑的蠅子,爬滿了樹身。山上這樣的樹很多,飛雲卻獨獨記住了這一棵。這棵樹身上有塊疤,也許是雷劈的,也許是蟲蛀的。疤口隻有碗大,但如果將手探進疤口,裏頭卻是大大的一個空洞。這個空洞是龍泉最先發現的。那時飛雲剛剛到療養院工作,龍泉整日忙得沒了晝夜,兩人隻有在星期天才能匆匆會上一麵。星期天飛雲若遇到開團組織生活會,便不能下山見龍泉。早一天晚上,飛雲就預先下得山來,將裝著茶葉蛋的茶缸用毛巾包好塞進樹洞裏,再夾上一張便條。便條折成一隻輕盈的飛燕,俏皮地壓在茶缸底下。龍泉見不著飛雲,就會去摸樹洞。取完了茶缸和紙條,再留下一本書和另一張紙條。他學她的樣子,也把紙條折成飛禽。不過他折的不是燕子,卻是鷹。飛雲在山上開會,心裏想的卻都是山下的事。等到開完了會,便急急地摸黑走下山來,去樹洞裏取他留下的東西。看見燕子去了,老鷹來了,她的心跳得如同做了賊似的,一路咚咚地跑回宿舍。關了燈躲在被窩裏打著手電將紙條翻來覆去地看過幾遍,方能入睡。

幾十年過去了,山不是那座山,石頭也不是那塊石頭了,樹卻還是那棵樹。飛雲忍不住站起身來,去找那個樹洞。不知是樹長高了,還是她變得矮小了,哆哆嗦嗦地竟摸不著那個洞口。隻好去找了一大一小兩塊石頭,疊在一起,顫顫巍巍地站了上去,方探著了那個洞口。剛想把拳頭伸進去,誰知呼啦一聲洞裏飛出一隻野鴉來,翅膀撲扇著刮起一陣旋風,嗖地一下便飛進暮色裏去了,卻將樹葉子抖了飛雲一肩。嘎嘎聲猶響在耳側,飛雲早嚇得腿腳酸軟了。

回到家,天已大黑了。飛雲不想吃飯,在黑暗裏呆呆地無心無緒地坐了一陣子,方將床頭的小燈開了,拉出床頭櫃裏的抽屜,找出一個記事本子,翻著了一個長途電話號碼。撥通了那個號碼之後,飛雲不知怎的就結巴了起來。

“那個洞,那個樹洞還在。”

那頭愣了一愣,半晌,才問:“首長,他還好嗎?”

“他好得很,不好的是我。”

聽出了飛雲話語裏頭的怨氣,那頭的語氣便越發地小心溫婉起來:“飛雲你還是那個老樣子,諸事由著自己的性子。”

兩頭便都無話。後來飛雲就撂了電話。

飛雲把記事本放回抽屜,又從抽屜裏拿出當年阿九給萱寧蕙寧姐妹倆打的護身鎖,緊緊地捏在手裏,手心就微微地有些汗濕。心裏卻突然疏透了起來。

她知道她把該留的留下,該帶的帶走了。

36

蕙寧從蘇山馬瑞看完母親回來,便打定主意南下到美國碰運氣去。於是一邊打點行裝,變賣帶不走的笨重物什,一邊與城裏的新識舊知一一話別。一日從朋友家裏出來在街上等車,百般無聊,就撿了地上扔的一份舊報紙胡亂地翻看著。正該是天不絕人,不知怎的,竟讓她翻到了一則豆腐幹大小的廣告:士嘉堡全科醫院的住院部要招聘一名護士。蕙寧揣了報紙回家,急急地打印了一份履曆表,送去給醫院的人事部。第二天就接到了麵試通知。廣告上說要三年以上的工作經驗,蕙寧自知條件不夠,雖不敢存了太大的奢望,卻也認認真真地將學校裏學過的東西捋了一遍,又準備了好些應試的話題。

到了麵試那一日,仔細地整理過頭臉,換上一身莊重保守的套裝,方怯怯地去了。誰知那一肚子的台詞,竟一句也沒有用上。院方一聽蕙寧會說中英法三種語言,立時便露出些喜色來。就換了法文來與蕙寧交談。蕙寧答得甚是窘迫,卻也勉勉強強地將意思疏通了。蕙寧當年在上海讀書時學的第二外語就是法語,後來出國留學又選修了好幾門法文課程,這回竟意想不到地派上了用場。當然,最主要的用場還是中文—— 士嘉堡是華人聚居地,來醫院看病的好些病人,需要找專門翻譯陪同。假如醫護人員本身能說中文,那將省很多事。院方當場拍板錄用。蕙寧一時很是喜出望外。回家也不拆行李,就在醫院附近的勞倫斯街上尋了間地下室,立時搬了過去,從此準備在多倫多城長住下來了。

就這樣蕙寧成了士嘉堡醫院裏最新的一名護士。上班的頭幾個月,醫院裏也沒派給她什麽正經事,每日隻讓她給幾個老護士當下手,做些隻動手腳卻不動腦子的閑雜差使,做好了也無人誇獎,出了差池也無人審查,日子反比做學生時清閑了許多。晚上下班早早地回到家裏,吃過晚飯,一個人坐在還沒有黑透的屋裏,看著自己的身影虛虛瘦瘦地投在牆壁上,聽著時鍾響響地走過一個又一個點數,竟想不出一個可去之處。拿起電話來跟幾個讀書時的舊友聊天,卻發覺人家不是結了婚就是在交男朋友,日子過得滿滿的竟沒有一個空缺需要她來充填。熙熙攘攘的世界裏似乎隻剩了一個孤孤單單的自己。刹那間蕙寧覺得生命如同夏天花壺裏的水,正一滴一滴地往下漏,被無花無實的貧瘠日子瞬間吸幹,竟留不下一絲痕跡,便很是驚惶起來。曆史在這個時候又悄悄地重複了一下自身—— 時隔三四十年,蕙寧終於體會到了同為護士的母親當年初進泉山療養院時百無聊賴的心境。隻是打破這種心境的,卻不會是龍泉。

蕙寧的歸宿成了飛雲無法回避的心病。那段時間裏飛雲寄往泉山療養院的信,突然頻繁了起來。黃爾顧不得不承認,他那個才貌雙全的小妞妞,已經成為久待閨中的老姑娘。在這件事情上,農夫兼軍人出身的黃爾顧表現出了出人意料的細致和容忍。也許他在古稀之年終於從自身的婚姻中讀懂了某些道理,對於妻子讓他在國內為女兒尋找對象的事情,他很堅決地予以拒絕。可是無論他如何小心,蕙寧還是從電話上父親聲音的遲疑溫婉中明白了自己處境的可憐。這個發現使她極為震驚。在她以往的人生舞台上,盡管也有過大起大落的時候,但無論是在巔峰還是在低穀,沒有人會用“可憐”兩個字來詮釋屬於她的那個角色。她寧願被人因嫉恨而生毀謗,也不願讓人因憐憫而生寬宥。在她人生的那個階段,她已經不堪承受任何對自尊的細微打擊了。

她不由得想起了大金。

其實她一直知道,當時大金會接受她的任何解釋的。那個解釋對大金來說是一塊通往婚姻大門的台階,可以是堅固的大理石,也可以是破碎的磚石。內容無關緊要,形式卻必不可缺。而她固執地保持沉默,除了自尊之外,也還因為她那時模模糊糊地以為,在她後來的人生道路上,還會有許多個供她歇息的驛站,還會有許多個大金在驛站上等候她。當時她絕對沒有想到,大金之後的那個驛站,竟會如此遙遙無期。至此蕙寧方懊悔了自己以往的驕縱任性。

大金結婚之後,他們之間就失去了任何聯係。萱寧依舊時不時地給蕙寧打電話。開始時蕙寧一聽見萱寧的聲音就甩電話,後來她意識到這樣做其實是在大張旗鼓地表明她對大金的不舍和不甘。後來她就接聽了她的電話。萱寧可以忍受蕙寧的淡漠甚至奚落,而她卻很難承受她始終如一的沉默—— 在電話上她們之間幾乎完全沒有對話。漸漸地萱寧就終止了嚐試。有一天蕙寧到市中心辦事路過“金勺子”餐館,連她自己也說不上她為什麽會在馬路對麵的公用電話亭裏佇立良久。那天她仔細地觀察了餐館修飾一新的門麵和三五成群進進出出的食客。最後她看見一個戴著白色廚師帽的高個子男人,拎著一大袋垃圾從邊門走出來。過了一會兒她才看出那人原來是大金。大金扔完垃圾,雙手叉腰隔著窗戶在高聲對廚房裏的工人說話。蕙寧驚奇地發現大金發福了很多。就是在那天蕙寧終於明白了其實大金早已習慣了沒有她的日子。她在他心裏留下的空洞已經被生活平實無奇地充填起來了。

想起大金時蕙寧不可能不想起謝克頓。想起謝克頓時她有一些頗為複雜的感情。謝克頓使她記起她那個短暫卻也真真切切地開放過的青春年華。謝克頓是第一個走近她花叢的男人。海鯉子不是。離開海鯉子時她還隻是一朵青澀的包裹得緊緊的花蕾。可憐的海鯉子甚至還沒有機會看見花瓣的顏色。在盛開的青春裏,任何一段偶遇都可以擦出一片亮麗的火花。後來蕙寧曾在無可排遣的寂寞中一遍又一遍地回想著她和謝克頓之間的那些往事。直到有一天,她驚奇地發現在這樣的回憶中,她關注得更多的其實是花季本身而非賞花人。賞花人隻是花季裏必不可少的場景之一。

盡管謝克頓在無意之中毀壞了自己和大金的關係,萱寧卻無法恨起他來。在她和謝克頓的交往中,他始終如謙謙君子般地恪守著她製定的遊戲規則。她允許他走得多近,他就走得多近。可是他也有他的原則。他的原則是他必須始終在場。無論她讓他離得多遠,他都不會離開她的視野。每隔一兩個月,他就會開車從倫敦小城到多倫多來看蕙寧。車身上鋪滿了沿途的塵土,車後廂裏放著他帶給她的禮物。他從來不給她買商場裏可以買得到的東西。他的禮物是他從自己的花園裏采摘下來的鮮花和果子,帶著泥土和晨露,甚至蛀蟲的疤痕。他把禮物放下,就帶她出去教她開車。她開起車來錯誤百出,愚拙無比,他常常被她嚇出一頭一臉的汗來。開累了兩人便去海灘上散步。散累了步便坐到礁石上看水,看海鷗和帆板如何把水切開又縫攏。她把頭微微地靠在他的肩上,他用手指輕輕地梳理她沾著沙石的頭發。遠遠地看上去他們仿佛是一對經曆了諸多滄桑終於懂得了相依之道的老夫老妻。他說話的方式很奇特。他低低地訴說著對她的思念向往,極為平實直裸,沒有鋪墊襯托,甚至沒有抑揚頓挫。她被自己的思緒困惑著,常常不知如何對應。可他並沒有刻意去尋求她的對應。他好像在與自己很投入地談著心,並不在乎她是否介入。

後來她便漸漸習慣了他的這種敘述方式,體會出自己和他的關係中最為欠缺的一麵,其實也正是最為美麗的一麵。她感到了一生與男人的交往中所沒有過的省心。她仿佛仰臥在溫暖平靜的海麵上,閉著眼睛盡情享受陽光的觸摸,卻絲毫不需費心與風浪搏擊。有一天她趴在地下室的窗口上,看謝克頓的車子慢慢地離去,踏上歸家的路程,她的心突然抽了一抽:也許愛除了喧囂的欲念之外,還有一些其他更為沉靜的內容。也許**隻適宜滿樹鮮花的青春歲月,而在花已落盡期待果實的季節裏,理解與默契才是唯一持久的。

在這樣的情緒中她幾乎決定了要嫁給謝克頓。

如果那天她沒有與陳約翰再次相遇的話,她的人生就會拐入一條完全不同的小徑,遭遇一些完全不同的景致。當然她永遠也不可能知道那些景致的內容了,因為她畢竟再次遇見了陳約翰。

那天醫院裏突然來了許多產婦,產科病房住不下了,就勻了些人到其他住院區去。蕙寧值夜班,到了時辰就推著小車給各病房送體溫表血壓計。後來她走進了一間病房,看見有一位醫生在房裏,卻又不是平常見到的那幾位,便猜想是產科的醫生。那位醫生正在教產婦如何包裹嬰兒。他將醫院發的白單子放在**攤平了,把孩子斜放在中央。孩子甚是瘦小,眼睛半睜半閉,小手小腳懶懶地蹬動著,露出手心腳心四團粉紅色的肉。醫生將白布上邊的兩個角順著孩子的肩膀一左一右地夾裹起來,又把下邊的那個角往上一兜,在頜下疊了幾疊,那孩子的整個身子都不見了,隻剩了一張滿是褶皺的細臉蛋兒。裹好了,就把孩子斜斜地橫放在自己的臂彎處,孩子的頭軟軟地耷拉下來,露出一臉舒適的困意來。

醫生將孩子輕輕地晃了幾晃,又放回到**去,讓孩子的母親來拆了包裹重打。孩子的母親看上去還是個孩子,神態動作上都顯出些沒有經驗的慌張。醫生反反複複地又教了幾回,方熟練些。這種事情通常是護士的職責,醫生從來不管的。蕙寧就暗歎了那位醫生的細致。又覺得那人的聲音有幾分熟悉,便忍不住注意地看了那人幾眼。那人覺得了,也回過身來看蕙寧。兩人眼睛一對上,便都愣了一愣。原來那人就是先前蕙寧宮外孕手術時遇到的陳約翰醫生—— 蕙寧出院不久,陳約翰就結束了實習,被士嘉堡全科醫院聘任為婦產科住院醫生。事隔一年多,兩人又見了麵,自然勾起了蕙寧心中一段不願被人知曉的隱情。蕙寧的臉上難免有些尷尬,內心卻又有幾分莫名的歡喜。

兩人就漸漸地相交了起來。若上的都是早班,有時下了班就相約著在醫院的餐廳裏喝一杯咖啡,閑閑散散地聊幾句天。蕙寧常常地訴些工作上的苦給陳約翰聽。蕙寧的頂頭上司是一個五十多歲的護士長,在醫院裏工作了三十多年,就很有些倚老賣老的架勢,連主任也得略微讓她幾分。因當時雇蕙寧時沒有事先征求她的意見,便一直耿耿於懷,時時地給蕙寧小鞋穿。至今不派她獨立當班,整天讓她跟在老護士身後做些打雜的事。

陳約翰聽了,就勸蕙寧:“我是這裏最新的醫生,你是這裏最新的護士,咱們隻好認命當幾年小媳婦,慢慢地熬出頭來吧—— 她這個歲數了,還能再幹幾年呢?她退了休,你就出頭了。”蕙寧垂頭喪氣地說:“隻怕沒等到她退休,我就先死在她手裏了。”陳約翰便嘿嘿地笑了起來:“至於嗎?其實,跟著老護士,倒也真能學本事呢。不說別的,就學學她們怎麽**那些狠的病人、歪的醫生。任是什麽樣歪橫的醫生,在那班護士手裏順過一遍,就全成了我這樣老實乖巧的樣子了。”蕙寧忍不住笑了起來。

陳約翰在家裏是獨生子,父母很早就離了婚。母親留在了夏威夷,父親去了日本,扔下他一個人,跟著香港的奶奶過。前幾年奶奶又中風故去,他感覺中便再無親人了。多少年來他還對父母置他於不顧執意要離婚的事耿耿於懷,至今和父母總是疏疏的,難得相見。蕙寧見他雖然沒戴結婚戒指,卻一句不肯提自己的身世背景,就存了幾分疑惑。便每每說些自己家中的事,來引陳約翰開口,誰知那人總不接這個話茬。陳約翰聽見蕙寧說母親說父親說外婆,卻總也不提那個孿生姐姐。又想起蕙寧住院時姐姐的忍讓妹妹的驕扈,那姐姐仿佛讓妹妹捏著極大的一個短處。由此又不免猜測讓蕙寧懷孕的那個男人到底是誰,心裏便也有幾分困惑。兩人明明對彼此存了極大的好奇心,嘴上卻都不敢造次相問,生怕一句話問錯了,就將好好的一個頭開壞了。故此兩人見不著時縱有千般思念,相見時卻小心翼翼,很是生分客氣起來。

這種狀況一直持續到蕙寧認識了達吉雅娜。

達吉雅娜是個五六歲的女孩子,最早是醫院急診部的病人,因高燒引起全身**而送來就診的。送她來的是一個中年婦人。那婦人放下孩子,說忘了帶醫療保險卡要回家取一趟,誰知去了就不再回來。醫生一驗血,發現達吉雅娜患有艾滋病,就來問話—— 誰知那孩子竟聽不懂一句英文。護士中有一個從烏克蘭來的,隱隱聽出達吉雅娜說的是俄文。眾人便猜測那孩子是從俄國領養過來的。那養母大概被那邊的領養機構騙了,領回一個艾滋病童,後悔不迭,就將孩子棄在了醫院。醫院一邊給達吉雅娜退燒,一邊通過社會福利機構尋找孩子的養母。達吉雅娜是換了個英文名字入境的,她隻知道自己的俄國名字,卻說不清楚英文名字是什麽。後來來了個警探,教她在紙上畫她家的樣子。她果真就畫了幾幢房子,房頂上都有一個十字架—— 那是孤兒院的標記。既不知道名字又不知道住址,尋找她的養母如同在大海裏撈針,談何容易。這樁案子後來就成了無頭案,不了了之。

達吉雅娜是個極為乖巧的孩子,身世又是這般可憐。雖然隻在醫院裏住了一個星期,上上下下各個科室的醫生護士,都願意來病房探她。後來她的燒退了下來,病情也略微穩定一些了,就有社會福利部的人來,把她帶去棄兒中心。走的那天,眾人都從家裏帶了諸樣玩具來送她。達吉雅娜抱了一懷的布娃娃,眼淚汪汪的,竟露出些不舍的神情來,惹得那些見慣了生生死死的醫生護士們,也紅了眼圈。達吉雅娜走後,開始時眾人還時不時地想起她來,感歎這孩子真是可憐。後來事過境遷,便將這事漸漸淡忘了。

隻有陳約翰沒忘。

每逢周末假期,陳約翰得了時間就跑去棄兒中心看達吉雅娜。達吉雅娜從生下來起就不知搬過多少回家,住過多少回醫院。大人們個個如過眼煙雲似的來來去去,竟沒有一個人像陳約翰那樣有常性。不知不覺地,就依戀上了陳約翰。若逢陳約翰忙,有幾天沒過去,那小人就纏著棄兒中心的工作人員打電話給他。接通了電話,陳約翰也聽不懂她的一口俄國話,隻聽見他的名字被反反複複地叫著。他拿著電話,半晌說不出一句話來,心裏卻突然有了些暖意。

後來陳約翰便帶了蕙寧去看達吉雅娜。

蕙寧見到達吉雅娜時,那孩子已經病重了,被棄兒中心送到了病童醫院的臨終護理部。原先一頭金黃色的碎卷發,現在稀稀疏疏地隻剩了幾縷。護士便幹脆給她剪了個禿頭。陳約翰看著別扭,就去買了一頂鮮紅色的絨帽子送給她。達吉雅娜終歸還是個孩子,並不知道自己已經病入膏肓,見陳約翰來看她,就高興得要坐起來。誰知坐了幾回也沒能坐住。陳約翰便過去將她抱了,坐在自己懷裏。達吉雅娜拿了帽子,反複把玩得膩味了,方胡亂地扣在頭上。蕙寧見她戴了帽子,才有了一兩分生氣。雪白的一張細臉兒,眼窩深深的像兩個褐色的洞,上麵蓋了一層厚厚的睫毛,隨著眼珠子一顫一抖的,如同風中欲折的蘆葦。

蕙寧心想這孩子若能無病無災地長大,說不定會是個怎麽樣的美人兒呢。就將隨身帶來的那個箱籠打開了,抱出一隻雪白的兔子來。達吉雅娜見了兔子,便要下地去捉。那兔子仿佛通人性,也不害怕,直直地走到達吉雅娜腳邊,聞了聞她的鞋子,就放心地把身子癱軟下來,臥在她腳邊憨睡了過去。達吉雅娜一邊拿手指梳著兔子身上的毛,一邊問蕙寧:“我可以叫它尤金嗎?”那陣子成天和棄兒中心以及住院部的其他孩子混在一道,達吉雅娜也學會說幾句簡單的英文了。

沒多久達吉雅娜就摟著兔子睡著了,額上濕濕地流了些虛汗。陳約翰將孩子抱回到**去,隻覺得那懷裏輕輕軟軟的像捧了一片羽毛,又上上下下地將被子捂嚴實了,正欲離去,隻聽見**的那個人低低地叫了聲:“約翰叔叔。”兩人趕緊回過頭來,看見達吉雅娜不知何時又兩眼炯炯地坐了起來,“我長大了要嫁給你。”

第二天達吉雅娜就死了。

等陳約翰帶著蕙寧趕去時,達吉雅娜已經下葬,新墓的土尚起伏不平地黝黑著。墓碑上豎著一個十字架,下麵有兩行字。說兩行字實在是有些誇張。確切地說,達吉雅娜的墓碑上隻有兩個詞,兩個分成兩行的詞。第一行是“達吉雅娜·?”,第二行是“?—1996”。陳約翰將一隻雪白的玩具兔子放在墓前,兔子穿著一件粉紅色的短裙,頭上戴著一頂猩紅色的小絨帽。落日將墓碑和兔子都無比凝重地裹進橘紅色的餘暉裏。兩人看著墓碑,想著那兩個問號裏所包藏著的、永遠也不會有人知曉的故事,久久無語。

後來陳約翰伸出手來攬住了蕙寧。蕙寧將頭靠在他的肩上,兩人相擁著,被暮色銷蝕成一高一矮兩個灰色的剪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