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痊愈

李大勺!

李大勺是諢號。

竇七甚至不知道他的本名叫什麽。

也沒必要知道,一個毫不起眼的廚子而已。

印象裏這個男人就是窩在廚房裏,三棍子打不出一個屁來,做著那些重複的誰也會做的飯菜,拿著幾年不變的工錢,從學徒起開始十幾年從來沒有間斷過。

其實就算他幾日不來,竇七覺得對於大家來說也沒什麽區別,甚至都沒人能想起廚房裏還有他這個人。

就這樣一個人,爺爺竟然要把醉鳳樓的分紅給他,讓這樣一個人,竟然子孫永世分走他們竇家的銀錢。

就這樣一個人,憑什麽!

爺爺是念舊的人,年紀大了就心腸軟,卻忘了生意就是生意,所以他拿到醉鳳樓之後,第一件事就是把那些庸庸可有可無的人都趕走。

這個慫貨走的時候,還哭呢,跪倒自己麵前哭,說隻要一口飯不要工錢也行,真是丟人死了。

後來聽說病的要死了,怎麽又痊愈了?竟然還能站上台麵了!

“李大勺?”前邊有人聽到了回頭,帶著幾分好奇問道,“你認得?他是什麽人?好厲害啊!”

好厲害!好厲害!

竇七麵色鐵青。

“他怎麽厲害了?”他問道。

這人沒有回答,另一人轉過頭開口了。

“你沒瞧見?方才,他在一個碗裏雕刻出佛門八寶!”他說道,激動的比手畫腳。一麵帶著得意,“誰讓你們跑得慢,我來時剛剛趕上看到,然後就被端走了….”

“八寶誰不會雕?”竇七咬牙說道。

“人家是用豆腐雕的,別人會嗎?”又有人說道,聲音更大,“豆腐。你見到豆腐了嗎?你見過豆腐嗎?”

豆腐?

是什麽?

竇七的視線向前看去,那個慫貨的背影已經看不到了。

“是哪家獻的供奉?”

“是太平居。”

“太平居是哪裏的?怎麽沒聽過?”

“是啊,不是來供奉的嗎?怎麽不等大家都知道看到再走啊?連個幌子也沒打著。”

“就這一味嗎?沒有別的了嗎?我們都還沒看到呢,嚐到不嚐到的不奢求了,哪怕看一看也好嘛。”

“得了吧。人家是特意供奉佛祖的,又不是讓我們看的,誰想看就能看到,誰想吃就能吃到的,那算什麽稀罕。”

誰想看就能看到,誰想吃就能吃到的。就是算不得稀罕嗎?

竇七麵色越發的鐵青。

剛才是誰喊著搶著要他們神仙居的大素鍋的,這群放下碗就罵娘的東西們!

“竇爺。”

一個熟悉的聲音從一旁傳來。

竇七看過去,見吳掌櫃衝自己含笑施禮。

“您忙完了?我們也忙完了。這就走了。”他說道,不待竇七回話,就轉身走,走了幾步又想到什麽。回頭衝竇七一笑,再次拱手,“哦對了,竇爺,恭喜發財。”

竇七從來沒覺得有人會笑的讓人這樣不舒服,他站在原地麵色鐵青被人群湧的東搖西晃。

內侍站定在晉安郡王身旁,又是說又是笑。

“…栩栩如生活靈活現….”他說道。眼睛笑的彎彎,一麵舔了舔嘴唇,“還有,那盤蒸豆腐,澆上湯汁,看上去就好吃得很,隻是可惜吃不到…”

晉安郡王瞪眼。

“我讓你去看人,誰讓你看吃的?”他說道。

內侍嘻嘻哈哈的笑了。

“人啊,人長得不好看,跟殿下不能比。”他說道。

晉安郡王哼了聲。

“男兒誰比那個好看不好看。”他說道,“休得胡說。”

他說著話視線看向另一邊。

那女子已經被許多女子圍住,其中還有一個熟人。

晉安郡王忙轉身,掩在廊柱後。

“姐姐你看什麽?”陳丹娘問道,拉了拉陳十八娘的衣袖。

陳十八娘收回視線,眉頭微微皺了皺。

“我好像….”她說道,話說一半又停下,挽起程嬌娘的手,“沒事,玩了半日累了吧?母親已經定了素齋,我們快去吧。”

“素齋?”陳丹娘說道,想左右晃頭看去,“有個人說請我吃素麵呢,人呢?”

陳夫人落後幾步,聽仆婦耳語幾句。

“是認識的?”她低聲問道。

仆婦點頭。

“聽說話是認識的。”她說道。

陳夫人沉吟一刻,看向前方走在女兒們中的程嬌娘。

雖然特意穿了自己送她的春衫,但在一群豆蔻少女中,這女子的背影還是顯得孤寂,或許是那瘦削的身形,又或者是那端正挺直的姿態。

“你瞧著,是什麽人?”她又問道。

“那少年公子與娘子年紀相仿,或者大一兩歲,相貌俊美,形容悠閑,雖然看似舉止大膽,但卻也有分寸,對娘子並無褻瀆輕浮不敬。”仆婦一麵想一麵認真說道,遲疑一下,又笑了笑,“而且,見到娘子,他很歡喜。”

陳夫人嗯了聲點點頭。

“隻要不失禮就好。”她說道,歎口氣,“如果有失禮的,你們待娘子不可以他人事不便管為由,就把她當我們自己家的女兒,萬事要護著她。”

仆婦忙應聲是。

“但願這孩子,能有個好姻緣。”陳夫人說道,再次看向前方的程嬌娘。

而與此同時,張老太爺正被自己的孫子張成拍打著胳膊。

“爺爺,爺爺,那就是太平居,那就是太平居做出來!”他連聲激動的喊道。

張老太爺站開幾步。

“我還沒老的聽不到。”他說道,瞪了孫子一眼,一麵站好身子。方才人群湧湧擠得他有些狼狽。

這女子,就會搞出一些稀奇古怪的吃食。

“爺爺,爺爺,半芹不是說太平居的主人也來了嗎?你幫我引薦下。”張成說道,一麵帶著幾分激動左右看,“京城如此好,我有點舍不得走了。”

張老太爺也左右看。眉頭微皺。

現場禪茶會的人散去,民眾們湧了過來,烏壓壓的一片人頭攢動根本就認不出誰是誰。

“方才大殿裏怎麽沒看到她?”他自言自語說道。

晉安郡王踏入宮門的時候已經到了午後。

宮女內侍們施禮迎接,看著少年一陣風的過去。

“殿下如此高興。”一個宮女笑道,側頭看殿門。

“隻要出去玩。殿下都是高興。”另一個笑道,又搖頭,“隻是對功課不上心,太後知道了,又該上愁了。”

一路始終拿在手裏的匣子被放在地上,晉安郡王帶著笑意坐好。

內侍也在一旁跪坐下來。看看匣子,又看看晉安郡王。

“殿下。”他忍不住說道,“好看嗎?”

晉安郡王哈哈笑了。抬腳踹他。

“自然好看。”他說道,一麵吐口氣,再次微微一笑,指著匣子。“你看,是送我的生辰禮。”

他在我的二字上加重語氣。

也許那女子隻是隨口答話而已,殿下竟然這麽高興,不過,殿下竟然對這女子說出今日是自己的生辰這樣的話。

殿下是寂寞太久了吧。

不過更讓他驚訝的是,說者那樣自在,聽者也毫無忐忑。按照郡王的說法,此次是二人第二次見麵吧,竟然如同積年舊友一般自在言談?是因為同經曆過生死劫嗎?

“那孩子說,這是她親手做的。”晉安郡王接著說道。

內侍回過神笑著點頭。

“是,是,恭祝殿下。”他俯身施禮說道。

晉安郡王打開匣子,看著其中剩下的三塊糕點。

“我記得,小時侯母親也給我做過這個。”他忽的說道。

內侍麵皮哆嗦一下,神情有些複雜。

“那,不知味道吃起來,是不是一樣。”他強笑說道,“殿下快嚐嚐。”

晉安郡王看著點心沒有動,沉默一刻。

“或許大概吧,點心都這樣,也不一定一樣,至於味道,我早忘了。”他說道,然後笑起來。

內侍低下頭沒有說話。

門外響起腳步聲。

“殿下,陛下和娘娘讓人送來您的生辰禮。”

晉安郡王將匣子蓋上推到幾案下,轉身衝外俯首。

門已經拉開,四個內侍捧著托盤含笑而入,其上擺滿了金玉錦緞筆墨紙硯,明晃晃亮晶晶沉甸甸。

“陛下賜文房四寶一套,玉腰帶一條。”

“太後娘娘賜金平脫瑪瑙盤一對,蓋碗一具。”

“皇後娘娘賜南海寶珠十二件。”

“賢妃娘娘…”

晉安郡王抬起頭,笑意滿臉,再次正身之後大禮參拜。

“臣,謝隆恩。”他高聲唱諾。

太平居裏,李大勺跪坐俯身。

“謝娘子大恩。”他說道。

伏頭在地未起,男人的聲音鼻音悶悶。

“謝我做什麽,豆腐又不是我雕的。”程嬌娘說道。

李大勺依舊沒有抬頭。

他想到似乎很久以前,他也這樣跪著伏在一個人的麵前,哀求不要被趕走,哀求留下自己一條生路。

他從十歲就跟著師父學徒,一直到二十八歲,除了當廚子別的什麽都不會,他可以不要竇老太爺給的紅利,可以再少要一些工錢,隻要不趕他走。

他不會說話,隻會砰砰的叩頭。

求求你,求求你,求求東家,求求東家。

李大勺伏在地上,貼著臉的袖子上漸漸濡濕。

可是他的哀求沒有用,他還是被趕走了,沒用了,成了廢物了,病的要死了,賣了牛賣了地,又要賣媳婦的嫁妝田,老娘又老又傻,媳婦老實病弱,孩子還小,等他一死,接下來會發生什麽,他都已經看到了。

先是地賣光,再後來是房子賣掉,然後媳婦會被娘家逼著改嫁,孩子或者餓死,或者被賣掉,老娘餓死在野外,運氣好的話村鄰會用一張破席卷著埋了,運氣不好的話,就填了野狗的肚子。

一開始村裏的人會閑談感歎這一家人的可憐,用不了多久就沒人再談起了,再然後他們這一家人就會被人忘記,就好像從來沒有在世間存在過一般。

不管哪種結局,都不會有今日他這樣的結局。

他端著自己做的菜,跟著享受皇家供奉的大和尚,在那麽多人的注視下,一步一步的走進佛殿,伴著大和尚的禮佛,親手將自己做的菜,擺到了金碧輝煌的佛像前。

他李大勺,做的,菜!

他李大勺,終於,像個人了!

這一切是怎麽發生的,他微微抬頭,眼角的餘光看到看到坐在側邊的婢女。

“這位大哥,我請了個大夫給你瞧病。”

昏暗的等死的屋子裏,他的耳邊響起清脆的聲音。

“大夫給你看了病,你很快就好了,別擔心。”

李大勺抬頭看著麵前端坐的女子。

“娘子,多謝,您給小的,治病。”他說道,再次伏頭,聲音哽咽,“小的如今,痊愈了。”

不隻是治了他的病,還治了他的命。

今日還是一更,十五六號大概能恢複雙更~抱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