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拂袖

再三相勸,馮林也打定了主意就守在這裏不走,一眾官員無奈隻得都留著相陪。

“你們留在這裏不該是為了陪我。”馮林不鹹不淡說道。

官員們反應過來,忙去核查火災結果以及安撫死傷的民眾。

這一次火災燒死了人丁十個,傷三十三人,其中火燒嗆傷十人,踐踏擁擠傷二十三人,亂中遺失牛馬騾子數頭,燒毀的財物正在清理中。

死亡的整理屍首運送,受傷的由跟隨官府而來的大夫進行診治,有些沒有受傷的民眾急著離開,還有人聽說官府會給貼補便留下來等著,驛站外人聲嘈雜混亂,災後的悲傷消散了很多。

人就是這樣,脆弱卻又堅韌的生長著。

馮林換過了衣衫,簡單的洗漱,燒焦的頭發用帽子掩上,大夫重新給包紮了胳膊,再邁出來時整個人的氣息便煥然一新。

大約是經曆過生死的人吧,比起昨晚到達客棧的那位書生氣息濃厚的他,此時的他多了幾分淩厲之氣。

他的視線落在門外,一眼就看到那邊整裝待發的車馬,頓時一驚,忙舉步過去。

“恩人,恩人,留步。”他伸手喊道。

曹管事鬆開韁繩,停下上馬看過來。

“你們這就要走了?”馮林問道,目光落在馬車上。

馬車的車簾尚未放下,可以看到其內端坐的小娘子。

昨晚見時夜色下形容看得不太清,此時看來這小娘子比他認為的還要小,不過是十四五歲年紀,身量高,因此越發顯得瘦,麵色有些蒼白,但大大的眼睛依舊有神。

看來昨夜的災禍並沒有給她帶來很大的影響。

想來也是,有這些反應機敏行動慎密有功夫高強的隨從相護,真沒有什麽可擔心的。

“哦,大人。那些兵丁已經交由官兵們押看,昨夜的經過也已經交代好讓他們記下了,我們也都畫押了。”曹管事說道,“大人還有什麽吩咐?”

“那裏敢說什麽吩咐。”馮林搖頭說道,帶著幾分感慨,對著馬車長身施禮,“馮林再次謝娘子救命大恩。”

“大人又言重了。”程嬌娘說道,在車中還禮,“這水火無眼,我們也不過是自保罷了。”

話說起來也是如此。但怎麽想都覺得有哪裏不對…

好像從他下了馬車那一刻。事情就有點不太對…哪裏不對呢。又說不上來,如果硬要說的話,大約是運氣特別的好吧…

小吏故意挑唆陷害,但卻有人或者因為抱打不平。或者因為自己的下人被牽連不得不出麵,讓這小吏搬起石頭砸了自己的腳。

此次大火,又是他們人多精壯起到了滅火救助的大作用,而最關鍵的關鍵,他們竟然還活捉罪魁禍首,雖然那兩個重要的人犯被當場射殺,但隻要這兩個人擺在這裏,死的活的沒什麽區別。

如果沒有他們捉住了這幾人,就算自己沒死。這場人禍最終也會不了了之,沒有證據,白挨一通燒,反而會壯敵的賊膽,對自己進行更大的傷害算計。

但現在不一樣了。抓住了這幾人,他什麽話都不用說,就把屍首往人前一擺,就足矣!

雖然從來不怕死,但要死還是要死得其所,如果這樣死了,真是死也白死了。

馮林沒有再說話,伸手再次長身施禮。

“娘子無須謙虛,當得起馮林的救命大恩。”他說道。

程嬌娘笑了笑。

“其實如果真要這樣說的話,那救大人的不是我,大人該謝的也不是我。”她說道。

難道這一切真的是有人暗中安排的?

馮林不可置信的抬起頭,激動的跨上前一步。

“是誰?”他顫聲問道。

“你自己啊。”程嬌娘說道,再次笑了笑,放下了車簾。

我自己?

馮林愣住了,這是什麽意思?

曹管事揚鞭催馬前頭領路。

“走嘍!”他拉長聲調喊道。

人馬前行,果然是真的要走了。

“娘子,敢問貴姓?”馮林忙喊道,追上幾步。

車馬向前,沒有人回頭,很快遠去了。

直到大路拐彎的時候,曹管事才回頭看了眼,見驛站那邊似乎馮林還站著。

“這馮林我倒也是聽過,是三司門下度支司的一個判官,能進入三司且在一部中當上判官的自然有些本事,腦子很清楚,隻是三司門下的通病,腦子比較軸…”他轉過頭,帶著幾分輕鬆說閑話,說到這裏忍不住笑,“這家夥真是運氣好,這次遇上咱們娘子,要不然,回頭京中老爺大約要多上一份喪儀了…”

四周的人都笑起來。

“咱們老爺跟這判官大人也犯不著上禮..”大家笑道。

那倒也是,文武不同,尊卑不同,日常沒有來往。

曹管事撚須嘿嘿笑。

“哎,曹爺。”一個最近的隨從忍不住靠過來幾分,壓低聲音,“你為什麽跟那馮大人說,這人是你射死的?”

他說著悄悄的向身後的馬車看了眼。

“搶了娘子的功勞….”

曹管事哈哈笑了,又帶著幾分得意。

“你們懂什麽,你們不懂娘子,我是熟悉的很…”他說道,伸手撚著短須,“這事在娘子眼裏都不算個事,還什麽功勞…”

四周的人都投來欽佩的視線。

“是啊是啊,當初娘子就是曹爺你從江州接來的,說起來是最熟悉的…”

“如今又是曹爺你送回去,真是再合適不過了。”

“可不是,怪不得當初老爺挑人,第一個挑中你…”

大家低聲笑嗬嗬的說笑。

曹管事麵上帶著笑,心裏卻是在不停的咆哮。

你們知道什麽!你們知道當初從江州接她來,我熟悉的是什麽?是受罪!

挑中我合適?你們知道什麽!你們知道得知被挑中後我回家躲在屋子裏哭了一場嗎?

我懂她才說是我射死的人?你們沒看到當時當人湧過來時,娘子直接把弓箭塞到我手裏嗎?

那意思就是不想讓人知道!這種意思都領會不了,怪不得我當管事,你們當隨從。

“娘子幹嘛不讓人知道是她幹的?哎呀說起來,娘子除了起死回生,竟然還有一手的好箭術。”隨從摸著下巴說道。又點頭,“不愧是是咱們周家的血脈..”

不愧是周家的血脈…

曹管事聽到了心裏有些怪怪,他不由回頭看了眼馬車。

什麽時候起,那個讓周家蒙羞從來不肯提起的小娘子,竟然能夠讓周家以為榮。

說笑間,一聲男人的尖叫從最後傳來,旋即低沉下去。

隨從們都尋聲看去,見是走在最後的王家的馬車那裏。

“王小娘子又怎麽了?”有人低聲笑道。

這話引得大家都笑起來。

曹管事也笑起來,但很快板下臉。

“休得胡言。”他半真半假的嗬斥,王家小公子到底是公子。而且有可能成為娘子的丈夫。心裏怎麽瞧不起。麵子上還是要過得去的。

這是給娘子的麵子。

說到這裏他又笑了笑,衝後邊抬了抬下巴。

“..為什麽不讓別人知道是娘子幹的?”他說道,“王小娘…呸王公子看到了,差點嚇死。好容易醒過來,還發癔症呢。”

想起方才的事,隨從們又再次笑起來。

“那是他膽子小。”大家說道。

“他膽子小是一方麵。”曹管事說道,又帶著幾分感歎,“娘子,到底是女兒家…”

餘下的話他沒有再說,大家也都明白了。

女兒家殺人,著實讓人心生忌諱。

“我不管,我不管。我不要和她一起走,我不要再看到她!”

王十七郎抱著被子喊道。

自從醒來後,這種話就沒有停下過,老仆什麽法子都用了,他本來就不是婦人家不會哄孩子。看著就要撒潑打滾的王十七郎,老仆忍不住頭疼欲裂。

“公子。”他一咬牙說道,“你如果再這樣不聽話,讓那程娘子知道,她可是要生氣的。”

不聽話!

程娘子!

生氣!

王十七郎的眼前頓時浮現一個被一支箭射穿喉嚨的人仰麵倒下,那人倒下後,便有一支箭衝自己飛來….

“哎呀娘啊..”他嚎叫一聲將被子蓋在頭上縮在車角瑟瑟發抖。

車裏安靜了下來,老仆鬆了口氣,但旋即又歎口氣,皺起眉頭。

這可如何是好….

丈夫害怕妻子,這婚事怎麽能成?

日落日起,十月深秋裏一陣風掃過,院子裏的落葉頓時一層,隻剩下光禿的枝丫搖曳。

一雙木屐特意從落葉上重重踩過,發出刷拉刷拉的聲音。

“娘子別鬧。”

院子裏的仆婦看到了含笑說道。

陳丹娘拎起裙子咯噔咯噔跑向屋門。

屋內陳老太爺正與陳紹喝茶說話,麵前擺著紫檀木雙陸棋局。

“…事情竟然鬧的這麽大?這太倉路轉運司也太膽大包天了…”陳老太爺說道。

陳紹點點頭,雖然已經下朝多時,麵色猶自怒意殘留。

“還不是因為高家背後撐腰,手都伸到轉運司了,真是貪的不要臉皮了!”他說道,“馮林果然帶著棺材守在驛站不走了,據消息說,他的左胳膊隻怕要不中用了。”

陳老太爺歎口氣。

“這個馮呆子也真夠倒黴的。”他說道。

“不過應該說他算運氣好,大難不死,還抓住了證據。”陳紹說道,“若不然,那才叫倒黴呢。”

陳老太爺點點頭吐了口氣。

“是說有過路人見不平拔刀相助才得以如此?”他又問道。

陳紹點點頭。

“那日因為快要下雨驛站人多,也算太倉路的賊人這次運氣不好,驛站裏一人一手,齊心勢大嘛。”他說道。

陳老太爺哦了聲沒有說話。

“…皇上大怒,已經責令禦史台去拿人了,又傳令太清路駐軍協助…這次看高家還怎麽周轉…倒是怕他不敢出麵…隻要出麵…..”陳紹接著說道。

陳老太爺卻似有些心不在焉,伸手撥著棋盤。

據說路人救火,又射殺了兩個放完火要跑的太倉路的小吏,太倉路的人幹了壞事肯定不敢大搖大擺的跑,跑的那樣隱蔽,又是在那樣混亂的情況下,能準確的一擊斃命,當真是好厲害…..

路人…

路人…

陳老太爺猛地坐直身子,正說話的陳紹被嚇了一跳。

“程娘子走了多久了?”他問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