校辦打來電話,說中校長載譽歸來,十點半下飛機,全體校領導到機場迎接。還沒聽完,南功再也聽不下去,啪的一聲,使勁將話筒扣了下去。

模擬生態研究這樣一個爛攤子,什麽實質性的結果都沒有,隻發表了幾十篇論文,出版了幾本書,就虛報浮誇,獲得了全國性的大獎,而且這點成果,也是大家的,主要是他主持下搞的,中增長什麽都沒幹,卻獨自一個人獲得了大獎。這樣一出滑稽鬧劇,別人不知情也罷了,可學校的人誰都清清楚楚,卻仍然要大張旗鼓炫耀宣傳,這樣的溜須拍馬自欺欺人,簡直就是黑白顛倒助紂為虐。南功決定不去迎接,以無聲來抗議無理。

南功還是止不住往樓下看。已經有許多人聚集在了樓前,除了機關的那些處長,還有不少學院的書記院長,看來,通知去迎接的不僅是校領導,全校中層幹部都要去接。簡直是太過分了,什麽科學成果,如此雞飛狗跳,其實就是一幫馬屁精在自娛自樂,而且做賊心虛,大張旗鼓,其實就是想讓謊言成為真理,讓全校人以為研究是中增長搞的。南功又氣得胸口發疼,而且疼痛迅速傳到了嗓子眼兒,嗓子也像要憋破。太不要臉了,事情的發展一次次出人預料,也無理到了讓人無法忍受。當年中增長在大會上宣布,生態模擬園建設和實驗都由他南功來負責,事實也是這樣,那裏的一切工作,都是在他的主持下進行的,取得的所有成果,都是他心血的結晶,也是他才華的凝聚。可現在不但成果被別人竊取,連他的名字也被抹殺,報紙上和獲獎名單裏,隻字沒提他。而分管科研方麵的事,中增長雖然大體同意了他的改革方案,但人事安排卻打了折扣,隻讓白玉婷當副部長,而且組建的科技部攤子鋪大了,經費卻不增加。很明顯,中增長

還是在處處製約他,處處為難他,處處打壓他。這樣的冤屈,用沉默來抗議已經遠遠不夠,沉默隻能讓人認為是默認,是臣服,是懦弱。這不行!說什麽成果也是他的,況且他也是一位副校長,職務雖比他低半級,但也是一條男子漢,男子漢的要件什麽都不缺,憑什麽就要甘願被侮辱被閹割。

南功憤怒焦急沮喪地在地上走無數圈,也想不出一個抗議和發泄的辦法。

真像公牛掉到了井裏,感覺渾身都有力量,滿肚子都是道理,滿身都是嘴,就是無法說清,也無法去說,甚至連吼一聲都不行。

但至少要讓中增長承認,研究主要是他搞的,而且至少得要中增長出麵,在學校開個表彰大會,把所有參與研究的人員都表彰一下,也讓大家知道研究是大家的成果,也算中增長有一個正確的態度,有一點科學的良心。

喝一杯水,潤潤發疼的嗓子。聽到下麵有鑼鼓聲。來到窗前往下看,校禮儀隊的學生也來了,幾十個人,男生紅褲子白背心,頭上還紮了白羊肚手巾;女生全身都紅,腰裏圍了長長的彩綢,彩綢兩頭結了很大的紅花。鑼鼓銅號,都是軍樂隊的家什,一時敲打得震天動地,學生處的處長仍然賣力地指揮大家使勁。南功厭惡地吐口唾沫。可惜了學校的血汗錢。學校組建禮儀隊,雖然屬於學生禮儀協會,但每年幾套衣服,所有的道具器樂,都是學校出錢置辦,上百號人的花銷,也是一筆不小的數字。而禮儀隊的作用,也就是擺擺排場給領導撐個麵子。而且排場也擺得過分誇張,學校開大會,門外禮儀隊員夾道兩旁,門裏台上台下站立伺候,給人的感覺像三軍儀仗迎接外賓。即使開一個學術報告會,哪怕隻有百十個人到會,也要擺這樣的排場。簡直是亡國之君的窮奢極欲南功決定下次開會,就以此為題發難,不鬧得無法收場決不罷休,也讓他們知道一下他的厲害,知道一下他也不是讓人隨意擺布的人。

樓下終於安靜了下來。前麵十幾輛小車,後麵兩輛大轎車排成一條長龍靜等出發。路的兩邊,也掛了一條條橫幅,寫著熱烈祝賀中增長校長獲得國家大獎一類的馬屁話。南功眼睛都紅得要出血,他真想跑出去,攔在前麵大喊一聲你們都是傻瓜,你們就是皇帝新衣裏的那群偽君子,你們都被騙了。

電話響了,是校辦主任打來的,說就要出發了,催他快點下來。南功再次無言地將話筒狠狠扣下。

車隊靜靜地等在下麵,南功知道是在等他,心裏禁不住湧上一點發泄的快意。終於,辦公室秘書跑上來敲門,邊敲邊喊南校長。南功退回到桌前,然後坐下,一聲不坑,大氣不出。秘書跑了下去,很快校辦主任又跑了上來,敲門喊話,南功依然一聲不吭。主任自言自語說南校長有心髒病,會不會是病犯了。主任大聲讓秘書去辦公室取鑰匙。

如果讓人家看到是故意不開門,總得給一個合理的解釋,誰的臉麵都不好看。南功還是撐不住了,起身來到門口,又覺得再開門太露骨,隻好快步回到桌前,在桌子上裝病。

門打開了,主任急忙跑過來大聲問怎麽了,南功抬起頭說:“我心髒有點不舒服。”

主任問要不要送醫院,要不要打電話叫120。南功急忙坐直身子,一派輕鬆說好多了,已經喝了藥,一會兒就好了。

主任站了觀察一下,說再難受就打電話,然後急忙走了出去。

南功覺得這場戲演得很蹩腳,也不應該演這樣的戲’倒顯得他鬼鬼祟祟,也好像是他做了見不得人的虧心事。一陣悔恨和惱怒湧上心頭,心髒真的有點疼痛難受。這不爭氣的心髒,好像也故意和人作對,讓難受時不難受,不讓難受時卻難受。

車一輛接一輛開走了,整個大樓突然死一樣的沉寂。南功的心也空得沒處著落,好像全校的人都歡天喜地,隻有他一個人孤苦伶仃,成了離群的孤雁,找不到群體,找不到歸宿,孤獨痛苦而無人問津。

細想起來,奮鬥拚搏了這麽多年,人家都碩果累累,自己卻兩手空空。這麽多年的研究,卻給人家做了嫁妝,自己手裏,別說大成果,省級一等獎都沒有,而且自己還是管科研的副校長,說來真是沒臉見人,也愧對祖先。

應該有一個自己獨立的科研項目了。自己的項目,那才是自己的老婆,生出的孩子,也才是自已的東西,再不孝再弱智,那也是自己的成果。哪裏像現在,忙碌了大半生,都給人家做了嫁衣,付出的所有心血,都打了水漂,就像光棍的晚上,白費勁。

應該搞一個科研實體,利用實體這個平台,利用管科研這個優勢,來申請國家項目,也積極尋求企業參股合作,也努力提高招商引資的能力。總之要多管齊下,不能死搞學術研究,應該搞一個看得見有效益的實體,實打實出產品見鈔票。那時,用不著像中增長這樣自吹自擂,榮譽地位、金錢實力、建功立業都會如風而來。那時,也用不著和中增長這樣的小人一般見識,一心做自己的事業就行。事業做大了,做成知名的大企業,副校長這頂帽子,也完全可以不要,就做一個企業家,靠實績說話,為民造福,為國爭光,也不枉活這一輩子。

發展生態人文旅遊,是他心儀已久的一個想法。人們富裕了,溫飽解決了,剩餘的事情就是精神文化,就是健康舒適,生態人文旅遊無疑適應了這一要求,前景當然廣闊。如果弄好了,幾年就可以形成規模,很快就能以新奇獨特而聞名全國。這樣的一個朝陽產業,無疑具有極大的生命力,也是一個很有遠見卓識的重大發現。具體的實施方案,也有許多可創新的地方。首先這個生態人文旅遊區應該離省城不遠,人口不要稠密,最好是有山有水,也適宜種植各種作物,在山丘種上各種經濟林,供人們上山後任意采摘。在平緩處種上花草蔬菜,除了觀賞采摘,遊客也可以動手栽種養育,甚至完全由遊客來種養,而且準備一些農具服裝,讓遊客扮成農民,供遊客娛樂種植,搞成城市人憶舊返樸的樂園,搞成家長教育鍛煉孩子的基地,讓人們在耕種中既找到了樂趣,又增長了知識,同時得到了鍛煉,也受到了教育,一舉多得。如果條件好,還可以搞些溝渠河塘,讓孩子們下河可摸魚蝦,上樹可掏鳥窩,讓孩子回歸一下自然,讓人恢複一些天性和本能。而且山上的樹木,也可以采取家庭認養的方式經營,誰出錢認養,一切權利歸誰。總之,隻要多想辦法,憑借高智商和高科技,不僅能辦成一個大企業,也能形成一個大文化,還可引領一種新風尚。

南功禁不住有點激動,他覺得這件事再不能等,再不能靠別人,就自己幹,也不打學校的旗號,就自己和當地政府聯合起來幹。

在地上來回快步走一陣,南功決定立即給虎小利打電話。打通,南功又覺得電話裏說不清楚,這麽好這麽大的事,應該親自去談。明天就去,去了不但談,也要考察一下具體的地方。南功問候虎小利幾句,說:“你明天有沒有別的事,我明天過去,有件事要和你商量。”

虎小利在西郊市當副市長,在黨校廳局級班學習時,南功和虎小利住—個宿舍,關係很好。虎小利問什麽事,南功說:“反正是好事,明天你等我,去了咱們好好談。”

虎小利轉話題問最近怎麽樣,最近在發什麽財。南功還是止不住心裏的激動,說:“要發財也得咱們一起發,也得和社會一起富,你們那裏有沒有既有山又有水又不太陡峭的地方。”

虎小利說:“那要看你做什麽。如果是帶女弟子來玩,天高地闊,隨便一個地方就能讓你流連忘返,如果是蓋別墅造私宅,有這樣的地方,國家也不允許。”

南功說:“你想到哪裏了,咱們是人民公仆,這輩子就得為人民謀福利。我想找一個地方,用人工的方式,打造一個生態人文旅遊區。要不我現在就到你那裏,咱們見麵再詳細談。”

虎小利表示歡迎。南功掛斷電話,然後給司機打電話。司機說正在迎接中校長的路上。南功惱怒地說:“回來立即把車開到我家樓下,我有急事要出去,我在家等你。”

來到西郊市,已經是下午一點多,虎小利已經在飯店等他。吃飯時,南功詳細說了自己的計劃和想法,虎小利卻並沒有表現出南功希望的激動和熱情。南功問怎麽樣時,虎小利說:“想法當然不錯,有濃厚的知識分子理想色彩,但現實卻很現實。首先你得有一大筆錢,幾個億恐怕都不行,而你又拿不出錢來。沒錢,就等於不現實,什麽也做不成。而你說的有山有水的地方,這樣的地方倒有,但都在農民的手裏,要動他們的利益,你首先得拿出錢來。你說和他們合作,不給錢讓他們先拿出地種樹種花,根本不可能。因為你一年不給錢,他們一年就沒收入,一年的日子就過不下去,因此他們最現實,見不到兔子,決不會撒鷹。你說多少大道理,他們也不會相信。我和農民打了半輩子交道,體會最深的,就是這一點。”

南功說:“農民不肯拿出地,那就市裏先投入一點,哪怕是財政擔保貸款也行。有一點基礎,我們就可以招商引資,發展起來了,全市經濟工作的重心,就可以轉移到發展生態旅遊方麵來,這才是你們發展的最佳思路。如果你們仍然抱著傳統的思路不放,仍然隻知道種那點地改造那幾個廠,掙紮到死,仍然是貧窮落後,永遠也發展不起來。所以說關鍵是發展思路,建一個廠,投資幾個億,建成了,形勢也變了,不賺錢不能生產,還背上了包揪。修一條路,投資幾十個億,收回投資,那也要幾十年。發展旅遊,新型產業,一本萬利,不會虧本,還能留給子孫後代。”

虎小利笑了,說:“你們知識分子呀,就是腦子好使,所以說秀才造反,十年不成。你想的這些,其實我也會想,但也隻能是想想。你以為市裏有錢,你以為市裏的錢就像咱們家裏的錢,想往哪裏花就往哪裏花。其實你也知道,市裏的錢,那是國家的錢,那也是人民的錢,都得用在國計民生上。花哪一筆錢,都得許多部門批準,都得關係國計民生。發展旅遊這樣的事,目前來看,隻能是市場行為,政府出錢,根本不可能,而且出了錢,也經營不好。大家都把政府當冤大頭,當唐僧肉,最後的結果也是和尚富了廟倒了,把事情搞成一個爛攤子。所以說政府轉變職能,就是不再直接參與市場經營。至於你說的種糧沒效益,可農民一年不種糧,你我都得餓死,更別說發展旅遊了。”

滿腔熱情,感覺一下泄空了。政府不出麵,事情就難辦。南功失望地說:“政府不能出資,以政府的名義招商引資,這總可以吧。”

虎小利說:“這也得商量,至少得市常委會決定。”

虎小利這樣膽小怕事,也不想作為,當然不可能謀什麽大事。最好還是到下麵去看看,和鄉鎮領導們談談,也許他們有好主意好辦法。

虎小利說可以陪同一起去。一行來到離市區五十幾公裏的西山鄉。鄉長聽南功說完,立即問能投資多少錢。南功一下紅了臉,感覺自己就是個窮光蛋,也像個叫花子。南功慚愧地說:“隻是有這麽個想法,如果願意,咱們可以招商引資。隻要項目有前途,願意出錢的人很多,市場也不缺少錢。”

鄉長搖搖頭,說:“市場是不缺錢,但市場也不缺空手套白狼的騙子。前幾天我們鄉的一個農民去城裏賣豬肉,半扇豬肉馱在自行車後麵,剛進城,就遇到一個中年騙子要買。但騙子說農民的秤不準,他家有電子秤,然後把肉馱到他的自行車上,讓農民跟著他到家裏秤肉拿錢。騙子騎了車就走,農民急忙跟在後麵。但進入小巷後,車多人多,農民騎著自行車戰

戰兢兢根本跟不上,眼睛也不敢往別處看,還是碰在了別人身上。等農民爬起來,騙子早已不見了。農民回來到鄉政府告狀,哭得上氣不接下氣,說賣了豬給老婆看病,卻讓騙子給騙了。你們知識分子整天待在學校不知道,這樣的事太多了。招商引資,能招來的都是騙子。真正有錢的,根本不用你招,人家就知道把錢往哪投,並且人家的主意,你想改變都不可能。比如,—幫騙子說自己是科學家,要農民在地裏養蚯蚓,說蚯蚓既能鬆土增肥增產,又能作為高蛋白賣錢,結果農民買了他們的蚯蚓放到地裏,蚯蚓收獲時他們卻跑了。現在的騙子太多了,多得防不勝防。”

一口一個騙子,好像是在罵他,說話太粗野了,和這樣的人當然無法談什麽合作。南功突然認識到,在學校,感覺自己還是個人物,甚至感覺富有而本事很大,進入商界,才知道那是鈔票和鈔票的對決,沒有鈔票隻有知識,就一分錢不值。南功突然感覺自己一無所有,突然就成了一個窮光蛋,突然就沒有了一點力量,也沒有一點用處。南功尷尬地看虎小利,虎小利一臉笑,仿佛在說他的話確實不假,沒錢,你就什麽都不是,別再充什麽教授知識分子。

南功沮喪得什麽也不想再說,他猛然意識到,自己確實有點書生意氣,而現實,真的是很現實、很複雜。

虎小利問要不要再去和農民談談,南功搖搖頭。鄉幹部都是這個樣子,和農民又怎麽談。

回到家,南功想喝酒,想喝醉,但打開酒瓶喝一口,火辣的感覺又讓他覺得沒有意思,甚至有點頹廢。他突然又想睡,這幾年一直忙碌,感覺就沒好好睡過一覺。他想一直蒙頭睡到明天。南功衣服都不想脫,上床倒頭睡了。

第二天九點多,南功才去上班。剛在那把柔軟高大的大班椅上坐定,白玉婷走了進來。

白玉婷無聲地在對麵椅子上坐下,說:“昨天你不在,中校長給大家開了個會,說生態模擬試驗要繼續搞下去,不能放鬆,要借獲獎的東風,所有實驗工作都要重新運轉起來,而且都直接由東學潮負責。”

這次獲了獎,如同給中增長打了興奮劑,研究當然要搞下去,最要命的研究經費,也就說不定能借此東風騙到一筆。而讓東學潮負責,那就將他徹底排除在研究之外。南功鐵青著臉說:“他說沒說資金怎麽解決,說沒說有什麽想法。”

白玉婷說:“中校長說那一百萬獎金,加上學校規定獲國家級獎要獎勵的一百萬,一分也不分,全部用來搞實驗研究。”

獎你中增長一個人獲了,你可以說規定隻能一個人獲,但獎金是給這個項目的。而且捐資設立這個獎的香港愛國人士早說過,獎金是獎勵研究人員的,是對大家的鼓勵和資助。現在一分也不給大家分,太霸道太絕情不說,好像研究就是他一個人搞的,別人都沒參加,別人都沒做貢獻。可事實正好相反,研究都是別人搞的,研究者卻得不到一分一厘,這是什麽道理!南功拍桌子站起來,又憤怒地坐下,說:“那麽就沒有人提出異議嗎?”

白玉婷搖頭。

確實不會有人提出異議,除了他,別人也沒有這個膽量和地位。看來,他不抗議,也沒人敢說話,也沒人能說話,這件事也就這麽不了了之了。南功說:“這事不能這麽完,大家都把憤怒裝在肚子裏,還讓他以為大家都害怕他,以為他想怎麽就怎麽,他想欺負誰就欺負誰。這不行,我得和他理論一下,把道理講清楚,把大家應該得的權利爭取回來。”

白玉婷走後,南功來到中增長的辦公室。在中增長的對麵坐下,南功先問獲獎的一些情況。中增長明顯地不願意回答,問一句回答一句,有時問一句隻回答半句。看來,沒去迎接,中增長已經有了怨氣。好像自己真的立了大功,真的成了功臣。南功肚子裏的火,也壓不住要往外冒。他強壓住怒火,想把問題直接挑明。南功說:“這次獲獎,大家都很高興,特別是有那麽一大筆獎金,覺得大家辛苦了一場,肯定能分一點,也抱了很大的希望,希望能分到自己應該得到的那一份東西。據說你決定一點也不獎,也不知是不是真的。”

中增長停止看文件,抬起頭來問:“我不知大家想得到什麽獎金,也不知道應該得到的是什麽錢。”

竟然反咬一口,好像大家什麽都沒做。南功再也控製不住自己,他臉紅脖子粗地說:“研究是大家搞的,獲獎沒大家的份,獎金總是大家的,一點都不分,大家也想不通,也不合理。”

中增長說:“你終於說出來了,不要打大家的旗號,有意見的就是你,想爭功勞的也是你。你以為研究是你搞的,功勞就是你的,那我就告訴你,你錯了,大錯特錯了,而且錯得很幼稚,很無知。中國革命勝利誰的功勞最大?誰最應該獲獎,當然是毛主席,但毛主席拿過槍沒有?衝鋒陷陣過沒有?顯然沒有,他的職責就是運籌帷幄出謀劃策,從古到今都是這樣,如果讓領袖去衝鋒陷陣,那誰去指揮誰去運籌帷幄?那不成了一盤散沙?我還要說的是,我都沒讓你去衝鋒陷陣,沒讓你去流血犧牲,你就喊冤叫屈,你就拉山頭鬧獨立,你以為你背後搞了多少小動作我不知道?模擬園的正事你不幹,卻故意跑去煽陰風點鬼火,許諾給學生發補助,錢從哪裏來?你還要分獎金,我獎勵你什麽?你許了諾,你就應該兌現,你拉下的屎讓別人擦,你想想你缺德不缺德。告訴你,你的所作所為我一清二楚,每天我都知道你在幹什麽。不要那麽迫不及待,什麽事情都有成長發展的規律,多年的媳婦才能熬成婆,你還得好好熬。要說模擬生態研究誰的功勞,我就告訴你,沒有我上躥下跳跑,沒有我運籌帷幄謀劃,沒有我絞盡腦汁苦心經營組織,哪來的研究項目?哪來的你的今天?過河拆橋吃飽砸鍋的人,是最沒良心的人,也是最短視最沒眼界的人。你以為你翅膀硬了,可以和我分庭抗禮了。我現在就告訴你,你還差得很遠,我能把你扶上去,我就能把你拉下來。我現在就告訴你,因為你的野心背叛和沒良心,你還要付出代價。而且我也再用不起你這個大教授,模擬生態實驗,決不再讓你沾邊,你也就死了這條心,這個實驗研究,再和你沒一點關係。”

南功渾身的細胞都在沸騰衝突,肚子裏也一下充滿了氣體,一股股大氣上下翻騰,但翻騰到喉頭,卻凝結成了固體,像鐵塊一樣堵在那裏,說不出來,也咽不下去。心裏徒勞地掙紮,卻發不出一點聲音,感覺像掉進了虎口,又被咽到了老虎的肚子裏,掙紮不脫,也呼喊不清。他感覺他的心髒都要掙破了,嗓子都要憋爆了,頭發都豎了起來。終於,他猛地一拳砸在桌子上,石破天驚喊了一聲“流氓!”然後搖搖晃晃站起來,踉踉蹌蹌出了門。

心髒疼得渾身哆嗦。南功哆嗦著掏出救心藥放入嘴裏,努力咽下。趴到辦公桌上平靜一陣,感覺心跳也平穩了許多。閉眼長歎一聲,再打自己一個耳光,感覺自己窩囊透了,也無能透了,受這麽大的侮辱,又沒有一點辦法。

南功開始怨恨自己,感覺自己確實是急了一點,也幼稚了一點,更低估了中增長的權力,隻看到中增長學術無能,沒想到人家弄權有術。權這東西,上語文課時,老師說權的本意是秤砣,秤砣就叫權,它能決定你的重量,能讓你翹首,也能讓你低頭。現在他覺得這樣的解釋遠遠不夠,權也決不是秤砣,它就是殺人的刀子,讓你活,你就活。讓你死,你就死。

感覺中增長今天不像是一時動怒,好像早有預謀,早有準備,準備好了今天要收拾他,要不然他的話也不會那麽機智,那麽周密,那麽有邏輯,那麽有力量。人家早有準備了,自己還蒙在鼓裏以為勝券在握,還自己往槍口上撞,真的是有點幼稚,至少還是個書生,和中增長這樣的政客比,確實還幼稚得多。

以後的工作將更難幹,幹得越多,可能惹得麻煩越多,如果讓人家抓住一個漏洞,說不定會置他於死地。比如讓他分管安全工作,哪裏出個事,責任就是他的。這麽多的學生,那麽多的財產,哪裏都是出事的導火索,出了事沒人包庇,事情就是個事情;如果出了事有人再搗事,小事也是大事。南功決定今天就去住院,身體也確實累壞了,確實需要住院,檢査一下,治療一下,也休息一下。

南功心口疼得直不起腰來,渾身也軟得沒有一點力氣。但他知道,這口氣出不去,心裏的病也治不好,不長大疙瘩,也會憋成氣球,想活也活不成。反正是死,拚死也是死,被踩死也是死,與其窩囊地死去,不如壯烈地一拚。

他決定找找省領導。想一陣,也沒有一個領導能讓他找,不熟悉不了解,人家省領導也不會支持一個副職而反對一個正職。不如直接寫封告狀信,直接告中增長違法亂紀,告他不僅行政方麵獨斷專行,在學術上,也霸權壟斷,拉幫結派,順我者昌,逆我者亡,壓製他人,抬高自己,弄虛作假,騙取國家科研經費,騙取一切榮譽地位,剽竊他人科研成果,學術上大搞腐敗,經濟上也不清不白多吃多占。而且把所有的證據都寫進去,就像寫研究論文那樣寫,要論點明確,證據充分,論證有力,該附的證據都附上,有理有據,結論可靠,然後打印幾十份,給上麵所有的部門都寄一份,看他們怎麽處理。

想想還是不能實名舉報。中增長神通廣大,到處都是人家的關係,一般情況下,寄出去的東西很快就會回到學校,回到中增長的手裏,那時,他就真的是麻煩了。

南功決定先不住院,把訴狀寫好了,匿名寄出去,出一出胸中的氣,即使扳不倒中增長,也讓他出一身冷汗,也讓他收斂一下,然後再去住院,把自己的病治一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