顯然是覺得賀棠棠主動找她,比太陽打西邊出來還要不可思議。
賀棠棠其實也拿捏不準用什麽態度才好,就連原本試圖緩和關係的邀約也被這份別扭感鬧得變了味。
她氣得跺了跺腳:“你不去我還巴不得呢,整天臭著一張臉擺給誰看!”
何秓彎了眼,麵上難掩憔悴。
“那我預約下次聚會的檔期吧,我今天怕是趕不上。”
賀棠棠隨口一問:“你還要去哪裏?”
“沒別的,就是突然想去看下我爸媽。”
賀棠棠焦躁沸騰的心情被一瓢冷水澆滅,卻生出一股手腳無處安放的感覺。是了,這是警局,哪裏還會有心情幹別的。
上回何秓那樣鄭重的道歉,過後她自己實在想不明白就找陸舟問清楚了一切。何秓身上背負的痛苦,她很難感同身受,但她又不蠢。
何秓來警局一趟,就相當於把結痂的傷口撕開一次,她怎麽偏偏選在這個檔口去喊人家沒心沒肺去玩兒。
何秓摸索著爬上車坐好,安靜得仿佛是一座落滿枯枝敗葉的雕塑,和來時兩樣。
陸望開車門前,食指屈起刮了下賀棠棠的鼻尖,他對妹妹總比弟弟要更寵溺些。
他低聲安慰道:“不用多想,她不會放在心上,下次我送她過去玩兒。還沒有結案,也許適時放鬆心情的活動更有利於疏導壓力,那麽開導這份艱巨的任務就交給你了。”
賀棠棠知道大哥是在給自己找台階下,她強行扯出笑意表示沒事,目送兩人離開。
去墓地其實是臨時做的決定,在之前,何秓想都沒想過去那種地方。
隨著承受另一個人經曆的痛苦越加深刻,她承認自己變得軟弱好多,一股無力感遍布全身。
車速平穩,身旁連翻資料的聲音都沒有了,過分安靜。
何秓嗓子有點啞:“陸望?”
陸望抬眸,過隧道時,車內燈亮著,陰影大多投射在他這一邊,就連線條分明的臉部輪廓也變得模糊。
旁邊一輛行駛偏快的跑車,突然鳴笛。
何秓驚懼,身體下意識瑟縮,雙手緊握住盲杖不敢動。
“我在這裏。”
他主動將人摟進懷裏,麵上淡然,耳廓泛紅。
每次都是何秓被嚇到什麽都管不上,那種情況下陸望隻當她是尋求短暫的一個依靠,他既是哥哥又是未婚夫,對她理當負起責任。
而這,還是他第一次主動做點什麽,來安撫何秓。
何秓什麽都看不到,視覺上的閉塞,放大了她其他的感官,清淺的雪鬆香浮在鼻間,屬實叫她安心不少。
她很沒骨氣的抱住男人的腰,陸望給的安全感,幾乎是她理智崩潰下最後能抓住的一根救命稻草。
像是有顆薄荷糖,清涼的口感從舌尖甜絲絲的蔓延。
車子開往西山,是從市區開到郊區,密集的城樓大廈變成秀氣相連的山。
陵園在一片開滿紅白山茶花的山腰上,車開到守衛指定的停車場以後不能再上去。
接下來的路,就是陸望帶著她走,繞過平坦的瀝青小道,要爬石階。
何秓將盲杖展開,摸索著行動。
不由慶幸自己穿的是白球鞋,方便運動,要不然真爬不了這對她來說無比艱難的台階。
然而陸望稍稍向前一步,蹲下來:“能自己上來嗎?我背你過去。”
何秓聞聲抬頭,睜大眸子也隻能看到個堪比800度近視加老花眼下模糊的輪廓。
周遭林間有歸鳥鳴叫,依稀冒出聒噪的蟬鳴,夏日的天色暗得晚,落日的餘暉就灑在男人身上。
明明是大片陵墓,死者安息之地,她卻感覺在耳邊聽到了煙火人間的吵鬧氣息。
她輕輕將手搭到陸望肩膀,接著整個人覆過去,嬌小的身體被他背起來,幾乎沒有什麽重量。
陸望背著她一個台階一個台階的往上爬,感受不到一絲顛簸。
何秓紅著臉,摟住他的脖子小聲說:“謝謝,你幫了我好多事,我都記著的。”
等到恐懼被理智壓過去,她的思緒回籠,就不肯無故接受陸望的好意。
好像欠得越來越多了,之後怎麽還,是個問題。
何秓不存在的良心稍微痛了下,她頗為苦惱。
爬了將近三分之二的陡坡石階,他的呼吸略微有些淩亂,嗓音低沉含笑:“那你想怎麽還?”
“得看你想要什麽。”趴在他結實精瘦的背上,何秓有個習慣隻要是一不好意思就會嘴炮強作掩飾,“我能給的就給咯,再不濟肉償?”
“不害臊。”
陸望習慣了她愛耍嘴皮子,隻當玩笑聽聽。
到達墓地,何秓觸碰到冰冷質感的墓碑,凹陷的紋理寫著父母的名字,兩人的碑緊挨在一塊兒。
她沒了先前的輕鬆,有種偷盜了別人人生的羞恥感湧上心頭。
原本是連來這裏的勇氣都沒有的,她跪在冷冰冰的墓碑前,心裏坦白:
‘真的很抱歉,以這種方式成為你們的女兒。叔叔阿姨,我原本就是孤兒,很努力很努力的長大,所以很珍惜活下去的機會,今後我會帶著你們女兒那份一起活下去。’
‘真的很對不起。’
拜倒,磕頭,毫不含糊。
何秓不讓他插手,陸望就在一旁時刻關注著。
等到何秓清掃完周圍,在細小碎石堆中純靠手摸索,才除去縫隙裏冒出來的野草。
做得吃力,他才試探性上前。
“不用,我自己來。”何秓還是一把推開他,不肯借他人之手完成這次掃墓。
忍著膝蓋才結痂沒痊愈的刺痛,她怕陸望再上前,連忙用髒兮兮的小手把背在身上的果汁遞出去。
陸望接過去,她像個老婆婆一樣念叨:“早飯就沒吃多少,不好好吃早飯容易得結石,剛才又背了我好久,還是先坐著喝口果汁補充一下能量吧,我怕你等會兒背我得腿軟。”
“不過也沒關係啦,你已經很棒了。”
陸望一時被哽住:“……”這話有歧義,多少帶點私人恩怨的意思。
他知道她隻是想把自己支走,便拿著小黃鴨樣子的瓶身,沒客氣地扭開鴨頭。
喝了一大口,淺淺淡淡的清涼口感,他挑眉:“是挺渴。”
芒果汁是沈姨現榨,放了牛奶和蜂蜜,很好喝。
她蹲在地上扒拉野草,有些頹。
陸望注視著她問:“不高興了?”
何秓悶頭拔草:“我本來就是專門給你留的,我不是為了這個不高興,我隻是沒想到那人是薛飛揚。”
薛飛揚是原主小時候經常能在家裏見到的哥哥,一個被何父看重的科研人員。無冤無仇,甚至可以說何父對他要比其他研究所的人更好。
難怪原主會嚇到失憶,被信任的哥哥差點害死能不害怕麽?
真相揭開一部分,就已經讓她有些微微窒息。
周淵以還提出一條可能性,再次犯案的人,也許參與策劃過那起綁架。綁架過程的相似度太高,帶著明顯的報複性目的。
有人希望她死,死在同樣的手法上,這次在廢棄大樓也是被她先察覺才意外摔傷逃過一劫。
何秓卻知道不是的,是原身寧願跳樓死亡也不要落到那人手裏遭受折磨。
第一次綁架,到底遇到怎樣的情形才會讓原身這麽恐懼?
說她目前不害怕是不可能的,上一次在小巷裏感覺到了那份危險,連同原身骨子裏的病態因子也被勾出來,誘引著她不斷挑釁暗處的人。
那人,到底是誰?
山風驟起,何秓手裏除草的速度加快,半個小時後經過身邊人確定除幹淨她才收手。
其實這邊每隔一段時間就會來陵園的人除草打理,不過她還是更願意自己動手,就當用了這具身體的贖罪。
陸望背著她下去,長長的石階路,何秓無聊,趴他背上晃悠雙腿。
“陸望你忙不忙?”
“不忙。”
“那我們不回去吃飯,下山就去下館子成不?忙活半天我好餓啊。”
陸望答應,不光是照顧她情緒,他大概是知道何秓是真記得他沒吃什麽東西,怕他餓。
將將到達山下,雨滴劈裏啪啦往台階上砸出水花,一場山雨說來就來。
慶幸司機掐著時間早就在下麵等候,他們沒有淋到雨。
何秓就在想,她真幸運啊,這雨不早也不晚,剛好在下山以後才下,不然陸望和她得淋成落湯雞。
山裏頭涼,還沒衣服換。
一定會感冒。
一天下來都在外邊忙,到夜裏何秓困得不行,腦袋暈暈。
洗完澡也顧不得腿上被碎石擦到而新添的破皮,還有在家盲走時撞到腿添的淤青,沾床就睡。
破皮的地方隱隱作痛,她覺得不舒服,翻了個身。
外頭下雨的聲音,比任何白噪音都有用,排山倒海般的睡意壓得她始終睜不開眼皮。
不一會兒,她夢見自己又到了那家煲仔飯店,明明是夏天,可腿上老傳來冰冰涼涼的觸感,低頭一看,原來有隻毛茸茸的薩摩耶在舔她的腿。
……
何秓在外總是表現得很倔,要強。
在眼睛看不見以後,這份倔驢脾氣也沒有改變一丁點兒,吃穿上能自己做的都不借他人之手幫忙。
剛開始,容易磕碰、摔倒,腿上青紫。
她腿上那點傷她自己不在意,覺得小傷能自己痊愈,沈姨想幫忙又近不了身。
陸望隻好等到夜裏,小姑娘睡著了,摸黑進門,趁夜裏給她上藥。
碘酒碰到破皮的地方,睡著的何秓怕痛下意識瑟縮一下,陸望僵在原地,甚至後退了點距離,防著她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