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完吊瓶已經是後半夜。

梁時從美夢中醒來, 隻覺得手腳虛軟,大腦還有些混沌。

陳琛摸了摸她沒什麽血色的臉,提出要背她下樓。梁時閉著眼睛, 迷迷糊糊地嘟囔:“你背不動。”

陳琛:“……”

他旋即想到了什麽, 一臉無語地說:“我已經長大了,不會摔著你了。”

梁時像一條軟腳蝦一樣掛在他身上,低垂著腦袋, 還是有些不清醒:“可是你剛才就帶著我摔到草地裏去了。”

什麽剛才?有十年了吧?

陳琛恨恨地咬著牙:“那次要不是你趁我不備,助跑十米……”

梁時已經沒動靜了, 陳琛晃了晃她, 覺得也不必事事征求意見, 直接背起她就進了電梯。

一口氣到家,他把梁時放在她的小**,在耳邊輕輕地問:“藥給你放在jsg哪兒?”

梁時迷迷糊糊地指了指床頭櫃的抽屜:“這兒。”

打開抽屜,陳琛一眼就看到了一本雜誌和一包煙。

雜誌他還挺眼熟,好像是自己剛回國時接的一個采訪。從出刊到現在不過半年, 竟然已經被翻成這樣。

他手拿著雜誌,在床前的地板上緩緩坐了下來,惆悵地想, 你果然一直都知道我在哪兒。

他又打開了那盒煙。

雖然不抽煙, 但陳琛經常需要應酬,對煙多少有點了解。手裏這盒他還是第一次見, 似乎是個廉價的小牌子, 價格應該還不到三塊錢, 抽起來有股劣質香精的嗆鼻味兒。

盒子裏麵還剩下不少煙, 但因為這個房間背陰,一夏天過去, 已經潮得沒法抽了。

他忽然覺得這包煙有點燙手,尤其和那本裝模作樣的雜誌擺在一起,就像是對他無聲的嘲諷。

雜誌裏的這篇專訪文章由公關寫就,主要是為他順利空降陳氏營造輿論,重點全在刻畫他“進取的野心”,“堅定的理念”,以打造完美的繼承人形象。

陳琛看著手裏的煙,默默猜想,梁時這些年一直在塵埃裏打滾,被生活折磨得學會了抽煙,又拮據地抽不起好煙。隻舍得掏三塊錢買煙的她,卻會花三十塊買一本虛頭巴腦、毫無用處的雜誌,隻因為上麵有他。

陳琛抬手扶上額頭,內心再一次被那種熟悉的、悵惘的愧疚所撅住。

少女時期的梁時糾纏了他很久,追得轟轟烈烈,毫不掩飾自己的愛意。

那些愛意對陳琛來說,卻更像是婚約附贈的衍生品,無法作為獨立的存在。

那時候他覺得,梁時年紀還小,也許看不透自己的心——就像他自己,有時候也分不清楚對她究竟是責任義務,還是男女之情。

從小,她就跟在他身邊。兩個人雖然總是拌嘴,他表麵上也極盡冷淡,但內心深處,早已習慣了順著她,照顧她,處處考慮她的安危,捅了婁子也要替她收拾殘局。

而習慣,恰恰很具有誤導性。

年幼的陳琛沒能想清楚一些事情。

還有太多東西尚未清晰,既然如此,就把時間花在已經清楚的事情上。

他要做的事還有很多,尤其到了高中以後,繼承人的責任和與之而來的高要求,讓他沒有太多精力回應梁時鋪天蓋地的熱情。

畢竟,如果不想淪為家族的棋子,就要執棋。

直到後來,婚約的束縛沒有了,梁時沒有了,他徹底“自由”了。

連那點責任也一並卸下了。

仿佛障目的樹葉被拿開,陳琛驚訝地發現,過往的十七年就像烙印一般印在了他的靈魂裏。

隨著一個人的離去,靈魂好像也被挖走了一塊。

那些曾經被自己否認和抽離的情感,剝離掉婚約的外殼,竟然洶湧澎湃地席卷了他,讓他一天比一天感受到越發清晰、難以回避的不適感。

不適應她不在身邊的生活。不適應遙遠的惦念。不適應沒有她的人生。

可是梁時卻消失了。

陳琛不知道她在哪兒,生活得好不好,甚至不確定她是不是還活著。

記不清多少個悵然若失的清晨,多少個輾轉反側的深夜,陳琛閉上眼睛,就能看到她嘰嘰喳喳地圍在身邊;睜開眼,什麽都沒有。

猶如在經曆一場看不到盡頭的淩遲。

……

所以,當陳琛在混亂的夜市上看到梁時的那一刻,多年緊繃的執念一朝得償,讓他幾乎落淚。

他苦澀地想,是不是老天終於看夠了他的笑話,才大發慈悲地決定把人送回來。

她還念著他,還願意帶著滾燙至斯的愛意,再次回到他的生活裏。

陳琛抬手捂住眼睛,深深地緩了幾下呼吸。

細長的手指重重地揉了揉眼睫,像是要把所有複雜的情緒都揉進深處。再睜開時,瀲灩的雙眸已是一片平靜。

他最終還是把雜誌和煙放回了原處。

靜靜地看了一會兒**的梁時,手指拂開她唇邊的發絲,又把被角掖好,輕輕地離開了房間。

晾衣服的小陽台涼風習習,遠處的城市夜景流光溢彩。陳琛的眼底又恢複了誌在必得的堅定,剛剛片刻的脆弱仿佛從不存在。

他拿出手機撥了一個號碼。

周沅齊困倦的聲音傳來:“陳小琛,打電話之前能不能看下時間?”

“泰啟還沒簽?”

那邊似乎是打了個哈欠:“姓梁的可真是個老狐狸,臨簽約了,態度反而曖昧起來了,我這身份他都信不過。”

“想拉人下水,隻有自己也在水裏,才有可信度。”陳琛的眼睛裏閃著冷峭的光,“有沒有興趣來南城建設?”

“讓梁秋聲看到,你不止是個情報掮客,還是他的合作夥伴——當然,一不小心,也有可能變成競爭對手。”

周沅齊歎了口氣,幽幽地說:“梁秋聲到底哪兒得罪你了?值得陳少爺如此辛苦給他挖一大坑。”

陳琛不在意地笑笑:“人在坑底,我在坑外,談事情才能少傷和氣。”

周沅齊:“……”

陳琛掛了電話,對著漆黑的夜空裏一盤銀色的圓月,仔細地籌劃著接下來的每一步。他要蛇打七寸,要一擊必勝,利用這個圈子裏某些陳舊的規則,為梁時和自己鋪出一條坦途。

*

翌日,梁時被生物鍾準時喚醒,除了鼻子有點堵、嘴巴有點幹以外,沒感覺到其他什麽不適的症狀。

她掀開被子下床,打著哈欠走到客廳去喝水。咕咚咕咚幾大口溫水下肚,才徹底清醒了過來。

梁時無意識地打量著客廳,想著這個月是不是該把燈罩擦一下,窗簾也該換洗了,廚房的油煙機也可以搞個深度清潔……視線轉悠了一大圈,卻在水槽的方向猛地頓住。

下一秒,她忽然扯開嗓子大喊:“啊啊啊啊啊!”

陳琛被一陣突如其來的尖叫聲驚醒,立刻起身衝出門去。隻見梁時穿著睡衣,懷裏抱著一隻水桶,正趴在地上到處搜尋。

他急忙蹲下:“怎麽了?”

梁時哭喪著臉,崩潰地說:“陳琛,大閘蟹們連夜逃跑了!”

陳琛:“……”

兩個人撅著屁股,趴在廚房的地上找了一個小時失蹤的螃蟹——直到陳琛去上班,還有一隻下落不明。

*

四十分鍾後,在和樾管家的幫助下,梁時終於把最後一隻越獄的逃犯緝拿歸案。

活動了半天,出了一身汗,梁時那隻堵住的鼻孔也徹底通透了——謝了啊螃蟹們!

她想著,昨晚上因為生病沒能做飯,今天的早飯和午飯也一塊欠下了,雖然陳琛壓根沒在意,但自己這個幹活抵債的也不能偷奸耍滑不是?

她係上圍裙,從冰箱拿出早就準備好的食材,一頓快速的操作,熱氣騰騰的咖喱牛腩飯就出鍋了。

梁時提著飯盒,坐著地鐵,來到了南城科創園。

早晨出門的時候,她看陳琛穿得稍顯休閑,應該不像是去陳氏的樣子。她掏出上次Layla給她的門卡,刷開大門,循著記憶走向東辰的員工食堂。

時間還早,食堂裏沒什麽人。梁時在門口探頭看了看,正巧碰到下來買奶茶的方助理。

小方一看到是這位,立刻恭敬地迎上去:“陳總在樓上開會,我帶梁小姐過去?”

梁時連忙擺手:“不不,我就不去打擾他了,在這裏等著就行。”

那怎麽行呢!小方心想,今天要是讓這位在這裏幹等,他不用等到明天就可以收拾東西走人了!

他眼珠子一轉,繼續勸說道:“陳總也不是每天都來食堂的。”

*

梁時提著飯盒,跟著小方乘電梯上樓。

東辰是典型的開放式辦公格局,大氣精致,色彩亮麗,裝修極富個性,十分能體現員工跳脫的性格和對設計美學的追求。

梁時還是第一次進到這種辦公環境裏,莫名有點緊張。

她目不暇接地觀察著——原來工作也不隻是一個人安靜地對著電腦,大家會湊在一起大聲討論;原來走廊另一端還有廚房和休閑區,休閑區裏竟然有一整麵牆的書架;原來會議室的隔斷是透明的jsg玻璃,沒有牆……

下一秒,她和會議室內正在看項目演示的陳琛目光相接。

梁時:……還是打擾到了呢。

陳琛詫異地一挑眉,眼中完全沒有被打擾到的煩躁,反而浮上幾分驚喜。他給旁邊的小方一個眼神,小方立刻會意:“梁小姐,這邊請。”

梁時被請進了陳琛的辦公室。

辦公室的空間很大,有整麵的落地窗,可以將園區內的好景致盡收眼底。

陳琛的外套掛在衣架上,梁時走過去嗅了嗅,竟然能聞到一絲淡淡的腥味,樂得她差點笑出聲——難怪這家夥不穿著去開會!

沒一會兒,隻穿著襯衣的陳琛開完會回來了,手裏還提著一份包裝素雅的牛油果鮮蝦沙拉。

“小方剛剛去買的,據說是女員工最愛的工作餐,給你換個口味。”

梁時開心地接過。

舌尖舔著綿密的牛油果,腦子裏卻想起上次送沙拉外賣時,偷聽到幾個女職員聊八卦的事,忽然就有點忍不住好奇。

“你和孔珍珍是怎麽認識的?”

剛打開飯盒、準備對著牛腩飯大快朵頤的陳琛:“……”

梁時灼灼的目光射過來,一副“你如果不說那牛腩飯也別吃”的架勢。

陳琛隻好放下餐具,無奈地笑道:“算不上認識。”

“有一次偶然碰到她,認錯了人。”

梁時更好奇了,睜著懵懂的大眼睛:“你把她認成誰了?”

陳琛看著她,忽然想起當年她回到教室,追問他為什麽不喜歡那塊手表時,也是這副表情。傻眉愣眼的,像一隻完全不在狀況裏的兔子。

已經好久沒看她露出過這種神色了。

隨著一起生活的時間變長,梁時不再像剛來的時候那樣安靜木訥,出現了越來越多以前的情緒和狀態。

讓他感覺到無比的熟悉。

他還沒來得及回答,辦公室的門就被敲了敲。Layla從門縫裏探進一隻腦袋:“聽說梁時來啦?走,和大夥兒吃午飯去!”

Layla端著梁時的沙拉,推著她一路出了總裁辦公室。

陳琛不知道是心虛還是怎麽的,竟然沒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