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曾彭鈺道別以後, 梁時像丟了魂一樣,渾渾噩噩地站在街邊等車。
她想起一些塵封多年的往事。
吳薇年輕的時候性格雖然溫和,對她的教養卻一直非常有原則, 張弛有度, 絕不慣著。
忘了從什麽時候起,吳薇的風格開始慢慢改變,越來越溺愛她, 逐漸給她養出了嬌生慣養的大小姐脾性。
梁時像翻書一般,把那些前塵往事一一翻開, 很多在當時無法理解的事, 如今回頭看, 已然清晰明了。
一個對婚姻失望的女人,把所有的愛都給了女兒,將其視作自己的精神支柱和人生寄托。
她希望女兒順風順水,掌握財富,嫁得良人, 坐擁最好的人生。
可是有一天,這個女人發現,從小傾心疼愛的女兒竟然不是自己親生的那一個, 而是父親的情婦所生。情婦還把她的孩子送去偏遠的小鎮上養大, 害得好好的富家千金淪為了鄉村野丫頭。
其打擊之大,說句痛徹心扉也不為過。
對這個抱錯的孩子, 吳薇曾經有多麽疼愛, 發現真相的時候就有多絕望、多仇恨。
梁時想, 媽媽當年為什麽要把她趕走, 甚至還夥同邵輝一起綁架她,阻攔她去帝都上學, 不惜毀掉她的前途……一切都得到了解釋。
此時,晚高峰早已經褪去,大街上車流稀疏。
初春的夜晚寒意料峭,絲絲涼意滲進身體,梁時忍不住蜷縮起手臂,抱住了自己。
一輛公交車慢悠悠地行駛過來,在站牌前停下。她低著頭,滿腹心事地上了車。
車上沒什麽人,她在靠窗的位置坐下,臉頰貼在窗玻璃上。
路邊的景色飛速地後退,燈光如水流一般在玻璃上劃過,唯有天空中暗色的雲靜止不動。
梁時自嘲地想,這個世界上,最愛我的人和最恨我的人是同一個人,這究竟是人生的不幸還是萬幸?
這些年自己消失不見,媽媽是不是安心又滿意?
如今她一定在為梁昀的婚事忙碌著,如果知道自己又跑出來橫插一腳,會怎麽樣?
梁時無力地垂下頭,揉了揉酸痛的雙眼,靜靜揩掉眼角的薄淚。
她也很想問候下自己那位親生母親——為什麽要做這種事?隻是為了讓自己的孩子頂替梁家小姐的位置?將來得以繼承梁家的一切?
有膽子做卻沒膽子扛,憑空消失得無影無蹤,從沒回來看過她一眼。
就這麽放心?
梁時的心情前所未有的沮喪。她拿出手機,想給陳琛打個電話。
忽然想起陳琛去美國出差了。
現在是工作日的上午,他應該正在忙。
梁時搓了搓臉,清空滿腦袋的思緒,盯著窗外的街景發呆。
——奇怪,街上怎麽越來越荒涼?
自己明明坐的是回市區的車,這車怎麽往郊區開了?
一問司機,原來是方向坐反了。
梁時在下一站下了車。
四周空曠又安靜,視線裏看不到半個人影。光禿禿的公路兩旁黑黢黢的,沒有商鋪,隻有簡陋的圍牆。
唯有頭頂上統一製式的路燈還亮著,灑下桔黃色的光,讓梁時相信這裏依然是在城裏。
她放眼望去,路邊泥沙遍地,好像是一片大型建築工地。
馬路對麵,一排灰色的高樓在黑暗中靜靜矗立著。最外麵的那棟樓裏,竟然有星點的亮光透出來,像暗夜的螢火,在漆黑的底色上格外明顯。
她盯著那處看了一會兒,皺了皺眉,朝著那道亮光尋了過去。
這是一片未完工的住宅區。
小區的大門上了鎖。
她拿出手機,定位了一下自己的位置——地圖上沒有任何標注。
梁時抬起頭,借手機的光觀察了一番大門的樣式,不出所料,是泰啟一貫的風格。
真是踏破鐵鞋無覓處啊,梁時想。
一不做二不休,她把手機叼在嘴裏,包斜跨在身上,披肩的長發用頭繩利落地捆起。雙手攀住鐵門,開始往上爬。
大門並不高,梁時輕鬆落地的瞬間,心裏想著,自己真是寶刀未老,小時候被陳琛帶著爬樹,學的那幾下子依然好使。
剛咧嘴露出一個得意的笑,忽然聽到周圍有窸窸窣窣的動靜。
梁時抬頭望去,手機燈光照亮前方大片草叢。草木遮擋的深處,幾隻狼一般的動物正匍匐在地,緊緊盯著她。
梁時頓時嚇軟了腿,身子本能地退了一大步,緊貼在鐵門上。
草叢裏的動物似乎嗅到了她的膽怯,又往前挪動了些許。
——假的吧?城市裏怎麽會有狼?
梁時哆哆嗦嗦地舉著手機,仔細觀察,發現那些不是狼,而是狗。
很多野狗,大概有十條?或者更多?就這麽圍了一圈,虎視眈眈地盯著她。
梁時緊張得手心都在冒汗,這才想起來,自己這般貿然的行動好像還沒跟任何人報備過,萬一今天被野狗咬死在這兒,要多少天後才能被發現?
她的眼睛四處亂瞟,盡量不與狗子們對視,扯開嗓子衝它們高聲喊話jsg:“別過來啊!我身上沒吃的!”
“識相的就趕緊走開,我不跟你們計較,心情好的話,下次我再來,還可以帶點火腿腸!”
喊完,狗子們依然沒有散去的意思。
梁時的腦子一團亂,她跟人拚過命,跟狗卻沒拚過,也並不想嚐試。
就在這時,遠處忽然出現了星點亮光。梁時頓時來了精神——這是工地的保安來巡邏了?
她鉚足了力氣大喊道:“救命!這裏有人被野狗包圍了啊!”
說時遲那時快——隨著那絲亮光的靠近,忽然從遠處飛來幾隻點燃的爆竹,扔進狗群裏就是一頓劈啪亂炸。
梁時被這動靜嚇得狠狠閉眼,再睜開的時候,野狗已經全部退散了,一束手電筒的燈光遙遙對著自己。
黑暗裏,一道輕柔的女聲響起:“你是誰?在這裏幹什麽?”
*
梁時覺得,今天真是一個神奇的日子,讓她在榕城連遇兩個多年未見的熟人。
尤其眼下這個,情況尤其特別。
一陣冷風順著沒有玻璃的窗戶吹進來,卷起那草草掛起的棉布窗簾,暢通無阻地在室內回**著。
風過,一抷碎砂土撲簌簌地落下,掉進女子的兜帽裏。
她摸了摸後脖頸,撿出幾粒石子,隨意地一扔,似乎對這種簡陋的環境習以為常。
“你怎麽會在這裏?”對坐的兩個人幾乎同時出聲。
“你竟然還記得我。”微弱的白熾燈光中,女子輕輕開口。
“我當然記得你,紅雨。”梁時苦笑了一下,仰頭看了看灰撲撲的天花板。
未粉刷的房頂猶如一塊灰色的幕布,倒映著兩個人的剪影。
“雖然隻有很短的時間,可我們畢竟是……一起坐過牢的交情。”
對麵叫紅雨的女孩子看上去很年輕,一張瘦削的臉蒼白羸弱,眼神卻極有韌性,跳躍著茁然的小火苗。
身上裹著厚厚的羽絨服,領子和袖口已經磨得看不清原本的顏色。
她聽到梁時的話,並沒有什麽特別的反應,隻是借著筒燈的光仔細打量著對方:“你什麽時候出來的?”
“前年冬天。”梁時回憶了片刻,“要是沒記錯的話,你應該隻在裏麵呆了半年?”
“接近一年。”
紅雨又指了指腦袋的位置,“她們都說你這兒有問題,現在看著……是好了?”
梁時猶豫了片刻,才微微點頭:“好了。”
“那就好。”紅雨終於露出見麵後的第一個笑容,“那種地方,沒問題的都待出問題了。你能變好,也是奇跡。”
紅雨是梁時在馬來西亞同監區的獄友之一,梁時進去的時候,她已經在裏麵呆了一個月。
因為同是中國人,年紀也相仿,紅雨當年對梁時非常好奇,經常和她坐在一塊吃東西,對著梁時絮叨自己的事情。
梁時記得,紅雨的老家就在本省的一個鎮上。
她當年偷渡去馬來西亞,在按摩店裏打工,繳了費用給當地一個蛇頭,委托蛇頭幫她搞定身份。
後來才知道,那蛇頭其實是個騙子,給她的身份證件都是假的。她的錢打了水漂,人還被警方逮住,送進了監獄。
紅雨的刑期不算長,加上年齡小,心態也好,還沒覺得前途一片絕望。認識梁時以後,偶爾會講個笑話逗逗她。
可惜,那時候的梁時完全不回應她。
獄友們都在傳,梁時是被人從那種地方撈出來的,還殺了人,受了刺激,腦筋不太正常。
紅雨嚐試了幾次,發現梁時的確對外界沒有任何反應,覺得興味索然,便放棄了。
幾個月後,紅雨要出獄了,走之前,還專門來跟梁時道了個別。不過看梁時的樣子,大概連她是誰也沒記住。
此刻,紅雨坐在簡陋的木板**,心裏想著,要不是這些年練就了一套記人臉的本事,怎麽也不會把對麵這個漂亮姑娘和記憶中那個精神病獄友聯係起來。
她好奇地望著梁時——雖然因為爬門弄得一身狼狽,但是她表情豐富,眼神瑩亮。
最重要的,還會說話。
梁時忽然在冷風裏打了個噴嚏。她摸了摸鼻子,打量了一下周圍的環境,猶豫地問:“你就住在這裏?”
“對啊。”紅雨點點頭,“回國之後,家裏也沒什麽人了。我就把老家房子賣了,加上這幾年存的錢,一起付了首付。本來應該是去年夏天交房,但開發商不知道搞什麽,拖到現在還沒建完。”
又一陣劈裏啪啦的聲音,房梁上的砂塵落在了她的床鋪上。她無所謂地隨手一掃,“反正也是我的房子,就搬進來,湊合住一下唄。”
梁時的眼裏閃過不忍,她哽著聲音問:“你不怕那些野狗?”
“它們啊。”紅雨露出勝券在握的神色,“開始的時候還組隊過來咬我,後來我就找了些防身的東西。”
她指了指小桌上的打火機和鞭炮:“它們害怕這些,再也不敢靠近了。”
“可是……”梁時又看了看四周,“這荒郊野嶺的,你一個女孩子實在太危險了。”
紅雨好笑地嗤了一聲:“總比睡天橋底下強。”
……
梁時臨走的時候,問紅雨要不要跟自己回家。
紅雨搖頭拒絕了。
她們隻是有過幾麵之緣的獄友,連朋友都算不上。況且,回國這些年,紅雨也沒少吃過朋友的虧。她深知,這天底下就沒有無緣無故掉餡餅的好事。
自己已經在這裏湊合了一段日子了。馬上都要開春,日子隻會更好過,犯不著欠別人人情。
*
梁時離開之前,又回頭看了一眼這片未建成的高樓。
那扇窗戶裏的燈光已經熄滅,紅雨應該是休息了。
冰涼的空氣鑽入梁時的肺腑,夾雜著刺鼻的水泥和建築材料的味道。
心頭猶如被巨石壓住,不得喘息。
不知為何,在紅雨的身上,梁時仿佛看到了自己。
——另一個平行時空裏,沒有遇到陳琛,沒有後來的一切,最終被高利貸和昂貴的治療費逼到走投無路的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