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時分下起了小雨,從窗子裏看出去,遠處新筍樣的樓尖,近處相鄰公寓樓乳白的飄窗,都隔著一層淡淡的水汽,變得朦朧而迷離,整座城市被籠進淡灰色的雨霧裏。
雷宇崢很早就醒了,從浴室出來,窗外的天色仍舊陰沉沉的,雨絲還細密綿綿地飄落著。
他換了套衣服,搭電梯下樓,直接到地下車庫。
還很早,雖然下雨,但交通很順暢。在這個城市裏他很少自己駕車,跑車引擎的聲音低沉,輕靈地穿梭在車流中,但他沒有任何愉悅的感覺。在高架橋上接到電話,藍牙裏傳出秘書的聲音:“雷先生,您今天所有的行程都已經被取消,但MG那邊剛剛通知我,他們的CEO臨時改變計劃,預計今天下午飛抵上海,您看……”
他連話都懶得說,就把電話切斷。
秘書很知趣的沒有再打來。
路很遠,位置十分幽僻,車隻能停在山下。上山後要走很久很久,他沒有打傘,雨絲連綿如針,濡濕了他的頭發和衣服。山路兩側都是樹,香樟的葉子,綠得像春天一樣,不時有大滴的雨水順著葉子滑下來,砸在人頭頂上。其實這種樹是在春天落葉的,而現在已經是夏天了。
雨下得大起來,遠處的山景籠在淡灰色的水霧裏,近處的樹倒綠意盈盈,仿佛生機盎然。他在半山腰的涼亭裏站了一會兒,抽了一支煙。
振嶸不抽煙,原來也老是勸他戒,因為對身體不好。
那時候他根本沒放在心上,把振嶸說的都當孩子話,聽聽也就忘了。
但他其實早就不是小孩子了,是大男人了。
振嶸二十八歲了,今天。
他把煙掐滅了,繼續往山上走。
兩手空空。
他不知道該給振嶸帶點什麽,也沒訂個蛋糕什麽的,因為振嶸不怎麽吃甜食,雖然今天是振嶸的生日。他最小的弟弟,也二十八歲了。
他還記得振嶸八個月大的樣子,臉很瘦,不像別的孩子胖嘟嘟的,隻看到一雙大眼睛黑葡萄似的,圓溜溜,瞪著人。
那時候趙媽媽抱著振嶸就發愁:“這孩子,瘦得隻剩下一雙眼睛了。”
他也記得振嶸八歲的時候,很黏他,他到哪裏,振嶸就要到哪裏。暑假的時候一幫男孩子衝鋒陷陣,他一直是他的小尾巴。
他也記得振嶸十八歲的時候,考完了高考,在家跟父親賭氣,他回來,替弟弟在父母麵前說合。
今天振嶸已經二十八歲了。
他不知道今天父母會怎麽過,大哥會怎麽過,但一定會比他更難受。
所以他不回家去,而是往這裏來。
遠遠已經看到碑,是醫院選的,黑色大理石。
那上麵有振嶸的名字,有振嶸的照片。
讓振嶸長眠於此,醫院在征求他與大哥的意見後,便買下了這塊墓地。
他和大哥都同意不將振嶸的骨灰運回家去。他和大哥,都妄圖以數千公裏的距離,來阻斷父母的傷心。
如果看不見,或許可以不想念。
但是明明知道,那是自己父母最疼愛的小兒子,那是自己最疼愛的弟弟,即使在另一個世界,也沒有辦法不想念。
他覺得很難受,所以站在很遠的地方,停了一會兒。
雨下得小了些,細細密密,如牛毛一般,倒像是春天的雨,但不覺得冷。山裏十分安靜,有一隻小小的灰色麻雀,羽毛已經淋得半濕,一步一跳地從青石路麵上走到了草叢裏。
他這才看到墓前有人。
她縮著胸,很安靜地蜷縮在那裏,頭抵在墓碑上,就像那隻被淋濕羽毛的麻雀,飛不起來了,亦不能動彈。
碑前放著花,很大一把百合,花瓣上積了雨水,一滴滴往下滴著。花旁蛋糕上的蠟燭還沒有熄,依稀還可以看出數字的形狀來,一支是“2”,一支是“8”,小小的兩團光焰,偶爾有雨點滴落在上頭,發出嗤嗤的輕響。
蛋糕上什麽都沒有寫,一朵朵漂亮的巧克力花,鋪在水果與奶油中間,挨挨擠擠,仿佛在雨氣中綻開。
他在那兒站了起碼有十分鍾,連蛋糕上的蠟燭都熄掉了,她仍舊一動未動。
她的臉被胳膊擋住,完全看不到是什麽表情,頭發隨意披在肩頭上,有晶瑩的雨珠從發梢沁出來,衣裳全濕透了,不知道她在這裏待了有多久。而她一動不動,就像沒有了任何生機一般。
他忽然想到,該不會真出事了吧?
於是走過去探下身子,推了她一下。
她似乎是睡著了,迷迷糊糊“嗯”了一聲,動彈了一下,同時他聞到一股濃烈的酒氣,也發現她腳邊擱著的空酒瓶。
原來是喝多了。
自從振嶸不在,他看到的都是狼狽不堪的她。
她跟流浪貓一樣蜷在這裏,手指已經瘦得同竹節一樣,看得到隱隱的青筋,可是仍緊緊抓著墓碑,就像抓著唯一的依靠,唯一的浮木,倒讓人覺得有點可憐。
雨漸漸又下大了,滿山都是風聲雨聲,那束花被雨打得微微顫動,每一朵都楚楚可憐。而她仍舊一動不動地待在那裏,仿佛已經喪失了意識一般。她的臉緊貼著墓碑,長長的眼睫毛覆著,仿佛枝葉叢生的灌木,卻有晶瑩的雨珠,也或者是眼淚,似墜未墜。
雨下得更大起來,山間被蒙蒙的水霧籠罩起來,地上騰起一層細白的水汽,不一會兒衣裳就全濕透了。大雨如注,打在臉上竟然隱隱作痛,連眼睛都難以睜開,她卻根本沒任何反應,縮在那裏似一截枯木,任由雨水澆淋。他想還是下山去,要不去涼亭裏暫避一下,雨這樣大。
他轉身往山下走,走到涼亭的時候衣服早就濕透了,衣角往下滴著水,山風吹在身上,覺得冷了。煙也有點潮了,打火機的火苗點了許久,才點燃。
他在涼亭裏把一盒煙抽完,那女人竟然都沒下山來。
這是唯一一條下山的路,她如果走下來,一定會從這裏經過。
大概真是醉死了。他把空煙盒揉了,扔進垃圾桶。
雨漸漸地小了,聽得到樹葉上水滴滑落的聲音。他往山下走,路很滑,可以看到有蝸牛慢慢爬到青石路麵上來,振嶸三四歲的時候,就喜歡捉蝸牛,看它們吃葉子。
振嶸一直是很安靜的孩子,很乖。
長大成人後,他也很安靜,母親總是說,振嶸是家裏最乖巧的一個。
雷宇崢走到了停車場,啟動了車子,還沒駛出停車場,他又想了想,終於還是把車停下,重新上山去。
上山更覺得路滑,雨已經停了,但路上有淺淺的積水,映著人的影子,亮汪汪的。他走得很快,不一會兒就看到那黑色的大理石碑,被雨水衝刷得似晶瑩的黑曜,而杜曉蘇竟然還在那裏,就像從來沒有改變過,雖然衣服已經濕透了,可是她仍像雕塑一般,一動不動靠在墓碑上。
“喂!”他喚了她一聲,“醒醒!”
她沒應他。
“杜曉蘇!”
他叫她的名字,她也沒反應。
最後他用力推了她一下,她終於睜開眼睛,看了他一眼。
她的眼神疲乏而空洞,當看到他的時候,眸子裏似乎燃起一點光,像是炭火中最後一絲餘燼。沒等他反應過來,她忽然就鬆開了抓著墓碑的手,緊緊抓住了他,她整個人撲上來,撲到他懷裏,然後就全身劇烈地抖動--他從來沒見過有人這樣子,就像是掏心掏肺,要把五髒六腑都嘔出來,可是她並沒有吐,也沒有哭。她隻是緊緊抓著他,無聲地劇烈顫抖著,是真的無聲,她沒有發出任何聲音,卻幾乎是用盡了全身的力氣。她整個人都在發抖,卻沒有聲音,她像是失去了聲帶,把所有的一切都化成固執的悲慟,卻沒有一滴眼淚。他用力想要撥開她的手,可是她死也不肯放。她嘴唇發紫,也許是凍的,也許是因為傷心,竟然一下子就暈過去了。
他從來沒見過一個人可以傷心成這種樣子,其實她連眼淚都沒有掉,可是這種絕望而無聲的悲慟,卻比嚎啕大哭更讓人覺得戚然。
他試圖弄醒她,掐她的人中掐了很久,她竟然都沒有反應。她的一隻手緊緊攥著他的衣服,他費了好大的力氣才把她抓著自己衣角的那隻手掰開,卻聽到“叮”一聲微響,有什麽東西掉在地上。拾起來一看,原來是一枚戒指。
他認識,是趙媽媽給的,應該是一模一樣的三枚,有一枚給了大嫂,這一枚給了她。
沒想到她還隨身帶著。
其實不是不可憐。
他怔了好久,才把戒指套回她手指上,然後把她弄下山去。
終於將她塞進車裏麵的時候,他出了一身汗,連衣服都已經被蒸幹了。其實她並不重,身上全是骨頭,硌得他都覺得疼。
她在副駕上迷迷糊糊,時不時身子還抽搐一下,像小孩子,哭得太久,於是一直這樣。可是她都沒有哭,連眼淚都沒有掉。
她睡了很久,一動都沒有動,像子宮裏的嬰兒,隻是安靜地沉睡。
她或許做了一個夢,在夢裏,她把自己丟了,好像還很小,找不到父母,找不到回家的路,隻知道驚慌失措地哭泣。
然後振嶸來了,他帶她回家,他抱著她,就像從來沒有離開她。她覺得很安心,把臉貼在他胸口,聽他的心跳,咚咚咚,熟悉而親切。
可是振嶸已經不在了。
她知道是做夢,所以不肯睜開眼睛,更不肯哭泣,隻怕自己略一動彈,他就不見了,就像許多次夢中一樣。
終究是會醒來。
醒過來的時候她也沒有哭,雖然在夢裏她曾經大哭過一場,抱著振嶸,就在他懷裏,就在他最溫暖最安逸的懷裏,她哭得那樣痛苦,哭得那樣絕望,哭得那樣肝腸寸斷,可是醒過來,也不過是夢境。
再不會有邵振嶸,可以放任她在懷中哭泣。
她知道,於是把手貼在胸口,那裏還在隱隱地痛,她知道會痛很久很久,一輩子,一生一世。
她隻是沒有了邵振嶸。
房間很大,也很陌生,床很寬,身上是薄薄的涼被,天花板上全是鏡子,可以看到自己蜷縮成一團。
她不知道這是在哪裏,隻記得自己去看振嶸,買了花,買了蛋糕,買了酒,然後,去振嶸那裏。是振嶸的生日,所以她去了。墓碑上嵌著他的照片,隔著薄薄的無色琉璃,他含笑凝視著她,就像從前一樣。
其實她跟振嶸說了很多話,太辛苦,於是隻好對振嶸說,活著實在是太辛苦了。她答應過媽媽,她知道振嶸也希望她好好活下去,可是那樣辛苦,不可以對任何人講,隻有振嶸。
後來,雨下大了,她睡著了。
她不知道自己這是在哪裏,也不知道自己到底睡了多久。身上的衣服已經差不多全幹了,皺巴巴的像鹹菜。她起來,看到裏麵有浴室,她就進去洗了個臉。鏡子裏的人蒼白憔悴,就像是孤魂野鬼一般,其實她本來就是孤魂野鬼,活著亦不過如此。
她沒找到自己的鞋,於是赤腳走出房門。走廊裏全是地毯,走上去無聲無息,可以望見挑高進深的客廳。
樓下十分安靜,沒有人。
偌大的別墅顯得十分空闊,她拐了一個彎,那裏有扇門,門後似乎有微小的聲音。
她推開門。
西式廚房前有設計獨特的中庭采光,別致的下沉式庭院裏,種了一株極大的丹桂。雨水將丹桂的葉子洗得油亮油亮,映在窗前,仿佛盈盈生碧。
他回頭看了她一眼,沒有任何表情,然後又轉過頭去繼續。
她的視線模糊,在朦朧的金色光暈中,依稀可以看見他的側影,眉與眼都不甚清晰。
可是他不在了,這不是他。
她明明知道。
就如同明明是夏天,可是晨雨點點滴滴,落在丹桂的葉子上,卻像是秋聲了。
他隨手將麵包片擱到盤子裏,塗上果醬,然後把盤子推到她麵前,走到冰箱前去,打開麵包,又為自己烤了兩片。
廚房裏的原木餐桌很寬又很長,早晨剛送來的新鮮插花被他隨手擱在餐桌中央,擋住他的大半張臉,看不清楚他的表情。她很努力地把麵包吃下去,刀叉偶爾相觸,發出細微的叮當聲。
兩個人都十分安靜,外頭的雨又下起來,滴滴嗒嗒,落在中庭的青石板上。
她鼓起勇氣,抬起頭來:“求你一件事,可以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