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天上班,感覺上時間過的既漫長又短暫,到六點鍾下班時寧諾甚至有些疲憊了。在Seven-Eleven買了份便當,回到家打開筆電,寧諾幾乎是迫不及待的打開歐馳發給她的那份資料。冰冷的電腦屏幕上,一幅又一幅的黑白照片緩慢播映,照片旁邊附帶著一行或幾行的字體說明,包括照片的具體拍攝地點和方位,以及照片之中建築的原始名稱和功用。

寧諾從床頭拿過一隻棗紅色的小木盒,裏麵有掉了一顆鑽的粉鑽胸針,缺失一角的寒蟬玉雕,小女孩兒用的蝴蝶發卡,以及其他一些零零碎碎的小玩意兒。木盒的最底下,平躺著一隻土黃色的信封。信封曾被人撕開成兩半,後來又被人細心的用膠帶補好,上麵的揉搓痕跡也被仔細撫平,大概因為年代久遠的緣故,信封上的字跡已經有些模糊了。寧諾摩挲著信封外表,發了好一會兒愣,才從信封口抽出裏麵的東西,那封同樣被人撕碎揉搓過的信紙,被寧諾小心的放在一邊,如同珍寶一般捧在手心的,是幾張磨圓了邊角的老照片。

捧著照片,寧諾重新坐回書桌前,與她之前猜測的一樣,歐馳發給她的這些資料照片,其中有三張與她手裏的頗為相似。如果把幾張照片擺在一起,就可以看出,電腦上的那三張照片,拍攝的時間明顯要比寧諾手裏的這三張要晚許多。前者已然是斷壁殘桓的地方,在寧諾擁有的這幾張照片裏,依稀可以看到圍牆和花園,石碑和別墅,以及茂盛的樹木和花朵。種種種種,所有被破壞的,在這幾張裏都還完好無損;所有消弭無蹤的,在這幾張照片裏都還矗立原地;而那些蒼茫的,野性的,古樸卻也陳舊的,在這幾張照片裏都還是清晰的,精致的,嶄新且被人精心嗬護的。

唯有最後一張,是歐馳傳給她的所有資料照片裏都沒有的。

照片應該拍攝於春夏之交,一個相貌英挺的年輕男人,摟著一名穿旗袍的少女,依稀可以辨認的出,兩人身後的場景與其他那些照片是係屬同個地方。所不同的是,這張照片拍攝的時候,那座石碑還沒有缺少一角,花團錦簇的小花園也還沒有廢棄,透過繁茂的枝椏,可以窺得不遠處的白色小洋房。

翻過照片,黑色的鋼筆字娟秀文雅:嵐和笙,1980年孟夏。

寧嵐是她的母親。而照片中那個模樣英挺的男人,就是她的生父,趙玉笙。

寧諾捏著照片邊緣的手指不自覺的摳緊,與指尖一樣因為用力而發白的,還有緊緊咬著的下唇。過了許久,寧諾將照片和信紙一起收入信封,闔上筆電,從廚房取了一雙筷子,開始吃晚餐。

已經冰冷的飯菜,早已失去溫熱時的清香可口,微有些酸澀的味道,讓她回想起幼時,與母親一同搬離那個家後,從小嬌生慣養的母親第一次下廚,做出的米飯雖然沒有焦糊,卻是夾生的,米粒的味道也是這樣,微酸帶澀。因為母女倆租住不起樓房,住的那家四合院裏的井水酸而澀苦,第一天搬到那裏時,母親並不知道院子裏居住的人家都不會吃這口井的水,井水僅用於洗涮,所以用井水做出來的米飯,飯粒難吃的難以入喉。寧諾那個時候年紀還小,也不太清楚具體發生了什麽事,所以隻吃了一口,就“噗”的一聲把米飯吐在桌上。母親沒有打罵,隻是一邊無聲的掉眼淚,一邊把煮好的飯全部吃光,然後領著她到街上的一個小攤販前買了一個煎餅,撕成小塊,一點一點的喂她吃完。

平房裏沒有裝電燈,母女倆借著夏天傍晚的天光吃過晚飯,早早的上床睡覺。那天晚上,寧諾記得母親一遍又一遍輕撫著她的頭發,小聲的說,對不起,諾諾,以後隻有媽媽在你身邊,不要怪媽媽,媽媽實在不能沒有你……

一直到一年後,寧諾才漸漸明白,為什麽一夕之間,媽媽要帶著她離開那個家,離開那個從很小的時候起,一年就見不到幾回的男人。那個男人是她的爸爸,而她的爸爸不要媽媽和她。爸爸媽媽“離婚”了,而她成了其他小朋友口中“沒有爸爸”的孩子。

前前後後差不多有一年半的時間,又仿佛隻是被小朋友們一同嘲笑的那一個瞬間,幼小的寧諾被迫成長。從過去那個不諳世事的嬌慣公主,逐漸蛻變成一個不言不語,安靜溫順的普通女孩兒。不,她甚至比不上那些普通家庭的女孩兒,因為她們自始至終都擁有一個完整的家庭,有陪伴她們成長的爸爸媽媽。而寧諾,從七歲半的那年仲夏,就已經失去作為一個普通的、尋常的小孩的資格。

她的母親原本是十指不沾陽春水的大小姐,除了會讀寫,懂得彈琴和養花,缺乏其他幾乎所有生活技能的認知。母女倆僅有的傍身錢,是已經過世的外祖母留給女兒的一小筆私房錢。在九十年代初的那幾年,除了用來租房,購買最初的一些日用品,寧諾的母親咬著牙把剩下的所有積蓄存進銀行,隻有給寧諾交付學費時才會使用一些。其他的日常花銷,包括第二個年頭交付房租的錢,都是母親靠給人謄寫和校對稿件,以及去附近的一個小教堂給唱詩班彈鋼琴掙來的。

寧諾去英國留學時,爭取到了倫敦大學建築設計係僅有的兩個公費名額其中的一個,生活費則全靠她自己在課餘打工賺錢。英國的物價很高,為了省錢,她從來不去外麵剪發,都是一把剪子自己搞定。蔬菜甚至比肉還貴,手巴掌長的一段大蔥都要六七塊人民幣,平常她就吃最便宜的,白水煮土豆,想吃甜的時候蘸糖,想吃鹹的時候就蘸鹽,一周吃一次牛肉或者一次煎魚。外麵吃這類東西的餐館一般會附贈一小份蔬菜沙拉以及一碗湯,所以幾乎每周日的晚上,寧諾都你能吃的非常飽足。

大學四年,她隻在大二的暑假回過一次家,因為機票也是一筆錢。直到大四畢業回國,周嘉信所在的建築設計所給她分了一套小公寓,她才把母親從S市接到B市。這次換她來賺錢,養活她們母女倆。她以為,母親終於不用再吃苦了;她以為,隻要她繼續之前的努力,就可以讓母親再次過上優渥的生活,甚至有朝一日,可以讓母親住進她自己設計的房屋。

可是母親才來B市三個月,才第一次踏進她親手設計落成的房屋,所有她曾經設想過的願景都成了泡影。美味的食物,舒適的房屋,所有她憑借天分和努力打拚得來的一切,母親再也無法享受到了。在重症病房昏迷四天後,有那麽前後兩個多小時的時間,母親前所未有的精神煥發。寧諾曾聽人說過,人死之前都會經曆一段這樣的回光返照。那時母親對她說了很多。講寧諾幼時的趣事,講寧諾不在國內那四年她一個人生活的種種,講對寧諾未來生活的期許和展望……最後的最後,也就是人們所說的彌留之際,母親反反複複咀嚼在唇齒間的,不再是“小諾”,“小諾”,而是那個人的名字:趙玉笙。

吃過晚飯,寧諾為自己挑了一大杯檸檬蜂蜜茶,酸甜微有點澀的味道,是她一個人獨處的時候,最喜歡品嚐的味道。

這個晚上有點奇妙。寧諾一邊品嚐著酸甜口味的檸檬蜂蜜茶,一邊翻看著自己從小畫到大的那些歐馳口中的“設計稿”。去到C&L上班的前一天晚上,她以為過往的一切都應該畫下一個句號。包括對母親的愧疚,對周嘉信以及那幾位與她一起共事的同事的歉意,對建築設計的難以割舍和不敢拾起,以及過去那兩年時間的蹉跎和自我放逐。可真正見到歐馳總是掛在嘴邊的那個case,寧諾才恍然明了,原來這一切不是對過去的告別和總結,而是一個嶄新的開始,以及過去所有一切的延續。

那些照片,還有那個應該是歐馳口中合作方的男人,趙玉笙。寧諾摩挲著手邊的那隻棗紅色木盒,嘴角不經意的露出一個有些冷冽的微笑。不知道如果是趙玉笙本人看到眼前這些畫稿,會是什麽樣的情緒和想法。

既然他有重建寧園的打算,既然他決定把那座原地在S市重現,那麽她是否可以篤定,姓趙的這個男人,對她以及母親,還有那麽一點點的愧疚和懷戀?

這麽想著,寧諾拿出一遝畫紙,再次開始,以黑與白的線條,重現她幼時記憶中的那處世外桃源。她記得那幢白色的小洋房一共上下兩層,她記得從小她就擁有屬於自己的公主房,她還記得房後的那片小花園一共栽種了多少種花,花園最深處的那棵幾可參天的梧桐樹有多大樹齡,更清楚的記得那座缺失一角的石碑有著怎樣一段傳奇故事……

那麽巧,在他無情驅逐妻女二十年後,會找上歐馳這個炙手可熱的建築設計界的奇才進行合作,而歐馳又在幾次三番的巧遇後,那麽執著真誠的邀請她參與寧園的設計重建,她怎麽能不把設計圖好好完善一番,讓歐馳還有那個男人好好驚豔一把呢?

或許,之於那個男人,驚嚇的成分會比較大一些?

這樣想著,仿佛出於一種惡毒的報複心理,又仿佛是多年以來掩藏在平靜表麵下的怨恨和苦痛終於找到一個合適的宣泄出口,寧諾繪畫時的情緒由平和逐漸轉為瘋狂,“沙沙沙”的響聲伴隨著筆尖與紙張的每次摩擦,以及寧諾抬頭與低首間的每次吐息,充斥著整間靜謐的小屋。一直到淩晨快兩點,寧諾才長吐出一口氣,把四下散落的二十幾張畫稿整合到一起,從頭到尾仔細看了一遍。

這天晚上,寧諾睡得格外酣沉。第二天早上起來之後,整理出差用的東西,吃飯加上換衣服,難免有些慌亂。九點上班,九點一刻寧諾才趕到C&L。一進辦公室,寧諾就發現不妙。歐馳居然沒有在裏麵的房間,而是和大家一起坐在外麵的大屋。

寧諾一隻手拎著行李箱,另一手拎著包包和筆電,一身長裙打扮讓她看起來很是累贅。一頭半濕黑發就這麽披散在肩頭,霧煞煞的模樣,那雙黑白分明的眼眸明顯的閃過一縷驚慌,她皮膚很白,沒有任何彩妝的描繪,櫻粉色的唇蒼白的近乎無色,那身慣穿的白體恤加綠色長裙,讓她整個人看起來如同一株細雨中迎風搖擺的婆娑綠柳,莫雲生第一個看呆了。

歐馳之前就見過她這副打扮,再加上這男人是見慣風月的,且向來喜怒不形於色,所以目光隻在寧諾身上短暫停留了一會兒,半開玩笑半認真的開口說:“還以為昨天的工作量把你嚇跑了,再過五分鍾你要還不來,我們就要抽簽決定誰打電話給你做說客了。”

莫雲生眼都不眨的盯著寧諾,在她走到跟前的時候,激動的站起來,伸手幫她提行李箱:“那個,寧諾……”

寧諾見他始終盯著自己臉部看,還以為他是在看自己半幹的頭發,有些不自在的把頭發往後捋了捋,又朝歐馳一頷首:“對不起,我今天起晚了。”

顧不得多看其他人臉上的神情,寧諾從包包裏取出連夜繪製的畫稿,雙手遞到歐馳麵前的桌上。

歐馳最開始還隻是隨意的看著,到後來整張臉的表情都嚴峻起來,前後將二十幾張稿子看了三遍,歐馳抬起頭看她:“這些都是你昨晚畫的?”

其他人見boss的表情這麽嚴酷,都為寧諾捏了一把冷汗。雖然其中好幾個人都對寧諾有著不錯的印象,可大家或多或少都有和Alice一樣的觀感,以為她是靠著與歐馳的特殊關係才能進入C&L工作。名牌大學建築設計專業畢業的又怎樣?這裏連打雜的Alice都是名牌大學畢業。學曆和家世一樣,隻說明一部分的經曆,並不能證明本人的能力。

莫雲生的思緒還停留在對美人的驚豔中,嘴角的笑容來不及收回,連語氣都還是跟寧諾講話時的綿軟:“頭兒,Nina剛入行,您沒必要對她……”

打斷莫雲生的是歐馳直接甩到他眼前的一張畫稿,剩下的二十幾張則直接在眾人麵前的桌上攤開,歐馳連話都沒有說,直接用寧諾的畫稿堵住眾人的嘴。

所有人看到寧諾的作品的第一反應,也和歐馳大同小異,先是不太理會,隨後是認真,凝重,再到最後,每個人臉上都掛著發自內心的激動笑容。楚楓最先開口,動作和言語都非常簡單。再次朝寧諾伸出右手,他說:“寧小姐,很高興你能夠加入我們。”

這一次的握手和歡迎,不同於前一天早上寧諾剛來時的禮貌性問候,無論是楚楓的微笑還是眼神,都清楚表明他的真誠和認真。

寧諾微微一笑,輕輕回握對方的手:“謝謝,我也很高興。”

Lucy從眾人手中收回所有的畫稿,按照右下角標明的序號整理好,重新放回歐馳麵前:“確實很出色。寧諾,以你的能力,不應該到現在才入行。”

簡短一句評價,讓寧諾微微變色,一旁歐馳知道她的心病,還沒意識到自己心裏閃過的那種感覺叫做不忍,就先開口岔開話題:“雲生,你手裏那張。”

莫雲生後知後覺的“哦”了一聲,再次看向寧諾時,先前的那抹驚豔之色更盛:“寧諾……”

寧諾有些看不明白這個娃娃臉的大男生此時的表情,有些疑惑的歪了歪頭。

莫雲生罔顧自己一身T恤牛仔褲的隨行打扮,動作流暢的朝她行了個標準的紳士禮,隨後牽起寧諾的右手,笑吟吟的問:“寧諾,有沒有這個榮幸,可以邀請你共進晚餐。”

寧諾終於意識到從一開始對方關注的焦點,就不是自己半幹未幹的頭發,而是自己這個人。而莫雲生那種讓她辨別不清的眼神,也不是表示質疑的凝視,而是在國外很尋常的男性對有意思的女性的戀慕。有些窘迫的輕扶額頭,寧諾輕聲說:“那個……對不起,今晚我要跟boss一起飛S市。”

莫雲生誇張的倒退一步,鬆開握著寧諾的手,轉而摁住自己的胸口,一臉哀怨的望著歐馳:“boss,你……”

歐馳早習慣這個屬下愛亂演的性格,眉毛都不挑一下的由他去。

莫雲生食指抖啊抖的指住他:“你假公濟私……”

歐馳從他手裏搶過最後一張畫稿,站起身往自己辦公室走:“寧諾跟我來,其他人接下來三天按我剛說的做,有事找楚楓,解決不了的打我電話。”

在莫雲生誇張的扼腕歎息聲中,寧諾拎著包包跟在歐馳身後,進到他的個人辦公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