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蕾莎修女曾對我說:“親愛的,你怎麽沒人愛呢?上帝愛你啊。上帝愛每一個人。”
是的,上帝愛每一個人。他愛我們,是為了要我們彼此相愛。
可我們彼此相愛嗎?
我們對彼此的愛去了哪裏呢?為什麽最終剩下的隻有恨了呢?
十一月的香港,溫度宜人,早晚涼,中午暖。
在這樣的季節,人們往往胡亂穿衣。放眼街上,從短袖T恤到羽絨背心都有。不怕冷的大多是老外。標新立異的則是文藝青年。
香港是個好地方,人人見過世麵,見怪不怪。你大可上麵穿件大棉襖,下麵穿條花短褲,走在路上看都沒人看。
即便如此,當那四個穿黑西裝的男人走進店堂的時候,兩個當班的小妹還是怔了一怔。照理說男人穿西裝最正常不過,這個季節不冷不熱,穿西裝也很適宜。但這幾個男人身上有什麽地方不對勁。他們絕不是中環的白領,也不是來此地開會訪問的商務人士。他們身上有股傲然的氣焰,舉手投足不失禮卻帶有莫名的侵略性。幾個人沒什麽動靜地走進來卻好像瞬間把整個店堂都占領了。他們是誰?
我下意識地退回到廚房。事實證明我的第六感非常準確。
就在我剛剛離開店堂的那一刻,一個男人出現在了店堂門口。
男人二十八九歲,穿黑色修身西服和黑色皮鞋,身材高大,麵容冷傲,眸光深邃。他進門後,一眾保鏢侍立在旁,靜候他吩咐。他沒說話,目光不動聲色地將整個店堂掃視一圈。此刻這屋裏有幾個人、都是誰、在幹什麽,他悉數看透。早有人為他拉開了椅子,他就順勢在店堂正中的紅木八仙桌前坐下。
老福建不知從什麽地方躥出來,兩步湊到男人身邊,既殷勤巴結又魂不附體,“哎呀,失迎了失迎了。城哥大駕光臨,小店不勝榮幸。”
在店堂裏當值的兩個小妹都看傻了,一貫作威作福的四十多歲的老福建龜孫子一般地管一個不到三十歲的男人叫哥。
那位“城哥”一時沒說話,氣氛有點僵。
老福建的身子又矮下去半截,越發諂媚,“城哥您來得正好啊。我這兒昨日剛到了一條過二十斤的野生大王蛇,好難揾的,煲咗成晚,剛剛出爐,好滋補的。我這就叫人給您端上來。”
那“城哥”還是沒理會。老福建便衝身邊一個小妹丟了個惡狠狠的眼色,“還發什麽呆?快去啊,叫廚房快點做。”
“哦,是,是。”小妹慌慌張張地退了下去。
這天下午本來沒什麽客人,隻有靠窗坐了一對小情侶。收銀阿姐坐在櫃台後麵打哈欠,看一台六寸電視上放著的《家有喜事》。收銀阿姐長了一對半開半閉的羔羊眼,永遠睡不醒,但算賬從來不錯。那幾個黑衣人一進來,阿姐立刻關了電視正襟危坐,羔羊眼也睜開了。那對小情侶則不聲不響地抓緊了吃喝的節奏,一分鍾內放下碗筷悄然離去,把偌大一個店堂全部騰給了那幫黑衣人,讓他們幹他們要幹的事。
“那是些什麽人呀?黑社會吧?”吳都在我身邊問,既興奮又恐懼,兩眼放著光。吳都芳齡十八,第三天上班,到香港也才第五天,急於找到什麽將眼前的香港跟電視劇裏的香港劃上等號。
“也許吧。”我說,“我忽然有些不大舒服,有勞你先照應一下,我去趟衛生間。”我說完轉身往衛生間走。
情況緊急,顧不得那麽多了。老福建已在外頭喊人了。我把這燙手山芋丟給十八歲的蘇州小妹妹,也是萬不得已。
我站在衛生間的隔間裏閉著眼睛做深呼吸。五分鍾後,心跳才漸漸恢複正常。
三年了,沒想到是這樣重新見到他。他怎會突然到這裏來?他已經知道我回來了?我心亂如麻地想著,努力壓製心中升騰起來的焦慮感。我再次深呼吸,用冷水撲麵,最後理清思路,回到僅有的一個想法:決不能讓左紀城發現我在這裏。
我回到廚房,吳都已經端了蛇羹出去。我站在廚房的小窗後麵靜靜觀望。小窗是關著的,我隔著玻璃看出去,看到了他。
現在我能靜靜地看清楚他了。
三年前,我離開的時候,什麽都沒帶走,連一張照片也沒有。我不記得這三年裏是否想念過他。即便有過,也隻有恨。
已經三年沒見過這張臉了,但他的樣子卻這樣熟悉,仿佛還是分別那天的樣子,仿佛從來沒有這三年的隔絕。
他坐在那裏,姿態傲然,嘴唇和下巴的線條硬朗而驕傲。他的眼睛和他父親的一模一樣,細長、深邃、冷厲,天生的殺手的眼睛。
此時他閑閑地靠在椅背裏,一隻手擱在桌上,漫不經心地玩著一隻火柴盒。他偏過臉,下巴微微揚起,左耳那枚暗銀色金屬耳釘倏地閃過一道異芒。他從容地沉默著,嘴角浮著若有若無的笑意,眼睛也不抬,隔了許久才不緊不慢地對老福建說了一句:“生意怎麽樣?”
“哎,托您的福,過得去啦,過得去。”老福建唯唯諾諾,同時親手把吳都端出去的蛇羹、高湯與小菜一一端到左紀城麵前。
“人倒換得挺勤快。”左紀城抬眼看看身邊的人。吳都和另兩名女招待撞上他的目光,身子都不由自主地微微一躲。
老福建賠笑,“現在年輕人心思活,我們這小店,留不住人。”
左紀城淡然一笑,“有沒有漂亮些的?叫出來看看。”
我心裏一緊。隻見老福建眼睛滴溜溜地轉,出來一副皮條客的賊腔,衝吳都喊道:“Teresa呢?快,去把她叫出來。”Teresa是我在餐館打工用的假英文名。
老福建惡聲惡氣的,把吳都嚇得話都說不利索了,“So……Sorry Sir,她不舒服,在……在廁所。”小姑娘來到香港學的頭三句英文就是“Yes,Sir.”“No,Sir.”“Sorry,Sir.”任何時候拿來救急都管用。
老福建隻好油嘴滑舌地圓場,一張老臉笑成了一團稀泥,“哎呀城哥,你都睇到啦,我這裏真沒拿得出手的女仔啦。小本經營嘛,都是回頭客,不靠女仔的臉蛋招客人啊。雇她們來都是做些粗活雜活的……”老福建一邊說一邊觀察著左紀城的臉色,又結巴一句,“實在讓您見笑啦。城哥您身邊可是不缺漂亮女仔的啦。”
左紀城仍微笑著,慢慢掃視著店堂。忽然,他的目光落在了我麵前這扇小窗上,隔著那層玻璃,他幾乎與我對視。
玻璃是單向反光的,我知道他看不見我。但他目光如炬,透著深不可測的力量,充滿了壓迫性的威嚴。這樣似是而非的對峙,他在明處,我在暗處,而我卻成了更緊張的那個人。
我下意識地捏緊了拳頭,屏住了呼吸,手裏都是冷汗。我甚至有種感覺,他已經知道我在這裏了,他知道我就在這扇小窗後麵。
少頃,他的目光柔和下來,低頭笑笑,看著麵前那碗蛇羹,若有所思地說:“是好東西,隻可惜,不對我的胃口了。”
他說完站起來,把那盒火柴往桌上一丟,信步往外走去。幾個保鏢也跟著走了出去。
老福建不明所以,還當是自己的言行舉止有不妥之處,惹城哥不快了,隻好大氣不出地低頭恭送。
人都走了。我卻仍站在小窗前發傻。聽到有腳步聲逼近廚房,我才慌不迭地端起一遝盤子,也不知要往哪兒放。幾乎同時,老福建肥胖的身影出現在廚房門口,“喲,這會兒死出來了。剛才找你的時候你在做什麽?懶人。喂,這邊是要洗的,那邊才是消過毒的!你在想什麽?腦子沒帶來?啊?”老福建把剛受的一肚子氣都往我身上撒。
“是,是,我的錯。”我隨口應付他。
“笨死了。不想做就趁早滾。”老福建罵罵咧咧地出去了。
我放下盤子,閉上眼睛,長籲一口氣。
黑暗中,三年前那個決絕的背影重新浮現在我眼前。我清楚地記得那一天,他離開的時候,丟下了幾句狠話和一箱子錢。
我看見十八歲的自己,懷著兩個月的身孕,提著那隻箱子離開。箱子裏隻裝了現金、護照和幾件衣服。
我什麽都沒帶走。十八歲前的一切都被留在了身後。從此,我就是個沒有曆史、來路不明的女孩了。
這個沒有曆史、來路不明的女孩,帶著腹中的小小胎兒踏上了遠行的航班。在漫長得沒有盡頭的飛行中,女孩一直在哭。
從此與愛的人生離死別,從此不知何為愛。
獨自一人,在一群陌生人中間,遠赴彼岸成為異鄉客。
因為妊娠反應,也因為失去親人和家園的悲痛,一路上她不停地哭,不停地嘔吐,直到把身體都吐空了,渾身輕得如紙,一顆心卻重得像鉛。那過程太煎熬太綿長,她覺得自己永遠到不了那片大陸了。
然而她終於還是到了,那個陌生的、舉目無親的世界。
八個月後,她在那舉目無親的世界裏生下了一名男嬰。十七個小時的疼痛,沒有愛人的陪伴,沒有親人的安慰。
那剛剛誕生的孩子成了她唯一的親人。
助產士把孩子抱到她麵前的時候,她流著淚閉上了眼睛。她從兒子的臉上依稀看到了她所愛之人的模樣。
喬安要過二十二歲生日了。她說這次生日不想折騰了,隻想和三兩個好友一起在家吃個蛋糕。她說她早就厭煩了大大小小的Party,厭煩了那幫人。我問她:“哪幫人?”她笑說:“明知故問嘛。”是,那幫人,就是她的追求者們,足有一個加強連吧。
生日那天,喬安隻邀請了我和許澤年兩人去家裏吃飯。我心裏是不太想去的。喬安對於家庭幸福的描繪充滿了炫耀的意味。也可能是我太敏感了。人對於自己匱乏的東西總是敏感。
我們見到了喬安的父親,中年成功商人,微胖,微禿,頗有派頭,對年輕人很慈祥。喬安的母親則是個典型的居家富太太,但一點富太太的架子都沒有。她有著紅蘋果一樣的圓臉蛋和一雙透亮的藍眸子,幾輩子愛爾蘭村婦的樸實快樂完好地保留在了她身上。這位靦腆善良的外族婦人用廣東話招呼我們。喬安就嘻嘻哈哈地插嘴,請我們多包涵,說她母親一口荒腔走板的廣東話是在牌桌上學的。這一來她母親的臉更紅了,改用英語請我們入席。她讓菲傭為“小朋友們”準備了一大桌菜,還親自下廚做了鮑魚海參雞湯麵。喬安的父親則讓秘書送來一隻三層牛油清蛋糕,以及一摞包裝精美的禮物。喬安命好,二十多歲還可以在父母的羽翼下做個小女孩。
小女孩李喬安真像個公主,穿一襲粉藍色的蕾絲長裙,戴一串色澤透亮的珍珠項鏈,長發如絲緞一般披在肩後。用過了晚餐,她坐到潔白的鋼琴前演奏,身姿曼妙,指尖靈動,琴聲悅耳,如夢似幻。她彈的是肖邦降E大調夜曲,肖邦夜曲裏最簡單的一首。她卻在每一處裝飾音上刻意地露一手,再露一手,由此顯得比肖邦本人還肖邦。全家人靜靜地舉目欣賞。就連家裏的寵物,一隻小巧玲瓏的白色北京犬都穿戴整齊,蹲在她腳邊乖巧地仰視著她,聆聽她精彩的演奏。
我坐在遠處看得發愣。這一幕好熟悉,卻也好陌生。
我記得自己六歲開始學鋼琴,到十八歲,我彈了十二年的鋼琴。我曾經也是個公主。如果沒有發生那件事,現在的我應該和李喬安一樣,穿著粉藍色的裙子坐在白色的鋼琴前演奏,嫻熟而優雅,身邊有寵愛自己的男友和父親。我會和她一樣,笑得天真無邪。
可是,那件事發生了。從十八歲到現在,三年多了,我沒有碰過鋼琴。這三年我過的是什麽日子?從公主淪為女奴的日子。
一曲奏完,喬安發現我在發呆,她說:“來,陌風,我來教你彈鋼琴。”她走過來,拉起我走到琴凳邊,陪我坐下。她像個熱心的姐姐,又像個耐心的幼兒園老師,向我示範了一組最簡單的音階。
我詫異地看著她。是什麽讓她認定我不會彈鋼琴,需要她這樣手把手地從音階教起?是我剛才癡傻的眼神?還是我貌似卑微的出身?
她太天真了,什麽都沒察覺,見我愣著,隻當我是笨拙、害羞。她抬起我的手放到琴鍵上,糾正我手指與手腕的角度。
我什麽都沒說。究竟是什麽造就了她這樣自如的優越感?
不遠處,喬安的父親坐在沙發裏望著我們,麵帶微笑,目光慈祥,不知是在欣賞他女兒的聰慧優雅,還是我的木訥愚鈍。
我出了一瞬的神。一瞬之後,我失常了。我一定是被什麽東西深深刺痛了,所以才會這樣不管不顧地撕破自己一貫的麵具。
我竟然開始彈奏,開始任由我的手指去尋找遺失的記憶。
我的腦海一片空白,但我的手指有它們自己的記憶。它們認得黑白琴鍵中的路徑,它們有它們自己的感情,有它們自己的主張。
我發現它們在彈奏的是《月光奏鳴曲》,貝多芬的旋律。
我發現周圍好安靜。一切都在瞬間靜止下來。隻有這低沉、緩慢、清澈、帶著荒涼與悲傷的旋律在流動。
曾經,我無數次為一個男人彈奏這段樂曲。那時我一定彈得非常好,他為我沉醉。如今,一切都不同了。我已生疏。我手指的力量在消散。漸漸地,它們潰不成軍。而我的眼淚在洶湧而出,掉落下來。
旋律的節奏卻在強烈起來,響亮起來,加速起來,漸漸充滿暴戾的怒氣。噴薄而出的回憶與感情,占據每一寸空氣。
我知道我失常了,我在毀掉一些東西。我內心的力量還是不夠。
窗戶開著,秋夜的微風掀動紫色的紗簾。我竭盡全力,忍住淚水,指下的旋律最終破碎在糅滿夜色的風中。
喬安和她的父親都沉默著。許澤年也沉默著。小北京犬瞪著它漆黑的玻璃眼珠,驚恐萬狀地望著我。在我結束尾音後數秒,屋子裏的人與狗都還呆愣著,像詫異,像癡迷,又像恐懼。
我提前離開了喬安的家,幾乎倉皇而逃。
我走在路上,像個遊魂。
深秋是個好季節,人們盡情享受著生之喜悅。不夜城的霓虹下,情侶們手牽手走著;一對學生模樣的男女在等交通燈的時候旁若無人地擁吻;一群下了班的菲傭眉飛色舞地說著她們的語言;打工仔一手拎公事包一手拿手機同女朋友一路講個不停;老伴攙著老伴;父母帶著孩子;三四歲的小女孩被她的父親抱得高高的,她開心地笑,摟著父親的脖子,手上拉著紅氣球——那一抹紅,是最溫情的顏色。
綠燈亮了。我快步朝街對麵走去,越過這些幸福而無憂的人們。
沒有人看到我哭。沒有人知道,我已經失去了我的父親。
我生命中的一扇門被永遠地關上了。
我在想,一個女孩子怎麽能夠沒有父親呢?
父親是一片天,一片海,一棵樹,一座山。
父親是宇宙中的一切。
沒有父親的女孩子,生命從此殘缺。一個女孩子要怎樣忍受沒有父親的生活?我想不出來。
而現實就是如此殘酷。
我,從三年前,就是個沒有父親的人了。
沒有父親,鋼琴、糖果、漂亮的裙子,全都永遠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