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爭常對人說:
“俺這閨女沒人要了。”
父親爭一輩子隻生下豐子這樣一個女兒。他總覺得自己幹活沒勁。
豐子長到十五歲還不會說話,她喜歡獨自躺在柴草堆裏,整天都不要動彈。她的母親找到她,就想打她。她抱住母親的腿不放。母親看清她眼裏塞滿了土,隻好給她擦擦幹淨。
那時候父親每天都要去生產隊飼養棚裏鍘草。他總是帶著一身濃濃的清苦的草味回家。
母親把煮熟的地瓜放在柳條筐裏,父親就坐在筐子旁慢慢吃。他把地瓜皮揭下來遞給豐子,豐子馬上就吃了。他也把剩下的地瓜蒂給豐子吃。豐子總能吃飽,一張肚皮撐得溜圓。
豐子十幾年間已經看慣了父親對母親發火。有一回父親實在不像話,她就撲過去,咬他的尖腚。他大喊一聲就想甩掉她,可她死不鬆口。
那是她生下來頭一次吃上肉。
人肉並不好吃,又腥又臭。豐子以為確實不如新割的麥稈。
父親屁股上留下一個嘴一樣大的凹疤。他在傷好了之後又去飼養棚鍘草。
大隊長光是名退伍軍人。他穿的綠衣服永不褪色,父親爭和村裏人都知道那是一次次用綠顏料染的緣故。
這一天大隊長光也在飼養棚抽著旱煙聽著父親爭鍘草的悅耳聲音。
他正為國事擔憂。
國家將要發生變化了。村裏人都在背後議論他的大隊長快要當不成了。
父親爭不緊不慢地下著鋒利的鍘刀片。他突然開口道:
“大隊長,俺給閨女買隻羊吧。”
豐子就開始放羊。
人們看見她把羊群趕出村子,也看見她歸來的時候羊飽得要死,牙齒又白又綠。
豐子跟在羊的尾後,滿頭插著野花,一走路,花枝就顫顫地亂搖一陣。
村道上遺落著豐子的花朵。
清晨的露水把它們細細一染,就像重開一樣。
豐子的羊要生了。
羊痛得直翻白眼。
豐子抱住院子裏的一株老棗樹,不敢向它走過去。她看見羊的尾巴下有一個圓鼓鼓的紫包。母親正用手在紫包上麵輕輕地揉著。
“生吧,羊,”她說著,“生吧。有了錢給俺閨女辦嫁妝。”
豐子並不想要嫁妝。
羊已生了下來。
母親蹲在地上,雙手沾著血。她忽然失去了一切力氣。她如同猛地衰老了。
羊不斷地生著小羊,擠滿了羊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