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周漁又做了一個夢,這已經是他短時間內做的第三個夢了。
這個夢試圖讓他在麵對眾多聽眾的時候,強行說出內心的“真實”想法。其實這個夢是在之前兩個夢境的基礎上,再次給他施壓,想讓他徹底轉變對於夢學的看法,並且親口說出來。
終於,這一次,周漁在夢中覺醒,並且手刃了在夢中一而再再而三蠱惑他思想的另外一個自己。其實,周漁早就應該覺醒的。就在他發現自己從家中來到學校講堂,隻花了不到十分鍾的時候,他就應該覺醒的。當時,如果不是翁峰忽然出現,打斷了周漁的思考,他必然會喚醒意識,也就不會有接下來的夢境了。
相比之前的兩個夢境,這個夢與現實的銜接更加自然。在剛開始的階段,幾乎無縫貼合,雖然隻有短短的一小段時間,傳輸的內容卻已經足夠豐富,讓周漁防不勝防。
這三個夢,看似完全不同,但傳達的現實意義和要達成的目的,卻是一致的,那就是讓周漁在短時間內改變想法。而且,夢境內容層層遞進,一層比一層更有力,並在第三個夢境的結尾處集體爆發,顯然是故意為之。要是周漁沒在關鍵時刻覺醒的話,後果真的不堪設想。
周漁非常清楚,單憑人的意識,在不借助任何外部儀器的情況下,是絕不可能接連做出這樣三個夢境的。也就是說,宇文有良並不僅僅是一名催眠師。那麽,他到底是誰,為何一而再,再而三地欺騙和算計自己?
不過,細想之下,在第三個夢境的結尾處,潛意識其實已經給了周漁足夠多的暗示。剩下的,就是如何揭開真相的問題了。
周漁覺得,是時候展示一些真正的技術。畢竟自己才是職業解夢師,讓一個外來貨連番幹擾自己的夢境,這以後要是傳出去,顏麵何在?這一仗對宇文有良來說或許已經接近尾聲,但對周漁來說,才剛剛開始。真正的好戲,在後麵。
周漁相信,這世上的任何人都不可能一直開開心心,隻要活著,就肯定會有心結和傷痛,隻不過是大小不一,影響不同而已。
周漁略微思忖,便已計上心頭……
與此同時,解夢館內。
宇文有良眼看周漁即將蘇醒,試圖逃離屋子,當周漁還在夢中的時候,便已察覺到了蛛絲馬跡,所以,雖然尚未完全蘇醒,卻已經做出了前撲的動作。他拽住宇文有良腳腕的時候,也正值他睜開雙眼、返回現實。
麵前有一道淺綠屏風,宇文有良躺在屏風外麵,掙紮著試圖站起來。周漁在屏風裏麵,從屏風底下伸出手,死死拉住了宇文有良的腳腕。
短暫的僵持之後,宇文有良奮力起身。周漁此時也已經完全蘇醒,他以最快的速度認清了現實場景,並弄明白了宇文有良對他使用的伎倆。當宇文有良站起來的時候,周漁也站了起來,並再度將他掀翻,同時,屏風也翻倒在地上。
宇文有良扭頭望向周漁,辯解道:“我的手機落在這裏了,我回來取手機……發現你正在睡覺,沒想打擾你……”
周漁順勢騎在宇文有良身上,雙手扼住他的脖頸,沉聲道:“事到如此,你還要騙到什麽時候?!”
宇文有良臉色發青,瞪大眼睛望著周漁,苦巴巴道:“我就是來拿手機的啊……你究竟怎麽了?”
周漁從宇文有良兜中掏出手機,點開之後,發現五分鍾之前有一通撥出去的電話。周漁將屏幕舉到宇文有良的麵前,厲聲道:“你還有什麽好說的?!”
宇文有良咽了一口唾沫:“你真的誤會我了……我沒有惡意,就是想回來看看你……沒想到把你吵醒了……”
周漁道:“你根本就沒有離開,又何曾回來?宇文有良,假設你真叫宇文有良,那你告訴我,你離開之後過了多久才回來的?”
宇文有良沉吟片刻:“也就十分鍾不到的時間,我剛走到大馬路上……”
周漁冷聲一笑:“那你倒是告訴我,現在是幾點?”
宇文有良試圖看手腕上的表,但手腕被周漁壓著,他看不了。他無意間的一扭頭,恰好看見了屋內牆壁上的掛鍾,掛鍾上顯示的時間是十一點四十分。
宇文有良想都沒想就道:“十一點四十……”
周漁沉聲道:“你離開的時候是十點五十,為什麽十分鍾之後回來,就變成十一點四十了?你倒是給我解釋解釋,這中間的四十分鍾去了哪兒?!”
宇文有良麵色發紅:“我哪裏知道,也許是你家的掛鍾壞了……”
周漁沉聲道:“不是我家的掛鍾壞了,而是你在我身邊守了四十分鍾!”
宇文有良的臉色逐漸發白,張開的嘴巴也緩緩閉上。那張原本英俊的臉,在陡然間變得嚴肅了起來,並顯出了一絲陰沉的殺氣。
周漁沉聲問:“告訴我,你到底是誰?來這裏到底是為了什麽?!”
宇文有良的回答一如往常,但語氣已經變了,不再那麽恭謹柔和,而是帶著一股子狠勁和邪氣:“我就叫宇文有良啊,是一名職業催眠師。”
周漁直接將其拆穿:“我雖然不是催眠師,但也知道,任何形式的催眠都需要引子,而引子起作用的關鍵是時機。你雖然使用了很多引子,但沒有一個引子是用在正確的時機上。所以,你根本就不會催眠,更不可能是職業催眠師!你隻是用看起來像是催眠的方式來蠱惑我,但是自始至終,你一次都沒有把我成功催眠過!”
宇文有良的嘴角抖動了一下,隨後,他突然從腰間拔出了一把明晃晃的匕首,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刺向周漁。千鈞一發之際,早有準備的周漁一個翻身躲開了匕首,抓起旁邊的盆栽,砸向宇文有良的腦袋。
宇文有良沒有刺中,再想躲避盆栽已經來不及了,砰的一聲,盆栽重重砸在他的腦袋上。一壇泥土從頭頂散落而下,一棵冬青斜著粘在了他的頭發裏,兩片花葉子分別粘在他的兩個太陽穴附近。
盆栽落下的瞬間,宇文有良隻感覺眼前一黑,差點暈倒。盆栽中的泥土帶著一股刺鼻的味道,讓他有種窒息的感覺。他覺得胸口發悶,一度喘不上氣。
短暫的眩暈後,宇文有良逐漸恢複了視力。他掙紮著翻身而起,試圖用匕首再刺周漁。但周漁的手中不知何時多了一條毯子,匕首插入了毯子內,被周漁順勢卷走了,宇文有良也被周漁扭倒在了地上。
被卷走武器的時候,宇文有良忽然發覺周漁的力氣大得出奇。但他還不死心,正欲再度站起反撲,就在此時,卻聽窗外傳來了此起彼伏的警笛聲。
宇文有良麵色發青:“你報警了?”
周漁沉聲道:“不然呢?”
宇文有良忽然彎腰,抓起地上的屏風,用力砸向周漁,隨即轉身朝外跑去。
當宇文有良拽開院落鐵門踉踉蹌蹌跑出去的時候,周漁剛好走到屋門口。他站在門廊後麵的陰影中,望著宇文有良越跑越遠的身影,用一種輕柔緩慢的聲音道:“跑吧,跑得越遠越好……最好跑回家裏去……最好遇到你不想遇到的人,看見你不想看見的事……”
周漁的臉隱沒在黑暗裏,表情不甚清晰,最後的語氣中卻透出了一絲笑意。
狂奔而去的宇文有良跑到了大路上,看到了疾馳而來的警車,嚇得臉色煞白,急忙拐進旁邊的小路。他沿著小路一直往前,四拐八彎,一路未曾停歇。也不知跑了多久,更不知跑到了哪裏,當宇文有良實在跑不動的時候,他放緩腳步,凝神細聽,發現警笛聲已經沒有了,四周也靜得出奇。
宇文有良深吸一口氣,放鬆下心神,擦了擦額頭上滾落而下的汗珠,斜靠在牆壁上,吐出一口帶著淤泥的痰之後,點燃了一支煙。
打火機的火焰發白,映照出宇文有良那顆看起來有些滑稽的腦袋。他的腦袋上尚有一小團泥土,泥土上插著一株冬青,左右兩個耳朵上方的太陽穴附近,還緊貼著兩片花葉子。
說來也奇怪,宇文有良這一路狂奔,腦袋上的冬青和耳朵上的花葉子竟然沒有掉落下來。而且更加奇怪的是,宇文有良自己也沒有察覺到。
一支煙吸完,稍微冷靜下來的宇文有良將手伸進兜裏,試圖去摸手機,一摸之下,才發現口袋中空空如也。
宇文有良急忙將身上所有口袋全都翻找了一遍,還是沒有找到手機。他的心涼了半截,隨即意識到了一個嚴重的問題——手機可能落在周漁家裏了。
宇文有良齜了齜牙,怒罵了一句粗話:“××的周漁!”
罵完之後,他再次點上一支煙,一邊吸著煙,一邊環顧四周。看了一會兒之後,他忽然覺得這裏似乎有些熟悉,腦中靈光一閃,一些被歲月掩埋的記憶如潮水般湧上心頭。
他猛然想起來,這裏不正是他之前住過的地方嗎?他和他的家人曾經住在這裏許多年,而眼前這個看起來破破爛爛的小區正是他之前住過的小區……後來,他的父母被一幫窮凶極惡的歹徒殺死了,他為了謀生,也為了有朝一日能夠找那些歹徒報仇雪恨,才選擇幹現在這個工作。
父母遇難,已經過去了好幾年。在這數年時間裏,他每天都在成長,每天都在學習新的技能,卻逐漸將父母被殺的深仇大恨給忘卻了,將自己的老家給忘卻了。
宇文有良長噓一口氣。他實在沒有想到自己跑著跑著竟然跑回了老家,難道這是他的潛意識在指引他,指引他回老家來看看?
宇文有良苦笑一聲,他此時的腦海已經被過去的回憶填滿,回憶有美好的、苦澀的,但最重要的那一段回憶卻是悲慘的,甚至傷心欲絕。宇文有良永遠都不會忘記,那些蒙麵歹徒衝進他家裏,殺死他父母,搶奪他們家財產的場景。那時的他被打暈在地,因為那些人誤以為他死了,才僥幸逃過一劫。
就在他父母被殺的那天晚上,他們家所在的樓層失火,整層樓都被燒得麵目全非,他們家也被燒了個精光,連他父母親的屍體都被燒焦了。後來,陰差陽錯之下,那個男人收留了他,教會了他一些謀生的技能。從那之後,他便跟隨那個男人,一直為他效命。
想起這些事情之後,宇文有良的內心深處湧出了一股奇特的感覺。他深吸一口氣,控製住心底起伏的情緒,邁步走入了小區內。一路上樓,來到了熟悉的七樓。走廊的盡頭處,706號房,就是他和父母曾經的住所。
就在宇文有良懷著一種憂傷、沉痛卻暗含一絲甜蜜的心情朝著706號走去時,忽然間,一陣口琴的聲音響起。琴音婉轉悠揚,極為悅耳,但在宇文有良聽來,卻猶如驚天霹靂。他的腦子轟的一下炸了,全身血液直往頭頂上湧。
琴音是從走廊盡頭的706號房間內傳來的,宇文有良如同行屍走肉一般來到了706號房門前。房門虛掩,他貼在門縫上往裏看。隻見屋子中間,有一張四四方方的桌子,桌子前坐著三個人——一對年邁的夫妻,還有一個短發年輕人。年輕人垂著腦袋,看不清麵目。
桌子前麵,站著七八個黑衣人,列成三排。站在第一排的是一名穿著大紅披風的男子。他單手握著口琴,放於唇間,輕輕一吹,琴音從唇間流出,婉轉悠揚,清脆悅耳。紅披風男子的連衣帽罩住腦袋,讓他的臉看起來黑乎乎的,五官都看不清楚。
當紅披風男子吹奏口琴的時候,他的身後緩步走出一名戴著黑麵具的男子。黑麵具男子手腕一抖,一把明晃晃的長刀便握在了手中。男子一個健步往前,長刀刺出,青光一閃,飯桌前那名滿臉皺紋的老女人便倒在了血泊當中。
紅披風男子吹奏得更起勁了。他一邊吹奏著,一邊晃動著手臂,如同一名樂隊指揮家一樣。他的手忽地抬起,然後迅速下壓,那名黑麵具男子的長刀便猛然刺下,刺在了老女人的胸口處。
紅披風男子旋轉身子,琴音陡升。黑麵具男子則高高躍起,長刀橫在身前,劈向正欲逃走的老男人。老男人應聲倒地,血濺五步。
紅披風男子豎起一根手指,斜著往前一插,黑麵具男子便豎起長刀,斜著往下一刺。老男人的脖頸上霎時多出一條傷口,鮮血噴湧而出。
紅披風再次旋轉身子,琴音激**。他似乎已經完全進入了忘我的狀態,一邊在空中揮舞手臂,一邊邁著古怪的步伐在周圍晃來**去。站在他身旁的那些人紛紛避開,動作整齊劃一,沒有發出絲毫雜音。
黑麵具男子則如同燕子一般張開雙臂,腳尖點在桌麵上,淩空躍起,撲向正欲翻窗逃走的短發年輕人。
紅披風男子將手掌猛然往前一推,黑麵具男子的長刀也同時往前刺出,這一刀,刺中了年輕人的右邊肋骨。
年輕人軟倒在地的同時,發出了一聲悶哼:“你們到底是誰,讓我死個明白……”
紅披風男子手掌再次往前一推,黑麵具男子又是一刀刺出,刺中了年輕人的左邊肋骨。
兩肋被刺的年輕人口吐鮮血,看起來似乎已經奄奄一息。但陡然間,年輕人的右手從背後伸出。他的手中不知何時多了一把改錐,改錐以奇快的速度刺向了麵前的黑麵具男子。
黑麵具男子始料未及,或者說他根本就沒想到年輕人在連中兩刀之後竟然還能反抗,所以,這一改錐刺來,正好刺中了他的小腹。黑麵具男子微微一愣,接著長刀一揮。嚓的一聲,年輕人的肩膀上被砍了一刀,長刀嵌進了骨頭裏。
就在黑麵具男子準備給予年輕人致命一擊的時候,一個身影忽然出現在了他的背後,緊緊握住了他的手腕。黑麵具男子微微扭頭,看到了身後的紅披風男子。黑麵具男子單手撐地,試圖站起,但刺入身體的改錐在這時候發揮了威力,他痛得踉蹌後退,撲通一聲跌倒在地。
與此同時,靠在窗邊的年輕人也坐倒在了地上,一雙不甘心的眼睛死死盯著紅披風男子,低聲呢喃:“為什麽……為什麽要殺我父母……為什麽要殺我……”
一名穿著性感的女人緩步走來。她從腰間摸出了匕首,走向年輕人,邊走邊道:“想知道原因?九泉之下問你父親去吧。”
紅披風男子忽然抬起手,製止了她,用一種尖厲嘶啞的聲音道:“留著他,正好做第一期的試驗品。”
女人疑聲道:“替換?”
紅披風男子點頭道:“是的。他父親欠下的債,正好讓他來償還。就這樣殺了,反而還便宜了他。”
女人微微頷首:“明白。”
這時,年輕人因為失血過多昏迷了過去。昏迷的最後時刻,他再次聽到了口琴的聲音,這聲音來自他的腦海深處。
貼在門縫上的宇文有良早已看呆了,直到年輕人暈過去,他才醒悟過來,並且情不自禁地發出了一聲輕呼。與此同時,房門吱呀一聲被推開,門內的黑衣人們同時扭頭望向宇文有良。
看見宇文有良的一瞬間,屋內人全都僵住了。他們呆呆地看著宇文有良,身形一動不動,連紅披風男子和性感女人也保持著扭頭望向門口的姿勢,一動不動。
宇文有良朝著他們走去。他首先走到了性感女人麵前,揭下了女人臉上的麵具。女人的臉露了出來,陌生而熟悉。讓宇文有良感到吃驚的是,女人竟然有三隻眼睛,第三隻眼睛在眉心,閃閃發光,像是珍珠。
看到女人麵孔的時候,宇文有良全身巨震,臉色也變得蒼白異常。與此同時,他腳下的地板開始左右搖晃,四周的牆皮也簌簌脫落,裂縫從腳底的地板生出,像是蜘蛛網一樣,迅速蔓延開來。
在房屋的劇烈搖晃中,宇文有良走向了紅披風男子。他將紅披風男子的連衣帽摘了下來,露出了一張帶著黑白波紋麵具的臉。短暫的猶豫後,宇文有良雙手抓住麵具的邊緣,用力往下一拽——
忽然,一聲巨響傳來,屋宇崩塌,樓層陷落,四周的景物像水蒸氣一樣飄散而起,遠處的陽光猶如雨線一般滴落而下。眨眼之間,白晝變黑夜,黑夜化深淵。
宇文有良模模糊糊中看清了一張臉,不由得長噓一口氣。一滴**自空中落下,滴在了他的眼球上。眼球一陣酸痛,宇文有良用力閉眼,兩條白色小蟲從他的眼眶中緩緩鑽出,在臉頰上蜿蜒盤旋,滑落而下。
原來,生與死,善與惡,真相與謊言,夢境與現實,這些看似互相對立的東西,有時隻有一線之隔,隻需要輕輕一撥,便可以顛倒乾坤。
既然連黑白都可以在瞬間互換,那麽,在這世間,還能相信什麽呢?
2
宇文有良再次睜開雙眼的時候,發現自己正被五花大綁在沙發的角落。他抬起頭,看到了站在沙發前的周漁。
周漁將手中的繪夢板放在茶幾上,麵色平靜地說:“你終於醒了。”
宇文有良環顧四周,赫然發現這裏是周漁的解夢館,茶幾上放著一隻雪白的箱子,箱子上空有白色的氮氣徐徐飄起。茶幾邊緣有一麵銅鏡,透過銅鏡,宇文有良看到他的太陽穴兩側各貼著一個電極片,嘴裏還含著一根細長管子。
宇文有良的呆愣狀態持續了很久,直到周漁將電極片從他腦袋上揭下來,他才愣愣地望著周漁,問道:“這究竟……是怎麽回事?”
周漁指著茶幾上的雪白箱子道:“它的名字叫演夢機,可以根據關鍵詞引導,讓說夢者在睡著之後進入特定夢境。當然,前提是那個夢必須意義非凡。”
宇文有良難以置信地說:“你的意思是……剛才我做了一個夢?這個夢還是被你引導的?”
周漁微微一笑:“要不然呢?”
宇文有良開始回想不久之前那一段時間裏發生的事情。身處現實的時候,他稍微一回想,便意識到剛才的經曆確實是一個夢。雖然夢裏的人物和場景都比較真實,但漏洞也非常明顯,比如那個被兩肋插刀的年輕人,正是數年前的自己。
宇文有良苦笑了起來,笑著笑著,眼淚就禁不住流了下來。他將臉埋在胸前,發出了嗚嗚的痛哭聲。顯然,他想起了那一段塵封已久的悲慘記憶,準確地說,應該是被置換的記憶。
半晌後,宇文有良忽然抬起頭,用泛紅的眼睛望著周漁“:這個夢……是真的嗎?我的意思是……它不會是你植入的夢境吧?”
周漁輕笑一聲:“你自己覺得呢?”
宇文有良皺緊眉頭,看了看自己被五花大綁的身體,低聲道:“我現在真的有點分不清楚了……”
周漁將桌上的錄音筆拿起來,按下播放鍵之後,錄音筆裏傳來了宇文有良斷斷續續的訴說聲,訴說的正是夢境的內容。
周漁又將繪夢板放在宇文有良的麵前,一頁頁翻開給他看:“這是我根據你親口講述的夢境內容繪製的畫麵,也就是你在夢中所看到的畫麵,你覺得,這會有假嗎?”
宇文有良看著繪夢板上的素描,難以置信地說:“可是……這怎麽可能……究竟是怎麽變成現在這樣的……”
周漁重新坐回到扶手椅上,深吸一口氣道:“宇文有良,我不想浪費時間,也不想跟你賣關子。所以,現在我明確地告訴你幾件事情,我希望你也能明確地告訴我關於你的事情,可以嗎?”
宇文有良愣愣地點了點頭,沒有說話。他的眼神深處掠過了一絲惶恐和擔憂。
周漁道:“首先,你對我的三段植夢是假的,我對你的演夢卻是真的。其次,我現在已經知道,你來這裏的目的是想用植夢這種手段,改變我心裏對於夢學的執著,讓我心甘情願地臣服於你的主人。但是,你低估了我對夢學根深蒂固的信念。這種信念,怎麽可能僅憑幾段夢境就發生改變。”
宇文有良張大嘴巴,一副震驚的表情。
略微停頓後,周漁繼續道:“最後,也是最重要的一點——雖然你植入的那三段夢境很有門道,也確實深入了我的心坎,讓我一度無法自拔,但是,你植入的夢境歸根結底並不是我真實的夢。雖然它們代表的現實含義或許一樣,但在夢中,它帶給我的情感衝擊是完全不同的。植夢的情感由外而內,是觸景生情,而真實夢境的情感則是由內而外,是由情生景。夢境元素,或許可以植入,但夢境情感沒法植入。”
聽完周漁的話,宇文有良像是一隻鬥敗的公雞一樣垂下了頭。過了許久,他才重新抬起頭,麵色平靜了許多,低聲問“:你是怎麽發現的?”
周漁直視著宇文有良的雙眼,不置可否。
宇文有良抿了抿嘴道:“如果你告訴我這件事,那我也告訴你我的故事……”
周漁從茶幾底下摸出一個木牌子,扔到了茶幾上:“你能告訴我的,其實我已經從夢裏麵知道了。”
宇文有良倉皇地望向自己的腰間,卻發現他的襯衫被撩起,腰間空空如也。原本一直別在那裏的腰牌不見了。
周漁略微起身,將木牌翻了過來。木牌上刻著三個紅色數字:010。看到那三個數字後,宇文有良原本煞白的臉變得更加慘白,猶如一張白紙。
周漁沉聲道:“如果我沒猜錯的話,你應該就是昨天我去青鳳徐萊茶莊赴約的時候,守護在墮天使身邊的那名黑衣人吧。”
宇文有良神色黯然道:“想不到,千算萬算,還是被你識破了……”
周漁從扶手椅上站起,一邊緩步往前走,一邊道:“識破你並不是最關鍵的,識破你植入的那一連串夢境才是。”
宇文有良望著周漁,目光中帶著發自內心的渴望,誠懇地道:“不如這樣……你告訴我你是怎麽識破的,我也告訴你一件你特別想知道的事情。”
周漁知道自己已經徹底掌控了場麵,似笑非笑地道:“比如呢?”
宇文有良輕吸一口氣,眼神中帶著一絲狡黠:“比如你在青鳳徐萊茶莊小樓中發生的事情。我想你們應該已經回去查過了吧,查到什麽了嗎?”
周漁直視著宇文有良的雙眼,四目相對,片刻後,周漁點了點頭:“可以。”
說罷,周漁踏步往前,來到了牆壁上的掛鍾前,此時是十二點四十分。周漁踮起腳,打開掛鍾蓋子,將時間往前撥了三個半小時,撥回到了九點十分。
周漁轉過身望著宇文有良,沉聲道:“假設時間的回調就代表著時光的倒流,現在,讓我們看看過去三個半小時內究竟發生了哪些事情。”
“九點十分,你打電話給我,讓我去門口接你。
“九點十五分,我們一起進入解夢館。進來之後,你將時間往前調了二十分鍾,變成了九點三十五分。掛鍾本身並沒有壞掉,那麽問題來了,我的生命中少掉的這二十分鍾去了哪裏?
“答案隻有一個,那就是夢裏。也就是說,我做的那個白胡子老頭的夢,看似是昨天晚上做的,其實是今天早上九點十五分到九點三十五分之間做的。少掉的那二十分鍾,恰好是我做白胡子老頭夢境的時間。至於你究竟是用什麽樣的方式做到這一點的,我現在並不知道,但是我推測的夢境時間應該不會錯。”
周漁緊盯著宇文有良的雙眼,顯然,他正在等待著宇文有良的回應。
宇文有良點了點頭:“你說得沒錯,可是——”他喉結滾動,欲言又止。
周漁並未追問,而是繼續調著掛鍾的時間,說道:“十點十分,你去洗手間,我被外麵的水流聲吸引,前去察看並意外跌倒。這時,你給我植入了第二段夢境。我醒來時是十點二十五分,暈倒的這十五分鍾,正是我做葉眉之死夢境的時間。接著,你第一次被我揭穿,順勢假冒身份,在十點五十分的時候離開解夢館。其實,在離開的時候,你就已經趁機對我植入了第三段夢境。我從夢中蘇醒的時候,看到的時間是十一點四十分,也就是說,第三段夢境的時間從始至終一共用了五十分鍾,對不對?”
宇文有良咽了一口唾沫:“沒錯……”
周漁繼續道:“十一點四十五分的時候,我們進行了一番爭鬥。爭鬥過程中,我用花盆將你砸暈,然後迅速給你注入了鎮靜劑,給昏迷中的你進行了演夢。整個演夢過程持續五十分鍾。你在夢境時間十一點五十分的時候,逃離解夢館,當你再度睜開眼的時候,看到的是現實時間十二點四十分,也正是現在的時間——”
說完後,周漁將掛鍾上的時間重新調成了十二點四十分,並且還將自己剛才講解的時間也算了進去,最後調成了十二點四十五分。
調完後,周漁問向宇文有良:“看看你的手表,時間對不對?”
宇文有良低頭看了一眼左右兩隻手腕的手表,點了點頭:“對……”
周漁重新坐回到扶手椅上:“其實,真正讓我看破你身份,並且意識到你並不是一名催眠師的,正是第三段夢境內容。據我推測,那一段夢境內容應該已經介於植夢和自我夢境之間了。我即將蘇醒的時候,看到了一個穿著黑衣、戴著黑麵具的人鑽進了屏幕後麵,這正是潛意識給我的提示,提示我,你正是墮天使身邊的黑衣人。”
聽完了周漁的一番解釋後,宇文有良感歎般的說:“我明白了……算你厲害,不僅能夠在被植夢的過程中覺醒,還能夠通過植夢內容發現我的身份……”
周漁微微一笑,輕撫左手無名指上的黑色戒指。戒麵上傳來的冰涼觸感,讓他略微起伏的情緒迅速冷靜了下去。
周漁當然不會告訴宇文有良,他之所以能夠覺醒,最重要的一個原因其實是這枚戒指。
不管是時間的變遷、事件的邏輯、感受的沉浸,還是在夢中問自己問題,其實都是為了喚醒意識。喚醒意識,才是夢中覺醒的關鍵。因為意識和潛意識沒法在同一時間段內共存,這種不共存也正是夢境和現實的巨大區別之一。
現實,是意識的天下;夢境,則是潛意識的地盤。
沙發上的宇文有良陷入了沉默。許久之後,他忽然問:“那你剛才對我進行的演夢……真的是夢中表現出的那樣嗎?”
周漁道:“其實,我針對你的演夢過程也不是普通意義上的演夢,而是利用夢境重新喚醒記憶的一種方式。看似演的是夢,其實,演的是你的現實。這個夢,我也已經解析過了,對標的現實意義淺顯易懂,時間線上並沒有太過複雜,也沒有特別晦澀的夢境元素。唯一的疑問是,最後,當你揭開那個紅披風男子的麵具之後,你看清楚他的臉了嗎?”
宇文有良搖頭道:“沒有,不過……我看到了那個女人的臉……她的眉心有一顆珍珠。我知道,那顆珍珠其實是一顆痣……我實在沒有想到,當年的那次事件中,竟然連她也參與了……實在是太讓我寒心了。”
周漁道:“寒心的恐怕不是你,而是你的父母吧。”
宇文有良驟然抬起頭:“你……這是什麽意思……”
周漁麵色平靜地道:“我什麽意思,你應該比我更加清楚。救命恩人還是殺父仇人,總得選一個,不是嗎?”
宇文有良嘴角扭動了一下,夢境中的場景再一次襲來,比前番更加清晰,黑衣人身上那些細節也逐漸暴露了出來。作為一名在墮天使身邊待了那麽久的學徒,宇文有良即使沒有受過專業培訓,也能夠參透這個簡單夢境所代表的現實含義。
在宇文有良回憶夢境的過程中,真正的回憶也逐漸從潛意識深處浮現出來,開始取代他被混淆的那段記憶。
“啊!”宇文有良發出了一聲痛苦的喊叫,用力晃動著脖頸,似乎要將自己的記憶甩掉一樣。顯然,此時他正經曆著巨大的痛苦,這痛苦並不是因為記憶的突然湧入,而是因為他意識到了記憶的真實性。
周漁坐在扶手椅上,靜靜地看著宇文有良。
許久之後,宇文有良低著頭,聲音悲痛地說:“我想起來了……我父親是一名電子機械工程師。四年前的那個夏天,他接到一樁私活,報酬很高……但幹到一半之後,我父親發現雇他的那批人想利用他所研究的產品來禍害別人,還偷聽到了那些人駭人聽聞的私密談話……於是,我父親終止了與他們的合作,並且偷偷收集了證據,準備報警……”
停頓片刻後,宇文有良繼續道“:頭天晚上,我父親打電話讓我回家,和我說了這件事。我們準備第二天上午一起去公安局,將收集到的證據全部提交警方……可沒想到,當天早上,我們正在吃早飯的時候,他們就來了……原來,他們是在殺人滅口啊!”
事已至此,無須周漁多言。他相信經過這種悲慘事件的宇文有良心中自有一杆秤,能夠讓他明辨是非、分清善惡,認識到誰才是真正的仇人,誰又是真心幫助他的人。
宇文有良抬起頭,滿麵淚痕地望著周漁:“我現在明白你為什麽不願意屈從於墮天使了……你的堅持或許是對的。”
周漁點了點頭:“謝謝你的理解。接下來,應該換你告訴我了。”
宇文有良道:“我知道的其實並不多……深淵組織裏的人幾乎都戴著麵具,摘下麵具的,或者說被別人認出來的,據我所知,已經全都死了。當然,並不包括她……”
周漁提高音量道:“都到這個份兒上了,你還替他們掩飾什麽?就算我不問,你也應該主動告訴我才對,畢竟,你和他們之間的仇恨比我和他們之間的仇恨要深得多。”
宇文有良低下頭去,輕聲道:“那……說完之後,你會放我走嗎?”
周漁道:“我放你走的前提,是你詳細告訴我這些究竟是怎麽回事。”
宇文有良輕咬牙關,猶豫再三之後,終於說道:“在你去青鳳徐萊茶莊赴宴的時候,有一個名叫徐萊的人一直躲在幕後偷聽,他通過你的個人檔案以及現場反應,顯影出了你的三個心魔——老人、女人,以及眾生。這三個心魔分別對應三種情感:心懷怨念,問心有愧和無動於衷。”
長噓一口氣後,宇文有良繼續道:“然後,墮天使他們根據你的三個心魔,築造了三個不同的夢境,並將這三個夢境交給了我,讓我在合適的時機,用他們最新研製的植夢儀器,配上合適的話語引導,將這三段夢境植入到你的腦海中。”
周漁眯起雙眼,微微點了一下頭。徐萊的心魔顯影,聽起來倒是跟自己之前猜測的心流白描極為相似,通過這一點,周漁也能確認宇文有良說的是真話。
周漁點了點頭道:“那你又是如何給我植夢的?據我所知,築夢和植夢並不是一件簡單的事情。”
宇文有良道:“我襯衫左邊的袖口中有一個東西,你幫我取出來吧。”
在宇文有良的指引下,周漁從他的襯衫袖口中取出一根鋼針一樣明晃晃的東西。那東西長度比鋼針要長,末端又比鋼針要細,細得肉眼幾乎都看不清楚。
宇文有良望著細針說:“這個東西名叫意針,刺入你後腦勺處的風府穴之後,會分泌少量藍斑分泌物,直接流入你的腦幹。這個東西是植夢的前提條件,沒有它,築造的夢境就沒法契合進去。”
周漁仔細觀察著手中的意針,感慨道:“這是典型的中西結合啊……你們深淵組織高人真多。”
宇文有良搖頭苦笑一聲,隨後道:“我西服內部的後背區域有一個口袋,那裏麵有個東西,你也取出來吧。”
周漁在宇文有良後背一陣摸索之後,摸到了一個環狀物。他直接將西服割開,從裏麵拿出一個半透明的環狀物。環狀物可以拉伸,啟動按鈕後,緩慢展開成一個銀白色的液晶扇形物,有點像一個沒有麵罩的頭盔。
宇文有良看著這個環狀物道:“它的名字叫植夢環,是他們最新研製出的產品。有了這個東西之後,植夢就變得簡單多了,隻需要……”
話未說完,宇文有良的神情忽然僵住。隨後,他的表情瞬間猙獰了起來,似乎遭遇了某種突如其來的劇痛,喉間也控製不住地發出一陣痛哼聲。
在周漁尚未反應過來的時候,宇文有良忽然渾身一陣抽搐,然後猛然張開口,噴出了一口鮮血。
宇文有良的腦袋垂落而下,軟倒在了沙發上。
“你怎麽了?”周漁急忙抱起宇文有良的腦袋。
“他們來了……”宇文有良神情慌亂,目露驚恐。他艱難地抬起手,指著桌上的意針和植夢環,聲音顫抖地說:“他們來了……”
3
雨停風歇,天空漸白。
聞百見家的三層別墅,此時正被一股陰沉壓抑的氣息籠罩著。整個別墅,寂靜而詭異。
嘎吱一聲響,別墅的朱紅木門被推開。身材婀娜、容顏豔麗的三色緩步走出。步下台階的同時,她從兜中摸出手機,接聽了電話。
“去替010號收屍。”墮天使的聲音從對麵傳來,低沉而緩慢,帶著一股不怒自威的氣勢。
“他……怎麽了?”三色微微一愣。
“他違反了深淵條例,泄密給了外人,觸發了植入體內的識別芯片。我剛才已經按照規定,激活了他體內芯片的血融功能,現在他應該已經死了。”
“他……在哪兒?”三色輕咬牙關,穩住心神,同時摸了摸自己的脖頸處。她知道,自己體內也有一個這樣的芯片,深淵組織的所有正式成員體內都有一個這樣的芯片。正常情況下,芯片無法取出,除非死掉。
“漁公解夢館。”墮天使一字一句道。
“好,我這就去。聞百見這邊,我已經基本掌控了局麵。”
“還有,周漁已經知道了我們的一些秘密,010號的植夢實驗也失敗了,留著他已經沒有任何意義,反而會有後患——”墮天使的聲音很低,透出一股讓人顫栗的狠勁,“殺掉周漁,斬草除根!但你不要親自動手, 以免留下線索,明白嗎?”
“明白。”三色麵色嚴肅,她已經從墮天使的語氣中聽出了事態的嚴重性。她隻是有點奇怪,區區一個解夢師是怎麽讓他們的植夢實驗失敗,並且還從010號口中套出信息的呢?
三色忽然想起了另外一件重要的事,忙道:“領事,被警方盯上的實驗者名單我已經全部查清並發給你了。”
墮天使道:“名單我已經收到,你做得很好。”
猶豫片刻後,三色道“:今晚我們原本有個實驗要做,現在還做嗎?”
墮天使聲音堅定地道:“當然要做。周漁隻不過是一條小小的漏網之魚,本就無足輕重,怎會影響到我們的大計?更何況,今天晚上我還給警方專門安排了一道大餐,讓他們好好享受享受。”
三色的神情放鬆了下來。她知道墮天使永遠都能夠掌控局麵。掛斷電話之後,三色緩步走出別墅。她目視前方,美麗的臉龐上浮現出笑意,眼神中卻帶著一股銳利的殺氣:“周漁,你就要看不到明天的太陽了。”
三色離開後,朱紅木門的門縫中忽然露出了一張小女孩的臉。小女孩望著三色離去的背影,黑白分明的雙眼一眨也不眨,稚氣的臉上帶著思索的表情。
良久之後,朱紅木門緩緩掩上,小女孩的臉消失在了陰影之中。
4
市公安局內,刑偵隊長鍾墨從法醫解剖室中走出,神情凝重。
他一路前行,來到了洗手間的入口,停住腳步,側耳傾聽。聽到裏麵傳來的嘩啦啦的水流聲,他張開口,剛要喊叫,卻欲言又止。
洗手間內,斑駁的鏡麵上,有一張布滿鮮血的臉,這張臉伸到了水龍頭下方。水流衝刷掉臉上的鮮血,盥洗池內殷紅一片。
當這張臉再次抬起的時候,五官已經展露了出來。這是一張俊朗的臉,棱角分明,眉眼間透出一股英氣。水珠從他的臉上滑落,他的雙眼眨了眨,晃掉睫毛上的水滴,再次緊盯鏡中的自己。
太多的謎團充斥內心,太多的挑戰要去完成。那張臉輕啟雙唇,問向對麵的自己:“周漁,你確定要這麽做嗎?”
這個問題,對於周漁自己來說,並不難回答。真正讓他有所羈絆的,是他的家人。周漁很清楚,一旦真的這麽做了,他的家人很可能會麵臨危險。畢竟,被墮天使派來改變自己想法的宇文有良已經死了,還死在了自己的解夢館裏。按照宇文有良臨死前的說法,墮天使絕對不會善罷甘休,一定會讓周漁付出慘痛代價。
正因此,宇文有良才不允許周漁將他的屍體送往醫院,或者送往別的地方,而是讓周漁直接送往公安局。因為宇文有良很清楚,即使他死了,那些人也不會放過他的屍體,還不如幹脆做點好事,讓法醫們解剖檢查,說不定還能發現些什麽。
當一個問題沒法正麵回答的時候,不妨試著反問一下,周漁經常這麽做。於是,他再次問自己:“周漁,你確定不這麽做嗎?”
答案不言而喻。
周漁從幾年前就已經領悟到了一個深刻的道理——危險在任何時候都會存在,即使是走在大馬路上,都可能會被從天降的廣告牌砸得血肉模糊。
生老病死本就是天命,人力又能挽回得了多少。
周漁深吸一口氣,輕撫胸前的阿多,已然下定了決心。這時,一聲喊叫忽然響起:“周漁,你沒啥事吧?”
是鍾墨的聲音。周漁略微扭頭,朝著門外喊:“沒事。”
“沒事就好,那我先回辦公室,你可以稍候到辦公室找我。”
“好。”
鍾墨離開後,周漁彎下腰,用力搓洗了幾遍臉。直到臉頰上的皮膚都快發紅了,他才停止,對著鏡子又檢查了一番,確定臉上沒再留下血跡,才轉身離開。
鍾墨的辦公室在樓上。上樓的過程中,周漁恰好碰到一行四人從樓上下來,為首一人正是範德重。範德重的肩膀上依然纏著繃帶,但對他來說,輕傷不下火線,實屬正常。
範德重看到周漁後,立馬露出了笑容。但因為公事在身,他隻是朝著周漁點頭致意,並未多說什麽。和範德重一同下來的,還有另外三人。其中兩人穿得西裝革履,頭發梳得整整齊齊,各提著一口黑箱子,走路趾高氣揚,看起來派頭不小。但走在最後的一人卻有些與眾不同,此人穿著一襲白衣,長相眉清目秀,身材單薄,看起來有些羸弱。
白衣人雙手背負在身後,和周漁擦肩而過。那一瞬間,兩人對視了一眼。從白衣人的眼神中,周漁什麽都沒有看到,這倒是極為罕見的,要麽說明白衣人在這一刻徹底放空自己,沒有絲毫情緒,要麽就說明這人天生就沒有情緒。當然,後者的可能性幾乎沒有。
雖然白衣人的穿著打扮和神態舉止看起來都極為特殊,不過,周漁也並未放在心上。畢竟他現在正在思考的事情,已經足夠多了。
周漁踏步上樓,徑直來到了鍾墨的辦公室,推開房門的時候,鍾墨正在房間內踱著步子。
坐在沙發上後,鍾墨給周漁衝了一杯咖啡:“先順順氣。”
周漁端起咖啡杯,喝了一口,開門見山道:“很顯然,他們已經開始行動了。”
鍾墨麵色凝重地說:“是啊,唯一能夠做我們證人的人已經死了……關鍵是還死得這麽突然,也沒留下什麽線索。法醫初步診斷,他是中毒身亡,具體是什麽毒,還需要等化驗結果。”
周漁默默點了點頭,隨後從兜裏摸出一個黑色小布袋,小心翼翼打開。他先是從裏麵取出一根鋼針一樣的東西,然後又取出一個頭箍一樣的東西,指著它們道:“這根針名叫意針,這個環名叫植夢環,宇文有良就是靠這兩個東西給我植夢的,試圖改變我的想法。”
鍾墨先拿起那根針看了看,那根針的末端實在太細,他第一次沒有拿穩,差點紮到自己的手。接著鍾墨又拿起了那個環狀物,環狀物是半透明的,有點像是液晶圈。看了許久,也沒看出什麽道道來,鍾墨皺緊眉頭道:“這都是幹什麽的?”
周漁道:“我隻知道這根意針是用來注射藍斑分泌物的,但這個植夢環,宇文有良還沒來得及說,我也不知道是怎麽回事。”
鍾墨摸了摸下巴:“要不把這些東西交給物證科的人幫忙看看?”
周漁點頭道:“我正有此意。不過,要小心這個植夢環。雖然我不知道這東西的運作原理是什麽,但我感覺它非常危險。”
“好,我這就去安排一下。”
鍾墨撥打了一個電話。沒過一會兒,警員包小黑便帶著一名物證科的人來了。鍾墨大概解釋了一番,物證科的人員就將意針和植夢環帶走了。物證科人員也不知道這是什麽東西,所以無法給鍾墨一個準確的答複時間。不過,物證科表示,這件事會加急處理,相信十二小時之內,便會出一個初步的鑒定結果。
待物證科人員和包小黑離開後,周漁又將宇文有良利用植夢蠱惑自己的事情說了一遍。當然,具體的夢境內容周漁沒說,隻說了那些植夢的步驟。
鍾墨聽得一愣一愣的。夢境竟然可以植入?他感到有些難以置信。不過,鍾墨很快聯想到了他們之前出警時遇到的那件在墓地迷失的鬼事,壓低聲音道:“難不成,我們那次也是被植夢了?但是不可能啊,我們那麽多人……而且,我們全程都沒有看到其他人出現在身邊。”
周漁眉頭輕皺,沉默不語。過去的這一段時間,他也思考過這兩件事之間的關聯,直到現在,也沒能想清楚。但周漁隱約覺得,鍾墨他們所遇到的事情應該也與植夢有關,至於是不是跟自己遇到的一樣,有待考證。
周漁道:“我想去看看你們出事的那個地方,可以嗎?”
鍾墨想了想:“今天正好有專家要去現場勘查,要不我們一起去吧。”
鍾墨打了一個電話,得知護送專家的專車已經在樓下了,很快就會啟程,兩人急匆匆地下了樓。
一輛黑色麵包車停在公安局門口。車門打開,一名便衣警察跳下車,將鍾墨和周漁引到了車上。除了司機和兩名便衣警察,麵包車內還有另外四人,正是之前周漁上樓時碰見的那四個人——副局長範德重,兩名 西裝革履的男子,還有那個一襲白衣的男子。
上車後,除了範德重朝著周漁笑了笑,另外幾人都是微閉雙眼,麵無表情,好像在養精蓄銳一般。
車輛啟動,向前駛去。
車內眾人一言不發,氣氛有些詭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