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無邊無際,充斥在每個角落。

紅色的鮮血從體內湧出,在水中融開,放眼望去,一些血紅。

鍾墨在粘稠的血水中掙紮、翻滾、窒息,視線在模糊,意識在迷蒙,身體墜入黑暗深處,無力地漂浮,是生是死,已無法自主控製,但他心底的執念在死亡來臨這一刻忽然放大,他不想死,他不能死,他還有很多事沒有完成。

一個念頭,支撐著一條性命。

如果沒有這個念頭,鍾墨在警察找到他的時候,他早已死亡。

他用頑強的意誌力點燃了自己殘存的意識之火,小心翼翼嗬護著,生命之殼在層層剝落,唯有零星的火焰在心底升騰,那點火光,是他視野內唯一的東西。

當醫生將他搶救過來之後,這點意識之火才終於旺了起來。

他終於不堪疲憊,意識抽離了身體,閉上了內心之眼。

當他再睜開眼的時候,已經是十小時之後了。

醒來後,他的第一感覺是幻覺般的不真實,周圍的一切都如此陌生,所有景物都像是披上了一層紗巾,看不真切,像是在夢裏,有一個金黃色的斑點在眼前閃爍,忽遠忽近,他覺得自己的眼皮正在被一股莫名的力量拉扯。

不久後,耳邊傳來微弱的聲音,像是說話聲,又像是腳步聲,或者是機器的嗡鳴聲,忽然間,他感覺到了一絲疼痛,這絲疼痛的到來,讓他的意識在瞬間蘇醒,他這才發現,原來自己是閉著眼的,眼皮上像是壓著什麽東西,有種沉重感,他用力睜開雙眼,眼前的景物迷蒙模糊,白熾燈在空中亮起,光線微弱,周圍是白色的牆壁,他躺在一張**,身上蓋著白色的被子,兩名穿著白大褂的醫生站在床前,一名在觀察床頭的儀器,一名在檢測他的胸口。

鍾墨感覺全身虛弱無力,甚至無法支撐眼皮的睜開,他無力地閉上了眼睛,等了一會後,才再次睜開,眼前的景物清晰了許多,映入眼簾的,是兩個醫生的臉,一男一女,正在彎腰觀察他,似乎在等著他睜眼一樣。

見鍾墨睜開眼睛後,男醫生伸出手在鍾墨麵前晃了晃,鍾墨的眼球隨著那隻手緩慢移動,男醫生對身側的女醫生說:“醒了,真是神奇,竟然這麽快。”

女醫生急忙去查看儀器數據,說道“:血壓降低,心跳降低,體溫降低,身體機能數據全方麵降低。”

男醫生貼近鍾墨的耳邊,輕聲說:“你的身體太虛弱,不要著急,你已經沒有生命危險,好好休息,這裏很安全,我們會一直在這照顧你。”

鍾墨看了一眼男醫生,隨後艱難地抬了抬頭,發現自己的腿上纏著厚厚的繃帶,胸口也纏著繃帶,整個人就像木乃伊一樣,有三個吊瓶正在對他進行輸液,他重新躺下去,意識逐漸恢複,腦海中浮現出殺手追殺他的過程,接著又想起了小鄧和吳左,他用沙啞的聲音說“:他們呢……都還好嗎……”

男醫生看了一眼女醫生。女醫生年紀不大,長相秀氣,說道“:都好,你休息吧。”

鍾墨長籲一口氣,他能看出來,女醫生在撒謊,應該是為了他的身體著想。他知道小鄧和吳左很可能已經遇害了,吳左他倒不傷心,他隻為小鄧感到難過,小鄧是他的心腹,是他最信賴的人,正是因為信賴,他才叫上小鄧,和他一起執行任務,誰知,卻要了小鄧的命。

鍾墨感覺自己是一個罪人,犯了天大的罪,罪無可恕。

接著,他又想起了殺手,殺手的臉像一張板畫印刻在了他的腦海深處,眉毛、眼睛、鼻子,全部清清楚楚,他雖然身上無力,心底卻升起了一團火氣,他握緊拳頭,怒火在體內焚燒起來,讓他的喉間發出了一陣喑啞的痛叫聲。

“心跳加快,脈象減弱,血液指數降低,需要緊急輸血!”女醫生看著屏幕上的實時監測數據。

“鍾隊長,你快休息吧,不要激動。”男醫生勸導,“如果你繼續這樣,我們隻能為你打鎮定劑了。”

鍾墨搖了搖頭,他不想打鎮定劑。疼痛可以讓他保持清醒。

鍾墨深吸一口氣,疼痛像是寒風,絲絲縷縷鑽進他的體內,他的胸口在疼,後背在疼,右腿在疼,疼得他想嚎叫,可他緊咬牙關,忍著。

他閉上了眼。

兩行清淚從眼角滑落而下。

女醫生拿起紙巾,替鍾墨擦幹眼淚。

此時的時間,淩晨四點半。

醫生又為鍾墨輸了一袋血,輸了營養液,穩定了鍾墨身體的所有指數,並更換了傷口的繃帶和紗布,清理了淤血,敷上了消炎和止痛的藥物。

不久後,男醫生離開,隻剩下女醫生守在床前,趴著睡著了。

鍾墨迷迷糊糊睡了一覺之後又醒來,感覺身體的能量恢複了一些,喘息也沒有那麽艱難了,思維和意識和比之前清醒了許多。

女醫生睡著後,鍾墨睜開雙眼,看了看周圍,又抬起頭,觀察著身上的傷勢,試著活動了一下右腿,疼痛難忍,活動十分困難,不過雙臂正常,上半身除了疼痛之外,沒有明顯的不適感。他知道,最嚴重的傷勢就在腿上,殺手的那一槍打中了他的腿,剩下的幾槍,應該都被防彈衣擋下來了。

外麵忽然傳來一陣腳步聲,女醫生起身時,鍾墨急忙閉上了眼睛。

“美女,還沒睡呢?”一個慵懶中帶著笑意的聲音響起。

“你怎麽又來了?”女醫生語氣中帶著一絲嗔怒,“這大晚上的你不睡覺嗎?”

“我這不是來看看你嗎?你看你一晚上沒睡,臉色多差啊,你這麽漂亮的美女,可不能這麽折騰自己。”那個慵懶的聲音說。

“你別貧嘴了。一晚上跑過來四五趟,我知道你是關心他。他沒事,都醒了一次了,現在又睡著了,身體機能沒問題,隻需養傷就行了。”女醫生說。

“他一個大老爺們,我惦記他幹嘛,我當然是惦記你才過來的呀。跟我聊會天唄,你平時喜歡什麽運動啊?”

鍾墨已經聽出來,這個聲音是聞百見的。聞百見這人他知道,有些油嘴滑舌,是個享樂主義者。當然,聞百見幹起事情來,還是讓人放心的,能力也沒問題,鍾墨親眼見識過,上次還幫了大忙,要不然也不至於被殺手點名追殺。

“我看你就是閑的。我沒空跟你聊天。”女醫生說。

“我有空,我等你。”聞百見坐在了床邊,恰好坐在鍾墨的手掌附近。

“你在這我沒法專心工作。”女醫生說,“你快出去吧,被人看見這像什麽事啊。你是來這避難的,我可是來工作的啊。”

“你怕別人看見我們倆的事?”

“我們倆有什麽事啊……你別亂說。”女醫生有些急了。

“哦,對,我們現在還沒事。”

“什麽叫現在還沒事?以後也不會有事。”女醫生搶了一句。

“你說的對,我聽你的。”

“非得我趕你走嗎?”女醫生的語氣中多了一絲怒意。

“那你趕我吧。你推我,我就走。”聞百見笑著說。

“你真無賴。”女醫生語氣中的怒意消失了。

鍾墨躺在**,聽著他們的對話,感到胃裏一陣翻湧,不知是因為受傷,還是因為他們肉麻的對話,鍾墨實在有些聽不下去了,他知道,如果自己不阻止,聞百見能在這裏和女醫生打情罵俏幾個小時。

鍾墨悄悄伸手戳了一下聞百見的屁股,聞百見嚇了一跳,大叫一聲:“誰摸我屁股?!”

女醫生噗嗤一聲笑了:“你別在這一驚一乍的,病人還在養傷呢。”

聞百見環顧四周:“剛才真有人摸我屁股。”

鍾墨忽然睜開眼:“是我摸的,怎樣?”

“哎呀!你醒了啊?”聞百見露出又驚又喜的笑容。

“我要再不醒……就被你惡心死了……”鍾墨感覺說話流利了一些,但身體還是很虛弱,說句話都要喘一會。

女醫生麵色一紅,急忙轉身去看監測數據。

聞百見嘿嘿一笑道“:這不是沒事做嘛,這裏手機沒信號,除了睡覺,什麽都做不了。怎麽樣,鍾大警官,死裏逃生的感覺還不錯吧?”

“還行……”鍾墨輕吸一口氣,問道,“過去多久了?”

“現在是清晨五點半,你進來十二個小時了。”

“外麵什麽情況了……殺手被抓住了嗎……”

“據說還沒,而且,還發生了另外一件事——”聞百見貼近鍾墨耳邊,小聲道,“周漁失蹤了。”

“什麽……”鍾墨音量陡增,神情激動,急促地咳嗽起來。

女醫生急忙過來查看,催促聞百見離開,說病人還處於恢複狀態,不能受刺激,聞百見起身正欲離開,鍾墨忽然拉住了他的手。

“別走,我沒事……”鍾墨睜大眼睛,聲音中多了一絲沙啞,“周漁被害了?”

“具體情況我也不知道。”聞百見聳了聳肩,神情黯然了下去。

“其他的呢?”鍾墨沉默了一會,感覺胸口隱隱作痛,“與案件相關的事呢?”

聞百見長籲一口氣,可能是擔憂周漁,他的臉上沒有了剛才的輕鬆神情,低聲道:“據說有個人接手了案件的調查,正在全力緝捕殺手。其他的,我就真不知道了,這幾個消息還是我好不容易打聽到的。”

“都怪我……”鍾墨咬了咬牙關,身體的疼痛在此時變得微不足道,心裏的疼痛更甚,猶如刀絞,如果周漁真有個三長兩短,他真想以死謝罪了。

“隻能說這個殺手太厲害了。”聞百見略微低頭,“不過呆在這裏應該是安全的,剩下的,就交給他們吧。”

鍾墨的腦海中再次浮現出殺手的臉,他忽然握住聞百見的手,在他的手背上寫下一個字,然後直視著聞百見的眼睛,神情嚴肅。聞百見正欲說話,鍾墨微微搖頭,說道:“你先出去吧,我想休息一會,等會你再過來。”

聞百見明白了鍾墨的意思,朝他點了點頭:“那我就先走了,你好好休息。”

聞百見離開後沒多久,男醫生就來了,兩個醫生又替鍾墨換了一次藥,重新包紮了傷口。男醫生告訴鍾墨,目前恢複情況良好,腿部的子彈並未傷及骨頭,算是大幸,傷好之後,應該能恢複正常行動,讓他無需擔心,至於肺部和胃部的器官損傷,則需要較長的時間休養,不可操之過急。

鍾墨感覺自己的體能正在逐漸恢複,腿部也稍微能夠活動了,他試著深吸一口氣,肺部鼓脹中,喘進去的氣就像一根根針一樣,刺得他五髒六腑隱隱作痛。

或許是藥物的作用,或許是身體實在太虛弱,鍾墨又迷迷糊糊睡著了,這一次,他是被聞百見叫醒的。聞百見坐在床頭,房間內隻有他一個人。

“醫生吃飯去了。”聞百見低聲道,“你想讓我做什麽?”

“我想讓你幫我離開這。”鍾墨神情嚴肅。

“離開這?可你的傷……”

“傷沒事,我知道自己的身體情況。現在時間緊迫,我見過殺手,清楚他的長相,我有信心能抓住他,如果呆在這,我什麽都做不了。”

“可你的腿這樣,怎麽走路啊……”

“放心,我自有辦法。你是知道我的,我不可能躺在這,讓殺手肆意妄為。還有,周漁的安危,你難道不擔心嗎?”

聞百見微微低下頭去,隨後道:“那我和你一起。”

鍾墨搖頭道:“你在這裏,作用更大,既可以牽引殺手的注意力,也能替我打掩護,出去反而更危險,我還要顧忌你的安全,分散精力。”

聞百見思索片刻,又道“:可你出去,殺手找到你,不就把你殺了嗎?”

鍾墨沉聲道:“我會去局裏,我的職位還在,而且我出去後,另有作用。”

聞百見看鍾墨目光堅定,知道他決心已定,多說無用,他隻是擔心以鍾墨現在的身體狀況,怕出去後正中殺手下懷,但鍾墨畢竟是刑偵隊長,應該懂得如何保護自己,再說了,現在案件處於膠著狀態,讓一個刑偵隊長幹躺在這,確實不是個辦法,還不如出去搏一搏,要不然等案件結束後,鍾墨這個隊長估計也當不成了。

這一番思慮,聞百見大概明白了鍾墨的意思:說道“行,我幫你。怎麽幫?”

鍾墨早已想好計劃,立馬道:“很簡單。第一步,你幫我弄到安全屋的鑰匙,在門口的警衛身上,我想你肯定能弄得到。第二步,找一副拐杖,打包一些消炎止痛藥,再找到我的手機錢包等東西,應該都在這。第三步,也是最重要的一步,替我打掩護,當我離開後,你躺在**,假裝成我,拖延時間,否則我一離開,很快就會被發現,不等我走遠,就被抓回來了。”

聞百見聽完後,點了點頭:“不愧是刑偵隊長,思路真清晰。”

鍾墨直視著聞百見的雙眼:“拜托你了。殺手被抓還是其次,深淵組織不被徹底搗毀,還會有新的殺手來找我們,我們不可能一直躲在這,你應該明白這個道理。”

這句話倒是說進了聞百見的心坎裏,他說道:“確實如此。你想什麽時候走?”

“現在幾點?”

“早晨六點半。”

“兩個小時後,他們會再為我重新上藥,在那之後走。”

這時,外麵響起了腳步聲,還有輕微的交談聲。

當兩個醫生推門而入的時候,聞百見正站在床前,對著鍾墨講笑話,鍾墨露出一絲微弱笑容,聞百見則是哈哈大笑,兩人裝作什麽事都沒發生。

“你怎麽又來了?”女醫生說。

“陪我好兄弟聊聊天,心情好,才能恢複得快嘛。”聞百見回頭對著女醫生微微一笑,“現在換你們啦,我忙了一晚上,也該睡覺嘍。”

聞百見悄然朝著鍾墨眨了一下眼睛,隨即轉身離開。

鍾墨長籲一口氣,緩緩閉上了雙眼,他的腦海中隻有一個想法——

就算是死,也要死在抓捕的路上,而不是躺在這裏,無所作為。

他是名刑警,他的身上關係到好幾條人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