鍾墨出門的時候,是晚上七點半。

在過去的四個小時裏,鍾墨主要做了兩件事。

第一件事,包紮傷口、敷藥,傷口已經發炎,但處於可忍受範圍內。

第二件事,在地圖上找到了西南方向有水的地方,又對比著茶幾上的水滴位置,將地圖等比縮小為水痕長度之後,最終篩選出一處名叫月河公園的地方。月河公園是一處開放式公園,裏麵有一條河穿流而過,名叫月河,公園因此得名。

剩餘的時間,鍾墨一直在房間內休息,恢複體能,為晚上的行動養精蓄銳。

晚上八點十分,鍾墨坐出租車來到月河公園附近,下車後,他先在附近走了一會,確認無人跟蹤後,才進入公園,找了一處視野較好的地方坐著,觀察周圍是否有可疑人士。

公園內有跑步的,有跳廣場舞的,還有牽手漫步的小情侶。半小時後,人流量開始減少。夜色愈濃,涼風陣陣,鍾墨打了一個寒噤,裹緊衣服,挪了一個位置,又坐了一會,直到晚上九點十分,才走向月河。

河岸兩側種植著成排的柳樹,有一條石板小路繞河一圈,河邊路燈昏黃,環境清幽,鍾墨一邊走著,一邊悄然觀察周圍,同時在腦海中思索,如果他是周漁,他會躲在哪,以哪種方式和自己見麵呢?

月河在公園內的長度為四百米左右,是一條弧線,斜穿公園。鍾墨推測,這條河周圍應該就是見麵的地點,至於具體在哪,他覺得應該在中段偏裏的位置,安全隱蔽。

九點二十分的時候,鍾墨走到了月河中段,人流更少,打眼一看,隻有稀稀落落的幾人,不遠處有一個環衛工人在低頭掃地,前方有一對中年夫妻站在河岸觀望風景,後麵有一個人在散步,鍾墨早已注意到後麵這個人,但因為光線昏暗,看不清這人是誰,這人也戴著帽子,距離他大約二十米左右。

鍾墨沒有刻意回頭看,他想再等等。如果周漁不想出來,自然有他的道理。畢竟鍾墨也無法確定此刻是否有警察在跟蹤他,以及殺手是否就在周圍。

一切都是未知,處處潛藏風險。

但鍾墨相信,隻要他足夠細心謹慎,這些未知的風險都是可以規避的。從離開安全屋到現在,鍾墨並未發現任何被跟蹤的跡象,他覺得,警方現在肯定在大力追捕殺手,而殺手,說不定已經被警方逼到某個地方躲了起來。

現在是最壞的時候,卻也是最好的機會。

鍾墨保持著耐心,緩步朝前走去。

鍾墨行走的身影被河邊柳樹枝上一隻黑漆漆的“眼睛”捕獲到了。那隻“眼睛”以一個由下往上不可能看到的角度隱藏在柳葉後麵。那是一個微型攝像頭。

微型攝像頭將鍾墨的身影實時傳輸到了範德重的電腦上。

市公安局小型會議室內,隻有三個人,葉知秋、薑局長,還有範德重。

上午時候,範德重成功預判了鍾墨的行蹤,先後在解夢館和穆合小區303號房內,以周漁的方式留下暗號,指引鍾墨的後續行動。截止到目前,鍾墨“配合”得很好,一切都在按計劃進行。當然,範德重並不確定鍾墨是否已經猜到了真相,還是被蒙在鼓裏,以為那些暗號真是周漁留下的。

不過,這都不重要了。

重要的是,範德重愈發覺得,這個計劃確實很絕妙,既可以暗中保護鍾墨,又可以引出殺手,是個一石二鳥之計。

範德重提前在月河岸邊的柳樹上安裝了數個攝像頭。除此之外,此時此刻,還有兩個葉知秋的心腹正背著氧氣罐,潛伏於月河水底,隨時待命,如果殺手出現,他們會立刻出來將其擒住。

範德重故意沒在周圍安排便衣,因為他擔心被殺手看出來。要想讓殺手上鉤,就必須做到“真實”。真實的線索,真實的人物,以及真實的環境。

“九點半了。”範德重低聲道。在他的兩側,站著葉知秋和薑局長,他們也緊盯著顯示屏,看著鍾墨一瘸一拐地走在河岸邊的石板路上。

河岸邊一共裝有八個攝像頭,從河中段一直到最裏麵,每隔十幾米就有一個,確保了鍾墨大部分行蹤都能被全程拍到。

“發現可疑目標了嗎?”葉知秋問。

“主要是這個。”範德重指著鍾墨後方,相隔一個攝像頭的區域,有一個戴著帽子的人緩步走著,像是在跟蹤鍾墨。

“其他的呢?”葉知秋問。

“環衛工人,還有一對中年男女。”範德重指著另外幾個攝像頭說。

葉知秋雙臂抱胸,眉頭緊擰起來。

這時,監控畫麵中的鍾墨忽然停住腳步,扭頭望向另外一側,接著朝那邊走去,很快就離開了監控區域。

“怎麽回事?”葉知秋冷聲問。

“他離開了岸邊。”範德重也有些著急,但這種情況是他沒法控製的。

“我知道他離開了岸邊,我問他為什麽離開岸邊?!”葉知秋盯了範德重一眼,有些不滿地道,“他不是按照計劃走的嗎,為何偏離了河岸?”

“為了更加真實,我沒有告訴他具體怎麽走,隻用隱性信息給他留下線索,這些都是他自己推測出來的。”範德重解釋道,“隻有真實,才能引出殺手。否則以殺手的反偵查能力,很可能會被識破。即使不被識破,一旦起疑心,也很難辦。”

葉知秋點了點頭,沒有說話,他知道範德重做的沒錯。

葉知秋的腦海中浮現出另外一條線索。五個小時前,小魏告訴葉知秋,周漁和喬豫離開了蔚藍酒店。小魏為了不被發現,沒有跟蹤,而是告知了技偵人員。技偵人員通過追蹤喬豫的手機位置,發現喬豫和樊道明一起前往了北郊山區。小魏根據技偵人員提供的位置,前往北郊,確認了他們的大概位置,但為了不被發現,尚未接近,一直在附近守著。

監控中鍾墨的身影重新出現,回到了河岸邊。

葉知秋收回思緒,腦中隱隱有了一個更加精細但也更加冒險的計劃。

鍾墨的腳步忽然加快,似是覺察到了什麽。另外一個監控畫麵中,那名一直跟在鍾墨身後大約二十米左右的男子也忽然加快腳步,像是在追鍾墨。

夜更深了,天空陰雲掠過,路燈在黑暗中反而明亮了許多。

男子似是為了看清前方的情況,將一直壓著的帽簷稍微往上抬了抬,柳樹上的攝像頭終於捕捉到了男子的臉,雖然隻能看出個大概輪廓,但所有人全都在第一時間看見了一個東西——牙簽!

男子的唇間,叼著一支牙簽。男子的身材和臉型也都和殺手很像。

“是他!”薑局長率先開口,語氣激動,“殺手!”

監控畫麵中,男子繼續逼近鍾墨,鍾墨似乎在奔逃,但他的腿傷限製了他的速度,隱約間,能看見男子的右手揣進了兜中,似乎握著什麽東西。

範德重緊盯畫麵,呼吸不由地急促起來,眼看男子已經逼近鍾墨十米之內,範德重終於忍不住了,按了一下耳麥,說道“:水下的警員請注意,殺手已經現身,請立刻上岸,保護鍾墨,捉拿殺手!位置坐標在——”

“慢著!”葉知秋一把按住範德重的肩膀,將耳麥從範德重頭上摘下,對著耳麥道,“聽我指令,原地待命!不要輕舉妄動!”

“可殺手已經出現了,鍾墨有危險啊!”範德重騰地一下站了起來。

“要是他不是殺手呢?”葉知秋冷聲反問。

“這還不明顯嗎?你看他就是奔著鍾墨去的啊!再晚就來不及了!”範德重情緒激動,抓住葉知秋手中的耳麥,“要是鍾墨死了,我饒不了你!”

葉知秋和範德重的手臂糾纏到了一起,葉知秋用力一甩,沒有甩掉範德重的手,卻將耳麥甩掉了,耳麥掉在地上,範德重急忙去撿,被葉知秋一把按住肩膀。範德重又急又怒,不止是因為鍾墨的性命危在旦夕,還因為葉知秋一直以來的傲慢態度讓他難以忍受“,新仇舊恨”加到一起,範德重怒喝一聲,轉身對著葉知秋揮出了一拳,這一拳打中了葉知秋胸口,葉知秋始料未及,身子一晃,踉蹌後退。

葉知秋麵色鐵青,也起了火氣,正欲上前,這時,薑局長一把拉住葉知秋的手臂,指著屏幕說:“你們快看,那人靠近鍾墨了!”

葉知秋和範德重一齊望向屏幕,監控畫麵中,那名戴著帽子叼著牙簽的男子靠近了鍾墨,男子似是對鍾墨說了一句什麽,鍾墨停住腳步,男子遞給鍾墨一個黑乎乎的東西,鍾墨擺了擺手,男子繼續朝前走,很快就消失在了監控範圍之內。

男子和鍾墨交談時,恰好麵向柳樹的方向,樹上的攝像頭正對著男子的臉,能看清男子的鼻梁有些矮,嘴唇也有點厚,和孫建業的五官還是有些區別,隻是嘴裏的牙簽一直叼著,看起來和孫建業有幾分相似。

男子離去之後,鍾墨沿著河岸繼續走,速度慢了許多。

“看來他不是孫建業……”薑局長鬆了一口氣,回頭看了一眼葉知秋,又看了一眼範德重,這兩人均是麵色鐵青,範德重猶在大口喘息,葉知秋依然握著雙拳。

“幸好剛才沒行動……”薑局長聳了聳肩,像是在為葉知秋挽回顏麵,又像是在替範德重表示歉意。

葉知秋扭頭望向範德重,目光銳利如刀,眼神中充滿殺氣。範德重緊咬牙關,回瞪著葉知秋,都已經到了動手的程度了,範德重也就沒什麽好說的了。

“接下來怎麽做?”薑局長輕咳一聲,望向範德重,“應該還有後續的行動吧?”

範德重尚未說話,葉知秋首先開口了,他指了指自己的胸口,剛才被範德重打了一拳的地方,一字一句地說:“這一拳,你給我記住,我早晚會還給你。”然後,葉知秋閉上雙眼,深吸一口氣,當他再睜開眼時,目光雖然依然冰冷,但沒有了剛才銳利如刀的殺氣,他望向電腦屏幕,問道:“後續的計劃原本是怎樣的?”

這句話,顯然是問範德重的。

範德重還以為葉知秋不會輕易善罷甘休,都準備好和他對峙了,但葉知秋卻主動退了一步,反而將範德重晾在那裏,有些尷尬。範德重愣了一下,思路還停留在剛才,直到薑局長拍了一下他的肩膀,他才反應過來,說道:“我在河岸盡頭處的柵欄上做了標記……他可以順著標記去下一個地方。”

葉知秋冷聲道:“就這樣一個地方一個地方地走,有效果嗎?”

範德重皺眉道:“這計劃不是你定的嗎?現在你又覺得不行了?”

葉知秋冷冷地看了範德重一眼:“我的意思是,都已經去了三個地方了,如果孫建業要上鉤,肯定已經上鉤了,如果沒上鉤,我們繼續下去,也沒意義。”

不待範德重說話,葉知秋又道:“從剛才那名男子的穿著打扮和叼著的牙簽來看,我覺得孫建業已經上鉤了,但還處在觀望狀態。那名男子,應該是孫建業故意安排來試探我們的。如果我們當時出手了,就暴露了,但我們沒有出手,反而讓孫建業暴露了。這是一次機會,我想一舉將他拿下,再拖下去,反而增加風險。”

範德重此時的情緒也穩定了下來,他意識到葉知秋說的沒錯,剛才男子一直跟在鍾墨身後,嘴裏叼著牙簽,穿著打扮都和孫建業類似,不可能是巧合,大概率是一次試探,但試探是相互的,孫建業想試探他們,就給了他們反試探的機會。

試探,就是一次交鋒。

在這初次的交鋒中,葉知秋贏了,不僅贏了孫建業,也贏了範德重。

但這一次的贏,並非真贏,後續如何操作,如何讓孫建業現身,還需要“臨門一腳”,以及快準狠地“收網”,否則就會功虧一簣。

“你想怎麽做?”範德重問道。剛才的不愉快被他拋諸腦後,畢竟是他錯了,葉知秋判斷對了,於情於理,他都應該是那個服軟的人。雖然他表麵上沒軟,但心裏多多少少還是有一絲愧疚,主要是因為那一拳。

“我已經得到確切消息,周漁現在就在北郊三峰山附近。”葉知秋說,“樊道明在那,喬豫也在那。既然要真實,那就索性真實到底。下一步,我想直接讓鍾墨去北郊三峰山見周漁——真正的周漁!”

“什麽?!”範德重有些驚訝,“你這麽做……不正好讓孫建業得逞了嗎?”

“你覺得孫建業不知道周漁在哪?就算他不知道準確位置,也肯定聽到了一些風聲。我們這樣東邊一下西邊一下,即使孫建業入局了,也不會放手一搏。”葉知秋提聲道,“要想讓他徹底放下戒備,就必須給他點猛料,讓他興奮的同時,產生驕傲自滿的情緒,才會心生大意。”

“你的意思我明白……可沒必要真讓鍾墨去見周漁吧,弄個迷障不行嗎?萬一搞不好,讓孫建業一次性得逞了,豈不全完蛋了?你這已經不是引蛇出洞了,你這是引狼入室啊!”範德重的擔憂並非沒有道理,但葉知秋的這個方法,風險越高,成功概率越大,當然,失敗的後果也就越嚴重。

這本身就已經是一個賭局了,現在,葉知秋覺得賭注還不夠大,將他的所有籌碼全部壓了上去。要輸,就傾家**產。要贏,就盆滿缽滿。

“我們沒有時間了。”葉知秋的眼睛裏閃爍著興奮的紅光,這是一種恐怖的光芒,代表著葉知秋已經有了孤注一擲的想法,他挺了挺腰杆,說道,“這件事的後果,我全權負責。成了,是大家的功勞。敗了,我自己一個人背。”

“如果你不願意,現在就走。”葉知秋指了指門口,“你不用試圖說服我,你已經錯過一次,沒有了說服我的資格,我也不需要你的同意。如果你想阻礙我的行動,我隻能將你排除本輪行動。”

範德重欲言又止,隨後深吸一口氣,望向電腦屏幕。此時已經九點四十分,鍾墨正緩步走向河岸的末段,他很快就會發現那道柵欄,以及留在上麵的線索。

鍾墨知道這是一個局嗎?範德重心裏想,如果他知道這是一個局,卻還這麽做,說明連死都不怕,而自己卻瞻前顧後猶猶豫豫,怎麽給他交代?如果他不知道這是一個局,那範德重就有義務保護他的安全,如果範德重此時堅決地阻礙葉知秋,然後被逐出行動,看似是一種強硬的回擊,實則也是一種逃避行為。

範德重不想逃避,無論結果如何,他都想直麵。

“怎麽做?”範德重抬起頭,望著葉知秋,神情堅定了許多,“你說。”

葉知秋的臉上依然沒有表情,但目光中卻多了一絲喜悅,一閃即逝。

“我們要做的事情有三件。”葉知秋說,“第一件,通知鍾墨,讓他去北郊三峰山那裏找周漁,時間定為零點之後,明早七點之前;第二件,發布一條消息,就說發現周漁和喬豫一起,在北郊三峰山,為了表明消息的準確性,我會讓我的人拍照周漁和喬豫,將照片泄露出去,好讓深淵組織知道;第三件,即刻前往北郊三峰山,在周漁現在的位置附近找一處合適見麵的地方,在那裏布下網,等著所有人依次入網!”

“可……該怎麽通知鍾墨?”範德重問道。

“這就要問你了,我想你肯定有辦法。”葉知秋望向範德重,目光比之前溫和了一些,“還是和之前一樣,務必要真實,真實得就像是周漁親自留下的線索。”

範德重看著監控中的鍾墨,此時,鍾墨已經來到了河岸末尾,正斜靠在柵欄上,望著平靜的河麵。範德重忽然想到了一個主意,說道“:行,這事交給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