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那一年,十七歲的他第一次上陣對敵,武器是弓箭。在此之前,他獵殺的都是飛禽走獸,而如今要對付的則是人,還都是些殺人不眨眼的狠人。

少年緣何如此暴力?隻因兩個大丞相又打起來了,而其中一個大丞相便是少年的主公,即上篇咱說過的高歡,另一位就是咱前麵也說過的宇文泰。

北魏帝國分裂成東西兩半後,鮮卑化的漢人高歡掌控東魏,奠定了日後的北齊;而漢化的鮮卑人宇文泰掌控西魏,奠定了未來的北周。這倆大丞相勢同水火,互毆了四十年,都恨不能生吞了對方。這一次,再度刀兵相向。

兩軍廝殺之際,宇文泰軍中的幾個士兵突然發現,高歡軍中飛出一騎,狂飆而至,馬上之人生得好長的一張臉,年齡不大卻殺氣逼人。隻見此人張弓搭箭,對準宇文泰的長史莫孝暉就是一招疾風勁射!

射人者,正是那十七歲的少年。在奔馳的戰馬之上射箭,難度係數極大,但他還是做到了。莫孝暉痛苦地大叫一聲,倒於馬背上。

莫孝暉中箭了,卻沒死,他很想帶傷逃跑,可射他的人神速難擋!少年飛馳而來,輕舒猿臂,將莫孝暉生擒。

但凡能做出不利於宇文泰之事的,高歡皆興奮異常視為莫大的好事,少年單騎突陣射箭擒敵,高歡豈能不樂,他對這位年輕的屬下大加讚賞並提拔為都督。

少年複姓斛律,單名光,字明月,生於朔州(今山西朔縣),敕勒族(也稱“高車族”)人,這敕勒族是魏晉南北朝時中國北方的遊牧民族,起源於貝爾加湖一帶,活躍於蒼茫草原之上,穿著皮襖,唱著民歌,幾乎整天生活在馬背上。

馬背上長大的遊牧民族戰士天生剽悍矯健,斛律一家便是典型,斛律光出身將門,其父斛律金乃高歡麾下名將,秉性敦厚,目不識丁,乍一看,就是一老實巴交的文盲,然而真人不露相,這斛律金身懷三大絕技,第一是擅長騎射,無論天上地下,沒他射不中的目標;第二是匈奴行兵之法——望塵土可知多少兵馬,觀地麵可知軍隊遠近;

斛律金的第三個絕技卻和暴力無關,而和文藝有緣,即唱歌。

東魏武定四年(546年),高歡率軍攻打西魏玉璧城受挫,東魏軍士氣狂跌,而西魏又造謠說高歡受了重傷更使得東魏軍人心惶惶。高歡為了穩定軍心,便讓一人在軍中高唱《敕勒歌》感染全軍。其中幾句歌詞流傳當今,也是膾炙人口,那便是——“天蒼蒼、野茫茫、風吹草低見牛羊!”

這家喻戶曉的北朝民歌的第一位著名演唱者,便是這位鐵血柔情的斛律金。

文藝的本事,想必斛律光沒從父親那學到多少,但武功,他絕對有過之而無不及。

斛律光和弟弟斛律羨自幼耳濡目染,勤學武藝,尤其是弓箭。弓箭就是他們童年最愛的玩具,射獵就是他們童年最愛的遊戲。哥倆小時候,斛律金每日都讓他們出去打獵,歸來後拿出獵物給父親檢查——這是他們的家庭作業。

哥哥斛律光的獵物比弟弟斛律羨少很多,但斛律光得到是父親的獎賞,斛律羨得到的是父親的一頓痛揍。為何如此?莫非老爸偏愛老大?當別人問其緣故時,斛律金才道出真相:每次打獵,斛律光必定射中飛禽走獸的背部要害,斛律羨則隨便下手,所以他捕獲禽獸雖數量多,但技藝比他哥差之甚遠!”

此言一出,聽者欽佩之至。若換成當今語言便是:質量比數量更重要。

在老爸的教導下,斛律光的箭術日臻精湛。一日隨高歡之子高澄出遊野外,兩隻大雁從空中飛過,高澄看得心癢,忙讓斛律光射之,斛律光二話沒說,當空兩箭,這對可憐的大雁雙雙墜落。

繼射雙雁之後不久,斛律光的弓箭又瞄上了另一種飛禽。

這一日,斛律光又隨高澄射獵,看到天空飛來一隻不明鳥類,體態極大,展翅翱翔,斛律光一箭射去,貫穿了大鳥的脖子,大鳥如車輪一般旋轉落地,仔細一看,才發現原是一隻大雕。高澄驚讚不已。丞相屬邢子高見此情景,也讚道:“此射雕高手也!”從此,斛律光便得了一個“落雕都督”的美名。

雕,是讓斛律光美名傳揚的獵物,而他本人的秉性和手段,也和雕極為相似。雕是凶猛而迅捷的。斛律光亦如此,他生得“馬麵彪身”,通俗點來說就是大長臉、身材魁梧,矯健強勁;他剛直嚴厲,不苟言笑,全身透著英武雄傑之氣,但有時候似乎也散發出一股逼人膽寒的殺氣,讓人心生畏懼。

高歡手下有兩位武林高手,聽聞少年斛律光的壯舉,又看到他的英姿,不由大吃一驚。這兩位武林高手一個叫彭樂,一個叫高昂(字敖曹),都是刀刃舔血的猛將,而且猛得令人毛骨悚然!

彭樂曾趁酒醉闖入宇文泰軍營亂砍,結果自己的腸子被敵軍給挑了出來,他幹脆用刀截斷耷拉出來的一段腸子,繼續玩命廝殺。後來在另一次激戰中又差點活捉了宇文泰。

高昂,一個集俠客和猛將於一體的豪傑,被譽為“馬槊無雙,項羽再世”,曾率領十餘騎兵殺敗五千敵軍,這位老兄的武勇壯舉,咱前麵說過。

彭、高二人是東魏(或曰北齊)軍界老一輩的超級高手,斛律光則是武者中的新秀。敕勒族的少年英雄讓兩位老將極為欣賞,彭猛將對高猛將感歎道:“斛律家小兒,不可小覷,早晚會蓋過我們的名頭。”

(二)

斛律光十七歲首次上陣,初露鋒芒。自此之後,他把所有的沙場敵手都當成是雕,當成了他必須射落的獵物。在數十年的齊周爭霸戰中,“落雕都督”成了北周將士的噩夢,幾乎所有北周名將都吃過他的虧,包括周軍中最厲害的角色。

斛律光生性高傲,弓箭在手,意氣風發,不可一世。他是有資本高傲的,因為他箭術無敵,又極具軍事才華,幾乎一生不敗。之所以要用“幾乎”二字,是因為他曾在戰場上嚴重地丟過一次人,更鬱悶的是,還是差點被敵人給射死!

對於一貫追究完美的北齊第一神箭手來說,這實在是奇恥大辱,也是他心中的隱痛。

打敗斛律光的人,並非屬於東魏(北齊)的最大仇敵西魏(北周),而是他們自己人——一個小名“狗子”的東魏大將、史上唯一自封“宇宙大將軍”的亂世梟雄。

這位“狗子”就是鮮卑化的羯族人侯景,一個形貌醜陋、足有殘疾、狡詐多變、野心勃勃、最善叛變的家夥。高歡在位時,他屢建戰功,領兵十萬,專製河南,獨當一麵。東魏武定五年(547年),高歡蹬了腿,其子高澄即位,一貫鄙視高澄的侯景立馬亢奮地發動叛亂,轉投南朝的梁武帝蕭衍。

高澄很生氣,出兵討伐侯景,兩軍於渦陽(今安徽蒙城)對峙。東魏名將慕容紹宗擺出重甲騎兵打算**侯景,卻不料侯景隻出動輕裝上陣的敢死隊手持短刀狂砍馬蹄和人腿。慕容紹宗敗得很慘。

這時,一個背弓搭箭的戰將對慕容紹宗投射出輕蔑的目光,在他看來,“狗子”侯景算個屁,隻要他一箭射去,這個叛賊就成了死狗一條、死猴一隻!

不用說,這位自負的戰將便是慕容紹宗的手下斛律光。

想當年斛律光剛出道時,就當過侯景的部下,侯景算是他的老上級。他從來沒覺得侯景有多厲害。如今侯景叛亂,他更覺得侯景是個爛人。

和斛律光一樣瞧不上侯景的還有他的戰友張恃顯,這倆哥們見主帥慕容紹宗如此丟人,甚是憋氣,強烈要求挑戰侯景,慕容紹宗對他們說:“我打了那麽多年仗,還真沒見過侯景這麽難對付的人。不信你們試試。”

斛律光和張恃顯立即披甲執銳翻身上馬點兵而出,臨行前慕容紹宗告誡道:“勿渡渦水。”

二將來到渦水北岸,發現侯景在渦水南岸歡天喜地趾高氣揚,頓時大怒,立即率領輕騎而出,彎弓搭箭,打算射死侯景。侯景軍早有準備,以盾遮擋。

侯景眼神極好,一下就認出了斛律光,隻見他隔河高呼:“明月啊!你追我為了立功,我逃跑為了保命。我是令尊大人的好友,你為何射我?咦,你怎麽懂得不渡渦水的道理呢?是慕容紹宗教你的吧?”

侯景果然是狡詐多端知己知彼,他這一番話竟然把斛律光的腦子給說懵了,就在斛律光納悶的時候,侯景叫出了他手下的神箭手田遷,對著斛律光就是一箭!

這一招真實夠黑夠狠!幸虧斛律光是弓箭行家,反應機敏,他聽到“嗖“地一聲後馬上料到是敵人偷襲自己,隨即躲閃。人,是躲過去了,但他那可憐的戰馬卻被貫穿了胸膛!斛律光飛身下馬,緊接著跳上另一匹戰馬,轉到旁邊的大樹之後,這時田遷的第二支箭已到,把他的第二匹戰馬也給射倒了。斛律光慌忙回歸本陣,侯景乘勢讀過渦水追擊,東魏軍再次大敗,那位和斛律光一起鄙視侯景踴躍出戰的張恃顯比斛律光倒黴多了——被侯景生擒。

看著斛律光盔歪甲斜的狼狽樣,慕容紹宗說道:“你們還埋怨我嗎?“斛律光自知錯誤,連忙請罪。慕容紹宗大度得很,也沒有責怪他。最終打敗的侯景的還是慕容紹宗。他使出“硬耗”之計,耗得侯景糧盡而敗了。

渦水之戰,是斛律光戎馬生涯中的汙點。驕傲自大,輕舉妄動,臨陣時頭腦混亂,險被射死,又狼狽逃回,昔日擒敵、射雕的風采**然無存!此戰使“落雕都督”折了太多顏麵,讓他日後每每回憶起來皆痛心疾首。

人無完人,誰年輕時沒犯過錯呢?一次挫敗絕不會損害斛律光一生的威名。挫折和失敗會使人變得堅強和成熟起來,尤其是執著於夢想的人。好多名將就是這樣煉成的!再說了,那“狗子”侯景是那個用兵極其陰險毒辣的軍事天才,被這樣的梟雄打敗,也不算丟人。

從此之後,斛律光再也沒犯過如此錯誤,他華麗升級,絢麗轉變——已經不僅僅隻是一個勇武過人的神箭手了,而變成了一位智勇雙全的蓋世名將,創造了一個又一個輝煌的沙場奇跡,真正做到了百戰百勝!

(三)

北齊天保三年(552年),集雄才大略和變態瘋癲於一體的北齊文宣帝高洋(高歡次子,高澄之弟)禦駕親征,討伐屢犯邊境的庫莫奚人(位於漠南),身為三朝宿將的斛律光威武從征,此乃北齊正式立國後“落雕都督”的第一戰。

庫莫奚人擅長騎射,可是當他們遭遇了騎射更凶猛的斛律光,就玩不轉了。斛律光率先出陣,如電似火,頃刻間殺得庫莫奚軍人仰馬翻,摘取多名敵軍首領的腦袋,又繳獲大批牲畜,把個高洋樂得眉飛色舞,回師後立即封斛律光為晉州刺史。

高洋很聰明,他把斛律光封到晉州(今山西臨汾),一是嘉獎和賞賜顯示皇恩浩**,二是因為這地兒不太平,北周在晉州旁邊有三個戍堡,常來騷擾,比較煩人。

現在,斛律光來了,附近的北周軍隊開始黴運當頭照。天保七年(556年),斛律光先掃滅了北周的那三個戍堡,接著大破北周儀同王王敬儁等人,俘獲五百餘人、牲畜千餘頭,兩年後又連續奪取北周四個戍堡,北周軍死活也擋不住……

不少北周將士欲哭無淚,心說這幾年咋那麽悲催呢?北齊的“落雕都督”咋就那麽難纏呢?然而此時的他們哪裏知道,這些對於斛律光來說,都是小打小鬧小勝利,都根本不算啥,讓他們更悲催的還在後頭……

北齊天保十年(559年)二月,北周權臣宇文護(宇文泰之侄)忽聞噩耗:曹迥公和薛禹生這兩個周軍統帥,在同一時間集體完蛋。原來是北齊的“落雕都督”突然降臨!

曹炯公全軍潰敗,本人被殺了;薛禹生把柏穀城池(今河南宜陽北)丟給了斛律光,自己嚇跑了,比兔子還快。

斛律明月!斛律明月!宇文護的嘴裏一直念叨著這個名字,他很震驚,也很憤怒。難道名將如雲的堂堂大周,真就打不過他?

五年後,凶猛的達奚武出手了!這是一個風流倜儻、喜愛騎射的北周大將,他曾率兩騎遭遇數倍於己的北齊騎兵,一番廝殺,斬首六級,生擒三人;他也曾經率三名騎兵身著北齊軍服,夜闖高歡大營刺探情報來去自如;他還曾率軍擊滅了號稱“項羽再世”的高歡麾下第一猛將高敖曹……

總之,達奚武是個狠角色。可是當他遇到了斛律光,似乎就不大靈光了。

北齊河清三年(564年)正月,達奚武率三萬周軍和元帥楊忠(即日後隋文帝楊堅的老爸,也是一名武力絕倫的猛士,後麵還會詳述他的英雄壯舉)率北方狼族突厥兵聯合,分路進犯北齊,約好會和晉陽,哪知北齊大軍精銳齊出,楊忠和突厥先行敗退!

戰友跑了,達奚武尚不知情,還在按約定時間傻傻等待,這時斛律光突然出現,達奚武頓時敗了!

莫非達奚武被斛律光射了?事實是:沒有。

莫非達奚武被斛律光帶兵打敗了?事實也是:沒有。

這一次,“落雕都督”出人意料地沒用弓箭,也沒用兵,隻寫了一封信。

信中說:“鴻雁野鶴早已飛向天空,撒網捕鳥的人卻還在看著沼澤。”

達奚武是聰明人,他看懂了信的涵義:我們北齊早打贏了,你還傻等呢。

達奚武知道自己孤軍難以再堅持下去,更知道斛律光的厲害。算了,就不去送死了,還是撤吧。

就這樣,一封信,搞退了達奚武。斛律光很是得意,他清楚,**撤退中敵軍是一件很爽的事情,於是率軍追殺達奚武,一直追到了北周境內,俘獲兩千餘人才回師。

斛律光凱旋而歸,這時坐在北齊皇位上的是高洋的弟弟武成帝高湛,他激動得抱住斛律光嚎啕大哭,這位無能君主的舉動讓斛律光不知所措,也讓讀史至此者歎息不已:一代英雄名將,卻效忠了這麽個貨色。而高湛之後的下一任北齊君主、其子高緯更是個敗家玩意兒,這也注定了“落雕都督”的人生悲劇……

斛律光擊敗達奚武,再次震驚了北周朝野。沒多久,冬季來臨,宇文護親自掛帥,再度聯合突厥,征調二十萬大軍,以“任兼文武”的大將尉遲迥為先鋒,進攻北齊,直逼洛陽!這一次,北周很有些豁出去拚命的味道。

齊周兩軍在邙山(今河南洛陽北)相遇而鬥,殺喊聲震顫山穀,將士血染紅草木!周軍陣中有一猛將,名叫王雄,早聞斛律光厲害,但心中甚是不服,廝殺中,他一眼瞅見北齊軍中一將“馬麵彪身”,便知是斛律光,暗自大喜,隨即縱馬揮槊衝向斛律光!

王雄果然很猛,很快就把斛律光周遭的北齊兵捅死了三個,餘者盡皆嚇跑,斛律光深知和這號不要命的家夥正麵拆招對打,難以取勝,況且身上除了弓箭又無其他兵器,唯一的選擇就是先逃再說,然後瞅準時機,敗中取勝!

斛律光撥馬便走,王雄緊追不舍,斛律光邊跑邊摸箭壺,卻隻摸到一支羽箭,原來其他的羽箭都在之前的激戰中被他射完了。不過對斛律光來說,一支足以!古有百步穿楊“養一箭”(養由基),今有射雕英雄“斛律一箭”!

王雄眼看快要追到斛律光了,便把掌中長槊迅猛刺出!可斛律光的坐騎竄得夠快,那刺出的長槊離斛律光還有一丈多的距離呢!

“我今天不殺你,我要生擒你獻給天子!”王雄熱血沸騰,揮槊喝道!

這是王雄在這個世界上說的最後一句話。話語剛落,斛律光就用身上那最後一支箭向他射去,正中王雄的額頭!

王雄覺得腦袋劇痛,但感覺自己還有呼吸和心跳,還有意識。他馬上把生擒斛律光的想法給拋棄了,抱著馬脖子往回逃跑,還真就回到了北周軍營。

可是,生命力頑強的王雄終究沒能挨到天亮,當天夜裏便傷重而亡。

邙山大戰,斛律光大獲全勝,斬首三千餘,繳獲盔甲兵器輜重無數,尉遲敬等周軍將領僥幸逃脫,險些落得和王雄一樣的下場。為炫耀此次戰功,得意非常的斛律光將所獲的周軍屍體全部封土堆聚成高塚,是為“京觀”。高湛論功行賞,封斛律光為太尉,進爵冠軍縣公。

順便說一下,在這次大戰中,還有一位北齊名將表現卓絕,智勇之才不亞於斛律光,殺敗周軍也是功不可沒。他便是極具傳奇色彩的麵具美男——蘭陵王高長恭。隻可惜,這位王子戰將和斛律光一樣,所效忠的是無道昏君,所以結局也和斛律光一樣悲慘。

高長恭放下不提,且表斛律光。

雖說“落雕都督”給北周軍隊帶來了太多的痛苦和厄運,但北周朝廷總是執著的,北齊一日不亡,他們一日難安。

(四)

天統元年(569年)十二月,又是一個寒冷的冬天,距離上一個北周軍屍堆如山的冬天已過去了五年,北周再度熱情高漲,兵發北齊,圍攻洛陽,堵絕糧道。

斛律光依舊和往常一樣,耷拉著老長的馬臉,嚴肅深沉,超然淡定。對他來說,來的都是“雕”,全憑弓一張,相逢殺一番,過後掃戰場……

斛律光率三萬步騎對北周軍發動了猛攻。這一回,“落雕都督”出奇地沒使弓箭,而是披甲執銳,身先士卒,率軍直衝敵陣,周軍立馬土崩瓦解……

周軍統帥宇文桀嚇得倉皇而逃,北齊軍斬首兩千餘級,斛律光緊追不舍,一直殺到宜陽(今河南宜陽西北),遭遇北周齊國公宇文憲,兩軍交手,宇文憲大潰,其部將宇文英等人被俘,斬首三百。宇文憲極不甘心,又派出梁景興等將領再戰,斛律光稍一使勁,梁景興被斬。當斛律光於戰後在周軍附近築造兩座城池時,宇文憲等人嚇得不敢亂動,他們徹底怕了,他們知道稍一動,便是死路一條。

何為瀟灑漂亮?何為酣暢淋漓?何為電閃雷鳴?斛律光這一仗便是典型!

雖說“落雕都督”給北周軍隊帶來了太多的痛苦和厄運,但北周朝廷總是執著的,北齊一日不亡,他們一日難安。

武平二年(571年),斛律光率眾於齊周邊境築造了平隴等十三座戍鎮,北周如坐針氈,極為不爽,派人來砸場子。這一次出馬的乃北周軍界的絕頂高手,他的軍事才華勝過之前和斛律光交手的所有周軍將領。他的名字叫韋孝寬,一個防守戰大師,一個間諜戰天才。

韋孝寬曾以盜竊敵軍將領書信再製造假信的方式離間北齊兩員大將的關係,結果生擒了這二位。他培養了大批諜戰人員,花重金收買敵方間諜,派間諜暗殺投敵者,都是他的拿手好戲。

在昔日對付高歡的玉璧之戰中,韋孝寬的另一特長——防守戰發揮到極致。高歡於城外堆土山想攻入城內,他就加高城樓比土山還要挺拔;高歡挖地道,他就截斷地道或煙熏地道;高歡以撞車撞擊城牆,他就製作布幔使撞車受阻;高歡放火燒布幔,他就用人以長鉤破壞火把;高歡將一封寫有“殺韋孝寬者重賞”的信射入城中,他就在信背麵寫“殺高歡者一樣”又射回城外……

最終高歡慘敗,鬱悶而歸。韋孝寬趁勢追殺,大有斬獲。

斛律光和韋孝寬,北朝軍界兩顆最為璀璨的將星,各為其主,各顯英雄。

他們的交鋒,使南北朝戰史增添了不少傳奇色彩,也讓那個雄渾激**的亂世更具魅力……

韋孝寬出手了,斛律光迎戰了,二虎相爭必有一傷,而這一次傷的是韋孝寬。

韋孝寬是名將不假,他的諜戰和防禦自然是天下無雙,可是沙場正麵血拚的本事卻比斛律光差上一截。斛律光再次獲勝,韋孝寬大敗而歸,損失數千兵馬。

能和斛律光這樣的絕世高手生於同時並交鋒,似乎也是幸事。韋孝寬不算丟人。韋孝寬已經了解了這個值得欽佩的對手,他的臉上,露出一絲詭異的微笑,因為他已經決定,用另一種方式,一種他最擅長的方式來打敗斛律光,不但要打敗他,還要讓他在這個世界上徹底消失。隻因他乃北周之大患也!

致命的陰謀即將出籠!

身為神箭手的斛律光深知“明槍易躲、暗箭難防”,可他怎麽也想不到射向自己的暗箭會如此陰毒。暗箭之所以能成功,皆因那害死了太多曆史名將的四個字——功高震主!

作為北齊帝國第一名將,斛律光在朝中的地位和他的戰功一樣顯赫無敵,官至大將軍,又拜為左丞相,襲父爵鹹陽郡王。他一個女兒是皇後(嫁給北齊後主高緯),另兩個女兒是太子妃,三個兒子皆封侯拜將,還都娶了公主,斛律一門成為北齊最顯貴的家族。

人,不能太火了,否則極有可能被滅。

和曆代功高震主的勳臣一樣,斛律光的地位和戰功招致同僚的嫉恨,也招致主公的猜忌,再加上斛律光總是一副正直、孤傲、嚴肅、簡樸的模樣,又有些剛猛急躁,總是做下一些不合群的事兒,於是更不招人待見了。

如今,斛律光已經是七朝老臣了(曆經高歡、高澄、高洋、高殷、高演、高湛、高緯七個北齊君主),現在北齊皇位上坐著的是高歡的孫子後主高緯。

北齊高家,多出變態、色情、昏聵之君,堪稱“禽獸王朝”,這高緯亂七八糟的本事也是一絕。一年三百餘日,無一日不荒**,無一日不奢靡,無一日不折騰,最愛奸邪小人,最恨勸諫君子,尤為癡迷絕色尤物馮小憐,致使朝政腐敗不堪,北齊大廈將傾。唐詩人李商隱曾有詩雲:小憐玉體橫陳夜,已報周師入晉陽。

就在馮小憐玉體橫陳迷得高緯神魂顛倒的時候,北齊京師鄴城發生了一件詭異之事:兩句不知從哪裏冒出來的歌謠傳唱大街小巷:

“百升飛上天,明月照長安。”

“高山不摧自崩,槲樹不扶自豎。”

百升,乃一斛也,明月,乃斛律光的字也;高山,暗指高家,槲樹,暗指斛律光。兩句歌謠無非是暗示:斛律光要謀反,取代高家!

聽到這兩句歌謠的北齊宰相祖珽欣喜若狂,這位才華橫溢但又貪財好色的老兄早就不爽斛律光了,於是趁機添油加醋煽風點火,又聯合其他同樣不爽斛律光的朝臣一起,在高緯麵前說斛律光威望太高,權勢太大,企圖謀反!

(五)

早在斛律光宜陽之戰大破北周軍凱旋京師的時候,高緯就對斛律光感到極度厭惡,當初高緯曾命令斛律光大軍在進京前解散部隊,斛律光說如此一來士兵們就得不到朝廷恩賞了,不但沒答應。反而率軍直逼京都鄴城,差點把個高緯嚇尿了,隻好趕緊派人慰勞,斛律光這才遵從聖旨。

斛律光神勇蓋世,他的軍隊更是驍勇異常,精兵強將膽敢如此,高緯很害怕。

謠言的傳播,祖珽等人的挑唆,致使高緯下定決定,除掉斛律光。

萬一下令除他,他真反了可如何是好?高緯很擔心這個。

祖珽說:不能直接下令斬殺,應該把他騙到宮裏,再偷襲。

可是那斛律光武功高強,就算偷襲,也未必有勝算,所以必須派出一個絕頂高手來對付他!派誰合適呢?昏君的腦子裏立馬出現了一個人的身影。對!就是他,此人在其暗殺生涯中,從無失手,做掉的皆為王侯將相,而且還都是秒殺!

他的名字叫劉桃枝,乃北齊帝國第一禦用殺手。但凡北齊皇帝看不順眼又不想以法律程序處死的人,都會把他給派出來。這一次,對付“落雕都督”,舍他其誰?

陰謀開始了。高緯下旨賞賜斛律光駿馬一匹,請斛律光進宮陪自己遊覽東山。

斛律光的政治頭腦何其單純,他隻是一個純粹的軍人,他相信了皇帝。

北齊武平三年(572年)六月,斛律光單騎入宮,行至涼風堂,下馬步行,突然暗地裏閃出一人,直撲斛律光。斛律光反應敏捷,側身一躲並回身一看,原來是北齊第一禦用殺手劉桃枝!

劉桃枝的暗殺功夫世間罕有,往往一擊斃命,而這一次他和往常一樣如閃電般出手,卻沒能把斛律光打倒。

劉桃枝畢竟是久經考驗的超級殺手。一招弄不死,還有其他法子。斛律光的厲害,他是知道的,所以此次出手的並不隻有他一個人,他身後還跟著三個武功超強的大力士呢。劉桃枝清楚的很,他一定要做到萬無一失!

“原來是劉桃枝,你這廝常做此事,我不負國家!”斛律光話音未落,劉桃枝身後的三個大力士又猛然衝出,他們集體出手,還沒能斛律光看清楚呢,就把準備好的弓弦勒住了斛律光的脖頸!

頃刻間,血濺地板,一代名將當場斃命,時年五十八歲。這正是:桃枝遮明月,北齊再無光!

昔日養由基被亂箭攢身,此時斛律光被弓弦勒斃,皆成於弓,死於弓,不知這是不是神箭手的宿命……

雕一樣的英雄,亦如他曾射下的大雕一樣,從天際墜落,再無法翱翔。再凶猛狡詐的飛禽,也有能致其死命的神箭手,再無敵的猛士,也有能奪其性命的敵人。

殺死斛律光,高緯仍覺不夠必欲斬草除根,遂下令將斛律家滅族。北齊君臣樂得手舞足蹈,歡慶除掉了這個眼中釘肉中刺。還有兩個不是北齊的人,也喜笑顏開,他們就是一直夢想滅掉北齊卻因斛律光厲害而總是不得手的周武帝宇文邕和北周名將韋孝寬。

斛律光是高緯殺死的,也算是被韋孝寬殺死的。因為那詭異的歌謠便是韋孝寬製造出來又讓間諜到處傳播的。兩大名將的對決,終究還是更擅兵家詭道的韋孝寬贏了……

周武帝下令大赦全國,慶祝北周難對付的敵將的消亡。而北齊朝野上下,除了那些奸佞之輩,無不對斛律光的慘死而痛惜不已。

一年後,高緯又毒死了北齊另一位依為棟梁的名將——美貌而神武的蘭陵王高長恭。看來這昏君是徹底不想好了。四年後,北周依據韋孝寬製定的方略攻滅了北齊,統一了中國北方,周武帝宇文邕以征服者的姿態進入北齊首都鄴城。不久,高緯被周武帝賜死,這家夥終於為他一生的荒**無道付出了代價。

對於斛律光的感覺,周武帝是複雜的,既恨又怕但也欽佩之極。周武帝下詔追贈斛律光為上柱國、崇國公,他指著追贈詔書對大臣們說:若此人還活著,朕如何能進入鄴城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