工作帶給他的最直接的好處就是真正擁有了較為可觀的收入,他在寧城每月所得也就差不多是在北關監獄一星期的收入。隻是由於北關監獄的曆史舊債沉重,發工資的時間極不固定,往往兩三個月才能憑借銀行存折去監獄財務科支取一次。但是即便是這樣,也遠遠好過了在寧城那幾年依靠父母的供給和女人的接力救濟才能生活下去的慘淡囧境。經濟上翻天覆地的改善極大地充壯了他的膽魄力,提升了他的行動力。馬梓筠在拿到手頭一筆工資後返回寧城時曾經抽空又回到了舞女所在的那個氣氛曖昧、環境肮髒的地下舞廳。他不是擺富,也不是尋仇,更不想消費,也沒想尋歡。他隻是想在這個曾經佇留過自己足跡、存儲過自己愛情記憶的場所裏再呆上那麽一會兒,以和一個在外人看來不免荒唐墮落的青澀年歲做一次永久的告別。天意使然,他竟然在散場的人流中又看到了那名舞女。兩年未見,舞女明顯衰老了很多,整個人呈現出一種明日黃花的正在走明顯的“下坡路”的萎頓狀態。她的臉上即便精心塗滿再厚實的底粉和麵霜以作裝點,也如一堵久經風雨的刷粉老牆,怎麽也遮掩不住破壁而出的蔓延的紋路。在舞廳的黑暗世界中還好點,太陽底下更是無所遁形。星星點點的老年斑、黃褐斑也是隱約可見。她的身材倒是依然性感,乍一眼瞅著保養的也還算不錯,走的還是多年前緊身連體裙的著衣風格,其實在熟悉的人看來處處都是江河日下,顯見得生存狀況還是沒有什麽明顯的改善。常年呼吸舞廳中肮髒的氣息、不加節製的**、毫無檢點的居住條件、敗壞的生活習慣,都無時無刻地不在摧殘加速著她的衰老。她也在退場的人群中看到了不遠處的馬梓筠,起先眼眸中閃過了一絲仿佛看見天外來客的驚奇,但是很快就被極力裝出的鎮定所替代。她上下打量了馬梓筠一眼,輕聲說了句什麽,嘴角還閃現過一絲奇怪的笑意。出口處人聲鼎沸,馬梓筠並沒有聽清楚對方的囈語,兩人就一晃而過了。看著舞女周邊那些或神氣或囂張或興奮或迷惘的年輕到可以做他女兒的後來者們,再看看舞女長發披肩的窈窕背影,馬梓筠的心頭莫名地掠過一絲悲涼之意。就是和這樣一個女人共同生活了三個月,她也可以算是他生命中第一個正式交往的女子。他們在寧城江湖之畔的多座公園的花前月下牽手歡笑過,在窮街陋巷的一些寒酸小店中快樂地分食過幾元一碗的餛飩,在寧城那片搖搖欲墜的待拆房中共度過多少個纏綿悱惻的夜晚,也曾經共同回憶起共同的老家贛省的許多熟悉的風土民情。他也為了追蹤她的去向在寧城的大街小巷中如暗夜鬼魅般的出沒過,那時的他遠遠凝視著她性感的身軀被身邊不知名的男人環摟著,心頭眼中積滿了妒火,整個人仿若無魂的失神者。也曾今為了挽回她在她上班的路上封堵她,完全罔顧其他路人的眼神,在舞廳旁的胡同中抱著她的雙腿給她跪下,乞求她能回心轉意。馬梓筠眼瞅著女人頭也不回地隨著人流消失在舞廳的拐角處,自己再不會形影尾隨了,再不會爭風吃醋了,再沒有祈願發誓了。這個女人夾帶著所有有關的記憶,徹底地從他的生命中消失無蹤,宛如寧城街頭無數個與他擦肩而過而毫無交集的陌生男男女女。
馬梓筠本來也想給衛丹紅一個交代或者說是補償的。畢竟,就算是最不為人所齒的半豢養關係,衛丹紅在他身上也是花費了大量時間、精力和金錢的。尤其是他們之間情感單純的本質又是遠遠高於那種寧城富人圈中流行的男女包養關係的。又尤其是他曾經給衛丹紅帶來這麽大的人生希望,讓她在灰暗的人生中窺望到了遠方一絲若隱若現的光明,卻又莽莽撞撞地親手將這個希望給無情地捏碎。他不知道衛丹紅其後的人生之路如何才能穩當地行走下去,他甚至都不敢去多想。按照現在的話說,在衛丹紅的問題上他的不負責任的典型負心漢表現確實是一個不折不扣的渣男,而且處理方式之幼稚還充分地凸顯出自己隻是一名莽撞的、淺薄的、可笑的“入門級”小渣男。更為可笑的是,由於自己實力的匱乏,自己連在渣男之路上向著高級別進化的機會都沒有。衛丹紅由此成為了他心頭永恒的原罪,他真心期望在自己的條件成熟的時候能有這個機會去贖罪。可是他目前好歹能自謀其力了,卻也又瞻前顧後、畏手畏腳了。原因是他十分懼怕衛丹紅的弟妹,就算衛丹紅心軟原諒了他,她的弟妹也不會原諒他。他們本身就擁有黔省低學曆青年那種鮮明的凶狠好鬥的共性,一向看他就不爽。積攢了數年的宿怨,見到他勢必要狠狠地以暴力教訓自己,這是確鑿無疑的,這一點在他接觸過自己管轄下數量眾多的黔省男罪犯之後就更加確定了。當年他這樣欺負他們的姐姐,吃完抹抹嘴一聲不吭就溜走了,身為弟妹的焉能不狠狠地報複這個負心漢?那就不是簡單地被揍一頓的問題了,鬧到單位去也是極有可能的。為此影響了個人將來的仕途倒不要緊,搞得北關監獄人盡皆知,破壞了自己當前的安寧人生卻是自己受不了的。想到此他又不由得退縮了。本來都已經坐上了原打算打向衛丹紅住處的出租車。反複思量,也隻得臨時改變目的地,讓司機沿著那個小院子後門外那條小河對岸的街道開往別處,硬是活生生地與衛丹紅曾經的租處擦門而過。乘坐在出租車後排心神不寧的馬梓筠心神不寧地通過茶褐色的車窗向外窺視著,居然見到那扇臨河後門被打開了。一名他不認識的肥胖老年婦女正站在石階上,彎腰清洗著拖把。臥室的臨河小窗的窗簾布也已經更換了顏色,隻是那攀牆而生的朝顏花卻依然盛開如昔。出租車司機從後視鏡中眼神怪異地觀察著後排神色同樣怪異的乘客,他實在是不明白剛才他硬要自己突然改道,又堅持要自己不走大路,而非得拐進這條冷僻小道的動機。心裏還想著朗朗乾坤,光天化日,看著小子斯斯文文的,難道想白日搶劫?馬梓筠此刻無暇顧及他的感受,此時的他隻是充分地感受到了辜負人、虧欠人的難堪滋味。他之前的自褻純粹是傷害自己,那種自我譴責的感覺他自然熟悉,可這次是他人生中第一次傷害別人,這種自我譴責的心理就有些陌生了。他隻覺得自己就是“鼠輩”。現在的他一想到衛丹紅就會不由自主的麵紅耳赤,額角冒汗。一想到衛丹紅被他遺棄後可能的孤獨終老甚至自暴自棄的慘狀更是內心忐忑,冷汗直流。他總算對於某些悔罪態度好的罪犯的心態很是感同身受了,做過壞事真的是會一輩子心中發虛啊。如果他是一名忠實的基督教徒,辜負衛丹紅的往事勢必會成為他每個周末在神父麵前懺悔的例行內容,也會成為他日夜禱告請求耶穌寬恕自己的人生最大的罪孽。但是如今他卻隻能將它深深地埋葬在內心最不可見人的角落之中,作為不可告人的秘密被他帶進永不見天日的墳塚。
勉強也可稱為人生境遇小翻身後的馬梓筠又重新走過了寧城的許多故地。街頭巷尾的這些紅男綠女當然沒有人會認識他這個毫不引人注目的小人物,反之亦然。他又特意到曾經打過零工的幾座辦公樓樓下徘徊過,看到進進出出大門的也盡是些形色匆匆的對於他也沒有半分好奇心的在生存之路上苦苦跋涉的陌生男女麵孔。寧城在對外開放的快軌上猶如一頭疾速奔騰的巨獸,像馬梓筠這樣粘附於獸蹄上的微不足道的塵土顆粒就是掉落了成千上萬個,也不會影響它半點衝刺的步伐和雍容威嚴的氣派。可雖然有過那麽不被待見的不愉快的經曆,馬梓筠本身對於寧城還是有著良好的印象的。這裏的官場自然無法徹底杜絕千百年來積襲的流弊,但是相對守舊僵化的許多北方和內地城市行政管理要文明高效,社會風氣也更為包容,文化交流也更為開放。在浙省省城以及管轄安樂縣的地級市湖城這些曆來被稱為“上八府”的地區裏常能見到的市井百姓中那種流行的不思進取、慵懶懈怠的過度守成風氣在此地是很少見到的。身為“下八府”代表城市的寧城的本地居民,無論貧賤富貴,大多數人都在為謀求更好的生存質量,賺取哪怕能多一分的鈔票而努力拚搏。可能有人會詬病此地精明的百姓對於錢財過分的崇拜,以至於思維言行顯得特別的俗氣勢利。其實這恰恰也映射出了甬幫生意人求真務實的最大優點。回顧我國的悠長曆史,假使每一曆史時期人世間的很多問題都能用錢財來解決的話,很多問題也就不成為問題了。凡是用錢財化解不掉社會矛盾的年代,就隻能換做用暴力與戰爭來解決,那樣百姓丟掉的就不僅僅是公正與尊嚴,簡直連基本的生存權都無法得到保障了。物資殷充的和平時期,社會上固然會滋生出許多細碎的基於財富的不公,但是也會於大局上在無形中少掉了許多可能引發流血戰爭的隱憂。不公正地活著與公正地死去相比,相信除了極少數思想極度偏激者,多數人都是寧願選擇前者的吧?如果寧城城市文化的建設、特別是曆史人文的挖掘力度能跟得上經濟產業的發展速度的話,那馬梓筠對於寧城的決策者就會更加高看一眼了。當然,他如何看待寧城,自然更加不會影響得了寧城的丁點發展大勢。其實誰來管理寧城對於大多數寧城的市民而言都無所謂。手握這樣一幅占盡天時地利人和的王炸般的好牌,隻要善待它當前的社會經濟建設成果,遵循它的自然發展的規律態勢,充分發揮民間精英的群體智慧,隻在旁作適當的分寸的引導,寧城自改革開放以來形成的良好勢頭就自會習慣性地一往無前,而絕不會輕易地偏離軌道或者突然速度滯緩甚至停頓下來。
寧城最為熱鬧的三江口地帶呈現出兩種曆史和現狀新舊交替疊加的繁榮類型:一種是曾經興盛的螻蟻般的小百姓各自謀討生活,張羅著帶著“菜刀、剪刀、剃頭刀”等濃鬱甬地土味的各色微型店鋪,在街頭巷角比鄰而存,許多街道的名稱也昭明了這條街上某些曆史悠久的商號或者多數商鋪的行當性質。隻不過在當代狂熱的城市擴張和翻新大潮中,這些帶著濃鬱本地風味的小商小店基本全部被清除排擠出了寧城的核心商圈,要麽改頭換麵,被冠之以連鎖的名義走出市門,其實內部從最高的領導管理層到最底層的清潔阿姨已沒有幾個寧城本地人。跨國的、本國的那些商業、金融寡頭大鱷借助國有壟斷建築公司世界領先的效率驚人的拆遷、打樁、建樓,再利用大型房產公司推波造勢的配套開發,紛紛搶占瓜分落戶市中心區域的幾乎所有黃金地段。標誌性的超豪華酒店、商廈、賣場、銀行、保險公司、證券期貨公司構成了當代寧城最為顯眼的肉眼可見的發展成果,也形成了高度文明的金融社會中所有大都市慣有的那種以閃亮的玻璃外牆、動輒幾十層的摩天大廈、進出其中的衣著鮮亮的專門替富人服務的高級白領為象征的繁華物質世界。這些富人集聚之地所有迎著江風的高層建築冷冰冰的金屬外殼上無一例外地閃耀著“窮人莫進”四個無形的大字,進出其間的人們渾身名牌,姿態矜持。哪怕是其中某座建築中位居最底層的一位守門的保安,穿著氣度相比普通的保安也要神氣堂皇得多。他們最為擅長的就是仰起鼻子看人,並從表情到心底鄙視一切從門前經過的穿著樸素的窮鬼,而從心底到臉麵卑躬屈膝與每一位衣著堂皇的進出身邊大門的豪客。馬梓筠高中讀書不利,失去了進入本國“985”、“211”名校的機會,其實也就是直接意味著他這輩子徹底失去了跨入上等人行列的機會,從曆史的引領者變成了曆史的跟隨者,從祖國的參天棟梁變成了祖國的旁枝末節。他的一位發小,在地質隊和他同在一片野球場上奔跑過、和他同時愛慕上同一個妞,和他居住在同一幢平房之中、和他在黑夜中同時出沒於職工宿舍的房前屋後偷桃竊梨,隻是讀書天賦異常,高中就被保送進入了全國最頂尖的某所大學,大學畢業後又出國來到這星球上最頂尖的某所大學,如今在某超級大國的黃金海岸過著住郊區別墅、遊黃金海灘、率領一票手下進行科研攻關、擁有獨立的研究工作室、年研究經費過千萬美元、個人年薪接近百萬美元的地球精英人類生活。而國內一班所謂名校名專業畢業的重點、本科院校碩士、博士、雙碩士、博士後則如虎狼一般席卷從北上廣到寧城的國內各主流一二線城市的職場,任意縱橫跋扈。他們在要麽成為富人,要麽夢想成為富人,要麽準備為富人服務,要麽已經開始為富人服務的康莊大道上策馬狂奔,一往無前,死不改悔。低學曆的男生們即便僥幸擠進他們的世界,絕大多數也隻能成為唯他們馬首是瞻、唯唯諾諾的更底層馬仔。低學曆的女生們如麵容姣好,心竅活絡,倒也是富人世界中所緊缺的珍貴資源,手段高超的甚至還可以將一眾成功男人的身心玩弄於掌股之間、戲耍於羅裙之下。最難辦的就是如馬梓筠這樣帶著點反智識、反大學、反權威心理、又不認命的窮酸專科生技校生們。他們尷尷尬尬地苟活於人世,活著非如己所欲,生不如死;死去又尚有留戀,苟延殘喘。家庭背景爾爾,相貌氣質爾爾,學曆見識爾爾,做什麽工作能力都是爾爾。戰爭時期倒是挺不錯的一把炮灰,可惜如今是和平盛世。他這樣隻會咬文嚼字的空想主義者在寧城混跡得潦倒窮困,不被任何除自己父母之外的人待見,便也並不是什麽無法預見的事情了。
馬梓筠從警後小小的風頭,隻有在他那座和他同樣落寞的老家慈鎮上以一種怪異的方式傻不愣登地閃現過幾回。那是他在北關監獄上班後第一次返回慈鎮。新警服剛剛拿到手,他也不知道是出於什麽心理。也許是之前如孔乙己般長久吃癟的一口悶氣在胸中積壓的太久太久了,衝動之下竟然直接將警服穿在了身上。嚴格而論這是違反警服穿著紀律規定的,但是他也顧不得那麽多。而且那天他故意不像以往那樣乘坐三輪車,而是有意招搖過市地從車站走回家。在慈鎮古老狹小的老街上慢慢走回家時,他的嶄新的警服很是引起了某些熟悉的、陌生的街坊們的集體注意。他們好奇地注視著這個曾經長期打零工的貌不驚人的外鄉人居然穿起了紮新刮挺的正規警服,上麵點綴著錚亮閃耀的金屬警徽和閃閃發亮的紐扣肩章,在明媚的陽光下映射反光,晃閃著他們的眼睛,觸擊著他們的心靈。馬梓筠左手插在袋中,右手沉穩自信地緩擺著,依舊是如之前般略低著頭慢慢地從他們麵前走過。隻不過從前是為了有意回避他人輕視的目光,而今天不可否認是有意裝逼。這些開小店的、蹬三輪的、賣海鮮的、廠裏打工的、無業散玩的鄰居們驚異地看著馬梓筠,悄聲議論、群口評點著,神色仿佛在圍觀某名天外來客。他們之前不是沒有看見過警察,但是從沒有這麽近距離地長久地凝視過一名警察,而偏偏這名警察又是他們之前曾經蔑視過的怎麽也意想不到的半熟不熟的人。他們中的一些應該是已經聽聞了馬梓筠被招錄為監獄警察的傳言。可是隻要是不親眼見到,許多人可能還會將信將疑。如今他們眼瞅著馬梓筠穿著一身嶄新的警服(他們擦著眼睛仔細看過,是警服,不是常見的保安服哦)從他們麵前堂而皇之地走過,心中不免充滿了豔羨和嫉妒。這時的馬家已經從那間發黴泛潮的鬼屋般的老宅中搬了出來。父母用光了在地質隊所有的儲蓄,在慈鎮的某座更為古老的但是房子狀況要好很多的四合院中購置了一間套房。這是一座始建於明中期的擁有數百年曆史的老宅。最早的屋主是史書上有明確記載的明朝的一位工部尚書。其後經過無數次的產權更迭,形成了今天五六戶人家共同居住的局麵。馬梓筠第一次看到自己的新家時,便產生了好感。如前文所敘,從小他對於已逝的、垂暮的、古老的人和物就有著一種不可名狀的親近之情。當初遷回慈鎮時,父母都在感歎和寧城許多以往的農村地界鳥槍換炮後的繁華新顏相比,夕陽殘照般的滄桑慈鎮確實是落伍了的時候,他卻對能夠置身於這座散發著黴味、潮氣等腐朽氣息的老鎮欣喜不已。所有那些在外行人眼裏破落的古老木屋、殘敗的石碑、可怖的陰暗小巷、頹廢的磚牆、枯死的老樹,在他眼裏都是曆史的精髓、奇異的景物、玄幻的世界。它們曆經自然風霜的摧折、兵火動亂的戕傷,猶能存留於世,不可謂不是奇妙的造化。馬梓筠一走進這座有著曲折弄堂、氣派正門、幽深進道和寬敞天井的老屋,便感到仿佛時光流轉,回到了草長鶯飛、簪豔釵麗的屬於湯顯祖、唐寅、徐渭的明時舊辰光。
吃飯時聽父親說,他們購置的這靠東北麵的一間四居室套房,在清末民初是丫鬟們的睡房。很久之後馬梓筠才知道在他們現在的衛生間浴盆的下麵,早先有口深井,並且似乎還曾有受了冤屈的丫鬟在井裏自溺過。馬梓筠睡在客廳中央擺放的一張板**,父母的臥室緊挨著客廳,窗口正對著天井。客廳向裏還有間放置雜物的單間,窗外是一塊空闊地,種滿了茂密的香椿樹。這種樹的嫩芽帶著一股獨特的讓很多人憎厭、更讓許多人上癮的清香,在當地的春末夏初是一種很昂貴的時令素菜,涼拌或者炒雞蛋都是當季備受推捧的開胃美食。慈鎮現存的無數座這種老宅,普遍都是這樣,依托舊時房屋的格局,根據房主的實際需要各做內部的切割翻建。所以有時候訪客站在屋外看這老房的屋頂飛簷、天井過道還是建造之初的舊時風貌,可是走進各戶,展現在他們眼前的內裏卻又是別有乾坤。住家依照各自的生活所需和審美觀點,在維護好建築公共安全以及處理好相鄰權宜的前提條件下充分發揮民間智慧,“螺螄殼裏做道場”,因地製宜,因陋就簡,各自開發,相互遷就,和諧共處,在保持個性和共性平衡的基礎上形成了今古風格共存、各個年代混雜的家居式樣。明時的馬頭牆上安裝著一個集成的移動機頂盒、清時的屋瓦下牽拉著複雜的電話通訊線、民國的大水缸緊挨著牆上掛著的空調外機,建國初期的木桌上安置著各種時興的化妝品,新舊文明的共通共融,交相輝映,都是尋常可見的家常光景。馬梓筠對於整座老宅最滿意的就是它寬闊巨大的天井。雖然先入住的人家早已將原本鋪滿齊整的方形石磚的地麵破壞殆盡,開辟出了一大片菜地。可在最東邊依舊保留了完整的江南風格的馬頭牆,牆邊綠草萋萋,生長著幾棵柏樹和一片香椿。柏樹下隱約可見一條連接天井南北住戶的石路,石路的中間部分有一口深井。井底幽深,井壁上生長著青草,水質清澈,水井旁聽說常有一隻黃褐底色脊背上有黑色條紋的黃鼠狼出沒。這五六戶人家的男女主人都是年過四十的中年人,其中有木匠、退休工人、水果商販、打零工的,基本都是寧城郊區小鎮的草根階層。他們的老婆多數無業,少數兩個領著微薄的企業退休工資,馬梓筠在鎮上醫院工作的母親在這片老宅的婦女界中已可算是出挑的了。他們的兒女也多是事業平庸之輩,人生灰暗無趣,職業卑下低檔,能夠在幼兒園當名幼教、在公司做名小職員就已經要算是人生的頂峰了。不過雖然和寧城的富貴階層相比他們經濟上確實貧窮,可是封建四合院式的內向共居風格還是在無意間拉近了人們的心,維持了一種當代罕見的古老別致的傳統鄰裏關係。大家出門相見,喝茶聊天,互幫互助,雖然也免不了家長裏短的小衝突,整體上還是親近多於生疏,友好遠超敵視。那種在當代新型居民小區中廣泛流行的冷淡的、陌生的“相鄰冷漠症”在這裏並不多見。特別是上了年紀、交往日久、境遇相同的鄰裏之間,就更加多了一份共同的世道艱辛、人生苦短、日薄西山、感懷年華的心心相惜的人生感觸了,彼此間的聯係走動相比年輕的鄰居們也要緊密許多。
馬梓筠一家搬遷進老屋時,他還在寧城的無邊苦海中死死掙紮,眺望不到任何可以求生的實地。為了應考一年一次進行的全國律師資格考試,畢其功於一役。他甚至孤注一擲,徹底隔斷了與外界的所有聯係,悶頭在家中蟄伏了小半年。那段時間他沒有任何收入,全靠父母供養,簡直就像是古代四肢不勤的窮酸書生。每時每分,從早到晚,他基本就窩在那間散發著陰濕潮氣的雜物間中埋頭備考,以避開不知情的鄰居背後對於他這麽大了還不出去謀生,一心啃老的不良風評。法律知識是十分枯燥的,他大學時又沒有努力下功夫聽講,許多基礎性的內容都要在短時間內理解並且強記,確實也是一樁艱難的苦差。好在父母給他提供了最牢靠的保障,他衣食無憂,吃穿不愁,不需要為任何瑣事分心,所要耗費的無非就是搏命苦讀所須耗費的腦力和心智,猶如古時玩命應試備考的秀才。多少次他看書看得困頓乃至厭煩了,他就呆呆地凝望著窗外那片荒蕪的空地,思想裏一片空白。空地是由院外幾戶人家的圍牆和屋牆圍成的,其中一角的磚牆已經崩塌了大半,形成了一塊不規則的缺口。散落的碎磚胡亂地堆砌在旁,居住其中的人家的女主人是位已近耄耋之齡的瘦個兒老嫗和比她年輕不了多少的身形肥碩的保姆。馬梓筠隻在破牆的空隙中驚鴻一瞥地看到過這位老嫗一眼。她頭發全白,略有些佝僂著背,滿臉皺紋,可是眉目五官間依稀還能瞅出風華正茂時的奪人眼目的風采。聽母親說過這位老嫗當年可是貨真價實的上城仙樂斯舞廳中有名的台柱子。隻是紅顏薄命,與達官顯貴、浪**公子哥的幾段感情都是所托非人,最終選擇了單身寂寥獨活。幸而返回原籍後中年時收養的養子成年後十分爭氣,一路奮鬥到了寧城某大型外貿公司的高層。人生輝煌後對養母也還算孝順,經常開著他那輛改裝過的車胎比一般成年女子都要高大的黑色奔馳大越野來探望問候。附近鄰居經常看著他披著一件灰色的風衣來時吃力地從車廂內爬下來,返回時又要吃力地攀進車廂。羨慕之餘也是感歎這有錢人也是真不容易啊,上下個車身手還要利索,還得不恐高!馬梓筠再崇古,對於古老文明也有無法忍受的底線。有時實在是在家中呼吸那股無處不在的潮黴氣息太久了,他也會想著出去呼吸下新鮮空氣。此時的他就會拿起一本複習大綱,瞅準了天井裏最安靜無人的時機,擦著天井邊住戶的房角,穿過陰暗幽深的井弄,從老宅很少有人走的後門溜出去。狹小的後門直通慈鎮有名的一條以幽長聞名的小巷。巷子擠迫,僅容兩人擦肩而過,兩邊都是過往大戶人家的青磚高牆。有幾段相鄰高牆接壤的空隙處也有幾家平房小戶。他們用竹籬笆圍起小院。院內壘砌起石台,其上擺放的瓦罐內栽滿了各色菊蘭。石台邊的柚子樹或者玉蘭花、桂樹的樹枝上懸吊著形製古拙的鳥籠,星星草、朝顏花攀爬在籬笆之上,綠油油的細小枝葉間點綴著星星點點的淡紫色、粉紅色、潔白的小花。這些景物都是馬梓筠的心頭好,帶給他久違的塵世之美的愉悅。他一邊默記著那些令人頭昏目眩的法律術語,一邊欣賞著沿途的風景以做調劑,不知不覺就拐出了那條小巷。又穿行過一條近代擴建過的無趣的馬路,就來到了慈鎮城北的與鎮子同名的慈湖。
慈湖的地方文化變遷曆史可以追溯到遙遠而強盛的唐帝國。北麵的小山山腳在宋明清民四代都分別矗立過各所私人學堂和官辦學校,如今依然佇立著一座在寧城高中界排名位居中遊的省級重點高中。與高中一牆之隔是一座烈士陵園,裏麵安葬著從新中國成立前到“兩山輪戰”各個時期在慈鎮犧牲的或是原籍為慈鎮的數十名烈士。湖邊寧靜,十多位安靜垂釣的老頭安穩地占據著各自的地盤,耐心地等待魚蝦的上鉤,其中就包括馬梓筠退了休的父親。他本就酷愛垂釣,退休後無事可做,在家麵對著事業不順的馬梓筠更心煩,索性每天早出晚歸,在慈湖邊打發掉一天的時間。馬梓筠明白父親的不沾家固然有著興趣愛好上的因素,可是借釣消愁,淡化掉對於自己前途的擔憂也是主因。他也不想打擾父親,省得見著了尷尬。正值上班時間,父親怎麽向身旁的釣友介紹自己無業的兒子呢?總不能還要詳細解釋到是在備考什麽什麽考試,所以不去上班了吧?怎麽著說無業就是無業,在別人看來就是遊手好閑的失敗者,所以大家還是眼不見心不煩的好。馬梓筠在貼近慈湖的十字馬路選擇了向左九十度轉彎,向著湖西側的山地走去。慈湖以中間的堤壩為界,分為東、西兩湖。東湖靠近某海軍部隊營房,營房更東麵有個規模很大的自然村。鎮政府要搞好軍地共建,所以這一片的湖邊道路修葺得平整易行。西湖向西一路蜿蜒都是土路,一麵臨湖一麵是地勢逐漸增高的高坡和山地。此地也是曆史上守衛慈鎮的險峻要害所在,攻下此處,慈鎮城防即破。元滅宋、清滅明、鴉片戰爭中英軍襲城、其後的太平軍奪城、清廷雇傭的華爾洋槍隊的反攻、民國驅逐韃虜、華東野戰軍解放小城,概莫如此。至今湖西南的一座土丘上依然矗立著一座紀念擊斃洋槍隊頭目美國人華爾的紀念碑。水泥碑樣式簡陋,記載的戰鬥卻很有名。當年的洋槍隊就是從此處開始攻城,華爾站在山丘上指揮作戰。過於驕狂的他低估了守城的太平軍土炮的威力,被一枚在腳邊爆裂的霰彈的碎片擊中要害,被運往寧城租界區的教會醫院後搶救無效殞命。土丘向西北二三裏的路邊聳立著一座六七十米高的長滿荒草的石山,這裏曾經爆發了整個第一次鴉片戰爭中最為激烈的山地攻防戰。由總兵朱貴率領的千名來自甘肅、寧夏、青海的回藏漢清兵在此與人數一倍多的英軍鏖戰。由於武器和戰法上的雙重落後,清兵死傷慘重,朱貴父子及數百官兵殉國。馬梓筠走過石山山腳,由於缺乏保護,這座山如今隻留下半邊麵向古鎮的坡麵。當年清軍主守,英軍主攻的麵朝甬江的作為主戰場的山脊早已在近二十年的城建熱潮引發的采石製作水泥熱中被挖掘得犬牙交錯,產生了一個巨大的內凹的石坑,早已看不出一點原本的地貌。可見經濟建設對於文物古跡的破壞有時絲毫不亞於戰爭動亂,甚至會遠遠超之。這座石山的殘部,以及斜對麵的一片當年支援清軍翻越的山峰,加上石山腳如今馬梓筠身處的這片延伸到江邊的窄小的盆地,共同構成了當年清英兩軍對峙廝殺的完整戰場。按照馬梓筠的觀點,作為國內難得的鴉片戰爭原址,是應該被立項立碑保護起來的。碑上應當刻著如下這麽一行字。
“第一次鴉片戰爭寧城××山戰場遺跡”
可如今江水依舊無聲流過,江風依舊輕拂人麵,夜夜江月依然照江流。江麵上穿梭往來的鐵甲運兵船、穿著紅衣的列站開火的英吉利“紅蝦兵”、手持藤牌執刀搏命的甘青士卒都已無影無蹤。當年清軍橫屍遍野的石山防禦正麵戰場經受住了英軍艦炮和火炮的輪番轟擊,卻扛不住利欲熏心的石礦老板的炸藥和挖機的輪番上陣。有心的近人隻得在石山下的土路邊的另一側修建了一座朱貴祠,以作永久的緬懷。奇異得是在小祠堂內的正殿供奉著以效忠清政府聞名的朱貴塑像,而在祠堂背麵的小山坡半腰處卻埋著從城區遷來的與此戰役完全無關的三位明末寧城率民眾抵禦清兵攻城不幸殉節的明朝誌士的忠骨。同樣都是以“忠勇”揚名身後,同樣都是被後世悼懷祭奠,隻是效忠的對象正如水火般不容,所謂犧牲的意義也恰巧相悖。祠堂中被後世供奉的英烈的效忠對象正是祠堂後被後世供奉的英烈的抵抗對象,而祠堂後被後世供奉的所謂英烈在祠堂中被後世供奉的英烈眼裏就是大逆不道的前朝逆賊。而反之也是一樣,朱貴在其前的明人和其後的民國人眼中就是典型的應當被驅逐的蠻族韃子。可此刻卻能隔著一堵山牆而同時享受後世的祭拜,可見當初將他們合奠的文人的初衷應當是包容無私的,也是跨越了簡單的朝代民族是非成見的。建祠者和遷墳者共同看重的就是朱貴和那三名明朝忠臣的忠勇大義。雖然他們盡忠的對象不同,所謂的“義”的內涵也是迥異。但是最為難能可貴的是他們各自在時局危急的傾巢之下不甘心做危卵束手待斃或是臨陣退縮或隻是旁觀嗟歎,而是以微薄的一己之力各自挺身而出直麵凶殘如虎狼的外寇和蠻夷的入侵。這種竭力捍衛祖國領土主權和“食君之祿忠君之事”的為大義舍棄小我的自我犧牲精神確是任何一個時代都亟需的能夠支撐起我們這個民族的堅強脊梁的南天一柱。隻是,馬梓筠想,後人的善意歸善意,當事者倘若泉下有知,肯定又該有著另外的理解。每一個月朗風清的夜晚他們比鄰而居的彼此視為仇寇的魂魄享受供奉時若是相遇了,卻又不知道該是一番什麽樣的感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