寧城曆史悠久,尤其是近代在金融業、商業、製衣業的名聲顯赫。寡頭資本家、金融投機商、商業掮客的勢力在新中國成立前占據了東部沿海從的半壁江山,還直接滲透進並控製了前民國政權。馬梓筠的老家慈鎮兩千年來一直是寧城西北邊的一個重要縣府,隻是在新中國成立後被新政府降格為鎮,連承襲了數百年的縣城的名稱也被挪走加冠到了更北麵的海灣灘塗旁一座新興的城市頭上。這裏自古文化興盛,教育發達,科舉年代共計出過三位狀元、一位榜眼和兩位探花,至於進士、舉人,秀才更是層出疊現。城市的繁榮也催生出了相對文明的封建城鎮庶民階層,自唐以降自至近代也數見不鮮地湧現出了不少政治、文化、經濟名人。在中國近代史上更是因為數場爆發在第一次鴉片戰爭以及太平天國戰爭中的攻防戰而聞名。至今仍留下了半座山地的古戰場遺址、一座紀念某位抵抗外強入侵罹難捐軀的將軍的祠堂以及一座紀念擊斃某位美國常勝軍指揮官的紀念碑。馬梓筠一家遷回慈鎮的時日,這座城鎮早已結束了自己曆史上最為輝煌的黃金時期,在當代改革開放的經濟競逐中陷入沒落。這一時期寧城的主城區以驚人的速度向周邊擴張,大肆吞噬清掃著發展道路上一切攔路的農村的破房爛屋、田園荒地。許多曆史上遠遠不如慈鎮繁榮的小村鎮甚至無主之地都乘著這股城建狂飆在一夜間被改造為高樓林立,道路寬敞,人氣旺盛,環境優美的新晉城區。但是很不幸地,慈鎮卻正巧偏離了寧城經濟鋒芒狂突的主方向。它恰如一名被迎娶了新寵的君王冷落遺忘的年老色衰的嬪妃,隻能蟄居偏角在懷念舊日恩寵的無盡的冥想中殘喘度日。寧城中心城區向著南麵、東麵和西麵瘋狂地擴展。江北更為靠近寧城市區的兩個鄉鎮,之前和慈鎮也算是難兄難弟,也連帶著得到了空前的發展,都演變成了繁榮的社區街道。隻有慈鎮依舊挺立著久經風雨,其實已經破爛不堪的古老身軀在尊享著顯赫的“老鎮”虛名。幾任的鎮領導多是附近的鄉民家庭背景。這些人都是苦出生,能夠奮鬥到鎮級幹部的職務,不可謂不精明強幹。但是實事求是,他們骨子裏除了基層官場強人共有的強橫善幹之外既無等量的文化底蘊,更無長遠建設的清晰規劃,建設古鎮的動機和思路與文化界名人的考量完全背離乃至衝突。導致慈鎮的開發曆程也是磕磕絆絆、幾經坎坷、節奏失序,進展緩滯。鎮上居民本就受到寧城老城區小市民階層的普遍輕視,如今便是在寧城那些“一夜間洗幹淨泥腿上岸”的之前還遠遠不如慈鎮鎮民的新興市民眼中也已淪為“鄉下領”的代名詞了。馬梓筠祖母生活了一輩子的馬家老宅幾經轉手,產權早已輾轉落入他父親一位侄子的手中。馬梓筠一家在他大學畢業季那年略顯倉促地搬遷回慈鎮,暫時沒有買到合適住房的情況下,麵臨無房可住的窘境。隻得倉促地向一位老街坊租下了一間廢棄已久的老屋。這是一條細直的小巷子裏側麵開辟出的狹小的院落中破敗的一間平房。院中雜草頹生。屋子一開門就是撲鼻的黴味。木質地板年代久遠,無處不破裂。褪色的內牆麵上黴跡斑斑,頂梁布滿蛛網。灰蒙蒙的玻璃窗外是更加荒廢的後院和更加茂盛的荒草。整個空間環境簡直猶如邵氏電影公司在上世紀六七十年代黃金期製作的靈異大片中精怪出沒的陰森鬼宅,根本無需布景直接拿來就可以拍攝那些令人魂飛魄散的狐鬼神怪片了。
這段時間馬梓筠多數時間居住在寧城市區。其實依照馬梓筠當時聊勝於無的微薄收入,他是根本沒得資格在寧城擁有一間棲息之所的。是的,父母是能夠保證他衣食無憂,不過也僅限於此。在金錢的問題上,父母,尤其是母親始終是抱著馬梓筠從小就沒有金錢概念,更加不會理財,口袋中隻要錢多了隻會濫用的頑固觀點,幾乎不會給予基本開支之外任何額外的資助。當然,他們都隻是奉公守法、老實巴交的工薪階層,也沒有多餘的資產可供自己的兒孫揮霍。馬梓筠之所以還能夠在寧城找尋到一兩張能夠容身的床榻,主要還是得益於他的兩段戀情。馬梓筠在寧城的第一段戀情對象是前文提到的黑舞廳舞女,其實嚴格而論舞女也並不是他第一個發生關係的女人。早在認識舞女的半年前,在一個他經常光顧的販賣出借盜版舊書的簡陋小書店老板的撮合下,他和書店旁一名同樣簡陋的小飯店裏偶爾也可供男人消遣的洗碗妹認識並發生了他人生中第一次男女關係。洗碗妹是曆來不以出美女見長但是以盛產賢妻而聞名的閩省人,當然已不是處女,可是剛入行不久,從肉體到靈魂都還未徹底墮入風塵。馬梓筠騎著自行車帶著小妹,略帶著點柔情蜜意之情地穿過那些散發著醃製海貨特有的熏鼻氣息的狹小街道,膽戰心驚地避閃過櫃台後剔著牙縫的中年老板色眯眯緊盯著小妹的曖昧的眼神,在流過寧城的甬江邊的一間老舊的小旅社中開了間鍾點房。進屋後他就莽撞地和洗碗妹熱烈地擁抱,並且將她擠迫到了牆邊,壓頂著她瘦弱的身軀貢獻出了自己發育後的人生的正式的初吻。他接吻的力道是如此粗魯猛烈,以至於將洗碗妹犬齒上粘附的幾粒蔥花都吸進了自己嘴裏。他仍是不管不顧口中嗆鼻的異味,極力將十年前看過那本冊子、大學數年間看過無數版地下錄像帶之後長久積壓蟄伏在心底,長久壓抑憋悶著的所有關於異性和接吻的渴望徹底地宣泄在這個皮膚偏黑,容貌一般,身材瘦小,但是溫順馴服的女人身上。在情愛的世界中他們兩個可謂都是行動的新手,接吻聊天對話的時間遠遠超過翻滾**的時間。隻談過一段戀愛的洗碗妹在他懷中流著眼淚講述著自己和考上了大學的初戀男友分合的故事。他耐心地傾聽,**地撫摸著女人身上的每一寸起著些雞皮疙瘩略顯粗糙的肌膚。被他撩撥得意亂情迷的洗碗妹癡戀地望著他,說他和她的前男友都是斯斯文文的戴著一副黑框眼鏡,不仔細看還真的有幾分相似。初夏的帶著海水腥味的江風吹拂著旅社陳舊的窗簾,在褪色的牆壁上印上搖晃的樹影。馬梓筠擺弄嚐試了好一陣,終於成功地進入身下可憐巴巴地緊皺著眉凝望著他的女人的身體。他衝刺的時間不長,也沒有變換任何姿勢,但是在滿屋子回響的女人“我要給你生孩子”的呻吟聲中,他卻很有滿足感。如今小旅館所在的江北沿江老碼頭區早已被改造成了浙省乃至國內有名的高檔酒吧聚集地,馬梓筠上次回寧城還特意到過小旅館的舊址探訪。可是除了身邊帶著海腥味的江水濤聲依舊,就是多了旋律如泣如訴的薩克斯獨奏,卻再也找尋不到那家小旅館的影子,再也找尋不到那個蜷縮在自己懷中痛哭失聲的女人了。
對於女友社會階層和家庭背景的毫不挑剔,也是源自於馬梓筠內心掩藏的深深的自卑。自從少年時期開始就養成了自褻的習慣之後,他就一直把自己定義為與普通正常人截然有別的道德上存有瑕疵、甚至就是沒有犯下明確罪行但是確實“有罪”的惡人。他自覺自己這一生都找不到,也配不上那些清白人家中純潔幹淨、老實本分的好女孩了,便隻能去尋找一些和自己一樣存在明顯缺陷的、甚至被很多人視為殘次品和下等貨色的“明顯不好”的甚至“劣等斑斑”的女人。這些底子不純的來路不明的不速之客多數來自於中西部貧困省份中落後山區的貧窮農村家庭,父母多為社會底層的工農、打散工的半失業者或者終年無業的遊民。她們自身受教育程度不高,做著收入微薄的毫無保障的零工或者見不得光的與法律打擦邊球的違法勾當。和馬梓筠一樣,她們很早就熟諳了男女之事;和馬梓筠不一樣,她們很早就徹底失去了人生**。在馬梓筠看來,這些女人雖然渾身標注滿了教育失敗乃至人生失敗的印記,可是這卻恰恰迎合了自己身負罪孽的特質。大家不潔的肉體和墮落的靈魂相互糾纏,平等相望,互不挑剔,正可以感同身受,同病相憐,抱團取暖,仿佛一對受人嫌棄的麻風病人或是精神病患者。和她們在一起時自己的罪惡感和愧疚意識最起碼不至於泛生,更無須為了讓自己能強配上什麽優秀的女兒家而費勁心神地扯謊遮掩。他已經做到了盡量躲避遠離那些世人眼中公認的好女孩,他不想從人家看破自己的本相後的蔑視態度中讀解出仿佛隻是與自己的正常社交就已經足以禍害哪戶人家的寶貝乖女兒似的意味。相比之下這些低端女人往往心思簡單,喜怒於麵,憑著本能行事,不用花費過多的心機去揣測之、迎合之、順應之,更無需去費神費力地博弈周旋。是的,馬梓筠也欣賞睿智的女人,敬佩聰敏的女人,可是也畏懼聰敏的女人,更畏懼睿智的女人。感官感受而非理性取舍才是他找尋女友的第一驅動方式:拿那些機敏的女人燒腦,洗練自己的靈魂;和那些蠢萌的女人**,磨煉自己的身體。
遇見舞女是在位於寧城市中心月湖旁邊老式民居中的一所專門為小商小販、外地民工、閑雜人員等社會低層次人員提供休閑服務聞名的黑舞廳裏。舞廳之所謂“黑”,倒不是因為老板敢膽大妄為到不去辦理營業執照,而是指舞池中的燈光晦暗不明,甚至隔個幾分鍾就會全場黑上幾分鍾的。那可是真的伸手不見五指的濃黑,除了旋律曖昧的伴奏音樂,就是此起彼伏的極力壓抑的曖昧男女喘息聲。當年的寧城擁有三四座規模很大的專門滿足低等階層男士娛樂需求的所謂的“大眾舞廳”,它們每天都要吞納著數百名性趣勃勃的無聊男子和花枝招展的陪舞小姐。馬梓筠當時囊中羞澀,多數在檔次高點的KTV上班的年輕貌美的小姐們根本也不會看著中他。百無聊賴之際隻能偶爾去這樣十元錢一張門票的低檔次場所消磨時日,美其名曰融入人群深處以便於近距離地觀察這個社會。這裏麵場地雖然寬敞,但是空氣混濁,煙味、汗味、劣質香水味、尿味、人體分泌物味混雜。人員擁擠,多數都是眼神****不懷好意的中年男子和打扮著妖豔俗氣放肆無忌的中年女人。他們或擁抱著在昏暗的舞池中踩著亂七八糟的舞步,男人的上下其手遠遠多過對於女伴舞步的引導;要麽在舞池邊環繞的沙發上貼在一起竊竊私語,男人們依然是上下其手遠遠多過言語的交流。馬梓筠第一眼看到舞女時就被她婀娜有致的身段所吸引,那天的她穿著緊身的連體裙,留著到腰的波浪般起伏的長卷發,襯托出鼓隆的胸部和凸翹的臀部,使得他一開始誤以為她最多不過三十出頭(後來才知道舞女已經過了四十歲)。馬梓筠經過了洗碗妹的開光,彼時已經老練了許多。他端著用一次性紙杯裝盛的廉價綠茶,仿若正端著一杯香醇的冰塊翻滾泛著泡沫的香檳,主動湊上去和她搭訕。那時的他依舊帶著一股校園中沉澱出的學生氣,文質彬彬、身軀孱弱。舞女用略為驚奇的表情掃量著他,可能壓根沒想到在這裏,在這群饑不擇食的花心老男人中間能夠遇見他這個讓人聯想到遠方和詩的另類文藝青年。後麵的故事無需累述,莫非就是世間無數段花前月下纏綿情事的翻版。這些版本無非是各種情愛場景的翻轉騰挪:從公園草地上的相擁翻滾,到商務酒店內的貼身肉搏,從野外轎車上的耳鬢廝磨到豪華遊艇飛機上的私家奉獻。具體的情景視乎男女當事人的社會地位與財力品味而顯不同,概括了從世間代表著高雅精致的楓丹白露的帝王之愛到喻示著破落潦倒的窮街陋巷的蟻民之愛。舞女曾經一語帶過地對馬梓筠提到在老家似乎還有一位法律名義上的窩囊廢丈夫,還有兩個半大不小的孩子,總之肩上抗負的家庭經濟壓力很重。她也坦承自己年輕時曾經被東南沿海某位慷慨的老年藥商長期包養過。也跟著他遠走高飛,走南闖北,經曆過數年披金戴銀、出入高級酒店的風光日子。可惜前年藥商猝然離世,來不及對於她做出任何身後的交代就撒手人寰。自己猝不及防地失去了經濟依靠,當天就被早就對她恨之入骨的藥商子女趕出了家。如今自感色衰了,貧窮的家鄉是不能回去的,再找到大方的金主惠顧自己也困難了。於是就和幾個老鄉一起來到“錢多人卻不傻”的寧城,依仗著自己殘留的最後的美貌做起了那些無聊好色的社會底層老男人的生意。她說她是不輕易賣身的。但是在黑暗不見五指的舞池中被那些老男人擁抱時,為了討他們歡喜以獲得盡可能多的小費,胸部臀部等敏感部位常被吃豆腐則是家常便飯。這也是沒有辦法的,為了生存,就得有付出;越是弱者,需要付出的則越多。哪能像那些年輕貌美的女大學生那樣挑肥揀瘦,順心而為。
現在想來,當時舞女之所以能和窮困潦倒的馬梓筠維持長達數月的親密關係,主要看中的還是剛剛步出大學校園的他的年輕和單純。她自己靠出賣色相為生,碰到的多是內心厭棄的頭發花白、臉部起皺、滿口煙味、酒氣海產腥氣滿身的小商小販、無業遊民、來曆不明的社會可疑分子。這些人舉止粗俗、目的明確,毫無半點情趣,恨不得上來就直奔主題,就地解決。而馬梓筠雖然落魄,但是渾身小知識分子的餘味猶在,勉強也還算有些見識,口齒也算伶俐。他雲裏霧裏,天南地北地慣會哄著舞女滿心歡喜。女方神經一瞬間搭牢,就無頭無腦、不管不顧地紮進了馬梓筠的懷抱。盡管她的兩個旁觀的老鄉早就看出馬梓筠全身窮酸,委實無半點油水可榨,也在背後勸解過她寧可還是找個有錢的本地老頭實用。可是陷入愛情的泥潭中頭腦發熱的舞女不僅固執已見,仍然繼續維持著和馬梓筠的親密關係,還將馬梓筠帶回了自己位於寧城火車站附近的貧民窟的住處同居。這是一大片老宅林立的舊式住宅區中一間簡陋到不能簡陋的老式水泥平房,早已被列入了城區下一年拆遷的規劃範圍。房主享受了巨額的補償,揣著巨資悠閑地搬到了政府提供的過渡房,等著新房造好。同時見縫插針地利用開發“空窗期”將老房廉價出租給那些外省來寧城的急需住處卻又手頭缺錢的撈金者,最後榨取一番垂死的舊宅殘餘的一丁點剩餘價值。他們所要提供的就是兩三把鑰匙、一些最簡陋的床椅,其餘的被褥、煤氣灶等多數都由租客自己預備。舞女的狹促的住處位於這片鼠窩般的貧民區的中心。是一間小院子中的三間獨立單間中的一間,另外兩間分別租住著販賣鹵菜的和蹬三輪車的外地小商販。狹小肮髒的房間內除了一張飯桌外隻擺設著兩張木床,一張是舞女的,一張是另一名舞女的。馬梓筠和另外一名長相比自己還要粗鄙的中年漢子暫時性地成為這兩張木板床各自的男主人。小房間汙跡斑斑的水泥白牆上開著一扇永遠也閉合不緊的破窗,貼身換洗好的衣物全部收納在兩三個貼牆疊放的旅行箱內。院子裏沒有衛生間,更沒有浴室,晚上解手隻能硬著頭皮男女共用一個痰盂。除了“稀裏嘩啦”的尿聲擾人清夢,揮之不去的濃鬱的尿臭味也是整晚都在通風不暢的室內沉積難散。不管刮風下雨,上大手更是隻能打著手電去幾百米外的公用廁所,洗澡更隻能去一千米之遙兩條街口之外的某座專門為這一片窮酸住宅區的外來底層人士服務的經常需要排隊等候的還在使用木材燃燒和蒸汽鍋爐的小型公用澡堂了。馬梓筠除了晚上在舞女身上出力,從不出錢,他也確實無錢可出。即便是如此,相比起鄰**那名既不出錢,時常還要在別的女人**出力,經常還要向同榻而眠的女子倒拿錢的無賴男人,他覺得自己還算是恪守了“不吃軟飯”的身為男子漢的底線了的。在他的觀念中,吃女人用花自己的錢給他燒的飯菜不算是可恥,直接取用女人的錢財那才叫無良。他就沒有想到過寧城的物價有多麽的昂貴,這些吃住用度所耗不也是自己女人含辱賣笑辛苦換得的?這種顯而易見的認知的錯誤倒不是他為了掩飾內心的不安在故意裝瘋賣傻,而更多地確實是由於他缺乏基本的社會生活常識而導致產生的。依靠著舞女對他辛勞的眷寵,他不僅在這裏混睡混住,還混吃混喝。他們開灶吃什麽,他也上桌吃什麽。不管同桌的其他人對他是如何翻白眼,隻要舞女對他施以笑臉,他就能一聲不響地堅持著從坐到桌邊的第一秒吃到放下筷子的最後一秒。他白天在市中心時髦的寫字樓裏打工,晚上便成為了這片貧民窟裏最怪異的一個居民。舞女癡迷地享受著這個小弟弟澎湃的情愛,也容忍著這個小弟弟不掏份子便在這裏白吃白住。有時候同住的老鄉埋怨得緊了,舞女便在每月交納生活費時沉默地多交上幾張,算是馬梓筠在這裏吃住分攤的費用,那些老鄉便也不好再多說什麽了。
但是這種缺乏物資基礎的本質上脆弱無比的情愛關係注定是難以長久地維係的。舞女終究是一種古老的始終是需要男人照顧的也隻能在男人堆裏廝混的職業,她們冀望客人對她們的照顧的急切總是遠遠超過她們所能給予客人的照顧的。表麵色眯眯,錢袋子裏鼓脹脹的客人才是她們最渴求也最需要的衣食父母,出手大方的熟客更加是不能輕易開罪的。尤其是難得的遇到了既慷慨又對得上眼的回頭客,那就得想盡辦法釣著他們的胃口。有時候被他們糾纏不休又無法脫身,則難免不得不將他們帶回自己的住處繼續周旋。其實雖然男人的心思路人皆知,但是隻要舞女應對得當,也並不見得就非得發生些什麽。但是作為本身就不該屬於這個世界的冒失闖入者,毫不諳事理的馬梓筠可遠沒有和他同房的另一張**的就該與這個世界相伴相滅的男子乖巧。不錯,他的心中隱隱約約地知道舞女的職業特殊,也清楚她在歡場中的身不由己。可是隻認為就該獨占她的愛的任性的他從不會委曲求全,既不懂得作適當的回避,有時候下班撞見舞女和客人並排坐在床邊有說有笑,甚至還會當場吃醋動怒。搞得舞女尷尬,客人冒火。三番兩次下來,他們之間原本就基礎不穩的脆弱關係終於難以避免地產生了裂隙。所有人都在勸舞女犯不著對馬梓筠這麽好,甚至一開始就不應該和他在一起。他們的相遇乃至結合從頭到尾全都是可笑的錯誤。馬梓筠既給不了她名分,也給不了她物質,實際上也就是給不了她一切。他所能給予她的,其他男人都能給,甚至比他給予的還要好;他不能給予她的,其他男人也能給,當然遠遠比他應給而未給的要好的多得多。舞女慢慢地從牛角尖中掙脫了出來了。本性中就帶著決絕自私一麵的舞女一旦想明白了,就意識到自己正在做一件多麽不值得做的傻事。她不遠千山萬水來到寧城,難道不是一門心思賺錢而是倒貼血汗錢養人?他們認識這麽久,除了空虛的抵不得一毛錢的情話,身邊這個除了年輕一無所有的男人何曾給過她半點好處?而馬梓筠還癡心妄想著僅靠動動嘴皮子就能繼續獨占這個身材妖嬈性感的姐姐。裂縫越來越深,越來越長,舞女終於厭倦了,開始想方設法地擺脫他。開始是一點就燃的劇烈的爭吵。眼見馬梓筠韌性十足,再生氣也沒有摔門走人的意思,便又開始進行不理不睬的冷戰。躺在馬梓筠身邊時也是把他當成空氣,堅決高舉“免戰牌”。不讓他觸碰自己的哪怕一根小手指頭。直到最後眼見這些套路全部失效,索性開始玩失蹤,每晚舞廳散場後便挽著其他男人去開房過夜。馬梓筠尾隨過她、下跪哀求過她、好話說盡,幾近於無賴的死纏爛磨了。無奈舞女此時已經完全想通想透。馬梓筠的嘴臉越卑恭,她愈發厭煩他,千方百計地躲避著這個毫無本事隻會麻煩自己的窮酸男。直到最後住到客人的家中不再露。,馬梓筠在她的租處和舞廳苦等了一個星期她都沒再出現,眼見著她的老鄉們也是挽胳膊擼袖子準備武力驅逐自己了,馬梓筠才被迫無奈地撤離了這個傷心地。
馬梓筠一生中第一段正式的戀情便這樣狼狽倉促地結尾了,正如按照正常主流的眼光它當初的啟動也是同樣的荒唐突兀一樣。縱觀全程,看起來馬梓筠物質上是毫發無損,很多人甚至會認為他還算得是占得便宜者。可是在內心自省時,他明白自己越發的罪孽沉重了,因為他愈發地偏離了優秀男青年組成的時代主流群體。雖然在手觸摸到那本小冊子的第一秒起,他就已經預感得自己終是要被整個主流社會所擯棄的。在大學該談戀愛時不談戀愛,以至於屢次錯過了良緣佳偶。在該找個良家好女孩開啟初戀的大門時卻偏偏彎上了一條荊棘叢生的小路,和一名道德家們所不齒的舞女展開了初戀,還將自己的處子之身奉獻給了一名謙謙君子們評判起來更加冷齒的暗娼!別人的戀情都是感天動地的星辰日月,自己的見不得陽光的卑賤得不值一錢的戀情呢?它們配叫戀情,配和“愛情”這個詞掛上半點關係嗎?按照人類社會通常持有的正統眼光,浪**的娼妓、舞女和那本猥瑣的小冊子對於他人生的破壞意義是完全相同的。它們都是來自社會底層黑暗麵的消極力量,隻會拉人下水,引人墮落。如果說與小冊子的不期而遇並不是馬梓筠樹主動而為之的,帶有相當的偶然性。加之他那時年齡太小,缺乏自製力忍不住偷看還尚且情有可原,甚至他其後被書本內容蠱惑卻又憑借著自己的克製力強行進行抵抗的經曆還能博得許多寬容之人的唏噓與同情。那先是和洗碗妹廝混再跑到那種燈紅酒綠的放浪場所主動地接近舞女則就是自己作為一個遇事應當周密思考的說起來還是受過高等教育的成年男人的完全蠢笨的選擇了,根本不值得被諒解,還應該倍受譴責。也就是他幸好還隻是平民家子弟而並非家財萬貫的紈絝之子,隻有墮落之欲念而無多大的墮落的能力。否則他是一定會在燈紅酒綠的歡樂場中廝混放縱到徹底無法挽回的浪**地步的,**、酗酒、吸毒、賭博,估計敗家子會做的,他一概都不會少做。但其實在他的駕馭範圍內,他能夠做的錯事多半也沒有少做。說到底還是他自己品性不良,不懂自控,一心隻貪圖舞女的美色,毫不理智地受到肉欲的支配而盲目行動。雖然在文學世界中無數的或神或人或魔的男主人公和配角其實也或多或少地免不了受到情欲的支配而幹出各種小到毀滅一個人一小戶、大到毀滅一王朝一民族的傻事,可是有了作者無比高超的文字的渲染,他們本質上與凡人無異的肉欲也因之顯得莊嚴而堂皇,某些時候甚至就是等同於幾近超越於神聖的奇愛。不過作為一名平凡的庸俗的小人物,馬梓筠自然也沒有獲得這種被世俗豁免甚至寬容的權力。尤其在我們這個缺乏最起碼的包容心和仁慈心的浮躁年代裏,人人都似乎擁有了比以往任何一個年代更多的話語權,指責批評一個人也遠比理解寬恕一個人要容易得多。
而自此他更加不信任女人。因為舞女就在昨日對他說過的所有的甜言蜜語猶自在耳邊繚繞,而翻臉無情的惡言冷語今天就接踵而至。他也更加自慚形穢了。因為就連公認是人類社會最底層的舞女最後也是棄他如草芥,到最後簡直就是和厭懼瘟病一般對自己唯恐避之而不及。另一方麵他在精神上也更加遠離了那些所謂正統的、端莊的、賢淑的、智慧的同齡好女孩群體。因為他感覺天意使然,自己這輩子無論從學曆到能力到魅力到經曆都早已注定無法般配與她們。在一起隻能是耽誤憋屈了她們,故此今生是難結良緣了。他一旦下了這個決心,就更加直白地付諸於行動。即便他現在在情場上實在是缺乏最基本的行動力,但是絕不認命的他在心底始終認定這隻不過是暫時受抑的低潮期,而不會、也不可能是永久的低穀。他的猶如未到噴發點的地底暗火般的長久被抑製的情欲一旦得償所願般傾噴而出,必然是絕對有別於那些按照常規步序成長發育的靈魂所能知所可為的。火燙的熔岩翻滾蒸騰、身在浮世卻如遁入空門,並不見得全是那種修為人苦苦追求的入世如出世的至幻至魔境界,更可能是被環境製約逼迫著強行克製自己的欲望、強行忘卻自己不如意的處境、強行等待那滾滾蒸汽瘋狂衝破岩層的重重困阻破殼而出的那一個驚心動魄的鳳凰涅槃般的質變時刻。在此之前,不管他沉默的表相為何,他的皮囊之中的靈魂依舊有感知,有欲求,有執念,有堅持,也會痛苦,會掙紮,會蠕動,會反思。他生命的曠野上會有適量的水汽的噴發,也會形成熱氣泉,也會產生地表的顫動,但是所有的這一切的一切,最終都是為了迎接那空前絕後的火山狂怒的爆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