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上三四點鍾陸續就有特別勤勞的團員咋咋呼呼地爬起來洗漱,都是昨晚提前約好了要跟著領隊地接去看黃山聞名天下的日出雲海奇景的。馬梓筠和司徒小滿吻別後,上半夜心中狂跳,一刻也睡不好,在繃硬的木**翻來覆去。後來昏昏欲睡時又經曆了某兩位喝高了的室友巨響呼嚕的通宵折磨,在淩晨時分總算勉強入睡,睡不了多久估摸著也就要起床吃早飯了。按照團隊今天的計劃,他們十點左右還要從後山徒步走下山,在山腳的大巴車上匯合,再轉到城區用中飯,因此早上就要抓緊時間將北海景區遊覽好。早飯就是每桌一鋼盆毫無嚼勁的黃饅頭外加一鋼盆稀飯,再配上一些醬菜炒菜。司徒小滿今天的神色很有些神清氣爽,雙腮甚至還泛出了一絲淡淡的紅暈,想必是昨晚被馬梓筠打通情關迎進新風的催情緣故。馬梓筠把最後的一些存貨全都拿出來,除了自用,全部貢獻給了同桌的團友們。反正馬上就要下山了,它們也應該完成自己的特定使命了。原本從不受人青睞的袋裝蘿卜幹、辣椒醬、醃菜遠比賓館提供的量少且充滿冷凍風味的小菜可要爽口多了,轉瞬就被大夥兒就著饅頭和稀飯消滅光了。北關監獄所在的北口鎮向來就是浙省的邊遠苦寒之地,此地的人素來嗜辣禦寒,與省城及湖城偏甜偏淡的口味截然相反。集合好全體團員,辦理妥當退房手續後,地接將今天的行程通盤介紹了一番,整隻人馬就向著北海景區的核心區域撒花塢前進。整趟旅程中馬梓筠和司徒小滿幾乎都是走在隊伍的最末尾。經曆了昨晚的親昵之後司徒小滿確乎是已經將自己當做馬梓筠的女人了,她有些撒嬌地拖遝著步伐,總要馬梓筠走幾步就停下來等她。可見就是心智再成熟的女性一旦掉入了戀愛的陷阱就很難能夠保持平實的心境和沉穩的做派,在她熱愛的男人麵前她無論真實年齡為幾何,也不會太顧及兩人的真實年齡差為幾何,也總願意展示自己最為孩子氣的那一麵來討得男人的哄慰。兩人磨磨唧唧的,不知不覺又掉隊變成了全團的小尾巴。
“又釣到了一個傻男人,不愧是狐狸精,可惡啊可惡。”
那幾個和司徒小滿同齡的女團員老遠回頭看到了慢吞吞走在隊尾的兩人,不由得都在心底咬牙切齒地忿恨道。也是,在她們看來即便是他們自己家老謀深算、精於心機的男人不多加謹慎的話都很難逃脫得了司徒小滿的色誘,更別說是這個涉世不深的毛頭小子了。兩人這兩天時時刻刻粘糊在一起,不用說肯定已經是發生了什麽見不得人的故事。看那個女花癡滿臉含春的騷樣,我呸!回去一定要滿世界敲鑼打鼓,好好宣揚宣揚她這樁糗事。她們本就對於司徒小滿看不慣了幾十年了,一名罪大惡極的場員之後,可算是監獄最底層的破落戶了。本該見人三分笑、遇人繞道走的。一無靠山二無家室,單身一個小女人,隻是靠著一張臉蛋有幾分姿色,居然還活得這麽神氣活現的。如今瞧見馬梓筠這樣的年輕男子一出手就是輕易降服。雖然這個男人不是什麽帥哥,也不是什麽後備培養幹部,可是人家畢竟也是還未成婚的青年人啊。聽說名聲雖然也不是太好,脾氣也很有幾分古怪,可好歹還是一名警察。聽說上麵還是有些關係,目前也是借用在機關的,又被司徒小滿輕輕鬆鬆地收為裙下之臣,而自己為什麽就這麽缺愛!回想自己這一生,年輕時還好,畢竟是身處陽盛陰衰的監獄,家庭成分又好,怎麽著多多少少也有惦記自己的男人。現在年老色衰了,自己每天照鏡子瞅見臉上那些無處不在的黃褐斑和老年斑、鬆弛發青的淚囊、粗糙發暗的皮膚、臃腫走形的身材就煩惱發慌。別說走在路上被其他男人矚目了,就連自家的死鬼都嫌棄自己,連正眼看自己時都帶著鄙夷的神色,晚上幾乎更是經年累月難得觸碰自己了。而這個妖怪卻逆生長般的還是這麽膚白貌美,似乎歲月催人老的世間金律絕不適用於她,掌控韶華的精靈就是特別地垂憐眷愛著她。看到她與身邊的馬梓筠交談時雙瞳剪水、宛轉蛾眉的神態;走路時嫋嫋婷婷、儀態萬千的走姿,她們失衡的內心就更加妒火中燒了,匯集在一起簡直可以將這黃山上的所有山林焚盡。
整個團隊站在撒花塢的觀景台上,三麵懸空的是一大片無垠空**的山穀,其中矗立著無數的奇形怪狀的凸立的石峰。它們或離群索居,孤單矗立,就如獨行人生路的馬梓筠;或三五簇集,互為支撐,就如馬梓筠身邊多數結夥而行的俗人。這些山峰伴隨著遊客視野角度和高度的變化,也會相應地呈現出不同的造型。在馬梓筠看來多數以四五字居多的山峰別稱,如夢筆生花、猴子觀海、還有薑太公釣魚等還是比較神似的。也有一些不免有些牽強,需要遊客反複地觀察,充分地想象,才能將眼前的景物與民間的別稱勉強對應起來,讓人感覺純屬臆造的噱頭。馬梓筠和司徒小滿到達的時候山穀中一片明朗,看不到半朵雲霧,眼力好的遊人借助望遠鏡甚至可以將那座著名的夢筆生花峰頂尖的那棵據稱是“塑料”高仿的假鬆樹的鬆針瞅得分明不差。這其實是有些讓馬梓筠略感遺憾的,因為他一直相信所有的自然風光都是晴天看不如雨天看,雨天看不如夜間看,夜間看不如雪天看。也正如男女戀愛,適當的雲遮霧繞帶來的神秘感才更能增添相處的情趣。什麽都明明白白地太過於**,反倒就失去對於彼此的吸引力了。說到底馬梓筠終究還不是一個腳踏實地的純粹過日子的男人,他對於油米柴鹽等維係生存的生活元素考慮得太少,而對於風花雪月等點綴生命的浪漫元素考量得太多,這終將讓他一生的情路較之常人要跋涉的遠為艱難。但是至少目前身處黃山的馬梓筠還是十分快樂的,他總算從痛失楊欣兒的陰影中走了出來,義無反顧地跌入了與眼前這名比自己大二十歲的女人的溫柔鄉之中。他和司徒小滿的戀情在絕大多數世俗人看來既無實際意義更加缺乏理性。就像麵前的北海,雖然被稱呼為海,但是既沒有海水的實體,更沒有海水的富產。它實際上隻是一大片空靈的空氣,因為氣溫差產生氣流和雲霧,製造出了無邊無垠的廣袤雲海的厚重假象。但是除卻了那些零零散散的狹隘的孤峰的峰頂是實在的,所謂的雲海的其他地區都是致命的懸空的。雖然確實很美麗,可是你能安安穩穩地向裏踏上哪怕一小腳嗎?你能隨心所欲地向前走上哪怕是一小步嗎?不能,什麽都不能,除了空氣幻化出的幻象和那些無法攀登的險峰,北海裏實際上什麽都沒有。它再美麗,也不過就是一個巨大的虛空,就如馬梓筠和司徒小滿之間自認為了不得但在世俗人眼中卻是不忍直視的愛情。
十點左右他們開始陸續踩上蜿蜒的下山石階。物質基礎決定一切,他們團隊的規格和標準決定了他們隻負擔得起單趟纜車。“上山容易下山難”,下山看似比上山省力,其實對於膝蓋和腳踝的折磨甚至還要遠超上山。隊伍再次因腳力的強弱被拖拉得漫長零散。落在後麵的人也並不著急,依舊是晃晃悠悠,反正少一個人司機都是不敢把車開走的。馬梓筠和司徒小滿一邊走一邊觀賞著黃山這條下山路上最後的山景,真切地感受到了隨著山路的伸展自己移形換步之後那些山岩峰角造型百變的奇妙之處。兩人相約將來有機會一定要再來黃山好好遊玩,馬梓筠打趣到最重要是要再回到昨晚接吻的小徑上再度回味,招來了司徒小滿的粉拳的虛空一擊。多數團員也都是和他們一樣走走看看,都有些意猶未盡的感覺,印證了黃山確實不負冠絕五嶽的盛名。兩個小時後大部隊在山腳的停車場匯合,又見到了那輛熟悉的大巴和司機那幅熟悉的笑臉。大家各自坐回原座,有些不放心的還順便檢查了一下行李艙中自己的行李是否安在。司機無端被懷疑,自尊受到了戕害,心底開始罵罵咧咧,臉色也逐漸轉陰。他帶著情緒猛地一腳油門啟動後,瞧出端倪的地接小姑娘先是用手蒙住話筒,小聲在他耳邊叮囑了下。意思是不要和這些人計較,安心開好車。然後鬆開手掌,將話筒舉到嘴邊,在話筒裏滿臉賠笑地先感謝了各位團友這兩天對於自己工作的支持。接著說前麵還有家藥酒公司,專門出產利用黃山特產的各種山草藥和毒蛇蛇膽混合提煉出的藥酒,具有排毒養顏強身壯陽祛風濕治療關節疾病等等神奇療效。待會買不買全看心意,即便不買,所有團員都可以免費試用或者接受公司按摩師的免費推拿。馬梓筠和司徒小滿本來都不想下車的,但是司機說都要下車,他們無奈便也隨著人流一起走進公司。先是集中坐在一間投影室內看公司產品的宣傳片,看完後一名身穿黑色西裝白色襯衣妝容土氣的啥啥經理登台開始推銷。她逐一介紹了各類產品的功效和價格,再召喚進來一大群所謂的按摩師開始給有興趣的團員提供揉肩捶背等免費服務。這些按摩師一邊服務一邊順勢再次推銷起各種藥酒藥油藥丸藥劑。團員們被這些帥哥小妹給按壓著呲牙咧嘴,痛並快樂著。有些和服務人員有來有往地侃侃交流,有些愜意地躺著,愛理不理地閉目養神,順便享受免費的空調、茶水、推拿服務和試用產品。馬梓筠、司徒小滿和其他三名不想購買也不想白占人家便宜的團員都退到門外,各自挑了個幹淨地坐著等大部隊出來。約莫半個時辰之後大部隊懶懶散散地湧出公司大門。許多團員都晃著膀子轉著脖子,滿臉舒坦的安逸相。大多數人都一手拎著鼓鼓囊囊的袋子,裏麵裝著瓶子、盒子或者罐子樣的東西。全員上車後情緒不錯的滿臉堆笑的地接馬上催促司機抓緊去酒樓。少數團員起哄到這是離開黃山的散夥酒,剛才大家又掃了這麽多貨,給足了麵子,中飯可要多加幾個菜啊。從商家手中暗地裏分得了不錯的紅包提成的地接表示明白明白,就連從她那裏又分得了一份的司機臉色也重新恢複了開朗。地接又照本宣科般地說了些能夠接待大家是自己的榮幸,歡迎大家下次再來黃山再來找我的例行套話。中餐就在景區邊的一家農家菜館解決,果然菜式要相對豐盛,原料也要鮮美得多了。至少品嚐得出多數葷菜都是現殺的,多數素菜也都是新鮮采摘的。因為下午還要趕路,大家也不便喝酒,都是急著夾菜下飯。期間還有一些看來與店家熟識的穿著樸素,挑著香菇幹、茶葉、蜂蜜、果幹和果仁等山貨的鄉民挨桌叫賣,也多多少少推銷出了一些。
地接熱情地揮手告別下車後領隊又跟著介紹了下午和晚上的行程。他們這個旅行團雖然主要是冠以黃山遊的名頭,實際上五天的行程除去路程和在黃山的旅程,剩下的兩天還要去參觀徽省南部兩座聞名遐邇的古村落宏村和西遞。返程的時候再在浙省聞名的千島湖住一晚,嚐嚐湖鮮,看看湖景。等會先遊覽西遞,他們現在所在的位置到西遞隻隔著30公裏不到,20分鍾就能到了。遊玩一個半小時後再去重點參觀宏村,晚上就住在宏村附近的民宿。大夥早上起得本來就比較早,下山時又比較疲乏,剛才被那些按摩師一頓按揉,困意都泛了上來。短短半個小時不到的車程全車竟然一片小呼嚕聲,終究還是歲月不饒人的中老年團啊。司徒小滿聽得有些發笑,她現在已經敢於在車上偷偷捏住馬梓筠的手了,有時也會俏皮地用腿小貓似地挨著馬梓筠的粗腿蹭蹭。這世上可愛的少女遍地皆是,有實力的男人可以信手拈來,也是多數男人的心頭好;可愛的熟女卻是萬中無一,絕大多數男人見所未見,也不是多數男人所能消受得起的。大巴在村頭的停車場停好,新地接隨即粉墨登車。這是一位看上去老實淳樸的中年漢子,他自稱就是土生土長的本地人,熱烈歡迎遠方而來的朋友們。他的麵容倒是與這座老村的氣質相仿,一樣的曆經滄桑。臉上褶子遍布,胡茬子茂密,手指上老繭厚重,顯示出是久經農活的地道莊稼漢。他說話時的發音有些卷舌,口音既沒有北方的字正腔圓,也沒有南方的柔聲細語,表明此地的方言正處在中華語係中由北至南過渡的中間地帶,也是曆朝移民交替由高緯度向低緯度依次遷移的文化演變結果。漢子介紹景物時習慣手舞足蹈,表情形象誇張,與那些學校中畢業的專業導遊相比自也有其別樹一幟的獨特山野風采。西遞整個村東西綿延700米,南北寬300米,四麵環山,兩條溪流串村而過。大家先跟著漢子來到村頭的三間青石牌坊,都是四柱五樓,氣勢巍峨,結構精巧,據說都是建於明萬曆六年的純正古物。村中街巷均是沿溪而設,青石鋪地,兩邊的明清古建築超過百幢,其中的具有特別文物保護價值的核心建築依造型和用途不同各自被命名為閣、牌(樓)、祠(堂)、庭、園、軒、第等,稱謂與馬梓筠老家慈鎮的那些明清古建築頗為接近。隻是與慈鎮臨近寧城,受到現代文明太多的侵擾不同。西遞安靜地蟄伏與徽省南端的黃山餘脈的環抱深處,不僅遠離了都市的塵囂,也僥幸避過了曆朝的戰火,尤其是躲過了那場讓整個徽省幾乎消亡掉一大半人口和無數名勝古跡的太平天國戰爭的禍害。大夥跟著漢子遊覽了村中的幾處代表性建築之後又散開各自遊玩。很多古屋內還住著普通人家,充滿了古老而本色的生活氣息。馬梓筠和司徒小滿對於這些尋常百姓家庭特別有興趣,一團晾曬蘿卜幹和醃菜的散發著幹菜蔬香味的竹簸箕、幾串吊掛在屋簷下的醃火腿和熏魚熏肉、三兩盆說不出名字的造型古拙別致的盆景、曆經滄桑苔痕蟻洞滿身的門墩坨墩、光線昏暗的正廳桌子上供奉的祖先靈牌、穿著開襠褲牙牙學語的大胖小子、古老天井中藤椅上安坐的滿臉皺褶的神情淡然的老人,都能長久地吸引他倆的關注。老宅特有的潮氣、煙火味、食材氣味、老木材氣息混雜在一起,很是勾起了馬梓筠對於家鄉慈鎮自家所住的四合院的回憶。徽省當代是發展落伍了,可是明清以來直到民國的曆史階段還是取得了很輝煌的文明成果的。很多徽省的才子到外省做官,或是商人外出經商,工匠到異鄉謀生,無不將本地特有的為官從仕之道、房屋建築樣式、商業經營模式、製紙製筆技藝、烹飪烹調廚藝、陶雕石雕磚雕手藝等予以推廣並發揚光大,尤其是對於鄰近的浙省中北部地區影響甚巨。
一部分團員,特別是那幾位官太太女警察,可能覺得老房子太陳舊沒啥看頭,很快就坐回了大巴上嘮起了家長裏短。少數團員則是感覺到有些疲勞,也就上車抓緊補覺了。剩下的團員們分散在街頭巷尾,徜徉在清澈的溪流岸邊。他們在這座樸實寧靜的山野小鎮身上尋窺到了在我國多數地方已經消逝的傳統儒家鄉土禮儀社會的曾經無比輝煌而今寂寥落寞的身影,這裏的雕蝠刻鹿的一磚一瓦能讓他們浮躁的心靈逐漸地平和。幽暗冗長的門廊深處有種看不見的但又無處不在的古老的神聖力量在嚴肅地注視著他們,並用一種今人並不熟悉的悠遠細微的古調調治著他們唯物質化的靈魂,並重新喚醒了他們久被壓製的關涉一切高尚的、優雅的、超俗的至聖唯美情感,使得他們的內心被震撼,感覺到身在此地的殊能可貴。他們中的多數人可能並不諳於作理性玄妙的表達,但是身臨之下這種難言的訪古循舊的心境也地確是油然而生的。經典昆曲舞台布景般的小橋流水、深巷高牆又迎來一對意亂情迷的人兒。馬梓筠在西遞每一處見不到人的街角裏弄都會調皮地將身邊的司徒小滿用力抱起,或是突兀地彎腰在她的臉頰和嘴上親上一口。好幾次兩人剛分開身旁的轉角和門洞就冒出了本團或其他團隊的遊客,兩人表麵上還是裝得若無其事。等其他人一消失,司徒小滿就報複地握緊馬梓筠的手抬起來微微用力地在他手背咬上一口,又或是踮起腳抬起粉拳在馬梓筠肉鼓鼓的腮幫子上頂著來回磨轉。她很喜歡使用小手淩空虛擊或者很有分寸地輕輕觸頂馬梓筠的身體,這是否預示著在她嬌小柔弱的身軀裏其實掩藏著一顆本質上也很富於進攻的拳手那般強硬的心髒呢?其實仔細想想這也是早顯端倪,能夠從容坦然地麵對這麽多的風言風語而多少年始終如一地默默不語,既不抗辯也不反擊,隻是不亂陣腳地堅持自己的本色,這本身就需要多麽強大的內心支撐啊。更何況有時候沉默的無聲的反擊相比起咆哮的憤怒的回擊更加需要行動者的韌勁和毅力。馬梓筠就像在海邊拾貝的懵懂無知的兒童,隻看得了眼前豔陽高照之下的碧海藍天,卻從沒去想過海神波塞冬一旦發怒,祭起漫天的閃電雷霆,卷起那鋪天蓋地的駭人巨浪時那大海可怖的情景了。他也最好是祈福到身邊的女主永遠像今天這麽快樂喜悅,永不要在她的身上應驗那句“愛人曾經多愛,如今就有多恨”的情場箴言。團員們都聚齊之後,領隊和導遊清點了人數,大巴就出發了。那個漢子再沒有出現虛頭巴腦地送上幾句裝腔作勢的客套話,更證明了他就是本地地地道道的鄉民,純粹是在自己的生計之外利用業餘時間兼任一下“土導遊”。講解任務完成了,報酬已經到手了,他也就沒啥好再說的了。村上也沒有多餘的采購項目可以讓他發揮,更無需過多的虛情假意的矯情。都說城市套路深,其實景區的農民遠比普通市民還要精明算計,追求效率,講究實際,崇尚金錢。那些大旅行社裏的職業導遊們慣有的矯情造作的套路給他帶不來任何實際的利益,他自然也用不著去模仿精通。可歎這世上還有很多人總是誤認為農民老實巴交,其實這才是人世間最大的謬誤之一。大多數農民隻是願意在日常生活中裝出這幅被誤認為老實的假象,假使這種偽裝對他無害,甚至有利,他甚至可以永世裝下去。但是隻要一旦給予利益的取舍考驗,他的斤斤計較、鼠目寸光的本相就會暴露無遺。
從西遞到宏村也就是半個小時不到的車程,基本都是在黃山的眾多餘脈逶迤環夾的峽穀底部開行。道路一邊緊貼著茂盛幽深的原始山林,一麵瀕臨著碧綠清澈的潺潺山溪。林木種類繁多,參天蔽日,形態也是多姿多彩,絕大多數樹種都不是身處浙省平原地帶的團員們日常所能看見的。即便他們中的很多半輩子都是在和林木打交道,也有著一定的育林經驗,但是還是叫不出這繁茂的原始林中的大多數樹名。領隊這時候開始征求大夥兒的意見,是先去今晚住宿的民宿辦理好入住手續,再去宏村;還是先一鼓作氣去宏村玩好,再到預定好的民宿入住。那幾名女團員聽說宏村和西遞都是差不多的古樸風貌,隻是多了幾座大池塘,此外就是名聲更大一點,繪圖寫真的學生要多很多,更加熱鬧一點,就吵吵著先到住處算了。她們其實是不想再去觀賞這平淡乏味的鄉下景象了,寧願在住處洗個澡,打打牌等吃晚飯。但是又有很多團員怕先去民宿耽誤的時間太長,待會不能好好地暢遊宏村,還是希望能先去景點。領隊很有些為難,多數人的意見他肯定要尊重,其實這也是他和導遊以及司機共同的意思;但是這幾位女團員一起聯合鼓噪,卻也是他不可忽視的一股民意。他和導遊商量了一下,最後想出了一個折中的辦法。就是和地接緊急聯係。讓她趕緊聯係一部小巴,在約定的路口碰頭。由導遊先陪著幾位婦人去住處,大部隊繼續原來的行程向宏村開進,導遊安排好幾位貴客後再乘小巴跟過來。隻是這羊毛出在羊身上,臨時多支出了這筆交通開銷,晚上和明天的菜式標準自然也就得又下滑一個檔次了。大小巴碰頭後分道揚鑣,大巴東彎西繞地在山路上又開了一陣,遠處的山坳平原上展現出一座規模相對西遞還要龐大,氣氛也要熱鬧得多的近似於集鎮的大型村落。大巴剛停穩,導遊電話召來的女地接就笑盈盈地出現在了車門處。她約莫三十出頭,周身不加裝飾的淳樸氣質顯示出她就是宏村本地人。不過她頗能與時俱進,應付遊客的套路相比前一個漢子要活絡得多了,特別突出的就是一嘴頗能調侃人的俏皮話和帶有山野氣息的葷段子。她的普通話也並不是十分標準,但是語速極快,繪聲繪色,說話時眼角、鼻孔、嘴角等五官都在誇張地收放。她的這些連綿不絕的招待詞多數以本地諺語為主,估計從電視網絡上也學來不少,再加上自身善於總結勤加揣摩的機靈勁兒,就綜合形成了她令人難忘的個人語言風格。馬梓筠印象最深的就是她將整個宏村比喻成一頭黃牛,村口的一方清池就是“牛肚”,村中長達1300餘米的水圳就是“牛腸”,而待會在村中央可以看到的一個池塘則為“牛胃”。按照古人的風水之說,村前是一汪永不幹涸的清泉(即村口清池的泉眼),東西兩條河流環抱,牛預示著豐收富庶,水則能福澤子孫。
宏村看來確實是這一大片山區古村落的中心,不僅遊客眾多,房屋的規模和密度也遠超沿途散見的一些小村。雖然乍一眼瞧去也不過都是與西遞外表雷同的粉牆黛瓦、多階的馬頭牆林立的典型徽省的地方建築風格,其實在無論是在整個村莊的宏觀布局還是街巷的排設等微觀細節上還是大不相同的。宏村就是以兩處池塘作為全村的點睛之處展開,呈現出前述的牛的腹腔內的主要器官結構。由於住戶更多,房屋也更為密集,間距也比較小,它的街巷數量相對普通村落的要多得多,真的是曲折彎轉,猶如迷宮。街道的體量也更為狹小,地麵鋪設的多是被踩踏得極為滑溜的鵝卵石。道路沿著房屋牆基根部的平行部分往往開挖著一條窄窄的水渠,裏麵的汩汩流水淺明、清透且歡快。這些小門小戶的古民居如今基本都被開發成了各類民宿、小飯店、出售米酒茶油等土特產的雜貨店、進行手工加工的工藝品店、販賣古舊貨品的古玩店等。店鋪的老板慣用諸如黑板、舊輪胎、空酒瓶、風車等各種道具製造出小資階層最為青睞的鄉野人文情調進行攬客。他們的表麵熱情洋溢,博聞廣達,坦誠交心,仿佛人人都是砍柴牽馬,麵向大海,春暖花開;其實各個心中盤算的都是實實在在的金錢和利潤,圖謀的不過是以愣充文藝的假象**那些渴望隱居出世的寂寞的心靈的主人們從一名擦肩而過的生人逐漸演進為相見恨晚的慷慨的熟客。進而換取他們大方地消費,呼朋喚友的流水進賬。馬梓筠和司徒小滿還是將注意力集中在那些冷落的沒有被開發的略顯陳舊的原住家身上:一扇粘貼著“春回人間百花豔,節至人間萬象新”對聯的條紋古樸的木門、一個庭院角落中邊沿殘缺長滿青苔結滿蛛網的古缸、一條懸吊在木梁鐵釘上的幹巴老絲瓜瓤、一棵柚子樹上掛著的空空如也的殘破鳥籠、一座光線昏暗的古老堂廳正麵牆壁上懸掛著的黑白先人老照片、一座灶台上張貼著的黃底上麵用紅色朱砂筆描繪有線條奇異的咒語的符文、一扇豬圈木門上粘著的四四方方寫有“豬大如象”黑色毛筆字的粉紅底紙張。這些印烙了歲月留痕的物件才是最能體現這座古村原汁原味風貌的佐證,卻被華彩奪目但是缺乏內涵的贗貨仿品喧賓奪主。馬梓筠和司徒小滿玩著手指遊戲,挨著的雙手忽而交織在一起,忽而似碰非碰,忽而貓捉耗子。
“正經點小家夥。”
司徒小滿時常會故意板起臉訓斥馬梓筠,裝出一副中年女人特有的嚴厲樣子。可是這種虛張聲勢根本嚇不倒厚顏無恥的馬梓筠,司徒小滿在他帶有獨特幽默色彩的言語與動作並行的哄勸下總是難以堅持,很快地就掩嘴而笑。她這輩子嚐過的苦楚實在是太多了,從幼年被生母遺棄,到與鄭的生不如死的婚姻,除了初戀,幾乎很少品味過說什麽印象深刻的喜悅。而馬梓筠現在所做的一切,不過是他之前在前幾任女友身上都曾經做過的,更是其他熱戀中的男子也普遍會做的,甚至是許多成熟男子所壓根不屑於做的。其間既沒有耗費什麽特別的心思,也並沒有什麽出奇的構思,但是司徒小滿已經感到十分的濃情蜜意了。這個可憐的連自己生日都不知道的女子大半生情路坎坷,親情匱缺,跌跌撞撞地行走於人世紅塵。雖則外表看起來如自由飛翔的鳥兒,其實早已是遍體傷痕、身心勞累,隻盼著有根合適的樹幹落腳。有很多的男人覬覦她,她的手機經常能收到一些陌生號碼稀奇古怪的短信,還有半夜到她家敲門亂按門鈴的。她已經習慣了坦然麵對,習慣了禮貌地婉拒,也習慣了被那些長相不如她心生醋意的女人汙蔑為水性楊花的狐狸精。這個中文詞庫中言傳了千年的不雅稱號從她的母親的頭上作為無法擺脫的家族遺產似地承繼到她的頭頂,這可能就是她們母女二代人的宿命。她隻能做好自己分內的事,走好自己腳下的路,至於別有用心的人如何下絆子、使臉色、敲悶棍,她是完全無力阻止,隻能默默承扛的。好在多少年以來,監獄中總還有不少品德端正、作風正派的領導,他們對於司徒小滿的境遇也是看在眼裏,內心多少還是有些同情之意的。有些時候他們也會適當地在公開場合有意引導評價司徒小滿的民意風向,敲打下那些對司徒小滿別有企圖的晚輩。他們的善意和寬厚在司徒小滿的身邊也築起了一道無形的保護網,多少使得那些別有企圖的人有所收斂。可如果這次他們一旦知道司徒小滿和馬梓筠交好了,那麽他們正統的頭腦是絕對無法容忍這種近乎是母子**的畸戀發生在自己的眼皮子底下的,這樣司徒小滿就會更加無所遮蔽地曝露在那些幾乎歇斯底裏的輿論火力的正麵攻擊之下了。
可熱戀中的男女往往眩暈而短視。古來沒有誰會將愛情作為參悟的通途並非毫無道理,僧侶、修道士、隱士無論男女,多數情況都是獨居或者同性群居,才能取得大修為。藏傳佛教中的雙修和印度教中的歡喜禪即使不能算是異端邪說,在整個廣闊無垠的佛教世界中也隻是密宗中極小眾的修煉行為。而且一旦掌控不當,或被無良的宵小之輩利用,涉事者也極有可能犯下《地藏經》中所言“若有眾生,或珈藍內恣行**欲,或殺或害,如是等輩,當墮無間地獄,千萬億劫,求出無期”般的罪孽。**的雙方“先以欲勾之”倒真的是廣而有之,但是最後的結局絕不是“後令入佛智”,而是“後令人智昏”。馬梓筠和司徒小滿漸漸和大部隊漸行漸遠,走進了一條樹影婆娑的小巷。這裏異常寧靜,似乎是通往村子東部那條氣勢介乎於小河與小溪之間的水流的,兩隻正在調情的黃底白條紋的中華狸花貓慵懶地“喵喵”嬌聲叫著在牆根翻滾戲耍。走過一排殘破的竹籬笆前時,馬梓筠突然拉起司徒小滿的手,將她拉進籬笆內青磚縫裏生滿雜草的久被荒棄的院落。這裏有個隱藏在牆影裏的轉角,從巷子裏是根本看不到的。他死死地將司徒小滿頂在背後的磚牆上,呼吸急促地抱緊她,捧起她的臉,他還沒有在白天這麽近距離地端視過司徒小滿的臉,這張逆發育的有悖自然規律的恬靜清秀的臉,隻有仔細看才能在眼角尋探到一點預示著韶華漸老的細細皺紋,暴露出臉的主人真實的年齡秘密。司徒小滿這次沒有閉上眼,她也睜大了秀麗的雙眼,用烏黑的眸子緊緊地仰視著將她擁入懷中的男人,這個比她小廿歲都不止的小男人。她的下腹感受到了馬梓筠下身的急劇的變化,這種特有的被抵觸感召喚起了她封存在心底的遙遠回憶,讓她頭昏目眩,不能自禁。她也同樣氣息短促地勾住了馬梓筠粗壯的脖子,幾乎將整個酥軟的身軀吊掛在馬梓筠的身上。他們瘋狂地接吻,相互旋扭著臉,饑渴的唇舌交纏在一起。他們恨不得將對方的靈魂都吸吮入自己的體腔,二人從此再不分你我,直到海枯石爛。這時不知從哪個方向傳來了一首英文歌曲的旋律,應該是哪家民宿中傳出的,是黑人特有的略帶沙啞的煙熏嗓,似乎正是《與你同行》的主題歌(以下是翻譯後的中文):
當夜晚來臨時,大地一片漆黑
月亮是我們唯一能見到的光
我不害怕,我不害怕
隻要有你與我同行
親愛的,請與我同行
請與我同行
請與我同行
如果我們仰望的天空
將崩塌下來
山嶽將崩塌至海中
我不會哭,我不會哭,一滴淚都不流
隻要有你與我同行
當你有了麻煩,何不與我同行
與我同行
請與我同行,請與我同行,請與我同行
天幕上飄過來一朵無比巨大的淡青色的雲團,將逐漸西下的落日嚴嚴實實地遮蔽在了背後。陽光無法穿越雲層,卻又極力渴求突圍,四處漫射反射的光箭給雲團鑲嵌上了一層深淺不一的橘黃色金邊。慢慢地雲團的正中央首先被這光的熱量所稀化,由微小至博大地擴散出了一個接近於橢圓狀的邊緣不規則的窟窿,像是打開了一扇巨大的“天門”。被阻困已久的萬丈金光急不可耐地從中激射而出,萬道光縫間似乎有無數反彈琵琶的飛天隱隱飛行。頭戴桂冠的光之神祇揮舞著權杖,駕乘著由雪白色長翼天馬並排牽拉的車轅熊熊燃燒的金色輦禦從中闖出降臨,代表著太陽殿與披星戴月的夜魔爭奪著主宰權,渴求能夠繼續照耀統治著這寧和安謐的大地。無奈天地循環,氣數已盡的光陽終歸隻能是回光返照,刺眼灼熱的光芒也隻能逞雄於一時,很快就在夜之女的冰凍罡風圍攻下變得柔和。火蝕後滾燙的雲團遇到夜之寒鋒的淬火,不知何時也消散成漫天的碎雲,再液化為漫地的夜霜。日神眼見大勢已定,隻得心有不甘地退卻,整塊天幕的亮色也都漸漸由輝煌向著黯淡轉換。金色馬車隱退後遺留下的最後的幾縷金黃色的殘陽光輝慢慢地照映在這塵世間一對在情感上如饑似渴的蟻族男女的身上,在夜的黑暗徹底籠罩這個古老的村落前給予了它一天中最後的璀璨的光明。兩個延伸過籬笆的扭曲的影子緊緊地黏合在一起,猶如這古老小村中一頭潛藏了千百年的隻會在晝夜交替時悄然問世的奇形怪狀的野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