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晚冬雷轟轟地悶響著,仿佛火山噴發之前地下翻滾湧動的氣流聲響,攪得人心緒不寧。大“種馬”四處遺情,肆意馳騁,終於是玩火自焚,百密一疏,不小心惹出了事端。也不知道是什麽原因,一向油滑精明的他思謀失策,沒有協調妥當,導致兩匹性子暴烈的紅粉馬狹路相逢,迎頭相撞,在他的房間內就自己的身份和對方的身份向“種馬”討要一個明確的說法。兩個人都是那種自認為年輕貌美的驕傲的“雌孔雀”,各自使用自己的方言中最為陰毒鄙俗的下流語言攻擊對方,問候對方在世的去世的所有長輩親人,時不時還發生肢體的拉扯推搡。“種馬”也是第一次遇到這種情形,也有些慌了手腳。他開始還想著息事寧人,抱著家醜不可外揚的態度好言相勸。後來見到自己每插一句嘴,兩個女人便同時轉向,集中火力共同謾罵起自己的祖宗十八代先人。為了避免自己長眠於地下的各代祖先聽到這些極為不堪的汙言穢語詐屍,他索性抱頭鼠竄,倉皇而逃,留下兩個女人繼續在房間裏厲聲對罵。她們起先尖利刺耳的辱罵聲和歇斯底裏的哭鬧聲蓋過了陣陣冬雷的風頭,後來吵累吵疲了,也沒有任何人來相勸,聲音便逐漸地低沉了下去。直到沉悶的冬雷聲反敗為勝,壓過了她們相互間時斷時續數落寒磣的埋怨聲。最後似乎還是始作俑者“種馬”親自收拾了殘局,馬梓筠聽到一陣雜亂的“噔噔噔”的快步上樓聲,還夾雜著低沉的男聲對話,似乎是他帶了什麽有力的援兵來幫忙。聲音全部進入房間後,沉伏了很久的女聲又變得激烈高昂起來,可這一切聲響都被一聲猛烈的“砰”的關門聲所隔絕。一切都沉寂了下來,馬梓筠隻能利用冬雷沉止的間隙才能隱隱地聽到隔壁房內快速壓低的男女對話聲。又過了半個多小時,門再次被打開,又傳出“種馬”的厲聲嗬斥和一個女子的嚎啕大哭聲,應該是“種馬”最終做出了二選一的抉擇。很快地旁邊又響起了另外兩名青年男子的厲聲嗬斥,戰敗失利被舍棄的女子似乎是因為恐懼,哭聲變得壓抑而絕望,隨著這群人的下樓遠去漸漸地消失在側門之外。這邊門口又響起了戰勝者拖著轉音的撒嬌聲和“種馬”“嘿嘿嘿”的**笑聲,隨著門的再次“砰然”關緊,一切複又歸於平靜,隻留下“隆隆”的冬雷聲獨占舞台。

第二天馬梓筠又碰到了一件煩心事,這還得多虧了網吧老板的提醒。他一晚聽著雷聲轟隆都沒有睡踏實,好不容易睡著了,夢裏又都是那兩個女人的尖銳的對吵聲。一大早他頭昏腦漲地走到停在網吧旁空地上的汽車邊,剛按下了車鑰匙解鎖鍵準備上車,突然被正從網吧中走出來的老板給叫住了。他還以為老板找自己是為了租房或者上網的什麽事宜當麵商量。沒想到突眼老板麵帶同情地搖著頭將他拽到了車尾右後方,慢慢伸出右手指著轎車的右後尾部。馬梓筠揉了揉眼,這才看清了從轎車右後車門把手以下直到尾燈上方彎彎曲曲地被人用利器深深地劃上了一條曲線。

“這就是故意的嘛。還是新車呢,可惜,還好其他地方沒有。”

老板惋惜地咂巴咂巴嘴,兩個手背在身後,慢條斯理地繞著車轉了一圈。他又幫著馬梓筠算了一筆賬,說這種劃痕傷保險公司不一定會接受理賠申請的。如果自己去找個汽修店重新噴漆至少要好幾百,如果是去找4S店可能還不止。而且重新噴的漆光效和成色是肯定不如原廠漆的。沒想到這個老板平時悶聲不響的,進出都騎著一輛破舊的老式自行車,對於汽車倒是具備了不少常識,一看就是從前經常乘坐專享的公車的。最後他建議馬梓筠不妨先去當地派出所報案,然後抽空去縣城找家資曆好的汽修廠修補下,一般情況下再拖遝兩三天肯定就好了。說著他從口袋中摸出手機,查找了一會,找到了一個號碼,讓馬梓筠記下,說是他一位老戰友的手機號。他這位戰友在安樂縣縣城開辦了一家全縣規模最大的汽修廠,連縣政府機關車隊的縣領導乘坐的專車都是去那裏定點保養維修的呢,說是他介紹的價格上還可以優惠。馬梓筠隻得先向科長請了個假,開著車去北口鎮的派出所報案。立案的過程倒是十分順暢,因為算上他的車,這一個月已經有五位北關監獄的警察職工的私家車先後遭受了毒手。對於治安形勢簡單、一年到頭最多也就是需要處置一些打架盜竊案件的小鎮派出所而言,這已經夠得上是社會影響比較惡劣、群眾反響較大的係列大案了,不得不引起他們特別的重視。目前他們也是緊鑼密鼓地進行著相關部署,希望能早日抓捕到犯罪嫌疑人。受理的警察還給馬梓筠翻看了其他幾輛受損車的照片,馬梓筠在心底對比了下,感覺自己車上的劃痕是最長最深的。他征詢了下坐在對麵的眉頭緊鎖的中年警察的意見,他也是這麽認為的。警察抽著煙說,按照他的辦案經驗,雖然這個犯案人犯罪指向並不明確,是麵向不特定多數人的,但是似乎下手的人對於馬梓筠有著特別強烈的恨意。他從升騰的煙霧中凝視著馬梓筠,讓他好好回想一下自己有沒有什麽結怨很深的仇人,這樣也許能給他們的辦案提供有價值的線索。馬梓筠端著茶杯認真地思索了一會,突然那個小平頭的麵孔浮現在了他的腦海中。是的,他馬梓筠來到北關監獄之後人緣確實是很一般,直接間接開罪了不少監內人。但是這些人多數都還是有著基本素質的,不會、不敢也不屑於采用這種下三濫的甚至帶點頑童氣息的卑劣手段來報複自己。至於北口鎮本地人就更加沒有什麽交集了,唯一可能對於自己有些想法的也就是陸芳菲的那個光頭丈夫了。但是這種自詡為成功人士的社會人反倒是不樂於采取這種縮頭縮腦的懦夫行徑的。萬一他要是知道了自己就是陸芳菲的婚前心頭好來找麻煩,那也一定會采取更為公開的更為激烈的手段的。那就隻剩下那個小平頭了,從他瞅著自己的眼神就可以很明顯地感受到對於自己的不加掩飾的敵意。他想替他兄長出頭,自己又有些忌憚馬梓筠警察的身份,明著不敢來,就暗中搞鬼,這是完全有可能的。隻是為什麽之前他還要劃傷其他四位本單位人的車呢?隻能理解為他的內心特別陰暗偏執,自以為是認定的家族仇人的人數眾多。這些人可能隻是因為某個無意的行為或者無心的某句話得罪了他或者他的親人,就被他長久地惦記於腦,懷恨在心,以這種自認為高明的齷齪行為報複出氣。未料到情節嚴重,無意中已經涉嫌觸犯了故意毀壞公私財物罪。馬梓筠猶豫再三,還是將小平頭提供給了警察。他雖然不能直接報出他的名字,但是他描繪的樣貌十分形象生動,任誰都會留下深刻的印象。聽到是這個懷疑對象時眼前的警察眼中一亮,在受理報案的記錄本上重重地寫下了某個名字,然後又在名字上重重地畫了個圈。看來大哥之前所說的小平頭頑劣淘氣,很早開始就是派出所中進進出出的常客所言果然所言不虛。警察隻是稍稍聽到了他的容貌特征就很熟絡地寫出了他的姓名,正說明小平頭也是北口鎮派出所掛了號的被重點監控的社會不穩定分子。

馬梓筠上班後剛走進辦公室,辦公室的幾名同事,尤其是大哥就跳起來詢問了他車子被劃及報案的細節。十分湊巧那另外四名苦主中的一名正好是眼鏡大姐的姐姐,還有一名趕巧了恰是大哥的哥哥。可見北關監獄之小,一不小心都是熟人撞頭,很多時候和很多場合大家的命運也是休戚相關。也正因為此,他們對於馬梓筠的遭遇也表示了特別的同情,連素來講究辦公室紀律的科長也在第一時間走出來加入了其中。他自己也剛買了一輛將近二十萬的好車,犯案者一天不歸案,他自然也是提心吊膽。大夥兒一起仔細地討論分析著作案者的心理動機和作案方式。大哥更是情緒激昂,很替自己的兄長、眼鏡姐的姐姐和馬梓筠心疼,手舞足蹈地大聲辱罵著那名該死的應該被剁手的無聊人。連素來話語很少的眼鏡姐也很替自己姐姐家的新車惋惜,忍不住臉頰通紅地指責起了那名躲在暗處的小人。昨天剛經曆了一場大醉,神情還略微有些發蒙的技術男這時候倒是無比清醒了,更是如大偵探波洛般開始進行推理。他本來就沒有什麽心機,口無遮攔,有啥說啥,邏輯分析到了最後矛頭全部指向了全監職工中幾位有名的對於社會長期揣著苦大仇深情緒的刺頭們,就差直接指名道姓了。雖然這些人也是其他人暗中想到了的重點嫌疑人,但畢竟是沒有真憑實據。他這麽一咋呼,要是被相關人聽見了終歸是不妥。技術男滔滔不絕的推理最後還是被科長及時打住了,隻得悻悻住嘴。科長安撫了一下馬梓筠,又讓大家還是平複情緒,安心工作。專門人做專門事,刑偵破案還是交給地方公安和機關保衛科去做。有些可能影響團結的話心裏想想就好,嘴巴就不要隨便說出來了。他這話明顯是說給技術男和大哥聽的,技術男一吐舌頭,被科長幾句軟硬兼有的話給彈壓住,用極微弱的聲音哼哼了兩聲,就悶聲不響了,又開始低頭打報告。大哥倒是無所謂地滿臉風輕雲淡地給科長發了一根煙,嘴裏還是嘀嘀咕咕地小聲嘮叨了半天。馬梓筠回到座位上忍不住將車被劃及自己已經報案並疑心是小平頭所為的整件事編成了信息發給了司徒小滿,但是卻一直沒有收到預期的司徒小滿的回信。

“可能是太忙了吧。”

馬梓筠胡亂想著,耳邊聽著大哥大姐們輕聲地交談,這一早上也就沒什麽上班的心思了。剛提了沒幾天的新車上那道長長的劃痕猶如劃在他的心中,令他如鯁在喉,心煩意亂。他盡力不影響到正常工作,集中注意力處理好了幾份待審的合同之後,時間也臨近中午了。他正低著頭想著心事,突然聽到大門口傳來了一聲短促尖利的警笛聲。從窗口望去瞅見鎮派出所的那輛半舊不新的桑塔納警車正好關閉了警笛,刹車停在機關大門的側前方。從車上下來了兩名警察,其中一個正是早上受理了馬梓筠報案,接待他的那位中年警官。他們顯然和機關門衛室的保安是十分熟悉的,相互打了個招呼,就夾著公文包急匆匆地向著機關大樓走來。馬梓筠預感到案件可能有什麽進展了,很想站起來去和那位警官打個招呼了解下。可是還沒等他起身,大哥就一下蹦了起來,叼著煙就跑出去了,顯然也是趕在第一時間去打聽案情進展了。馬梓筠很快就聽到了他在機關大樓進口和那兩位派出所警官打招呼的大嗓門聲音,他們交談著,聲音由遠而近,顯然也是老相識。聽得眾人進了保衛科,保衛科裏又很快響起了一陣熱情的寒暄聲、拖凳子搬椅子的聲音。又過了幾分鍾,大哥嘴裏一邊咒罵著一邊走了回來,一進屋他就關上辦公室的門,嚷嚷著“案子破了,破了,果然讓我猜到了是那個小子。”他這一聲喊不僅成功地調起了眼鏡大姐、技術男和馬梓筠的全部注意力,連向來上班安穩得猶如與辦公椅粘合為一起的眼鏡姐甚至都站了起來,連著將裏間的科長也被吸引了過來。接下來他們更加熱烈地使用監獄方言交談著,尤其是大哥更是眉飛色舞地講述了他剛才從派出所警官那裏了解到的全部案情。馬梓筠語言天賦本就極為有限,平時聽身邊的人慢條斯理地說這種監獄話勉強還能聽得懂幾句。趕巧今天大夥的情緒都比較激動,語速都很快,你一言我一語地,相互間插話也比較多,他就幾乎聽不懂了。隻是講到最後大哥用手一指馬梓筠,伸出大拇指,改用普通話說。

“小馬,高,還是你高明啊。不是你今天早上及時果斷地給派出所民警提供了嫌疑對象,讓他們消除了最後的顧慮,下定決心釘牢了那小子,這個案子到現在還是破不了啊。”

“我提供了什麽線索?”

“還瞞你大哥啊。對啊,剛才他們說的啊,早上你報案的時候他們是不是有問過你懷疑過誰,你不是告訴給他們了你心中所想的那個人的名稱嘛。你走後他們就去鵝冠山拘留了那小子,剛才一陣審訊,那家夥經不住,全部供出了。連你的,帶我兄弟的,帶她姐妹的共五輛車全部都是這小子下手劃的。”

原來劃傷自己車的還真的是那個小平頭!馬梓筠睜大了眼睛。大哥接著手舞足蹈地又用普通話對他介紹了他了解來的案件詳情,他有時候語速太快或者太激動了表達得不是很清晰的時候,剛才已經聽他說過一遍的眼鏡姐就會適時地在旁邊溫和地予以糾正或者解釋一番,馬梓筠才整清楚了整個事件的來龍去脈。其實一開始小平頭作為前科劣跡累累的重點管控人員就是在第一時間進入了辦案人員的偵查視線的。隻是那時候還沒有明確的證據,找他詢問時他每次都搬出自己所謂的女朋友作為幌子,說每次車輛被劃時都正好和她在一起廝混,根本就沒有犯案的時間。民警明明知道他是滿嘴扯謊,可是一時也拿他沒轍。今早馬梓筠報案時提到的懷疑對象偏偏又是他,辦案警官心中基本就認定是他了。正在想著如何圍繞他調整下一步的偵查方案,突然又接到了縣城110轉來的線索,說是剛才又有人電話舉報北口鎮有人故意損壞私人轎車,被舉報的對象恰恰又是小平頭。他們這才下定了決心申請了拘留證,趕到鵝冠山拘留了偷偷摸摸打死了農民一條狗正躲在樹林裏給死狗剝皮的小平頭。這一次他們加強了審訊力度,小平頭畢竟做賊心虛,平日裏就沒少犯下小偷小摸之類的違法過錯,可能還涉嫌猥褻侮辱過婦女、盜掘古墓(這是大哥他們猜測的)。為了避重就輕,他最後隻得承認了自己“酒後”糊塗,連續劃傷幾輛私家車的罪行。最可笑的是他居然還為自己辯解到自己作案時都是處於醉酒狀態,不是存心預謀的。五起劃車事件中有三起確實是出於報複仇人泄私憤,分別是他認為得罪了他哥哥的馬梓筠和另外兩名他自認為也曾經冒犯過自己家人的警察職工。至於大哥的哥哥和眼鏡姐的姐姐都是監獄出了名的與人為善的老好人,和他及他的家人都是無冤無仇。他之所以對他們的車下黑手,用他的話說完全是出於發自內心的真摯的“愛國主義”情緒,看不慣他們開的是日係車而已。另外他還供述了自己參與的和知曉的幾起盜竊案件,民警們順藤摸瓜,又破壞了北口鎮及鄰近的兩三個盜竊團夥,抓住了幾名慣偷。公安民警們做完初審後立刻兵分兩路:一路抓緊將一幹嫌犯們送往縣城看守所,一路第一時間趕赴監獄機關通氣。他們都知道小平頭雖然不爭氣,畢竟還是監獄世家子弟,目前又是監獄的臨時工。家人又多是監獄警察職工,更何況本案中的所有受害者也都是監獄的警察職工,無論怎麽說這個案件的處置與北關監獄都有著莫大的關聯,肯定要及時讓監獄知情的。

馬梓筠在吃飯的路上收到了司徒小滿的回複“沒事,人在做,天在看,他會受到應有的懲罰的。”他趕緊回撥了司徒小滿的手機,想約她晚上再見麵,可是司徒小滿並沒有接。她隻是隔了好半天,在馬梓筠吃好飯步出食堂的時候回了個信息,說現在有公事要處理,下班後再聯係。馬梓筠在辦公室裏心不在焉地小憩了一會,下午剛上班旁邊保衛科的幹事就過來讓他過去,說是小平頭的哥哥嫂嫂來替他和幾位車子被劃傷的受害人賠禮道歉並商量賠償的事宜。馬梓筠辦公室中大哥的哥哥嫂嫂、眼鏡大姐的姐姐姐夫,還有另外兩位苦主,加上小平頭的親人們,滿滿登登地擠滿了一屋子。監獄高層也很重視,派了名分管群眾工作的副政委下來主持了解此事。他儀表堂堂,身形精瘦,中等身高,神態威嚴,很有氣勢,被眾星捧月般環繞著居中而坐。他環顧了四周,見人到齊了,輕輕咳嗽了兩聲,嘈雜的辦公室裏立刻安靜了下來。他示意保衛科長將辦公室大門關緊,慢條斯理地開腔了。他的臉色既嚴肅又帶著絲親和,聲調沉穩響亮,講的一口標準的監獄方言。表述流暢明晰,用詞規範嚴謹,口才極好,不愧是政工線上長期領銜指揮的領導,久經各類會議臨場發言的考驗。他先是對於發生了這樣的事件表示了遺憾,對於受害者們的損失表示了深切的同情,也順便帶來了監獄黨委的關心和慰問。然後話鋒一轉,嚴厲地批評了小平頭兄長日常管控不嚴,導致了自己兄弟不幸走上了違法犯罪的道路。說到這裏他停頓了一下,一邊的保衛科長趕忙給他遞過來一杯濃茶。小平頭的哥哥,一個身材挺拔魁梧的大漢一麵趕緊點著頭表示讚同迎合,一麵連忙掏出一包香煙。首先抖出一根禮貌地遞到副政委指間,再恭敬地給他點上,又陪著笑臉依次給周邊的苦主們散煙。輪到馬梓筠時他臉上的肌肉明顯抖了一抖,表情顯然是有些僵硬。馬梓筠趕忙擺擺手表示自己不會,他假笑的客氣的眼神中極為快速地閃過了一絲凶光。卻又似乎怕被馬梓筠瞅破了心事,連忙將頭移轉開。副政委依舊是四平八穩,慢條斯理地吸了口煙,神色依舊是嚴肅中呆著親切,再次環視了一下四周。接著慢慢開腔講到大家都是北關監獄人,相互都是父一輩子一輩多少年的交情。加上這本來也就是人民內部矛盾嘛,又不是和勞改犯之間那種不可調和的階級矛盾,隻要坐下來好好協商,有什麽問題是不能解決的呢?周邊坐著的幾位中年警察職工都是長期習慣了聽話聽音,哪有領悟不到領導話中深義的呢?紛紛表示孰能無過,青年人嘛就是容易一時糊塗,能夠意識到自己的錯誤,下不為例也就好了,最重要的還是要給人以改過自新的機會的嘛。小平頭的哥嫂就坡下驢,當場表示所有劃傷車輛的修複費用全部由他們承擔。話音還未落地做嫂子的當即從隨身攜帶的皮包裏抽出了一大捆還未拆開封條的百元大鈔,放到副政委手邊的辦公桌上。副政委瞥了一眼現鈔,欣慰地點了點頭,又朝著保衛科長使了個眼色。科長拉開抽屜,取出一份已經打好了的文件紙,推到那疊錢的邊上。副政委拾起這張紙,眯著眼睛仔細看了看,點點頭表示認可。又遞給身邊的苦主們,要大家傳遞著輪流看看。傳到馬梓筠這裏他接過來一看,原來是張請求公安機關從輕處理的諒解具結書。意思就是這些被劃傷車子的受害者們出於治病救人,給人以新生機會的善意;同時也是基於施害人家屬能夠積極賠償,且施害人能積極悔過,檢舉揭發用功的補救悔罪情節;加上小平頭一向工作表現還算良好(看到這點時馬梓筠真有點哭笑不得了),聯名請求公安機關能酌情處理,保證下不為例等等。馬梓筠正看著,那邊大哥的哥哥嫂嫂一家已經接過了小平頭哥嫂塞過來的賠償款,嘴巴上客套著在清點數目了。其他的苦主們也是分別接過各自的錢款在清點,嘴巴上當著平頭哥嫂的麵也都是在客氣地表示著不打緊不打緊,都是自己人,就是晚點給也沒關係的。副政委見事情處理得圓滿妥當,深感欣慰。說自己馬上還要參加個重要會議,笑嘻嘻地先走了。出門前再次交代今天會議的內容大家都要保密,對外就不要聲張了。小平頭哥嫂千恩萬謝地陪他出門。保衛科長接茬囑咐大夥清點好數目,再在文件最後簽好名。又強調到回去後就不要到處散播議論了,以免對監獄形象造成不良的影響。馬梓筠接到錢後數了數,相比起網吧老板的評估是隻多不少,看來小平頭兄嫂為了息事寧人也是豁出老本了。他正發愣著有些出神,科長將諒解書傳給了他,他隻得提起筆簽了個字。隻是在簽名的時候他隱約聽到了站在旁邊的小平頭的嫂子鼻子裏輕輕地哼唧了一聲。

回到自己的辦公室卻見到也是滿屋子的人正聊得熱火朝天。北關監獄的生活本來就如一潭死水般缺乏生趣,這事件絕對如一顆大石塊扔進了水池,激濺起的水花、激**起的漣漪和驚動起的飛蟲遊魚聲匯聚起來的巨大動靜哪裏是領導一句簡單的不要傳播議論就能夠壓服得下來的?大哥的哥哥嫂嫂和大姐的姐姐姐夫剛才在副政委麵前還表現得異常的客氣而恭順,收錢簽字都無比地配合,對於平頭哥嫂也是客氣有加。如今得了便宜,領導又不在了,辦公室又關著門,便又開始大放厥詞,**心聲了。說這點錢哪裏夠噴漆重新烤漆的全部開支啊,那個小癟三本性多麽壞啊,這次被饒過了早晚還得吃牢飯啊等等。大哥也是義憤填膺地表示江山易改本性難移,三歲看到老,狗改不了吃屎。他在那個小子六七歲時曾經親眼目睹他接連踩死鄰居家的三隻小雞仔,從那個時候起他就預知那個小子天生性惡,長大後肯定不會是什麽好貨。這次讓他逃過了受罰將來遲早還得吃槍子,他那位九泉之下的老革命老爸也真是躺在棺材裏也不安寧了。很快的神情矜持的大姐的姐夫不屑地接嘴道龍生龍鳳生鳳,解放戰士就是解放戰士,算啥老革命?被包圍了山窮水盡走投無路不得已投降過來參加革命的也配跟他自己父親和大哥父親那樣十五六歲參加革命根正苗紅出生入死的老八路相比?他們抽了幾根煙,議論了一陣子,留下了一屋子的二手煙味就走了。大哥說幫著自己哥哥去張羅修車子的事,也請假跟著走了。他這一走,帶動著向來不動如山的眼鏡姐也坐不牢,也請假跟著自己的姐姐姐夫去修車去了。可見事不關己,關心則亂啊。科長見自己基本成了光杆司令,索性讓馬梓筠下午也不要上班了,先去把轎車修理的事辦妥了再安心幹活。馬梓筠聯係了網吧老板推薦的那家縣城汽修廠的老板,打出了他老戰友的名頭,對方電話中的語氣瞬間客氣了許多。馬梓筠詳細詢問了下修車花費和需要耗費的時間後,感覺還算合理,就抓緊一把油門將新車開到了位於縣城邊沿的汽修廠。他的盤算是最好越快拿車越好,這樣晚上又可以帶著司徒小滿出去滿世界兜風親熱了。謝頂嚴重的老板戴著老花鏡仔細驗看了下劃痕,表示再緊趕慢趕也要到晚上九點左右漆才能幹徹底。問他等不等得住,還是索性明天再過來取車是最好的。馬梓筠想了想,抬頭望了望晴朗的天空,預計著晚上不會有雨水,還是決定晚上拿車。他把這個決定第一時間發信息傳給了司徒小滿,司徒小滿讓他在縣城安心等待,晚上回來後再聯係。

馬梓筠看了看手機,距離取車時間還早得很。他實在沒有地方可去,突然感覺到兩個大腳趾的指甲蓋頂得皮鞋尖部有些生疼。正好看到前方的街邊有個足浴店,便想著去洗個腳,順便請師傅修剪下腳趾甲,免得指甲尖嵌進肉中引起炎症。足浴店很是一般,表現在處處都很一般:規模大小一般、裝修得很是一般、迎賓的態度一般、服務生的動作麻利度一般、端上來的茶水香味一般、水果盆中的水果味道很一般、技師的模樣一般、手勢和技巧也很一般。唯一不一般的就是服務的價格,和寧城的普通足浴店相比也便宜不了多少,充分彰顯了安樂縣作為一座新興的旅遊城市的服務業宰客之道。好在馬梓筠就是純粹地找個消磨時間的地方。能夠舒舒服服地躺著,有免費電視和空調,這洗腳反倒就當是附送的了。女技師年齡有些大了,頭發亂糟糟的,眼圈發青,似乎沒睡好。嘴巴抹得血紅,鼓著個腮幫子,眼神飄忽不定。看起來不知道在尋思著什麽心事,更像是在和誰生悶氣。和她略帶著點強悍男人氣的相貌相反,她手上的勁道倒是鬆軟得很,有氣無力地似乎餓了好幾天。馬梓筠幾次想讓她用大點氣力,可是瞥見她心神不定的表情就欲言又止,將話吞回進肚子了。倒是修建腳趾甲的小夥子精氣神十足,帶著個頭燈動作很是麻利。他不僅仔細地將馬梓筠大腳趾的最容易長進肉裏麵的尖角部分修理得平滑圓鈍,還認真地用刀片將馬梓筠腳底的陳年厚皮給刮削掉。馬梓筠和他在交談的時候女技師站在門口低著頭用手機打著電話,她使用的語言和衛丹紅與她弟妹對話時使用的語言很近似,表明她也是來自於我國西南方向區域的。女人的情緒很憤怒,似乎也占著理,連珠炮式地仿佛在逼問著電話那頭的通話人。可沒一會兒她又低三下四地開始哀求著對方,顯見得她剛才純屬色厲內荏。最後占據主動的對方顯然是提前掛斷了電話,她喂喂了半天都沒有回音。顫抖著手又反複地回撥過去,都沒人接,她居然一下子蹲在門口大聲嚎啕了起來。經理聽到了過來,連拉帶勸,又通過對講機呼喚來兩個保安將女技師帶走,又連聲向著聞聲而出的其他客人和馬梓筠表示歉意。馬梓筠表示沒有什麽關係,揮揮手讓他們都走了。倒不覺得女技師剛才的舉動有多冒犯自己,家家有本難念的經嘛,自己本來的目的也隻是能在這裏消磨到九點。他正躺在鬆軟的沙發上,從果盆中勉強挑了個表皮沒有發蔫的聖女果塞進嘴裏,眼睛無意間從半開的門縫中瞥到服務生正帶著一名低著頭打電話的青年男子從走廊裏向著裏端走去。他隻是很模糊地看見了那個男人的半邊側臉的輪廓,但是他的身形和走路的姿態總是讓他覺得眼熟,應該是在哪裏見到過的。他的好奇心被點燃了,一下彈坐起來,穿上拖鞋,輕輕打開門將頭探出去,看到服務生領著那個客人走進了隔著三間的足浴間。正好衛生間也是在最裏間的方向的,為了不惹人懷疑,他索性大模大樣地朝著衛生間走去。經過那間房間時迅速地朝裏望上了一眼,看到那個男客人正脫去外套往衣架上掛去。他還在聚精會神地埋首打著電話,半低垂的頭正好麵朝著門口。這下馬梓筠瞧得明明朗朗了,不會錯的,這個人正是他去探望蔣芸伊時在病房中邂逅的那個男子,也就是蔣芸伊後來嫁給的男人!門開著一條縫,男人的聲音不輕不重,說得又是普通話,馬梓筠聚精會神,正好可以勉強聽清楚:“是的……本來就是公主脾氣……她母親很難弄的……產後抑鬱症……真吃不消了……親愛的你到了嗎?……對的……402……等你。”為了不引起站在門口的服務生的懷疑,馬梓筠故意裝著很自然地慢慢地走進衛生間。他盯著自己有些上火發黃的尿柱,百味雜陳。果然是,幸福的家庭都是相似的,不幸的家庭各有各的不幸。他原本以為曾經與自己發生過情感糾葛的所有女子之中蔣芸伊應該是過得最幸福的,沒想到如今的婚姻也是危機重重,險象環生。這麽想想,當時自己未能如願與蔣芸伊牽手成為一對伉儷,也不見得就是一樁壞事。是的,蔣芸伊在很多方麵確實很優秀,可是理智來看,她卻也存在著致命的缺陷。最突出的還是她作為獨生女的驕傲任性,由於有較好的文化修養作為底蘊,更有著姣好的麵容氣度作為掩飾,相對於許多毫無素質的隻會恃寵而驕的膚淺女人她的驕傲任性表現得還是很有分寸的。可即便外觀再美好,本質上還是驕傲任性,終歸是容易讓人不悅的也容易傷人的武器。還有她的父母對於她的掌控得過嚴,更是致命。這種上一輩的隨時警惕的防衛意識在她尚處於蔥蔥青澀年華時是能夠發揮重要的屏障保護作用的。可是在她已經長大成人,心智已逐漸成熟,尤其是已經出嫁成家之後可能適得其反是會起到一些巨大的負麵影響的。可見婚姻委實就是一樁賭博,你不僅猜不到過程和結尾,甚至時常連開頭都會猜錯。馬梓筠暢想著,心有餘悸地將尿液抖幹淨,將家夥事塞回褲內,清洗幹淨雙手。在返回的路上他正巧迎麵撞見一位行色匆匆的年輕女人。她姿色普通,衣著也很普通。五官的精致程度遠遠不如蔣芸伊,服飾的品位更加比不上蔣芸伊。隻是麵容上流淌著一股嫻莊溫和之氣。整個人低眉順眼,安安靜靜的,瞅著就讓人感覺是個通情達理、慣會溫暖人心的好性格女子。兩人相遇時她先是有些怯羞地抬眼望了一下馬梓筠,然後有意放緩了腳步,近乎停止了下來。再將身子向著牆麵盡力靠攏一些,以拉開與馬梓筠的身體距離。等到馬梓筠完全經過自己身邊了,才重新啟步。她抬頭看清了402的門號,走到門口,朝裏望了一眼,又扭頭望了望四周,輕輕推門進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