杭城擁有的這座美麗的湖泊,自然並不見得是我國乃至浙省所有湖泊中自然風光最為婀娜的。但是曆代文人雅士蜂擁至此,以自己的親身事跡、圍繞他們言行的典故、他們才情縱橫的文學詠頌、甚至以自己的屍骨疊加給了這座湖以多數同類身上不曾有的璀璨人文光彩。這就讓它產生了由淺至深的雙重魅力,既能夠給予普通遊山玩水的遊客們以耳目的感官娛樂,又能夠給予愛好追思懷古的遊客們以充足的情懷慰籍。多數攜家帶口或是濃情蜜意的逛湖人都會流連往返於組成西湖四季主景的水、雪、柳、蓮、舟、島、堤、山、月之中,據傳是白娘子和許仙一見鍾情之地的斷橋便是他們對於西湖的所有人文印象中最為深刻的一章。還有少數趣味風雅的高潔之士會醉心徜徉於葬有蘇小小一縷香魂的西冷橋頭,或在西冷印社幽深的草木門庭中尋找李叔同吳昌碩等人的舊日足跡。隻有極少數心懷雄圖目光如炬的逛湖人才能從繁花似錦的湖景表相下品讀出“山外青山樓外樓,西湖歌舞幾時休。暖風熏得遊人醉,直把杭州作汴州”的深重時代危機。
至於馬梓筠?他不過是這個經濟高度騰飛的輝煌年代中一名默默無聞也碌碌無為的極為微小的知識分子。說他是知識分子,可能還往他臉上貼金了。依照他所身處的二十世紀與二十一世紀交接時期大多數自高自傲的知識分子們自己對於“知識分子”的定義,估計至少也得是擁有碩士以上學曆者勉強才能夠得上這個資格。從小到大,他也沒有少遊曆過西湖,最早是被自己父母帶著來探望在杭州工作的叔叔。來杭城走親訪友,主人家不帶著客人到西湖邊走上一走似乎禮數上就顯得過不去。成人後因為各種原因又陸陸續續地來過幾次,就是和夏妮旎戀愛期間兩個人也攜手共遊過好幾趟。可是沒有哪一次是心緒這麽複雜的。兩個人各自沉默地坐在白堤上的長椅上凝望著春日下波光粼粼的湖麵,心情也相似地**起圈圈波紋。正是一個和熙的早春午後。他們是昨晚到達杭城的,今天一大早到省婦兒醫院排上了預約的專家號,完成了多項指標檢查。兩人為了檢查早飯本身都沒有吃,可檢查完了還是沒有胃口。就隨便在湖濱吃了兩碗省城聞名的“片兒川”,現在正忐忑不安地等待著檢查結果。按照馬梓筠的本意,對於生兒育女是並不抱有執念的。一切順其自然便是最好,萬一實在是與子嗣無緣也不是什麽了不得的大事。可是夏妮旎在這個問題上卻體現出了罕見的堅守原則的倔強。她執著地認定沒有孩子的家庭就是不完整的家庭,生不出孩子的女人更不配做人妻子。對於自己始終平靜的肚子婚後半年內她的心態還能做到平和自然,婚後一年就有些心神不寧,兩年後更是陣腳大亂了。她本身確實也是一位難得的既開化又賢良、新潮中帶著本分、傳統卻又不會死板的複合型新女性,注定就應該、也隻會成為能憐老恤幼,知冷知熱的集三位於一體的模範好妻子、好媳婦和好母親。可現在她最渴望扮演的一個重要人生角色卻始終付之闕如,在她看來確實不得不說也是人生的一大憾事。
她的這種沮喪哀怨的情緒對於馬梓筠難以避免地產生了連帶的影響,也使得馬梓筠第一次體味到了自己看似美滿的婚姻風味中不常顯現的另一麵。他的自以為大度體諒的體恤寬恕姿態在夏妮旎毫不領情的堅持己見麵前顯得是那麽無價值,也讓他第一次見識到了自己妻子性格中無比堅硬的那一部分。當然這種抵觸並沒有降低他對於妻子的愛意,也沒有影響到他對於妻子的評價。隻是讓他更多地思量著如何才能幫助妻子有效地解開心結,走出這種已婚女子必得育子教子的神聖古老、但是在馬梓筠看來卻有些不近人情的自閉之圈。他溫柔地摟住身旁身軀僵硬的妻子,握住她的帶著涼意的緊張到繃緊的手,安撫式地輕輕摩挲著。他明白在結果出來之前,一切言語都是無益。該說的在之前無數次的交流中早已說盡,最終的主動權還是回到了老天爺的手中。老天爺擲出什麽樣的骰子,在他隻是漫不經心的翻手一瞬,可是卻決定了馬夏兩兩家未來的人生走向。就如同蘇軾白居易等人曾經對於西湖做過的一樣。做這些事兒的時候他們壓根也沒有可能替千百年後的西湖旅遊大計設想過,可是他們做了也就是做了。夏妮旎有些神不守舍地回望著丈夫,嘴角強擠出一絲微笑。她的人生中第一次表現得這麽患得患失,即便是十年前的那個炎熱的高考之夏,在解析最不擅長的數學幾何大應用題時她也沒有這麽緊張不安過。她想來想去也想不明白等會的結果出來了萬一是自己的原因自己該如何麵對馬梓筠,她想來想去同樣也想不明白等會的結果出來了萬一是馬梓筠的原因自己該如何麵對馬梓筠。
決定性的時刻到了,和來婦兒醫院做檢查的絕大多數夫妻一樣,他們手牽著手,在心底默默祈禱著推門走進了專家的辦公室,再關緊門。十多分鍾後,在門外長廊坐著等候的人們忽然聽到從門內傳出一聲熱烈而短促的男人吼叫聲。沒多久門開了,剛才進去的小夫妻中身形微胖的丈夫興高采烈地將同樣喜笑顏開的身形苗條的妻子懸空仰抱在懷中走了出來。感同身受,此時此地的人們多能理解,而並沒有人會覺得他們失禮。他們的欣喜讓很多還在忐忑不安地等待結果的男女們無比羨慕,各個也在心底祈求神靈的庇佑。走出大門,馬梓筠不顧吃力地抱著妻子在草坪旁開心地旋轉,這一次倒是引起了不少人的側目。馬梓筠直到實在是力有不逮,才開心地喘著氣將夏妮旎小心翼翼地停放站穩,又立刻不管不顧地摟住妻子熱吻。向來注意在公共場合形象的夏妮旎也忘情地回吻著丈夫。她緊閉的眼角閃著晶瑩的淚花,手中緊緊攥著那張如同她的性命一般的檢查結果,就好似通過生死邊緣的掙紮總算是重新努力掌握住了屬於自己的足可珍貴的幸福。
“我說過,沒事的,沒事的,沒事的。”
馬梓筠喃喃在妻子耳邊說到。檢查的結果一切正常,看來一直未能瓜熟蒂落隻是運氣不好。這樣隻要好好保養,再提高夫妻生活的品質,夏妮旎的渴望的實現也隻是遲早的事了。兩個人心病消除,心情大好,就覺得春日和的杭城是格外地明媚秀美了。夏妮旎急著將好消息報送給了正在寧城翹首以盼的雙方父母,兩邊老人們懸著的心才踏實落地。
“從今天開始你的飲食都要嚴格聽從我的安排,早睡早起,多加鍛煉,知道了嗎老公?”
夏妮旎和馬梓筠對坐在可以俯瞰大半個外西湖湖景的西餐廳裏舒適的沙發座椅上享用可口的牛排時,她語氣鄭重地說,臉上帶著不容置疑更不容反駁的神色。仿佛在說以前對於你我太縱容也太包容了,為了我們的孩子,從今天起必須要有所改變了。馬梓筠瞅著妻子認真的神情,暗自咂舌。心想老師終歸還是老師,骨子裏還是喜歡給人做規矩。不過他自然也理解妻子的良苦用心。她這麽講究細節,還不是想早點給老馬家添丁進口。想到這他的心底泛起了一陣暖意,不由得由衷地連連點頭,表示一切都聽你的。晚飯後的二人才有閑情雅致去好好地遊覽下西湖的夜景。他們有意避開了人流最為喧雜的湖濱,沿著北山路左折過斷橋,再順著白天來過的白堤走到平湖秋月,再右轉經過孤山,走過西冷橋。這條路線也是馬梓筠和夏妮旎所共同鍾情的。今天的夏妮旎還特意要馬梓筠多呼吸呼吸從開闊的外西湖湖麵上吹拂來的帶著半分暖意半分涼意的湖風,說是可以取水月之精華,對於孕育新生命可是有益處的。
“意頭不好,什麽水月之精華,別成水月鏡花了,應該是天水之精華對吧老婆?”
馬梓筠對於文字的敏感度要遠超普通人,他調皮地玩笑到。沒想到夏妮旎卻全身打了一個寒顫,她趕緊捂住自己的嘴。沉默了一會兒,然後虔誠地雙手合十對著湖麵微微擺動,嘴裏念念有詞
“一時口誤,無心之語,有怪莫怪,有怪莫怪。”
在她的極為誠摯的認真勁兒的對比之下,剛剛還有些嬉皮笑臉的馬梓筠不免顯得有些不合時宜的輕浮了。馬梓筠近距離凝視著自己妻子在朦朧月光下顯得神聖脫俗猶如雕像剪影般的側臉,突然萌生出一種莫名的陌生感。他倒並沒有畏懼反感自己妻子,隻是覺得身邊這個共同生活了兩年多的女人身上還蘊藏著許多自己還並不了解的個性。這些個性其實就是夏妮旎的整個人性的組成部分,自夏妮旎呱呱墜地的那一秒起一直都是與夏妮旎如影隨形未曾分離的,隻是有很多都被夏妮旎通過後天良好的教養所予以了克製甚至壓服。但是它們雖然長時間銷聲匿跡,可卻並沒有被斬草除根。一旦遇到重大的外因的誘發,一旦關涉到夏妮旎事關驕傲和自尊的底線了,可能也會突破循規蹈矩的表相洶湧而出。就像在這次的檢查事項上,向來遇事沉穩有商有量的夏妮旎表現出的決絕和堅定真的超出了太多太多不怎麽講究原則性的熱血男兒,你甚至可以用執傲蠻橫來形容她。這件事還開了一個不太良好的起頭就是一向最為馬梓筠所讚賞的作為女教師的妻子卻能免俗的將教學氣息有意無意帶進日常生活的優秀特質正在以馬梓筠肉眼看得到的速度流散。她天性中蟄伏的強勢與霸道、精明與計較的一麵在對於可能終生不孕的巨大擔憂的刺激下逐漸抬頭,也直接左右了她對於自己丈夫的日常相處模式。用夏妮旎心中所想的說就是“從今天起,要給馬梓筠做規矩了,不能太慣著由著他。”
“做規矩”的重要一步就是粗枝大葉的馬梓筠必須在她夏妮旎的**馴化之下變得懂規矩,講原則。這個規矩就是一切都是為了能盡快地順利製造出健康的小寶寶。這個原則就是馬梓筠既然無法做到事事自律,那就隻能通過外界有力的他律養成自律。從今天開始她夏妮旎的話便是規矩,凡事遵從她夏妮旎的意誌便是原則。一開始躺在酒店的大**聽著夏妮旎侃侃說出這些之前他從不曾聽過的道道兒時,馬梓筠還有些漫不經心。他總覺得生孩子順其自然就好了,就像他搞大楊欣兒的肚子一樣。隨時隨地地起興,充滿**地挑逗,毫無顧慮地拚殺,酣暢淋漓地噴射,孩子自然不也就有了?像夏妮旎這樣精心布局,刻意布置環境,有意創設條件,一板一眼地反而失去了兩性親密中最為重要的情趣,有時候感覺自己甚至隻是台了然無趣的生殖機器了。他還是有些嬉皮笑臉地摟住妻子想象往常那樣求歡,不料立即被表情嚴肅的夏妮旎所推阻拒絕了。說是兩個人相互調養得還不到火候。再說了,今天白天馬梓筠在進食時也犯了忌口,身體條件還不允許造人。如今的夏妮旎在專家的開導下和努力的自學下儼然也成了優生優育的民間高手了。她腦中存儲的生育經一套一套的,很多中外民間的冷門偏方諺語,隻要她感覺是有所助益的,也都被她一並吸入武庫中。在馬梓筠看來她甚至有點像是專門儲存孕兒百科常識的機器娃娃,總之是任何事她都能往如何能順利造人上麵扯。興趣索然的馬梓筠隻得強壓下心頭點燃的欲火,按照夏妮旎的要求準時入睡。
這一晚噩夢連連,馬梓筠一會夢到自己又回到了地質隊,正和幼時的玩伴們一起在陽光明媚的矮鬆林中嬉戲。他們沿著職工醫院小門後那條從褐紅色的矮丘中蜿蜒穿越的丘壑一直向著附近農村開滿金黃色油菜花的田野奔跑。他們跑過用橢圓形鋼管鋪設而成的跨越溝渠的小橋,他們跑在縱橫交錯的田間小徑上,他們跑向那條大河邊聳立的林木茂盛的沙堤,他們翻越沙堤,接著跑下清流淙淙蜻蜓點水的河道,接著再翻越另一邊的沙堤,這裏幾乎已經接近了他少年時期活動蹤跡的邊界了。呈現在他們麵前的是一座陌生的村莊。村口矗立著枝幹粗大的樟樹,樹旁不遠挺立著一座頂部渾圓的丹霞色小山。在樹與山的中間橫布著一小片形狀不規則的田地,田地邊緊靠著崖壁的山腳處有一兩處長條狀的人工開鑿的凹道,裏麵黑黢黢的看不清楚盛放了什麽物件。突然天色變得陰沉而詭譎,馬梓筠發現隻有自己一個人孤零零地站在村口。隻有近處的樟樹、田地和矮山在雷光電閃中顯得異常明亮清晰,稍遠處的村莊農舍全都隱入了稠重的黑幕之中。突然一團厚重的不斷翻卷的白霧從山腳處漸漸向著馬梓筠襲來,伴隨著這形態駭人的不停扭曲的變幻出各種造型的濃霧還隱隱傳出了一個人模糊不清的呼喚聲。馬梓筠努力聆聽了老半天也聽不大清楚這人呼喊的是什麽,但是可以肯定的是這人一定是一個自己最為親近的人。眼見得這團白霧慢慢就要將自己徹底吞沒,馬梓筠卻似被施展了法術似的動彈不得半分。他急的想要張嘴大聲呼叫,可是任憑如何努力也發不出一點聲響。就在他急的出了一身汗時,不知從哪裏伸出一雙手,拚命地將自己給搖醒。他猛然睜大眼睛,才發現滿額滿身都是冷汗。身邊的夏妮旎正用力搖晃著自己,滿臉神色急迫,嘴裏急切地說著什麽。
“怎麽了老婆?”
他用手背擦拭掉額角上的冷汗,還有些睡眼惺忪地問到。
“媽媽剛才來電話了,爸爸,爸爸昏倒住院了。”
夏妮旎嘴唇顫抖著,眼淚已經止不住流了下來。
“爸爸?誰,誰的爸爸?”
馬梓筠還沒完全反應過來,他坐直身體問。
“你爸爸,慈鎮的爸爸。他現在被送到寧城市第一人民醫院了,家裏其餘三位老人都到場了。快,我們快趕回去。”
沿著這條他不知道開過多少次的聯通杭城和寧城的高速,馬梓筠將轎車時速飆過了130碼,上一次開出這個有違常理的接近於違章的速度還得追溯到他乍一與司徒小滿失聯而遍尋不得時。與多數同齡人相比,他馬梓筠偌大的人生舞台上早已是空空****,更禁不起任何一位角色的謝幕了。與所有獨生子的母親相比,他的父親雖然看似與兒子在情感上較為疏遠,似乎在兒女的心底永遠是排在一個較為次要的位置上,實際上卻是以自己無可替代的內在力默默無聲地抗承起這個曾經的三口之家的三角中最為重要的一角。即便是他的身體江河日下的這幾年,由於體力的限製導致他的物理活動半徑就被壓縮在從自己家門口到臥室廳房的這無比局促的範圍內。但隻要他存在,他的腦力不退化,他還能開口講話,就總是能夠以自己的幽默談吐和廣博見識熱熱鬧鬧地支撐起馬母的情感天空。尤其是馬梓筠成家之後,馬母半世的期盼圓滿落了地,隻等著含飴弄孫的她更是異常珍惜與自己眼見得時時刻刻都在走著下坡路的老伴能夠相處的每一分每一秒。人就是在這樣,在你年輕時熱望能有位知心人出現時,你不清楚老天會給你安排一個什麽樣的人。當你暮年時,經過幾十年的風風雨雨的磨合你已經習慣了依賴於身邊的這個人時,你卻又要擔心老天爺哪一天就會將他給帶走。
當夏妮旎半攙半扶著馬梓筠從電梯中走出來時,遠遠地就看到了急救室外正坐在長椅上掩麵哭泣的母親。夏母和院子裏的一位阿姨一邊一個圍坐著拍著她的脊背勸慰著她,夏母的眼睛也是紅通通的。對麵的長椅上坐著幾位鄰居,夏父正和兩名穿白大褂的醫生在稍遠些的走廊拐角處談論著什麽。
“媽。”
馬梓筠的聲音似乎都帶著抖,他這聲似乎是叫給兩個母親聽的,又似乎是誰也沒叫。
“梓筠,妮旎,你爸,你爸他不行了。”
馬母聽到兒子呼喚,抬起了淚眼婆娑的眼。同坐的夏母和鄰居阿姨也是神色悲戚地朝著小兩口望過來。夏妮旎猛地半蹲在馬母麵前,她差點“哇”地哭出聲,又強行忍住,難過地使勁用手掌捂住嘴,緊緊抱住兩個母親抽泣了起來。馬梓筠感覺兩腿發軟,剛才一路上猛踩油門,還得時刻留心深夜高速駕駛的各種注意事項,他的精神已經消耗了大半。現在親耳從母親嘴裏聽到了自己父親即將離世的噩耗,他的最後一點忍受力也似乎陡然間被抽取一空。他無神地癱坐在身後的長椅上,心中巨大的悲涼之意襲來,他也埋頭小聲哀泣了起來。好心幫著將半夜起夜時突然昏厥的馬父送來醫院的鄰居們看著眼前不久前還是他們最為羨慕的模範幸福之家的慘象,也是各個唏噓。
還是夏父比較冷靜,他畢竟在退休前是寧城一家大型服裝公司的中層領導,也在人生的不同時期曆經了從國有企業改製到公司化股份改革的各個曆史階段,算是見慣了風浪的。他走過來在馬梓筠的肩上拍著好言相勸,又給妻子遞眼色讓她止住哭泣將女兒拉起來。這種時候就是得有一個主心骨,才能穩定住局麵。以往馬家的主心骨就是現在躺在急救室裏麵如今再也做不了主心骨的那個人。隨著這根主心骨的頃然垮倒,今後馬家也算是徹底沒有主心骨了。好在馬家還算是攀上了一門好親事,夏父的出現也算是在一定程度上填補了馬父的空位。他先是叫來了一位小兄弟,讓他開著車先把幾位鄰居送回慈鎮。他非常客氣地將幾位善心的鄰居送下了樓,並在心底暗記了一筆人情債。等這個事情結束了,無論是什麽結局,自己都要替親家好好地還掉這個重重的人情。送走鄰居們返回的他再利落地勸住了所有正在哭泣的家庭成員,乘著馬父還在被搶救的當口召開一個簡易的家庭會議。他開口前先是給妻女分別遞了個眼色,她們兩心有默契地一個摟住自己親家母,一個挪到馬梓筠這邊挽住自己的丈夫。這是這個時候這個星球上最為傷心的人中的兩個,也是此時此刻此地最需要被安慰的兩個。尤其是將失愛侶的馬母,雖然在過去的數年間作為醫護工作者的她早已隱隱約約地心生了丈夫可能將不久於人世的不祥預感,但是等到這個打擊真正來臨的時候這種痛徹骨髓的壓垮感的實際重量還是自己所難以承受的。在過去的十年間,雖然她的外表看著始終是風輕雲淡,似乎早已順利融入了自己夫家故鄉慈鎮。其實隻有她自己明白自己是多麽懷念在地質隊和贛省的那些老友親人。她並不是憑空冒出的毫無根基的人,她也是有爹有媽有兄有姐的,也有很多一起工作了幾十年的老同事。可是為了家庭、尤其是為了兒子的福祉,自己一夜間遠離了那些維係了大半輩子的社會網絡,來到了一個完全要重新適應的陌生環境。支撐她的就是丈夫和兒子兩個最親近的人。隻要她這個胡子拉渣嗓門粗亮心地良善的老男人和那個日益發福語速很快心思難測的小男人在她身邊,再苦的生活她也能熬得過去。可現在好不容易小男人總算是安定下來,老男人卻要走了。也許這個一輩子省吃節用的男人真的是累了,也許一個不能再到處走動的長著一對無用的腿腳的人真的就好比被剪去了羽翼的鳥兒再不能翱翔藍天,終隻能在被剝奪自由的牢籠中抑鬱而終。
夏父早已第一時間通過關係找到了醫院心血管科的主任。主任親自出馬,憑著豐富的臨床經驗第一時間就判斷了馬父應該是腦梗塞。情況非常不樂觀,雖然還沒有做腦部掃描,但是估摸著至少多半數的主要血管都發生了嚴重的血液淤塞,導致出現因腦部血液供應障礙,缺血,缺氧導致的局限性腦組織的缺血形壞死或軟化,致使馬父陷入了深度昏厥。現在隻能是先通過藥物點滴看能否疏通緩解馬父的血管堵塞狀況,具體的還要等到明天做了腦部CT再說。其實夏父要說的這些話馬母在看到自己丈夫突然倒下的那一刻憑借三十多年的護理經驗也基本估測到了。隻是關心則亂,麵對躺在病**一動不動的馬父又怎能做到像是對待躺在病**一動不動的普通病患那樣的懷揣一顆平常心?她做不到,任誰也做不到。沒一會急救室的門推開了,護士將馬父轉移到了危重病房,全家人便又隨著轉移。夏父見親家的病況暫時也隻能是這樣了,又開始張羅。他先是帶著女兒去辦掉了住院手續。經過商量,今晚自己先開車帶著三位女眷回去休息,天亮了收拾好一些必備的陪護用品再回來,今晚讓馬梓筠一個人先陪護著就是了。可馬母執意要守在丈夫床邊。知子莫若母,說實話她在心底對於馬梓筠獨自處理任何生活實務的能力都是不放心的。馬父隻好先帶夏妮旎母女回夏家老宅,那裏房子雖舊,能夠在陪護中派得上用場的生活用品卻更為豐富。夏妮旎是不想走的,可經不住馬母反複地勸阻,說自己和馬梓筠兩個人足夠了。最後還是夏父一錘定音。他說這個病的陪護不是一朝一夕的,要做好打持久戰的準備,大家要分批分時輪著來。誰都不能太累著,這個時候不能再出現其他的意外了。再說了大家都擠在醫院中也幫不上忙,要實行分工搭配,有人病房陪護,有人保障物資,有人聯係醫生。他特別提醒馬梓筠和夏妮旎,包括馬母都要提前向各自單位請好假。特別是馬梓筠,監獄是國家執法單位,是特別講究紀律和規矩的。
有了夏父的統籌協調,壓在馬梓筠母子肩上的重擔就輕了很多,一定意義上可以說一樁好婚姻對於世人的影響絕不會亞於一個好娘胎。大家所要做的不過就是按照他的調度各行其是。隻有馬母例外,她是什麽都不需要做的,可最後失去最多的也終將是她。馬父對於馬梓筠隻是婚前的三分之一個人生的比重,在婚後則是六分之一個人生的比重。可對於馬母而言在馬梓筠成家之前馬父就已經是二分之一不到點的人生比重,可隨著馬梓筠的成婚這份比重卻已經提高超過了百分之五十。她成天如木雕泥塑般坐在丈夫的病床前,久久凝視著丈夫那張如入睡了般的臉。馬梓筠他們來和她輪換,她也不走,就是這樣一直盯著丈夫沒有半點表情的臉龐。她的飯也吃的很少,不管是什麽菜色,幾乎就是略略地幹吞進幾口,艱難地咀嚼咽下。夏妮旎給她削好皮切割好的水果她也隻是在媳婦的哄勸下才會勉強吃進幾小塊。她的眼泡浮腫,精神萎靡,明明極度疲憊了卻就是硬撐著不睡下。經夏家母女反複規勸才會躺下稍作休息,最多小睡一兩個鍾頭就又爬了起來。用她的話說就是要夏妮旎和親家母給自己丈夫擦洗身體,幫著小解,實在是不妥當的。夏父見她這樣下去實在是撐不了太久了,不吭不響地去請了個來自徽省的阿姨。有了阿姨的搭手,情況本應是改善了不少。可在照顧人,尤其是照顧至親這點上,馬母天生就是必須得親力親為的性格。她還是很擔心隻是為了報酬而做事的阿姨出工不出力。即使出力了,也沒有自己仔細。因此凡事多還是由自己牢牢盯住,但是多少還是輕鬆了一些。
這期間除了馬母,小夫妻兩在本單位也沒有專門的請假,畢竟正兒八經地走請假程序了獎金待遇上多少是要受到影響的。但是他們各自的領導還是體恤地給予了他們一定的照顧,所以他們即便是在白天時不時也能抽空來醫院盡力幫點忙。夏父的情形和小兩口差不多,隻要逮到機會就會來醫院搭一把手。至於夏母其實是犧牲最大的,為了能更有空餘和自由以便裏裏外外地幫上忙,她索性提前解除了條件還算優厚的返聘合同,很多聯絡通氣和奔走采購的活也都是她在不聲不響地承擔著的。總之兩家人都為了馬父突如其來的急病而被改變了生活形態,兩小口檢查無恙的好消息帶來的喜悅感也被這巨大的變故給完全衝銷掉了。也隻有三個女人湊齊時兩位老人才會詳問下夏妮旎去杭城檢查的具體情況,這也是現在最能讓她們感到欣慰的喜事。可這無形中又變成了夏妮旎的傷心事,有兩晚病房內的陪人隻剩她和馬梓筠時,她都會將自己的頭埋進丈夫的懷中嚶嚶哭泣。自責到都是自己肚子不爭氣,害得爸爸連孫子都沒有看上一眼。如果爸爸這次挺過來了還有機會補償,如果沒有熬過來,那真是永生留憾了。
馬父病危入院的消息通過各種渠道很快地不脛而走,循著各種血親姻親同事好友的人際路徑,各色人等紛紛遵守應盡的禮數前來探望。最早的一批是馬母在醫院中的同事們,她們在馬父住院的第二天就結伴前來。一是代表個人和科室的心意,同時也帶來了馬母單位工會的慰問。她們都是專業的醫護人員,看到馬父的這種狀況心中都預感不妙,隻能好言加以寬慰。第三天來得人最多,馬家四合院好心的鄰居們又公推了幾位代表前來探望,夏父的幾位至親好友也陸續前來,當然這給的主要還是夏父的麵子。午休時夏妮旎帶著學校裏幾位交好的同事也拎著鮮花水果前來看望,晚飯後馬梓筠科室的三人行也如數而至。科長循例照本宣科般地說了一大通代表監獄領導和個人前來雲雲的套話,又咂巴著嘴對於馬父危重的病情表示同情。並安慰幾位陪護的老人千萬要注意自己的身體,囑咐馬梓筠這段時間能多留在醫院就留在醫院,科室裏的事不用擔心。老同誌和女同誌也各自表達了難過和安慰之意。又過了一天馬梓筠的幹姐姐姐夫一家也風風火火地從外地趕了回來,他們是做東北幹貨批發生意的,這幾天正好在吉省洽談業務,接到了馬母的電話後也是不遠萬裏返回了寧城。他們的到來倒是讓病房裏頓時熱鬧了起來。馬梓筠的幹姐姐是一位性格極其直爽幹練的女子,更巧合地是與馬母還都是鄂省的老鄉,因此兩個人的關係比一般的親生母女還要更為融洽。她和夏妮旎也很聊的來,兩個人在一起有著說不完的話。極富於親和力的她的及時歸位極大地提升了已顯人困馬乏的陪人隊伍的戰鬥力,就連拙於言辭的陪護阿姨也很快和她打成了一片。人手充沛了,本來就患有風濕病的夏母的擔子也輕了很多,她也得以在家中好好休整下,以待輪換。
多虧了這些後天建立起來的友誼,馬父馬母本家的地道親眷反而在此時是幫不上忙。馬母所有的兄弟姐妹都遠在贛省,還可以說是鞭長莫及,有心無力。可馬父這邊近在本市和本省的姐弟卻也是姍姍來遲,就不能用路途遙遠出行不便作為搪塞了。當然,馬家的這片親眷多都是食人碗服人管的打工階層,自比不得夏家那些多為自由經商的可以自主支配時間的親屬們來去方便,這也是事實。但是由於自小較早的分離,父母的早逝,馬家家族內部缺乏穩定的情感紐帶和強大的向心力,在親情觀念上比較疏淡這也是不爭的事實。馬梓筠姑媽家隻派出了一兒二女外加兩個小孩兒的看望代表。姑媽自己最近也是身體狀況極差,每天隻會躺在**念佛經,自顧不暇。馬母這邊體恤他們家的實際難處,也不可能會和他們在這個時候多做計較。其實如果躺在病榻上的馬父有知,他的內心倒可能是極希望自己的同胞親姐姐能來送上自己一程的。直到三天後馬梓筠在省城上班的叔叔才來到寧城。性格古怪的他搭乘的偏偏是當天最晚的一班城際列車,出站時已經將近午夜十二點了。按照夏父的安排,小兩口開車接到他人,當夜先將他接回新房,讓他好好休息,明早再來醫院。在他來之前的這段期間又陸陸續續來了好幾撥探望的人。這其中有好幾位馬父的同學故交,也多是馬母認識了幾十年的。他們的到來讓馬母尤為觸景生情,自然免不了又是一番格外的傷感。
但是給馬梓筠留下終生難忘的最深刻印象的還是他那位從小到大也沒有見過幾次麵的叔叔。馬梓筠夫婦是陪著他用完早餐,一起從電梯裏走出來的。在他遠遠瞅見醫院這座大樓時,馬梓筠就感覺到他的神色很有些異樣。他的原本血色就不足的臉變得更加慘白,舌尖不停地緊張地舔著同樣發白的嘴唇。離著病房的門越近,他的神情就越怪異,好像自己正要走進的不是病房而是停屍間。馬梓筠夫妻推開病房門走進,他還在門外停頓了一會,隔著馬梓筠兩人的身體縫隙遠遠地瞅了病**一動不動的阿哥一眼。看到小兩口進來的馬母知道小叔子來了,出於禮數也站了起來相迎。等了半晌才看到從馬梓筠身後款款挪出的小叔子。夏母等人和他也都是在婚禮上見過一麵的,還算有些印象,都客氣地和他打了個招呼。對於嫂子和所有人的招呼他都是心不在焉地回應著,他的目光直管被釘住似地聚焦在躺在**形如木雕的哥哥身上。他慢慢前移,最後就站在離病床四五米的地方一動不動,身子微微搖晃。他的臉色越來越慘白,身子搖晃的幅度也越來越明顯。如果不是馬梓筠的幹姐姐及時拖過來一張靠椅請他坐,估摸著再用不了多久他就要頹然暈倒。作為嫂子的馬母坐在床邊和他聊了幾句,他隻是粗略地問了下哥哥的病狀。就開始絮絮叨叨地說起自己的母親似乎也是因為心血管爆裂突然離世的,哀歎到這似乎是從馬梓筠祖母家帶來的家族遺傳病。他極度擔憂地將自己前幾天得知了哥哥的病訊後立即去醫院測量的血壓指數告知了嫂子。馬母說你這年齡這數值還算正常啊。他一聽倒有些急了,連忙反駁到不行的阿姐,高了,還是有些高了,誰讓我們馬家底子不行啊,必須得萬分警惕的,阿哥這就是前車之鑒啊。說完他還擔憂地瞥了馬梓筠一眼,欲言又止,可馬上又想到了什麽似的自言自語到:“哎呦,這以後還是的加強鍛煉了。還有那個飲食,更得加倍小心。”說完他趕緊從包裏拿出一小瓶幹果,扭開瓶蓋,小心翼翼地在手掌心中倒了一小捧。仔細地數好,又將多餘的倒回瓶中,再用指尖將手掌中剩餘的一顆一顆夾著放入嘴中慢慢咀嚼。生性粗獷的馬父生前和自己的這個唯一的同胞弟弟總是尿不到一個罐子裏,個性上的迥然有異正是主因。這要是換做馬父,隨意一大把就會直接仰臉倒進嘴中了,如果不小心在地上掉了兩顆,他甚至還會撿起來吹都不吹就放進嘴裏了呢。
兩天後幾乎所有長陪護的人都跟著夏父進了主治醫師的辦公室。戴著眼鏡麵型俊朗的主任和夏父稍微寒暄了幾句,就神色凝重地舉著手中一疊腦部肺部CT片開始給這些馬父最為親近的人們解釋著病人情形危急的主血管堵塞情況。用他的話說馬父這幾天情況沒有絲毫好轉,現在連肺部都開始受損了,產生了積液。如今就是兩難的選擇,繼續拖下去隻靠輸液維持。隨著病人腦部受損情況的加劇,即便將來出現血管疏通的奇跡,最樂觀的結果也就是產生一個沒有思維表達意識的植物人了。如果現在強行做手術,手術中包含的意外風險不說,就算是有效釋放了顱內肺內積液,可能很大的結局還是製造出一個植物人。他的這些話中蘊含的意思是不言而喻的,這層意思任何一名成年人都能聽得明白,但是就是不能從他嘴中明說出來,那就是“放棄治療其實可能是最好的選擇”。辦公室裏先是一陣死一般的沉寂,然後響起了一片痛徹心扉的哭聲。先是馬母,後是夏母和夏妮旎,再是馬梓筠的幹姐姐。馬梓筠也是頹然蹲地,無力地靠在冰冷的瓷磚牆麵上,緊緊閉上眼,任大顆大顆的淚珠滑過自己的臉頰。就連一向冷靜沉穩的夏父也是低頭無語,無聲地抹淚。
室外正是和風拂麵的陽春四月,恰是身處春天裏的好日子。可就算是在這樣的好日子中,有人笑,也有人哭,有人正在向著我們走來,也有人漸行漸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