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夜於她來說,緩慢得如同一個世紀,她把那髒兮兮的棉被裹在身上,眼眶裏堆滿了淚水,頭頂上隔著一層塑料殼,還能聽見那隻小野貓微弱的叫聲,一聲又一聲,溫和而充滿著安撫意味。
她根本不知道發生了什麽,隻在迷迷糊糊裏半夢半醒。
天尚未亮的時候,掃地阿姨的大掃把在地上拖拽,那窸窸窣窣的聲音驚醒了她。她試著舉了舉手抬起頭頂的塑料蓋子,外麵依然黑蒙蒙一片,隻有車站那個老舊的路燈還亮著,路燈下,一個阿姨正在掃著地上的薄雪。
她想了想,然後從垃圾桶裏爬了出來,清晨的北風從小巷橫穿吹過,帶起一陣刺骨的寒冷,小小的她蜷成一團,凍得青灰的臉蛋早就沒了半分血色。
她不敢回去,她記得母親臨走前說的話,千萬不能回去,千萬不能出聲。
她躲在巷口的矮牆後麵,隻露出一雙黑漆漆的眼睛往外看,那隻小野貓不知從哪裏回來,鑽進她的懷裏,帶來一陣毛絨絨的暖意。她忍不住把手放到那隻小野貓的肚子下麵取暖,軟乎乎暖融融。
不知過了多久,清晨的陽光終於透出一縷光線,燃亮了半幅天際。
第一班公交車停進了車站。
一聲尖叫震醒了方圓的雀鳥,撲打著翅膀從遠處一飛而過,隨之而來是帶著金色的太陽光,能清楚看見天邊的雲都透著金邊,讓人無法睜眼直視。
“殺人啦……”
她躲在矮牆後一愣。
看著人群潮水一般聚攏,她貓著身子混進四周跑過去圍觀的人群裏,遠遠看見瘸腿裁縫倒在裁縫鋪門口,血已經浸濕了半邊身子,臉朝下趴著。
有血跡通向一棟老舊的樓房。
她有些不敢挪動腳步,突如其來的恐懼讓她恨不得縮進最黑暗的角落裏躲起來,什麽都不看,什麽也不聽。
望向二樓那扇窗戶的眼睛,積聚著大顆大顆的眼淚,滑過她髒兮兮的臉頰。
“媽媽……”她蠕動了兩瓣唇肉,卻沒有發出一絲聲音。
從樓房裏出來一個婆婆,一邊跑一邊大喊:“造孽啊,造孽啊!這連老師把他老婆殺了……太嚇人了……”
那婆婆出門洞的時候,還被她絆了一跤,狠狠摔在地上,卻還不住地往前爬,好似身後有厲鬼糾纏。
她本來應該回去看看,看看她的母親是怎樣死在那個變態手裏。
可她的腳卻不受控製地一點一點往後挪,離開聚集的人群,往外跑去。
她記得昨晚母親說的話——
阿韻,你聽媽媽說,你安靜地躲著,不要出聲,媽媽一會兒回來接你。如果到明天我還沒來接你,你就趕緊跑,跑得越遠越好。坐707去火車站,然後去樊城找外公外婆,千萬不要回來,千萬要好好活著。
千萬不能說話,千萬不能回去。
這世界哪怕再殘酷,再艱難,都要活下去。
她攥緊了羽絨服口袋裏的錢,轉身就跑,北風刮在她的臉上,眼淚泡過的地方被風刮得生疼,好似要活活剜下來一塊肉一般,泛出赤紅的顏色。
707公交車,通往火車站。
她一輩子都記得那一天,一月二十一號。
那天下了一場暴雪,覆蓋住這個城市所有的不堪和罪惡。
可那場雪,永遠都散發著濃鬱不散的血腥味。
老天爺似乎對她格外苛待。
而她似乎也如父親所說的那般,存在就是原罪。
她在火車站被人拐了,一張充滿了乙醚味道的手絹,決定了接下來暗無天日的三年,顛沛流離。那三年她見過世間最醜陋的人心,最可怕的黑暗,最脆弱的生命。
再醒來,已經被關進了一間小屋,同十幾個孩子關在一起。
已經不知道身處何處,也不知道離家多遠。
房間最上麵留了一扇小窗,焊著數根鐵欄杆,像個囚籠,而他們像極了即將死去的被囚禁的鳥。
她死死咬著自己的小拳頭,不發出一絲聲音,聽著耳邊混雜尖銳的哭叫聲,她蜷縮在角落裏,把自己當成了一團空氣。
忍辱偷生,是母親死前教會她的最後一件事。
不要說話,不要回去,活下去,是她母親死前交代給她的最後三件事。
一隻瘦骨嶙峋的手伸過來推了推她,轉頭對上一雙眼睛:“你害怕嗎?”
“你為什麽不說話,我叫陽陽,你叫什麽名字?”
“你是啞巴嗎?”說著那個小男孩就要伸手過來掰她的嘴巴,她把嘴抿得緊緊的,一雙泛著血絲的眼睛死死盯著那個小男孩。
陽陽悻悻收回手,擠過來蹲在她身邊:“你不要害怕,乖一點,他們就不會打你。”
她一聲不吭,轉過臉盯著地麵發呆。
半晌,那小男孩喃喃自語道:“真是個小啞巴啊。”
開春她便六歲,那一年,世界天翻地覆。
六歲的連韻,一夜長大,一雙黑漆漆的眼睛裏總是像裹著一團霧氣,誰也看不清,看不透。
同她關在一起的孩子,陸陸續續消失了不少。
陽陽說,他們都被賣出去了。
賣到哪裏?她眨了眨眼睛。
“賣到山裏去啦,那也總比我們好,他們以後有家有飯吃,我們剩下的都是要被當成小乞丐拖出去討飯的。”
陽陽說著,手還比劃著。
他是個殘疾孩子,左腿瘸著,瘦得厲害,輾轉了好幾個地方都沒能賣出去。
她也是一樣,從被關進來的第一天起,她也見過不少“買家”,可他們都嫌棄她,一來是個女孩,行情向來不好,二來不會說話,長得也不討喜,一張死人臉上一雙毫無生氣的眼睛,看著就晦氣。
拐了她的人販子喝著酒,吃著花生道:“賣不出去就算了,你看這丫頭,是個討飯的好苗子,看著慘兮兮的,還不會說話。”
一句話決定了她的命運。
她變成了一個小乞丐。
陽陽曾經問她要不要逃走。
她沉默很久很久,隻是緩緩地搖頭,盯著地麵發呆。
前些日子逃走的孩子,有幾個被打斷手腳抓了回來,成了重度殘疾,隻能趴在地上像隻青蟲一樣蠕動,還有幾個再也沒回來,她不會天真地以為他們逃了出去。
八成是死在外麵了。
以卵擊石太殘酷,她冒不得險,因為她要活下去,要四肢健全健健康康地活下去。每每經受不住,她總會想起母親那張笑意盈盈的臉,明明無時無刻不想逃走,卻還能笑著應付父親,靜待時機。
不得不說,她繼承了她父親的瘋狂和狠戾,也繼承了她母親的聰慧隱忍。
對自己越狠越忍,才越有希望。
六歲,鋒芒已經長在了心裏。
第一次被帶出去,她被換上了一件極破爛的衣服,根本遮蔽不了這世界的霜刀雪劍。她被一個女人抱在懷裏,兩人蜷縮在剛剛開春、尚還餘著倒春寒低溫的街頭,麵前放著一個破碗和一張紙。
她想起陽陽叮囑的話,你乖一點,機靈一點,多討些錢回來,他們就不會打你,也不會故意把你弄成殘廢。
陽陽是兩三歲的時候被拐賣的,生得瘦小,看著模樣就是個養不活的,總是賣不出去還喜歡哭,受過不少磋磨,連左腳都是被摩托車軋瘸的。
她的小手在衣袖裏攥成拳頭,咬著下嘴唇,豆大的眼淚從眼眶裏滾出來,看上去可憐兮兮,實在是有些讓人不忍心。
每每有人路過,她會拿那雙眼睛看著他們,看得人心頭發軟。
她第一次“上工”就討了不少錢回來,連帶著那天晚上,那些人大發慈悲多給了她一床破棉絮,還多給她盛了一勺飯。
這一勺飯就是她的一條命,一顆米都不能剩,因為她要好好活下去。
晚上睡覺前,陽陽給她比了個大拇指。
她想笑,卻發現自己早就笑不出來了,心裏升起的,是濃濃的自嘲和悲戚。
她有些絕望,因為她不知道她會等到什麽時候。
畢竟還是一個六歲的孩童,誰又能指望她有異於常人的心性?能堅持到此,已經是她能背負起的最大重量了。
可即便她再聽話,也有挨打的時候,那些人心情不好的時候,討不到錢的時候,他們就是出氣筒,沒有絲毫的顧忌和憐惜,打完往往會有很長一段時間要忍著疼痛和折磨,不能生病,病狠了是沒人會管的,隻等著奄奄一息然後被扔出去等死。
他們總是有新的孩子送進來,也總有新的孩子消失,賣掉的賣掉,死的死,殘的殘。
那些脆弱的、一折就斷的幼小生命,都消失在了這個世界上。
在那些折磨新孩子的夜晚,她總是輾轉難眠,噩夢連連,她在想,她溫柔美麗的母親是否也是這樣受盡折磨,被摧殘致死。
更可悲的是,凶手是母親的丈夫,她的父親。
她承受了來自這個世界最大的惡意,和最惡毒的玩弄。
是否是上輩子做過天怒人怨的壞事,否則為何會有這樣的命運?
她努力扮演著一個聽話的啞巴,努力“上工”,努力活下去。
那一天,“家”裏來了一個男人,西裝革履,魁梧高大,坐在客廳裏,眼睛略過一個一個孩子。
“你們把這些孩子管教得很好,不想郯城那樣不像話,我會跟上麵說的。”
她記住了那個聲音,記住了那個人,那個人的額角有一塊暗紅色的疤,猙獰而又可怖。
那是她熬過的第三年。
她因為營養不良依然很瘦小,看上去依然像個五六歲的孩子。
那一年的冬天格外冷,客廳裏的那台破電視機播放天氣預報的時候,總是說溫度創了曆史新低。
她凍得厲害。
白日依然要出去“上工”,一個人,蹲在最繁華那條大街的人行天橋下,身前放著一個塑料碗。
她頭暈腦脹,三年的折磨一夕爆發,她縮在橋底下,一會兒冷一會兒熱,發起了高燒,燒得眼睛都模糊了。她好想有人能來救救她,她好想母親柔軟的手牽著她離開。
她是不是等不到機會了?是不是注定了會死?
大約是因為她一直都很會討錢,那些人到底還是把她抱了回去,草草喂過兩顆退燒藥就沒再管。這兩顆退燒藥已經是仁至義盡了,如果能熬過去是福,熬不過去是命。
可她怎麽甘心。
那一年冬天,凍病了好幾個孩子,那些人買了一些退燒藥回來按人頭發放,每人兩顆,沒燒起來的就把藥先放枕頭底下,燒起來的就喂下去。
她吃了兩顆退燒藥,迷迷糊糊蜷在破爛的小**,半夜猛地驚醒,一頭栽倒在地上——燒一點沒退。
如果到天亮,她還不能退燒,大概她的命也該到此為止了。
不甘心啊,熬了三年,怎麽能在這個時候放棄。
她看到隔壁床小姑娘枕頭下麵露出來的小紙包,那小紙包裏包著兩顆退燒藥。
沒吃,想來是沒有發燒。
她怔怔看了許久,才伸手過去,拿了那兩顆退燒藥,沒人知道她究竟在想什麽,在這樣的環境裏,每一個孩子都是對方的親人,都是他們相扶著走下去的勇氣。
她吞咽著口裏的口水,帶著幹澀的鐵鏽味。
不能死,要活下去。
她是看著那個小姑娘斷氣的。
小姑娘第二天早晨發起燒來,來勢洶洶,他們以為小姑娘吃了藥,卻還在發燒,就那樣放棄了。
連韻被放了一天假,在“家”裏休息,她就那樣眼睜睜地看著那個小姑娘燒得氣若遊絲,到了傍晚,小姑娘睜開那雙腫脹的眼皮,看了連韻一眼,終於斷了氣。
她活了下來,可明明活著,卻覺得生不如死。
從前失去父母,她沒放棄;成了乞丐,也沒有放棄,卻在那個小姑娘死後,輕如紙薄卻又重於山陵的一條人命,幾乎要將她壓垮。
從那一天起,她變成了一個鬼,永遠無法原諒自己,也永遠無法放棄自己。
也是從那一天起,她幾乎是無師自通地畫起了人臉像,尤其是眼睛,一開始畫的是那個病死小姑娘臨終的那一眼,就在門口的沙地裏畫,卻猶如點睛真實,十分駭人。
就這樣吧!
就這樣被折磨著,順其自然到該死的時候,再也不掙紮了。
一周後,大雪覆城。
她裹著破爛衣裳坐在街頭,猶如行屍走肉。
九歲,她的生命徹底沒了希望,她就像垂垂遲暮的老人一般,數著日子等著被老天爺收走。
她就是在那個街頭,遇見了溫唯。
前半生唯一的救贖。
唯一的一根救命稻草。
她坐在街頭,看見一雙青灰色的麓皮靴停在了身前。
溫唯蹲下身,蹲在了她的身前,一雙溫潤的眼睛看著她,慈悲而又溫暖。她就在那一刻突然哭了出來,那是她自母親死後見過的最溫柔的眼睛,像極了母親,甚至比母親更妥帖柔和。
溫唯從手包裏抽出一條手帕,一點一點擦拭著她臉上的汙漬和淚水,然後伸出那隻柔軟的白皙的手,從她的頭頂順著捋下來,沒有絲毫的嫌惡和惡心,毫不在意她渾身的肮髒。
“你願意跟我走嗎?”她問。
她張了張嘴,發不出一絲聲音。
溫唯帶走了她,不,應當是買走了她,不知道花了多少錢,也不知道溫唯究竟跟那些人說了什麽。總之,她被放走了,跟著溫唯,穿著那一身破衣裳,跟在溫唯的身後,坐了火車,坐了汽車,輾轉到了曲白鎮。
那一天是一月十五日。
“你叫什麽名字?”
她閉著嘴搖搖頭。
“過去種種譬如昨日死,你的過去就像今天被剃掉的每一根頭發一樣,隻有被剝離了你的身體,你才能重新活下去。老天爺既然沒讓你死,那便要堂堂正正地活,過去屬於那個小乞丐,不再屬於今天的你。”
溫唯拿著剃刀,同她坐在天井裏,給她圍著一個大大的圍裙,把她的頭發從發根處剃掉,露出青色的頭皮,“你要把自己活成一條魚,七秒的記憶,學著遺忘,學著接受新的存在。”
“對酒當歌,人生幾何。譬如朝露,去日苦多。慨當以慷,憂思難忘。何以解憂,唯有杜康。”溫唯念著詩,聲音溫柔多情,“望你今後無憂無慮,從今天起,你就叫溫酒。”
她看著洞開的兩扇古樸大門,門外青石板路上,有孩子撐著油紙傘跑過,銀鈴般的笑聲落在空氣裏,像泡泡一樣輕輕散開,她聽著,眼睛一眨,淚水潮湧,濕了整張臉龐。
“謝謝。”
聲音殘破嘶啞,猶如一盞破風箱發出的難聽聲音,但這是她三年來,第一次開口說話。
溫唯給她準備了很多的衣服,每一件都塞著厚厚的棉絮,穿在身上,擋住了刺骨的冷意,帶著棉帽,這是她已經多年不曾感受到的溫暖。
她身上傷疤很多,瘦骨嶙峋,發育不良。
溫唯頓頓都將她喂得飽飽的,唯恐她有一分饑餓。
鎮醫院裏,她成了常客,光是調理身體就花了兩年的時間,眼看著慢慢健康起來,身材卻依然瘦小,身體底子也依然單薄。到底是受過多年的磋磨,溫唯也不計較,隻道:“瑤瑤楚腰,也是風情,健康就好,順其自然。”
溫唯性子溫吞,說話做事都是一派文人之氣,舉手投足都是大家閨秀的模樣,教導溫酒自然也是按著這一種模式來。教導她如何站立,如何蹲坐,從描紅開始練字,每天都是二十張大字,一刻不停地練。
溫唯還買了小學課本,回來教她讀書。
一個字一個字地認,一個字一個字地讀。
溫唯不許溫酒哭,也不許她露出那樣一副要死不活的表情,溫唯教她笑,笑得溫柔恬靜,安然雅致。
“隻有笑,才是最好的麵具,遮住你想遮住的一切,不被任何人察覺。”
母親要她活下去,溫唯教她如何活。
她一生有兩個母親。
給了她兩條命。
溫唯待她猶如親生女兒,傾囊相授,全心撫養。
她待溫唯猶如生命之救贖,珍而重之,萬物不可與之匹敵。
連韻已死。
溫酒將生。
老天終於給了她一線生機,一條生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