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清晏在書房枯坐了一整夜,麵對著漆黑的窗外。
滿眼數百裏的高大山脊,隻有微弱的月光襯著,越發顯得漆黑恐怖,甚至有著一種獨身的淒涼。
太陽從山頭的另一端升起。起先是暖融的微光,然後逐漸變紅,又漸漸泛黃泛金,勾出山脊的輪廓,然後一點點染上顏色。
黑夜過去,他會留住這太陽。
從書房出去的時候,溫酒已經起床了,正在花園裏喂貓。
烏檀胖得厲害,溫酒把小魚幹放得遠了些,引誘烏檀勤快地往前多走兩步。這多走兩步,喵大人就不怎麽樂意了,一口咬下小魚幹,非要窩在溫酒的膝頭打滾撒嬌。
剪去了長發的她,看上去精神了不少。
這回倒是有了幾分年輕姑娘的俏皮感。
他靠著門框看著溫酒,鼻根有些發酸,隻覺得怎麽看怎麽不夠。
他心尖上的姑娘啊,一路披荊斬棘、傷痕累累。如果可以,他願意從此為她遮風擋雨,她就活在一個安全無害的世界裏就好,找回本該屬於她的快樂。
溫酒回頭就瞧見了他,閉口不談昨夜的事。
一邊給烏檀順毛,一邊對林清晏說道:“我覺得烏檀越來越胖了,都快走不動路了,得減減肥。”
烏檀一聽,奓了毛,委委屈屈“喵”了一聲,兩隻大大的水滴眼裏竟還聚了淚水。
朕的心上人嫌棄朕,朕好傷心。
林清晏低聲輕笑,走過來,捏捏烏檀的耳朵。
“就照你說的來。”
溫酒掂了掂烏檀,著實有些重了,把它放在地上,順了順貓頭,偏過頭對林清晏道:“去吃早飯吧,一會兒還要回老宅。”
林清晏搓搓臉,露出一個疲憊的笑容。
萬丈光在溫酒身後。她今日穿了一件白色的襯衣,難得穿上一條牛仔褲,配上那頭半短的頭發,就像是二十出頭的大學生,充滿著朝氣。
今日老宅還在停靈,明日出殯。
那些世家大族,從早上開始就絡繹不絕到了老宅吊唁。
溫酒始終沒有露麵,她一直在林清晏的房間裏待著。
林清容在樓下沒看見她,著實有些生氣。身為晚輩,還是剛嫁進林家來的新媳,簡直是目中無人,德行有虧。
想了想,還是跑上樓去叫她。
林清容敲門的時候,溫酒正在看《浮生六記》。書邊都被林清晏摸毛了,可見是常常翻閱,書側空白處還有他做的筆記,實在是有趣極了。
敲門聲響起,溫酒起身去開門。
卻見林清容麵色十分難看,站在門口。他高出溫酒許多,身材較為魁梧,站在溫酒麵前就像一座山。
“三弟媳,家中長輩過世,身為晚輩,無論如何都是要守靈的。昨夜你與晏之回去了,我就不說了,今日停靈,你全程不出現,你便是這樣的教養嗎?”
林清容此刻怒氣滿腹。他父親死得不明不白,連最後一麵也不讓他見,如今小輩連麵都不露,真當他們二房沒人了。
溫酒安靜地聽著。
半晌嗤笑出聲,然後漸漸笑開,竟像是聽到了什麽笑話一般,笑得眼淚都出來了。
食指揩過眼角。
“大哥,如果我出席這場葬禮,為二伯守靈,那才是真正的失了教養,才是真正的不忠不義、不仁不孝。”
“我真的很好奇,二伯是怎麽教出你這樣心思純淨的兒子的。”她語氣帶著嘲諷,“不如你去問問大伯,或者問問你兒子林言鈞也行,看他們對我避而不見、在而不露的行為是否有半分微詞。”
話音剛落,德暄就從走廊那頭走過來,身邊跟著司韶。
腳步停在林清容麵前,恭恭敬敬地微福身體:“大爺,老太爺請您下去。”
林清容此刻越發激怒,側頭質問德暄,聲線驟然拔高:“你說什麽?”
“老太爺吩咐,沒什麽事就不要上來打擾三夫人,請您下去。”德暄挺直了脊背,目不斜視,眼皮微垂,聲音沒有半分變化。
“好。”
“好,好……”林清容狠狠推了一把門,那門撞在牆上發出一聲重重的悶響,轉身就走。
林清晏在大廳,看著林清容滿臉怒容下樓來,就知道他沒在溫酒那裏討到好。或許從前他還會心軟,畢竟這位大哥心思淳樸,待底下的弟妹、小輩們也是一向寬厚。說起來,二房上下,也隻有他拿得出手了。
可現在他卻生不出一絲一毫的同情,淡漠地轉開視線,繼續同前來吊唁的人攀談。
雖然掌家人交替的事情還沒對外公布,但看這陣勢,有點眼力的人都明白,這林家已經是交到林清晏手裏了。瞧這裏裏外外,哪個對他不是言聽計從,連林庭許本人都退在一旁,言語間大有讓林清晏拿主意的意思。
隻不過,聽說這林清晏不聲不響地把婚給結了。
而如今這位新上任的掌家主母,林三夫人,為什麽從頭到尾都沒露過麵?這可是林家的大事,這靈堂上放著的,可是長輩。
這事倒是有幾分蹊蹺。可看著林家上下的態度,對她從頭到尾不出現,似乎也是默認的,連吃飯都是由人給專門送上樓去。眾人不由得心裏生出了幾分疑竇和錯愕。
看來這林三夫人,不是個能小瞧的人。
溫酒還真就在林清晏的房間安安靜靜待了一整天。
她向來也是個安靜的人。從前在曲白鎮老宅,一天到晚也難得和別人說句話,那樣的寂寞她熬慣了。
再等到林清晏回房,已是暮色四合,華燈初上。
他端了一碗銀耳蓮子羹上來。那香甜的味道一下就漫散開來,溫熱清甜,裏麵放了蓮子,去了蓮心,融合著銀耳百合的味道,十分舒爽香甜。
“悶壞了吧?”林清晏摸摸她的臉。
溫酒接過碗,朝林清晏彎了彎嘴角:“還好,今晚咱們還回去嗎?”
他知道溫酒不喜歡在老宅住著,可如今也是沒有辦法:“今晚恐怕得在老宅休息了,明天一早要出殯,四五點就要起床。咱們趕來趕去太麻煩,也浪費時間,陪我待一晚好麽?明天等我回來,交代完後麵的事情,咱們就回去。”
溫酒不是不通情理的人,更何況林清晏一向依著她、寵著她,什麽事都考慮著她,尊重她的每一個想法。而今不過是在老宅休息一夜,也不是什麽難以接受的事情。
“瞧你說的,我又沒吵著回去,就在這邊休息吧。”溫酒喝完銀耳蓮子羹,把碗往林清晏手裏一塞,“麻煩林先生幫我跑腿了。”
語氣溫柔豁達,林清晏抬眼去看,隻見溫酒眼底一片潤澤。
她變了,摘下了麵具,她其實是一個很溫柔很豁達的女人。隻不過這世界太殘酷,荊棘太傷人,讓她不得不披上厚厚的盔甲,戴起虛偽的麵具,來保護羸弱不堪的自己。
“明天家裏的事,你來打理,行嗎?”
第二日出殯,林家上下大約都是要隨去的,把林庭讓葬進林家祖墳。
溫酒自然不會去,那老宅上下的事宜便是要交給她來打理。作為新上任的林家主母,多少得露個麵,得讓林家所有人都知道,如今的林家主母是她溫酒。
溫酒這些年,白身習慣了,過著她的日子,世事都與她沒甚關係。
如今突然要她打理事務,一時有些反應不過來。
“我要做什麽?”她訥訥地問。
林清晏握住她的手:“不需要做什麽,就這一次,讓你露個麵,以後再也不會讓你操心了。明天你就準備準備家裏午餐、晚餐,四處看看,檢查檢查衛生什麽的。”
“隻用做這些嗎?”她從前偶爾聽溫唯提起,大戶人家家裏的當家主母是要做很多事情的。
“就這些,你既然不喜歡管這些繁雜的瑣事,那索性就不管,也沒有太大關係。”林清晏深知溫酒不喜歡麻煩,比起高高在上的主母,她寧願偏安一隅,閑來畫畫讀書,不問世事。
“好。”她答應得爽快。
通常好的婚姻和愛情便是這樣,夫妻二人,一起邁著步子往前走,能夠為對方著想,能夠為對方讓步。
“早些休息,我晚上還要忙一陣。”林清晏起身,半躬著腰在溫酒的額頭上輕輕一吻,“等這陣子過去了,咱們回曲白鎮度蜜月。”
這場婚姻,沒有婚禮,沒有婚紗,除了一紙婚書,什麽都沒有。
溫酒似乎對這樣形式化的東西格外反感。比起說得好聽、做得漂亮,她更喜歡踏踏實實的好。隻有每一步落在實處,才會讓她安心。
可林清晏卻總覺得,和別的夫妻比起來,這樣總像是少了些什麽,委屈了溫酒。想來想去,決定了結了眼下的事情後,帶著溫酒回曲白鎮住一段時間。
溫酒聞言,眸光一閃,亮了亮:“好。”
過去的舊賬正在一筆一筆清算,她在黑夜過後,遇到了一道陽光。那些醃臢的過去,在陽光下一點一點蒸發。
她突然覺得肩上的重量正在一點一點被林清晏分擔過去,那是前所未有的輕鬆。
一開始,他利用她;
後來,她未嚐沒有利用他。
可是,最後,他們懷了真心,靠近彼此。一個屋簷躲下兩個人,分享大雨和晴天。
溫酒在林清晏屋裏輾轉了大半夜,許久沒出現的失眠卷土重來。好像是習慣了那個充滿了雪鬆味道的懷抱,現下一個人竟是有些睡不著了。
約莫兩三點,林清晏回了房間。當他從身後將溫酒攬進懷裏,溫酒這才能迷迷糊糊勉強睡上一小會兒。
可到底沒睡多久,不到四點,樓下就忙起來了。
林清晏揉揉眼睛,放開溫酒,掀被起身。熬的時間長了,休息不夠讓他腦子有些發重,太陽穴突突地漲疼。
窗外依舊是漆黑一片,快十月的天,亮得晚。
身後一陣摩挲聲,溫酒也捂著腦袋坐了起來。
“這麽早?”
林清晏拍了拍脖子,回頭對她說道:“零零散散的小事太多,一件一件都要時間,慢慢的就得耗上一早上。你再睡會兒,晚些時候,秦書和秦歌要過來給你整理,你等她們來了以後再起床也行。”
說著伸手過去,食指滑過她的唇角,把粘黏在唇邊的一縷頭發捋開。
“不睡了,睡不踏實,起床吧。”溫酒彎了彎唇角,隨手把披散在肩上的頭發一攏,用根橡皮筋草草一紮,“你先去洗漱,我換件衣服,下樓喝口粥,等秦書和秦歌過來。”
“行……”
兩人下樓的時候,林庭許已經坐在飯桌上看著報紙。
“這麽早。”
溫酒沒答話,隻往邊上一坐,拿著勺子舀了一口溫粥。林庭許也不惱,自嘲一笑,也端起碗喝了一碗粥。
林清晏抽了張紙遞給溫酒,然後在她身邊坐下。
“早上好,大伯。”
秦書和秦歌是六點過來的。
那會兒家裏已經熱鬧起來,這傳統的白事,家裏少不得有些吹吹打打。溫酒被這喧鬧炸得頭疼,不堪其擾,早早回了房間,想趁著精神不濟,再補個回籠覺。
秦歌是個咋呼姑娘,一進門就嚷著要去找溫酒,兩三步上樓。
溫酒彼時正躺在小榻上打瞌睡,被一陣急促的敲門聲突然震醒,真真是不饒人,連個安穩覺也睡不好。
一開門,秦歌就衝上前來,一張臉差點撞到溫酒臉上,唬得溫酒往後倒退一步。
“師母,師母,我給你帶衣服來了,保管你氣勢逼人。”秦歌拖著一個大箱子,急吼吼往裏衝。
溫酒無奈,揉揉眉心:“要氣勢逼人幹什麽,就你總是這麽誇張。”
她倒是真的很喜歡秦歌,直率又莽撞,不失可愛。
“做了好幾夜呢,主要是事情來得太急,不然我還能做得好看些。”秦歌從箱子裏拿出一件素服,白色的絲麻,裙底繡著大片大片白色牡丹。
“我姐一會兒來給您上妝,咱們先把衣服換上。”秦歌拿著衣服湊過去,推推擠擠讓溫酒去衣帽間換衣服。
溫酒搖搖頭,輕歎一聲。
秦書帶著化妝箱站在門口,她一向恭敬守禮,和妹妹秦歌的咋呼截然不同。
“夫人,我能進去嗎?”她說話也總是溫溫柔柔,帶著一股子書卷氣。
“進來吧。”溫酒衝她招招手,然後轉身進了衣帽間。
進去之前,溫酒看了一眼秦書。她一如既往低垂著眉眼,可溫酒卻總覺得有哪裏不太對勁。
秦歌轉身往小榻上一坐,蹺起二郎腿,一抖一抖:“誒,姐,我這還是第一次到我老師的臥室裏來呢,可真托師母的福。原來老師家跟咱家也沒什麽區別嘛,不過就是多了兩本書。”
秦書正在化妝台前,一語不發地把箱子裏的化妝品一樣一樣往外掏。
居然沒像平時那樣嘮叨兩句。
“姐,姐?”秦歌見她不出聲,有些奇怪,還以為她沒聽見。
“啊……”秦書拿口紅的手一抖,像是突然被人從夢裏叫醒,渾身一震,“你剛剛說什麽?”
秦歌翻了個白眼:“我說,也是托了師母的福,我們才能進老師的臥室看一眼。你是不知道,我一直覺得老師跟仙人似的,不用睡覺、不用吃飯、不用洗澡、不用拉屎來著。可現在看看,其實也和咱們普通人沒什麽兩樣嘛。”
“胡說八道什麽。”秦書低叱一聲。
“本來就是嘛……”秦歌嘀嘀咕咕,“我又沒說錯。”
“少說點。”秦書把東西放好,站在化妝台邊上,等溫酒出來。
秦歌兩條腿換了個上下:“不是,我就不明白了。姐,你怎麽總是這麽拘束呢?老師又沒說不讓你輕鬆點。”
“主仆有別。”
話音剛落,溫酒就從衣帽間裏出來了。
不得不說,秦歌給溫酒做衣服是越做越熟練了,每一個地方都極其妥帖合適。
這樣白慘慘的衣服穿在溫酒身上,也能穿出一股子仙氣,好看得緊。
“我真是個油菜花的人。”成品上身,美得不可方物,秦歌簡直美滋滋,尾巴都能翹上天了。
“油菜花?”溫酒往化妝台前一坐,隨口一問。她是真的不太懂現在的一些網絡詞。
“就是有才華嘛。”秦歌屁顛顛搬了個小凳往溫酒身邊一坐。
秦書拿著隔離霜,一點點往溫酒臉上擦,擦得仔細。溫酒皮膚本來就好,還沒開始上妝,那薄薄一層隔離霜上臉,就已經是肌如素瓷,吹彈可破了。
秦歌乖乖坐在一邊跟溫酒說話,刻意放低了聲音,少女的嬌俏娓娓充盈整個房間。
“師母,你說,這個林言鈞會不會狗急跳牆,又想出什麽鬼主意來對付你們?誒,這可說不準,得多長個心眼。”秦歌捧著臉,一臉憤慨。
溫酒正閉眼任秦書給她畫眉毛。
這話一出,溫酒隻覺得眉毛上的眉筆突然一頓。
不對,不對。
秦書不對勁。
她在林清晏麵前總是更加嚴肅恭敬些,可在溫酒麵前,她偶爾也會笑笑。因為溫酒相處起來並不難,加上秦歌總是那樣咋呼,插科打諢,秦書漸漸地鬆緩了許多,倒是許久不見她這副模樣了。
溫酒抬手握住秦書的手腕。
她的手很涼,秦書被握住的那一刻,不自覺一愣。
溫酒眯了眯眼睛,看著秦書的臉,盯了許久。
“秦歌,你瞧瞧,這是你姐姐嗎?”她突然出聲,嗓音輕緩,沒有什麽情緒。
秦歌聽這話,有幾分摸不著頭腦:“什麽意思,不是我姐還能是誰?”
說著湊過去對著秦書上上下下看了個遍,連眉毛絲都看清了。
“你確定她是你姐姐嗎?”溫酒握著秦書的手,又問了一遍。
“確定啊。”
“去叫一下林清晏,讓他上來一下。”溫酒鬆開秦書的手,指了指秦歌坐過的小凳子,對秦書道,“坐一會兒,不急。”
秦書不明所以,隻能照做。握了握雙手,勉力控製自己不發抖,慢慢坐到凳子上。
秦歌的動作很快,下樓上樓不到五分鍾。林清晏跟在她身後,腳步很快:“怎麽了?”
溫酒轉頭看向秦書,嘴裏卻朝林清晏問道:“她是秦書嗎?”
林清晏被問蒙了,下意識答道:“是,是啊。”
溫酒歪了歪頭,那雙眼睛很亮,盯著秦書的眼睛,看得她心裏一緊。
“林言鈞讓你對我做什麽?”
她聲音不大,又輕又柔,絲毫沒有質問的語氣。
可秦書卻猛然瞪大了眼睛,手一顫,往身下的板凳上一撐,渾身都止不住地抖動。
林清晏快步走過去,把溫酒拉到身後。他擋在前麵,盯著秦書。秦家一向忠心耿耿,他從來沒有想過秦家會有人背叛他,更沒想到秦書會聽林言鈞的話。
“沒事吧?”他轉身問溫酒。
溫酒拍了拍林清晏的後背:“沒事。”
樓下喧嘩依舊,像是另一個世界。
德暄和司韶也來得快,溫酒就那樣站在林清晏身後,看著德暄把秦書帶走。而秦歌整個人都傻了,似乎都還沒回過神來。
好像什麽都沒有發生,又好像什麽都發生了。
溫酒連慌都沒慌一下。這些事,就這樣輕描淡寫地做完了。
陽光緩慢出來,籠罩了整個房間,地板上一層一層暖了起來,可人心卻凍成了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