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四點半,一個食客也沒有,二樓空****的,數十張乳白色餐桌,很落寞地等在那裏。乳白色,讓人聯想,落寞也讓人聯想,四點半呢?同樣如此——每一個時空,以及這時空點上的每一種表情,都會讓人聯想。林婭挽著一條胳膊上來,踏著木樓梯。樓梯很新,響聲卻極古舊,古舊得蛛絲網結。這樣的響聲,林婭仿佛在哪裏聽過。想起來了,是在一部電影裏。那是去年秋天,有天到了後半夜,她還睡不著(其實是不敢睡,一閉上眼睛,就噩夢相續),便在網上找電影。也沒啥特別想看的,有個陪伴就行,於是胡亂敲了兩下鍵盤,出來一個“怪”字,怪就怪吧,點了“搜索”,第一條即是《怪房客》,波蘭斯基的作品:波蘭裔青年塔爾科夫斯基獨自來到巴黎,要租間公寓,他想租住的地方,之前的房客名叫西蒙·周,不知何故,西蒙跳樓自殺,在醫院等死,待其氣絕身亡後,塔爾科夫斯基順利地成為了新房客。喬遷之喜並未給他帶來多少快樂,這棟古老的公寓裏,住著若幹沉悶而陰鬱的男女……林婭聞得見陰鬱的氣息,也聞得見房客的氣息,包括塔爾科夫斯基的氣息。她成了電影中的一員,成了那棟公寓的一員,她在深夜裏去敲塔爾科夫斯基的房門,擠著喉嚨跟他說話。她看見自己的喉嚨成為被擠扁的管道,她的聲音如癩皮肮髒的老鼠,從管道裏爬出,鑽進塔爾科夫斯基的身體。塔爾科夫斯基的髒器和腦腔裏,群鼠匯聚,吱吱吱地,將他的陽氣掏空,把他變成女人,他戴著鬈曲的齊腰假發,穿著花裙子和高跟鞋,翻上窗台,縱身跳下。這正是西蒙·周自殺的原因,也是西蒙·周自我毀滅的方式……林婭打了個寒戰。
電影裏的木樓梯,有人時響,沒人時也響,那響聲怎麽跟這酒樓裏的一模一樣?
林婭把那條胳膊挽得緊了些。
服務生在樓梯口迎接,將他們引向林婭選定的23號桌。
這位置傍牆,離窗子遠,牆下有迷離的光,淡淡的暗。
傍牆一綹,不是廳裏的圓桌,而是卡座樣式,隻是沒加隔板。林婭二人對麵坐了。坐下男人就點菜。從點菜的口氣,所點菜品和分量,服務生即能八九不離十地猜出他們的關係。開始以為是父女呢。六月中旬,陽光熱烈,暑意撲身,男人卻規規矩矩地紮著襯衣,打著領帶。老男人都這樣,泡上了年輕妹兒,就把自己收拾得很精神。他們誤以為歲月是可以“收拾”一下就能抹掉的。服務生還從兩人的口音,判斷男人是本城人,女人則是外來戶;男人的住家,絕對離這條街遠,否則會要個包間,沒要包間,證明不怕遇見熟人。
這家酒樓名叫黃龍場,裏麵的服務生都是精挑細選的,察顏觀色是基本素質,老板要他們有這樣的素質,是為招攬生意,讓顧客產生帝王的感覺(取名黃龍場,就暗含這樣的意思);既是帝王,沒說出口的需要,服務生得提前看出來,並及時地服務到位。但他們並不像老板要求的那樣老實,盡過本分之餘,往往還用一雙透視眼,看穿客人衣冠底下的秘密。
不過這回他們是有些自作聰明了,林婭跟那男人,並非他們想象的那種關係。
他們就是一對戀人,正正經經的戀人。
差不多兩個月前,林婭的大學同學朱家文,要去日本讀研,臨行前約她吃飯,除她之外,還約了幾個朋友,都是林婭不認識的,其中就包括他——唐宗成,朱家文叫他唐哥。按年齡,林婭覺得該叫叔叔才對,但現在叔叔也成了一個敏感詞,尤其是年輕女子,不能輕易把男人叫叔叔;叫哥又不搭輩分,林婭就叫了他唐老師。那天的飯局持續了四個多鍾頭,空出幾大箱啤酒瓶,但誰也沒醉。醉意都被說話說走了。快分手時,朱家文對林婭說,你跟唐哥留個電話吧。又對唐宗成說:我們班四十七個同學,隻我和林婭到了成都,林婭的老家又遠,今後麻煩唐哥多照顧。言畢,朱家文把剩下的半瓶啤酒倒進杯裏,一口幹了,說是敬唐哥。林婭暗笑,不明白朱家文為啥突然這麽關心起她來了。大學畢業已近三年,兩人先後不出半月到了成都,林婭在城西東方培訓學校教日語,朱家文在城南某圖書公司做編輯,除了上個月初朱家文主動約過林婭喝茶,平時都是林婭主動打電話去,林婭的電話不去,朱家文的電話就不來,兩人見麵,也全是林婭去城南找他。對此,林婭並不生他的氣,她知道他在備考日本千葉大學法學研究生,更重要的是,他們無非隻是同學,彼此沒有任何感覺,更說不上牽掛。事實上,林婭想起他的時候也非常少,都是把可想的人想遍了,才會想到離她最近的朱家文。不過林婭承認,某些個別的瞬間,她會納悶:朱家文分明沒談女朋友,為什麽對我一點想法也沒有呢?是因為我在大學期間有過一年零二十五天的戀愛史嗎?——她這樣思忖著,卻並不傷心,連惆悵也沒有,因為她對朱家文也毫無想法,之所以納悶,隻是過於孤單的緣故。失戀過後,林婭就一直覺得孤單,來成都後更是,許多個夜晚,她數著光陰一寸一寸從麵前挪過,老也數不完;那時候,她感覺自己就像個春運期間火車站的檢票員,前方是黑壓壓的人頭,腿站酸了,腰累斷了,抬眼一望,照舊人頭滾滾。
盡管心裏發笑,林婭還是很感激的。到底是同學。想必,朱家文跟唐宗成的關係非同一般,否則也不會把她托付給他。但他們究竟是什麽關係,林婭一無所知,以前跟朱家文見麵,都隻是他倆,坐在朱家文就職的公司對麵一家茶樓裏,談些過去的同學和老師,連各自眼下的工作也不說。林婭是因為實在沒什麽好說,一對一輔導,一對二輔導,一對多輔導,循環往複,且大多是短期培訓,學員頂著時間來,來了就講,講完就走,連句閑話也沒有。朱家文應該不至於此,工作的性質,決定了他必然跟各色人等打交道,但他也不說,證明那些交道並不重要。他和唐宗成,很可能也隻是普通朋友,臨行前托付一下,無非是表明關心同學的姿態,加上在座的,唐宗成最年長,托付給他最合適。如此而已。
可唐宗成卻認了真,主動要了林婭的電話,且叮囑林婭存上他的號碼。飯局結束時,已近子夜,朱家文就住在附近,跟所有人握過手,道過別,搖搖晃晃地先回去了,別的人,因知道要喝酒,除唐宗成,有車的都沒開車來,都站到街邊去等出租。唐宗成也喝了很多酒,不能開,就把車扔在車庫裏,同樣站到街邊等出租。他問林婭住哪,林婭說清溪西路,唐宗成說我也是那方向。於是兩人上了同一輛車。唐宗成坐在副駕上,跟後排的林婭擺龍門陣,話題圍著朱家文轉。在唐宗成嘴裏,朱家文是了不起的青年才俊。林婭又想笑。她從沒覺得朱家文是才俊,以前沒覺得,現在照樣沒有。他考上了千葉大學研究生,當然值得慶賀,但並不能證明什麽,唯一能證明的,是他比別人多一份努力,多一份心。不過怎麽講呢,誰也不比誰笨多少,才俊和常人的區別,恐怕也就在於多那一份努力,多那一份心。這麽一想林婭有些黯然,感覺同學與同學之間,慢慢的就要分出個山高水低了。可人們習慣於把眼光留在往昔,覺得自己跟某人是同學,彼此半斤八兩,殊不知,差之毫厘,失之千裏,人家輕舟已過萬重山,你卻停在原地,檢視身上的贅肉,怨恨命運的不公。林婭的父母親就是這樣。她父母是高中同學,三十年來,都在同一家食品廠當工人,他們的另一個女同學袁××,卻步步高升,而今已是沿海某省委宣傳部部長,父母最怕別人提到她,每當有人提起,他們都像遭到侵犯,然後母親說,念中學時,袁如何窮,別人吃肉,她站在遠處,聞著肉香,口水順著嘴角流,流得一塌糊塗;又說,月經來了,袁草紙也買不起,褲子弄得血跡斑斑,像被捅了幾刀。母親說這些時,眉飛色舞,可聽眾離去後,就立即跟父親一起,現出頹唐相。別人的光鮮,讓他們看見了自己腳下的汙泥濁水,也看見了自己人生的敗跡。要是袁觸律入獄,或幹脆得絕症死了,他們會迅速演變為成功者,並對袁抱以十二分的同情。真可憐。但林婭來不及可憐她的父母,就被父母厲聲嗬斥。她所做的一切,父母都不滿意。因為袁沒進監獄,也沒有死,父母就還是失敗者,他們要讓女兒為自己打翻身仗……
成都人喜歡夜生活,剛到成都時,林婭簡直嚇住了。她出生的北方小城,包括她念大學的城市,誰晚上十點過還在街上晃**,差不多就是流氓了。成都咋這麽多流氓啊!成都人的夜晚從十點開始,滿街男女,赤胳膊露腿兒的,有的女人裹著睡衣,趿著拖鞋,半仰著頭,一副無處安放自己的模樣。後來林婭慢慢適應,晚飯過後,也出去溜達。然而每次回到租房,她都像做了一場夢。人群成為她的鏡子,照出她的孤單和寂寞……再寂寞,也不像今晚。朱家文就要遠行了。他在的時候,像是可有可無的,不在了,才感覺缺了一塊。出租車從一環拐到二環,又從二環拐到二點五環,畢竟已到子夜,二點五環兩側,又沒多少正經街道,車稀人少,出租車跑得飛快。遠一寸就是遙遠,多一尺就是天涯。林婭突然很難過,有種想流淚的感覺。為誰呢?她不知道。唐宗成不停地跟她說話,她得應付。車過一處恢宏的建築前,唐宗成說:我就住在裏麵。林婭一看,那幢建築不過是個門坊,門坊上凸出幾個乳白色浮雕大字:天府花園。這是富人居住區,遠近聞名的。外麵修了圍牆,圍牆並不高,隻見裏麵茂林修竹,墨綠森森,倒不怎麽能看見房子。林婭說,那唐老師你下呀。唐宗成說,我把你送攏。又對師傅重複說,去清溪西路。車轉眼已跑過千米,林婭不好堅持。
其實,她多麽不願意唐宗成送她,更後悔跟唐宗成坐了同一輛車。
回到租房,洗過澡,林婭才意識到自己為什麽後悔。朱家文明天就要出國,且不是出去十天半月就回來,她該好好為他餞行;至少,聚會結束後,她不該跟別人一樣,急著離開。吃飯的地方,距他們平時見麵的茶樓,隻隔半條街,他們可以去茶樓再擺談一會兒;談到天亮又怎樣呢,反正那是家通宵茶樓,反正朱家文可以到飛機上睡,反正她是失眠慣的,也不在乎一夜不睡。這時候,林婭才想起竟然沒問朱家文明天什麽時候走。她要去送他,或者,最好,現在就到他那裏去……她從坤包裏摸出手機,斜躺在**,給朱家文撥。
朱家文關機。打了幾次都關機。
林婭隻知道他住在城南,具體住哪裏並不清楚,關機,就意味著消失於城市的叢林。
這一夜,林婭似睡非睡,卻亂夢如潮。她一直在飛機上,飛機追趕著日出,又追趕著日落,始終沒有著陸的意思;冷啊,不明白為啥那麽冷。她找空姐要了兩床毯子,一床披在肩上,一床搭在腿上,還是冷到骨頭裏。她的骨頭結了冰,冰成了她骨頭的骨頭。待她醒來,才發現自己根本沒鑽進被窩。她一直保持著睡前給朱家文打電話時的姿勢,手機還握著。
窗子上麻黑麻黑的,鳥鳴聲卻又亮又寬闊;光明並不是光才能給予,鳥鳴聲同樣能給。其實就一隻鳥。無需看表,就知道是在五點十五到五點二十之間。每天清晨,五點十五分,那隻鳥準時鳴叫,它是鳥界的更夫,說更夫不對,是司晨者,它起音的那聲,從低音區跨入高音區,不是直接跨入,而是螺旋上升,渠引春水,彎彎繞繞,婉轉綿長,接著是一連串鼓點似的聲音,砰砰砰,砰砰砰,如挨個敲鄰居家的門。這樣敲五分鍾(不多不少,就五分鍾),另一隻鳥應和,應和五分鍾,群鳥齊鳴。一天的日子,就這樣開始了。林婭很想認識那隻司晨鳥,但它虛虛實實地躲藏在黑暗和黎明的邊界,在極近處,又在極遠處,因此一直不知道它長什麽模樣。
這天,林婭醒來,裹了被單,照例走向長方形的窗口,拉開白底紅花的窗簾,朝下張望。有隻黑貓從花園電箱上跳下,伏著身子,迅捷地隱入梔子花叢中。這時第二隻鳥開始叫了,同樣是虛虛實實,忽近忽遠,捉摸不定。她又回到**,坐著,拿起手機,心想是不是給朱家文撥過去。太早了吧,過一會兒再說吧。她再次躺下。這次是真正睡著了。當她醒來,已聽不見鳥鳴。鳥鳴聲被市聲當早點吃了。已是八點一刻了。她昏頭昏腦跑進衛生間,一蹲就老半天起不來,像昨夜灌下的啤酒,現在才被放行。然後是洗漱,梳頭,搽臉。她把臉打得啪啪響,覺得臉不痛,響聲痛。疼痛的響聲使她清醒,也讓她有了某種輕殘的快意。不經意間,又花去二十分鍾。九點有她的課。幸好不遠,出清溪西路,穿過同盛街,步行十七八分鍾就能走到。一路上她都在想,是不是給朱家文打個電話。可這時候打過去有什麽意義呢?等上完課好了。課是兩小時,十一點結束。雖這麽想,進校門之前,她還是撥了。依然關機。還在睡呢,這家夥!他很可能是下午或晚上的飛機。這樣就太好了,她今下午恰恰沒課,學校又不要求坐班,正好可以去送他。她也便把手機關了。上課的時候,是不能開機的,特別是不能響鈴,鈴聲一響,不管你接沒接,都扣除半月薪水,接了,扣整月,那些影子般的巡視員,見你接電話,甚至會直接衝進來,當即把你從課堂請出去,從此別想再進來。候在門外的求職者,成天都是,請進請出,就像吐吐舌頭一樣方便。林婭不想丟了這份工作,她需要這份工作。並不喜歡,但需要。世上最強的人,也很少能做自己喜歡做的事。她不是強者,更不是最強者,隻能把見到的第一個洞穴,當成最安全的港灣。蜷在那洞穴裏,可能很不舒服,安全就好。她也知道身邊到處是洞穴,但她拿不準那些洞穴是否會更不舒服,也拿不準它們是否已被占滿、自己根本擠不進去。
上完課,剛開機,電話就響了。
是唐宗成打來的。
唐宗成說,林婭,我給你撥了一個鍾頭電話了。
林婭吃了一驚,唐老師,有什麽事嗎?
中午有個酒會,想請你來。
原來如此。
看到來電顯示是唐宗成,林婭就有些抗拒。說不清緣由,就是抗拒。真要說出一點理由的話,恐怕與唐宗成昨晚把自己住處指給她看有關。此外還有嗎?有的。她現在急著跟朱家文聯係,不想受幹擾。於是她撒了謊,說學校有事,走不開。那就改到晚上,唐宗成說,六點鍾我過來接你。聽見這話,尤其是說話人的語氣,讓林婭感覺到,自己在抗拒,卻又無力拒絕,因為對方不打算跟她商量。他邀請她,卻把她的意見和想法排開,她人被邀請,意見和想法不被邀請。參加一次酒會本來沒什麽,然而……就如同幾個人看電視,分明看著同一個節目,也都喜歡看那個節目,卻非要把遙控器拿在自己手上才心安。唐宗成是在搶她手裏的遙控器。唐宗成受朋友之托,關心她,可對她而言,被關心,同時也就是一種喪失。關心你的人越強勢,喪失得越徹底。唐宗成太強勢了。雖剛剛認識,但隻要碰一碰他卵石樣的目光,也就碰到了他的心:陡峭,灼熱,既可以吞噬,也可以融化。正因此,林婭才躲避。事實上,她知道自己從來就沒掌握過遙控器,所以抗拒也好,躲避也好,都隻在深淵裏,淵麵之上,無論竹筏還是汽艇,誰想進她的河流,她都承受。或許,在唐宗成的酒會上,能見識到別樣的風景,但某些人為你打開一扇窗,卻可能關閉你所有的門。她不敢也不能去冒那個險。何況,她還拿不準朱家文什麽時候走,她要去送他。
她緊張地思索著,希望盡快找到推辭的理由。這叫她厭惡自己,推辭就是推辭,需要什麽理由?但她做不到,沒理由就推辭,人家會怎麽想呢?某些時候,真有推不掉的事拒絕了別人,她也要糾結好幾天,像欠了別人很大一個人情。
在這個世界上,她真正能夠自由相處的人,隻有朱家文。
可朱家文就要漂洋過海,去往異國他鄉。
去送自己同學,難道不是最好的理由嗎?
唐宗成卻沒給她講出這理由的機會,就訴苦一般告訴她,說他一夜沒睡,早上八點過回家,才勉強睡了兩個來鍾頭。昨夜,他送了林婭,又返回城南找到朱家文,兩人聊到五點半,他又開車把朱家文送到機場。朱家文是七點四十的飛機,他是看著他過了安檢才離開的。
林婭怔了許久,然後咧咧嘴,笑了一下。
又笑了一下。
兩個無聲的笑,加起來還是無聲。
唐宗成很守時,下午五點五十到了她樓下,再打電話叫她下去。那部越野車實在太誇張,像能拉走一個旅遊團。我們去寬窄巷子,唐宗成說。林婭沒答話。人家的酒會,去月球還是去火星,又不由她作主。但她不喜歡那地方。寬窄巷子作為成都一景,她念大學時就聽說過,凡提到它的人,都平添了六七分的口才,仿佛那地方不僅是成都的精神象征,還是每個地方的,是每個人的,因此到成都安頓下來後,她首先就去了。從寬巷子走到窄巷子,又從窄巷子走到寬巷子,她除了感覺到矯情,沒有別的。美是美的,美到矯情,就不美了。
說是酒會,其實就唐宗成跟林婭兩個。
這讓林婭有些堵,但那一點堵很快就過去了。她內心更願意這樣。她不想跟陌生人接觸。主要是怕。不是怕陌生人,是怕從某個陌生人身上看見了自己。她寧願摟住生活的舊衣箱,在那個衣箱裏,有她舍不得扔掉的斑駁,她擔心光亮照進去,使那些斑駁無處安身又無處逃匿。唐宗成在窄巷子選了個大名鼎鼎的酒吧,還把酒吧的名字指給她看。她並不在意。好在裏麵相對清淨。他們在緊傍書畫廊的角落,對麵坐了,唐宗成自作主張地給林婭點了茶(最貴的一種),又給自己點了,接著要了吃食,要了一打半斤裝的德國黑啤。林婭昨夜喝得太多,不想喝,但她依然沒吱聲。唐宗成倒了兩個滿杯,要跟她幹,她也就幹了。酒吧裏的啤酒杯像是幫主人推銷似的,一杯能裝下一瓶。沒關係,我待會叫代駕,唐宗成說。林婭想,他昨晚為什麽不叫代駕?是跟朱家文早就商量好了要回到城南,第二天一早好送朱家文去機場的吧?這讓她心裏有些酸。其實也沒啥好酸的,人家跟朱家文的關係,或者說朱家文跟唐宗成的關係,本來就比跟你近,唐宗成專門攔出租車把你送回去,已經是人情了。雖這樣安慰自己,林婭還是有些酸。她原本覺得,在成都地界,誰也不比她跟朱家文之間更加自然和密切,盡管兩人聯係不多。早知如此,昨晚真不該讓唐宗成去送她。
話都是唐宗成在說,跟昨晚在車上一樣,說的盡是朱家文的超拔俊逸。昨晚林婭還想笑,現在她明白,唐宗成說的,或許才是真實的朱家文,是現實中的朱家文。她看到的是種子,唐宗成看到的是莊稼,種子和種子大同小異,可種子長出的莊稼卻各不相同,有的種子還根本就不發芽。這麽說來,而今的朱家文,確實已經跟她陌生。聯想到他昨晚一直關機,再聯想到他寧願讓唐宗成去陪他、送他,便越發感覺到自己和朱家文之間的距離……此時此刻,朱家文早在日本的土地上了,更沒法聯係上他了。唐宗成去接她之前,她還撥過那個號,十五分鍾內撥了三次,每次都無法接通。她真正的失去了那個人。並不傷心——有什麽好傷心的呢?——隻是有些空。她好像能聽見自己心裏空空的聲響。正在這時候,唐宗成說,林婭,你以後有了什麽事,直接給我說,你就把我當成你的親人。林婭嗯了一聲,說謝謝唐老師。叫我唐哥吧,朱家文叫我唐哥,你跟他是同學,當然也該叫唐哥。兩者本無等號可劃,但這就是唐宗成的邏輯。林婭想試著叫一聲,卻叫不出口。唐宗成期待地望著她。越是這樣,越叫不出口。今天不叫也行,唐宗成寬厚地說,下次見麵,還叫唐老師,我就不依了;你不必那麽拘泥的,你就把我當成……你的事情,朱家文都給我講過。
林婭的骨節一緊。
我的事情,朱家文能知道多少?
大學裏按部就班的生活,自然是不必去說的,也沒什麽可說,唯一可拿出來說的“事情”,隻有她那一年零二十五天的戀愛史了。男方也是他們同學,是班上的團支部書記,很精明強幹的一個人,老家跟她同一個方向,大二放暑假,他們一路坐火車回去,出發三個鍾頭,前麵塌方,從下午五點,等到晚上十一點,車子又才啟動。等的時光是那樣漫長,漫長得能看見遠近田野上的作物在慢慢成熟。跟著成熟起來的,是一種不可名狀之物,發生在心裏,她的心裏,還有他的心裏。隻有身體能幫忙。他把襯衣從背後撩起來,蓋住兩人的頭臉,吻她。從那以後,直到他次日清晨下車(她還有五小時車程),他的襯衣都沒放下去過。她的嘴唇麻木了好幾天,她媽說腫了,她自己倒沒覺得腫,也看不出腫,就是麻木。人對人的私欲,有千差萬別的喚醒方式,喚醒她的方式是嘴唇麻木,或像她媽說的,嘴唇發腫。一個假期像有百年,她想去看他,可父母不讓她離開他們的視線,她脫不了身。他幾乎以同樣的理由,也沒來看她,為此她有些怨,覺得男孩子不該被父母管成那樣,何況你在學校是那麽精明強幹的一個人。但他給她打電話時,她能呼吸到他的呼吸,滾燙而甘甜。她知道他想她。天有千重,離恨天最高,病有萬種,相思病最苦,單是電話上說,說得再多,也解不了那苦。好在終有見麵的時候。她從沒像這次一樣,要那麽急切地奔赴學校。此後的一年零二十五天,他們相互擁有。他是哪一刻推開了她,跟一個低年級女生好上的,她渾然不覺,直到被推開成為事實。世間許多東西都這樣,成為事實之前,早已經發生。——她卻渾然不覺。
朱家文隻可能知道這麽多(其實不可能知道這麽多),就算再多一點,無非是她失戀過後,至今沒找男朋友。對別的,比如那瓶硫酸,他不可能知道。
除了林婭自己,任何人都不可能知道。
那瓶硫酸像個老練的、意誌堅韌的殺手,許多天不吃不喝,悄無聲息地躲在林婭的書包裏。有無數個傍晚,她背著書包在校園裏遊**,看見他摟著那個女生,坐在樹林、草坪、半月湖畔或足球場的看台上。那女生瘦瘦小小的,仔細一看卻又很結實,不像她,有一米七二的個子,纖細,柔韌,還有一張漂亮的臉。那女生不漂亮,可是他愛她。他摟住那女生的姿勢,跟最愛她時摟住她的姿勢,一模一樣。書包裏的硫酸對她無比忠誠,她走到哪裏,它就跟到哪裏,當她隱在某個暗角,手心冒汗地盯住遠處分不出彼此的剪影,它就眼巴巴地、無限悲憐地望著她,且張嘴對她說話,它說:你這麽辛苦,有意思嗎?好歹你給我個準信兒,究竟要把我潑向誰?潑向那女生麽?她分明沒你漂亮,但他照樣愛她,就算你毀了她的容,又有何意義?你毀了她,他會覺得她受到的傷害都是由他造成的,並因此生出負罪感,本來可能是一場短命愛情,由於這場事故,倒促成他對她不離不棄……你的眼睛亮了一下,我看見了,你是在想:如果他並不愛她,隻是出於道義跟她不離不棄,你也就心滿意足了。你是這樣想的嗎?那麽我告訴你,愛是什麽?愛不就是不離不棄嗎?你當真能把形式和內容分開嗎?世間感天動地的愛情,從來就不是電光石火,電光石火隻能燒成野火,猛烈一陣,留下狼藉的灰燼,真正的愛情卻像天地萬物,酸甜苦辣都具備,都品嚐,都承受,自然、沉穩而緩慢,執手走過春夏秋冬。所以我說,你潑她,隻能給你幫倒忙。那麽,你是要潑向他嗎?——硫酸咕嘟嘟冒幾個氣泡,冷笑幾聲,再進一步勸她:別折磨自己了,我知道你恨他,你恨他勝過恨她,但你誰也不想潑;跟“不想”比,你更不願,不願不是舍不得,而是,你早就眷戀了讓自己成為命運的犧牲品。就拿讀書來說,你根本就不想讀這所大學,可因為你父母的同學袁××讀了這學校,你父母便也希望你讀,你父母隻是希望,你卻做得更絕,填報誌願時,隻填了這所學校。你願意把自己剁碎,往神龕上供,這樣你才能感覺到自己的存在。你看見他摟抱她,親吻她,撫摸她,比他抱你吻你撫摸你時,你得到了更深的快樂!
她哭了。
那東西太無情了,它揭穿她,不給她留餘地。
但她也從中受到啟發:如果我潑了我自己,他會不會產生負罪感,並因此回心轉意,對我不離不棄?
那天晚飯過後(晚飯是別人的,她並沒有吃,吃不下;她連午飯也沒有吃),她例外地沒背著書包立即出門,而是等室友都離開之後——她們的去處多得很,教室、舞場、商場、溜冰場、興趣小組、圖書館、電影院,當然,也包括去跟心愛的男友約會——她把門閉了,從枕頭底下拿出日記本,放在傍窗的書桌上。那是幾個室友的公用書桌,其實很少人去坐,大家晚上回來,都忙著洗漱,洗漱完畢直接往**鑽。女大學生的好多事情,包括睡覺,做夢,胡思亂想和完成作業,都是在**完成的。書桌上常常空著,突然放了一個十六開的黑皮本子,定會引起注意。林婭就是要引起她們的注意。當她把自己弄得麵目全非,住進醫院,別人就會到那個本子上尋找線索。上麵將近百頁,密密麻麻,都記錄著她的痛苦。由他帶給她的痛苦。她之所以不記在電腦上,而是選擇古老的方式,用鋼筆吸了藍墨水,記在本子上,就是要自己隨時都能觸摸到那些痛苦。她生動地想象著他知道這一切後,如何懷著刻骨銘心的愧疚,捧著鮮花,去醫院看她,白天黑夜、寸步不離地照顧她……
這想象讓她激動得戰栗。她就在激動的戰栗中,背著書包出了門。
結果,她最終沒把硫酸潑向自己,而是潑向了別處。
萬幸的是,那天她比室友們都早回宿舍,將日記本收了起來。
那瓶硫酸潑向了誰,她不願去想。反正沒人知道,她就當自己也不知道。這種選擇性遺忘,幫助她獲得了一種抗拒心。對記憶的抗拒。還有對日常生活的抗拒。盡管抗拒得是那樣柔弱,許多時候簡直等同於半推半就,但畢竟有了。半推半就多數是就的效果,偶爾也會有推的效果。推的方式方法很多,撒謊是其中之一。她似乎從來就沒把一個謊撒圓過,也沒把一個謊撒得輕鬆過,但謊言總會起到些作用,比如,畢業過後,父母催她南下,叫她去找袁××,讓袁在政府部門幫忙謀個職業,袁定會幫忙的,他們的親緣關係,可謂盤根錯節:彼此是老鄉,她父母跟袁是同學,她跟袁是校友。但她沒去。她南下了,卻是到了成都,而不是袁所在的沿海某省。她對父母說,袁不理她。反正袁在老家早沒什麽親人,至少十五年沒回去過了,看來不會回去了,父母得不到印證。她猜想得出,父母聽見這話,對袁會發出多少惡毒的詛咒。袁是無辜的。哼,沒想到袁那麽高的職位,也會跟她一樣無辜。
到成都幾天,完全是一次偶然,她在杜甫草堂旁邊的浣花溪公園,碰到了朱家文。朱家文比她先到十來天,跟她一樣,還沒找到工作,可聽朱家文那口氣,仿佛天底下有一個成都,就是為了他,他說他之所以來成都謀事,是看重成都的閑適,他特別敬仰日本千葉大學的一個法學教授,想去讀他的研究生,要邊工作邊備考,沒有“閑適”的心境是不行的。
經過兩年多不到三年的努力,朱家文如願以償了。
他走了,把成都扔給她。
同時扔給她一個她並不想交往的唐宗成,且把她的“事情”講給唐宗成聽。
他不該這樣。
唐宗成倒沒有因為知道她的“事情”,就對她另眼相看,或抱以同情,更沒把朱家文告訴他的,講出來讓她去偽存真。她為此心生感激。她明白,人們總是把第一次聽到的,當成標準和真實,就如好些動物,把睜眼見到的第一個形象,當成自己的形象,哪怕這形象隻是飼養員的一隻手;所以,如果有人在你本人陳說之前,從別處聽到了你的某些故事乃至隱私,你千萬不要辯解,辯解隻會越抹越黑。何況她跟“他”之間,是她一個人的秘密——她始終不願透露“他”的名字,也因為那是她的秘密——別人怎麽說是別人的事,隻要她自己不言聲,那秘密就還屬於她。為了讓秘密永遠隻屬於她一個人,她把日記本也燒掉了。
然而,令人沮喪的是,世間或許根本就沒有什麽秘密,人們自以為是秘密的秘密,其實跟他人的秘密大同小異,甚至驚人的相似。不過誰知道呢?……
六月中旬,確切地說六月十六日這天,是星期五,林婭下午有兩堂課,要上到四點一刻,唐宗成提前十分鍾開車到學校門口接她。自從二十五天前,林婭被他親吻過後,他天天如此。今天已事先約好,接到林婭,直接去青城山,在那裏過周末。青城山差不多是成都人的後花園,許多富家在那裏租房子,一租數年甚至數十年。市區之外超過十公裏的古跡和景點,林婭都沒去過,一是沒心情,二是惜錢。平日裏,女孩子的很多開銷,她是省掉的,她穿廉價的衣服,不戴首飾,用最普通的潤膚霜,能走路去的就不坐車,能坐公交和地鐵去的就不坐出租車。畢業不久的學生,孤身在外,大多節儉,但相對而言,林婭要更節儉些。錢是最安全的城牆,越是孱弱的城民越要它的保護,沒有這堵牆,或牆薄如紙,都不能對外界設防,而林婭最需要的就是設防。上下班的途中,她會遇到一些旅遊公司的員工發放地圖,她拿回房間,閑時翻翻,看到成都周邊的景點,都是天下知名的,她來兩三年,卻沒去過。有時候她覺得,自己這一輩子恐怕也去不成的。
沒想到說去就去,且是男朋友開車去,去了,還住在男朋友尚有十五年租期的房子裏。十五年,差不多就不是租房,而是家。
唐宗成吻過她,唐宗成就是她男朋友了,她就是這樣看的。她不讓男朋友之外的人吻她。如果……如果朱家文離開的前夜不關機,也沒有唐宗成去陪他,她獨自找去,會不會讓朱家文吻她?沒發生的事,不能假設。偶爾,心裏泛起這種假設,她會很憤怒,並強迫自己轉移心思,確認現實。現實是:唐宗成才是她男朋友,因為唐宗成吻了她,也因此,隻有唐宗成才可以吻她。唐宗成覆蓋了“他”,也覆蓋了她的噩夢和失眠。在噩夢連連的時候,她從不去梳理究竟做過些什麽夢,現在不做了,才有勇氣去想一想。大多與飛翔和追捕有關。她被追捕。她永遠都在逃離。她把雙臂當成翅膀,穿林打葉地在青色的天空和幽暗的大地間滑行。有時飛不起來,便朝山下狂奔——永遠都是下山,沒有一次上山,而下山竟比上山還難,不是路太險,就是牛馬擋道,牛馬攔住她,嬉皮笑臉地對她說些荒唐的話,她不敢回一言;好不容易跑到山下,卻又被黏稠的綠蛇包圍,蛇有大有小,大如巨蟒,小如螞蟥,她身上凡有孔的地方,蛇都鑽進去,她擤擤鼻子,就能擤出四五根……是唐宗成幫她趕走了那座陰鬱的大山,也趕走了恬不知恥的牛馬和蛇。每天晚上,唐宗成都帶她出去,軋馬路,看電影,吃喝,購物,泡茶館和咖啡廳,每次從外麵回來,她都能睡個好覺。她心裏埋伏著一段陳年往事,往事已經腐朽,黴菌叢生,還可能爬滿蛆蟲。唐宗成是在幫她清理。
這天,她把一應洗漱用具和換洗衣服,都裝進背包背到學校去的。坐上唐宗成的車,掉頭右轉,上了二點五環,不足千米,二點五環便出了頭,再向左轉,徑直朝西開,就能出城,直奔目的地。然而,剛剛開出二點五環,林婭突然覺得腹內空得難受,心裏慌,腦子亂。從沒出現過這種事。是餓的嗎?可她中午是吃過飯的,學校提供一頓免費午餐。唐宗成說,是低血糖吧。他左手把方向盤,右手在置物袋裏掏摸,掏出兩顆巧克力,遞給她。她接過,剝開了塞進嘴裏,卻立即又吐出來。巧克力連心理上的安慰也不能給她,還起到相反的作用。她沒有過挨餓的經曆,但肚子已開始痛,胃壁磨著胃壁,生痛,痛得嘴裏冒酸水,這不是餓還是啥呢?她說,不行!唐宗成這才看見,她額頭上冒出了黃豆樣的汗珠,頓時嚇了一跳。她明顯病了。唐宗成把車拐進右邊一條街道,在那裏掉過頭,倒轉來往醫院開。東方培訓學校旁邊,就有家醫院。可林婭說,我不要去醫院,我要吃飯。唐宗成好生奇怪,連續多日,晚飯他們是一起吃的,昨晚先去春熙路吃了王家水餃,十點鍾左右往回走,途中又吃了玉林串串香,林婭吃得都不少,就算今天沒吃早飯,連午飯也沒吃,也不至於餓成這樣。唐宗成將信將疑的,加大油門往回開,反正培訓學校對麵的金沙路,就是飲食一條街,去醫院或去飯店,是一搭兩便的事。見唐宗成沒言聲,林婭就以為是去飯店,冷汗不冒了,肚子也不那麽痛了。路過醫院時,唐宗成有意放慢了速度,看林婭的反應。她的反應是叫他趕快開到對麵去。唐宗成隻好照辦。當車駛過斑馬線,進入金沙路,林婭的肚子徹底不痛了,神態極是安詳。唐宗成古怪地看她一眼,笑著說:未必你是餓死鬼投胎?
盡管在笑,心裏其實是挺遺憾的。他們已說好,今天去都江堰吃晚飯,吃了晚飯再去青城山。坐在都江堰寶瓶口旁邊,看水,吹風,吃店家炒的老臘肉,可稱人生一醉。今天天氣這麽好,開一個多小時車到那地方,正是日垂江水、霞照萬家的時候,寶瓶口的水又非別處,藍,藍得晶瑩,藍得彌漫,藍得不像水,它騰躍翻滾,飛珠濺玉,那騰躍的吼聲,還有水與水碰撞時激起的濕風,都是藍色的。晚霞的紅沒有破壞它的藍,而是讓它藍得更深,更透。在這樣的地方吃飯,無論吃啥,都是天地間的至珍美味。
不過沒什麽,今天明天後天,有三天呢,今天不能去,明天還可以去。從青城山租房外麵三十米的馬路出發,迤迤邐邐開到寶瓶口,再慢,也花不了半點鍾。即便明天不方便去,後天去那裏吃了晚飯再回來,也完全行。要不是他下周一打早就要去深圳出差,周一清早回來都來得及的。——唐宗成這樣想著,把車停在了金沙路198號,進了黃龍場酒樓。
這家酒樓麵積寬廣,年初才全麵裝修過,將若幹單元打通,使底樓和二樓的大廳,均可安放近五十張餐桌。這是為了操辦筵席的需要。現在的筵席除了傳統的婚喪嫁娶,還有數十上百種,商家隨便弄出個概念,就能鼓搗出一串筵席,比如來一句“我們重新出發”,就有了離婚筵;再來一句“生命又開花”,就有了病愈筵。人們為概念而活,也為概念發瘋。唐宗成選這裏,倒沒有什麽特別的想法,隻是因為認識林婭之前,他來這裏吃過。這裏的香酥鴨做得特別好吃。更重要的是服務生態度好,周到細致且不論,關鍵是能預知客人的需要,端茶遞水,添酒上菜,無需吩咐,就能想在前麵,做得熨帖,著實能讓人產生帝王的感覺。
時間這麽早,樓上樓下清淨得頹廢、沒落,這讓林婭喜歡。但樓下到底不如樓上清淨。聲音是朝上跑的,樓上本應該更嘈雜,但隻要不站到窗邊去,樓上人就看不見馬路上的景象,看不見,喧鬧聲也會跟著減弱。聲音不止耳朵能聽見,眼睛還能看見。
林婭挽住唐宗成的胳膊,朝樓上走。
樓梯雖是深褐色,但明顯很新,為什麽會發出那麽古舊的聲響?
林婭當真感覺這響聲舊得蛛絲網結,仿佛還**起幹粉似的木屑,撲臉。
當她由這聲音想起電影《怪房客》,禁不住把唐宗成挽得緊了些。可越挽得緊,越是聽到了那聲音的內部。每種聲音都有自己的內部,這內部就是它為什麽會發出來。她聽到了,隻是還沒意識到。世界寬廣無垠,每個人一生中走過的路,卻又逼仄如刃,在這逼仄的路上遭遇的一切,都是你本來擁有的,出現得越突然,證明你擁有得越深。在電腦上隨便一敲,就敲出一個“怪”字,蹦出的第一部電影,就是《怪房客》,這就像藏在她骨頭縫裏任何人(包括她自己)都不知道的生命密碼,倏然亮在她的麵前。人人都是暫居世間的房客,那密碼顯示,她與西蒙·周和塔爾科夫斯基為鄰,抑或,她就是西蒙·周,就是塔爾科夫斯基。但她沒有意識到。——她更沒意識到的是,自己突然那麽餓,是要延長去青城山的裏程。
之所以延長,是因為抗拒,也因為恐懼。
唐宗成第一次吻她,是在郊外。那是一個星期天,上午,兩人去了東郊著名的花卉之鄉,或許是有些微雨的緣故,遊人稀疏,四顧蒼茫花海,林婭覺得,花海跟天空一樣遼闊,在這樣的背景裏,自己是那樣渺小,小得隨時可能消失。正這時,唐宗成抓住了她的手。以前他也抓過,但林婭都以似不經意的動作,把手抽了回來,今天她沒有,她怕沒有那隻手,自己真的會在眨眼間變得無形無跡。走到花海之中獨獨的、約有半畝大小的玉米林裏(這玉米林不像莊稼,更像景點),唐宗成站下來,捧住她的臉,吻了她。並沒強迫,隻不過是她被他帶動,就像風帶動玉米葉,輕輕拂過她的麵頰,有一絲涼意,也有一絲割裂的痛楚。吃過晚飯回來,進了市區,唐宗成要她去他的住處。參觀一下我的家吧,他說。她低頭數自己的手指,說淋了點雨,頭不舒服,想早些回去睡覺。以後再去吧,她說。她本來還想說:以後有的是時間。但她沒把這話說出口。唐宗成沒回她的話,一路沉默著,路燈和前方的車燈,撲簌簌地打著他的臉,使他的沉默跟隨他的臉時明時暗。把她送回清溪西路,他就回去了。從那以後,唐宗成沒再叫過她去他的家。可她一直懸心吊膽,總想著要是再叫她去,她該怎麽辦呢?好在他沒有。——然而,去了青城山,進了唐宗成的租房,就不止是“參觀”他的家,還天然地要跟他住到一起;既然是租房,而且近七年來,唐宗成都是一個人,他五年前租下的房子,不可能租得很大,多半就隻有一張床……
林婭沒意識到這些,她的胃卻最先察覺。
進入黃龍場酒樓,在傍牆的位置坐下後,唐宗成立即點菜。
林婭都餓成那樣了,當然要多點一些。
沒別的客人,菜上得很快。唐宗成把一隻鴨腿拈給林婭,林婭撕下一塊,嚼著,還沒咽下肚,她就已經不餓了。誰也沒言聲,服務生便送上來一個空碟,放在林婭麵前。唐宗成細心地從六個菜品裏,選出最好的,夾到那碟子裏去。她吃一點,他夾一點。他強勢,卻也溫柔體貼。他比“他”溫柔多了,體貼多了。這讓林婭對他心生愧疚。她覺得自己也是一隻動物,睜眼看到的第一個形象,是“他”,她就把“他”當成了自己的形象。“他”是她的影像,是唯一被她認同的影像。動物在長大後的很長一個時期,隻有看到第一個形象時,才會產生愛的願望和能力,包括**的願望和能力。她也是,而且至今沒有度過那個時期。
這對唐宗成是不公平的。
去花卉之鄉那天,她拒絕去他家,當時他有些不高興,後來卻告訴她,說現在像你這樣的女子,太難得了,難得的才珍貴。說這話的時候,他喝了很多酒,明顯有些醉,話比平時還多,而且很放肆。他說林婭,我是真心愛你,見到你的頭一眼就愛上了你,盡管愛這個詞太過奢侈,我也不打算回避。是因為你年輕漂亮嗎?因為我“中年心事濃如酒”嗎?是,又不全是。老實說,我愛人去世後的七年裏,我結識過好幾個跟你一樣年輕和比你更加年輕的女子,其中兩個還是在校大學生,自然也都是漂亮的,但我說不上愛。對你,卻是見頭一眼就愛上了,朱家文托付我之前,我早就自己托付自己了。這就叫一見鍾情吧。那天你沒少說話,也沒少喝酒,你讓自己顯得很活潑,很能夠應付場麵的樣子,而這恰恰暴露了你,你的一舉一動,僅僅是為了不使自己被孤立。這瞞不過我的眼睛。你跟我結識過的所有女人都不一樣,那些女人不僅能夠應付場麵,還要成為場麵上的話題和主宰,把腥氣四溢的曖昧,毫不吝嗇地施舍給瞄準了的男人。她們玩這一套,駕輕就熟。你跟她們不同,你小心翼翼地、滿腹憂鬱地護持著自身的貞靜。我知道,埋在你那白皮膚底下的憂鬱,如埋在城市的地下管道,一旦走進去,連最精明的人也會迷路,我……我也可能迷路,但是我喜歡……
這一段酒話,不知道為什麽讓林婭格外感動。
她正想自己該說些什麽,唐宗成突然抓住了她的手:林婭,希望你能嫁給我。
泥塑般靜默了好一陣,她把手抽開了。
她沒馬上答應,是想到了他的年齡。他跟她父母親同年生,比父親大七十三天,比母親大七十一天,這簡直要命。她以前聽說,有女孩跟了比自己父母還年長的“大叔”,彼此見麵,稱呼成了問題,於是也顧不得人倫,有些女孩的父母,竟把女兒的男友或丈夫,叫哥,她覺得,這種稱呼很無恥。以前是聽故事,從沒想過那些山隔水阻沒有溫度的故事,會讓自己來演繹。好在她不是當小三,他妻子七年前就已病逝,兒子在他媽媽去世後,跟著爺爺奶奶住,現在已去英國念書,她要是真想嫁給他,並無阻礙。
她想嗎?她承認,想。某些時刻,還很想。一旦成為他的女人,她就不再孤單,不再害怕丟了工作而起早貪黑地奔波,不再住清溪西路那破舊雜亂的租房,不再受窮。唐宗成有的是錢,他在成都一家很有名望的公司做策劃總監和公關經理,還占了公司百分之三十的股份。父母嫉恨袁××,但其實,骨子裏並沒奢望她去跟袁比什麽,父母是小人物,對自己和女兒,都沒有僭越之心,他們隻是要她去巴結袁。巴結無非是想獲取,權和錢,是最普遍的標準,也是父母的標準,有權,當然好,沒有權有錢,也好。成為唐宗成的女人,可以輕易達成父母的願望。何況唐宗成並不顯老,他身體挺拔,麵部光滑,頭發也沒怎麽白,不像父母,整張臉往下垮,頭發也從門裏白到了門外。成為唐宗成的女人,她和父母都會滿意。
然而,每當這樣憧憬著的時候,她就聽見自己心裏汪汪的叫聲。
她被這叫聲追逐,奔走在樹林、草坪、半月湖畔、足球場的看台……他們在某個角落裏,依偎而坐,或者,那個低年級女生坐在“他”的腿上,他親吻她,撫摸她,對她說些沒法注音卻意義非凡的胡言亂語。唐宗成覆蓋了她的噩夢和失眠,卻無法覆蓋那無數個黃昏。那些黃昏像一塊一塊的生鐵,她的心是火爐,日夜熔煉。有時候——她跟朱家文一起喝茶的時候,和唐宗成漫步街頭的時候……她都以為爐火已經熄滅,可事實上,它從來就沒熄滅過,她用心火,把鐵煉成鋼,再把鋼煉成寒光閃閃的匕首。匕首不是刺向她認定的目標,而是刺向她自己。她的心成了她自己的叛徒。就像很長時間躲在書包裏,跟隨她在校園裏流浪的那瓶硫酸,最終也成了她的叛徒。那真是不堪回首的一幕。不去回首也罷。
她還愛“他”嗎?她無法回答。畢業過後,除了朱家文,她沒跟任何同學聯係過,再不知他的消息。跟朱家文喝茶時,談起大學時光,她自然不會提到他,朱家文也老是避開他,像他們根本就沒有“他”這個同學。她覺得朱家文肯定跟同學們聯係過,包括跟“他”也聯係過,但朱家文就是不說。她其實很想朱家文說說,說說“他”的現在。她認真想過的,“他”正戀愛著,或者已經結婚,她都無所謂,隻要不是跟那個低年級女生!
每個人的包裏,或許都帶著一瓶隨時準備潑出去的硫酸。那個瘦瘦小小卻長得很結實的低年級女生,本身就是一瓶硫酸,追著她潑,從北國校園,直追到西南之都。她一直躲著。以前,她不關心躲過去的硫酸潑向了哪裏,現在有唐宗成站在身後,會不會她頭一偏,唐宗成剛好接住?唐宗成比她高兩厘米左右,如果那硫酸照她臉上潑來,她躲過去,差不多也就是潑在唐宗成臉上了。這對唐宗成是不公平的。
坐在黃龍場酒樓的餐桌上,吃著唐宗成夾給她的菜,愧疚像根蟲子,直往她心裏紮。
盡管吃第一口就不餓了,她卻隻管朝嘴裏送,且做出吃得很香的樣子。
她決定,吃完飯就去青城山。
如果唐宗成再向她求婚,她就答應他。
如果那裏隻有一張床,她就跟他睡一張床……
又上來三位客人,兩男一女。林婭沒想到,這麽早來吃飯的,不止他們。
位置太多,選起來反而費思量,三個人站在樓道口,好奇地張望著。不知是人大多從眾,還是林婭選的這方位實在好,他們竟跟著前去迎接的服務生,也朝這邊走來,坐了24號桌,與林婭二人相鄰。坐下來就大聲說話。很容易就聽出來了,兩個男的是大學同學,女的是其中一人的妻子。女的點菜、布菜、摻酒,說話的都是男的。他們畢業已二十五年,畢業後第一次見麵,興奮裏夾雜著大塊生澀,於是說天氣,說家庭。男人間說這些,無非三言兩語,說完便陷入沉默。而這時候沉默是不相宜的。兩人一個穿著黑襯衫,一個穿著白襯衫,白襯衫終於淺笑兩聲,說,晃眼就翻過山去,走下坡路了,你的頭發白了,我的頭發掉了。就這一句,使兩人明白,他們都從對方身上看見了自己,逃也逃不過。黑襯衫說,是啊是啊,好在我們都活著。白襯衫雖然感歎著歲月,卻並沒覺出歲月的嶙峋,更沒打算對人生悲觀和妥協,開始說到他女兒在香港中文大學讀書時,透露他去年辦了家公司,往醫院銷售什麽器材,為的是給女兒多掙錢,讓她本科畢業後去國外讀研,他的生命已發生轉移,轉移到女兒身上,那正是旁若無人盡情開放的生命,因此“活著”之類的話,他是不樂意聽的。黑襯衫看出他不樂意聽,便不急不緩地問他:你聽說過雷列的事麽?白襯衫說聽說過。口氣淡淡的,表明雷列是雷列,他是他。但他還是跟了一句:簡直想不到雷列會變成那樣的人。
於是兩人開始回憶雷列。
雷列是他們的另一個同學,十六年前死了。
累死的。累死在崗位上。正因此,才讓兩人驚訝。死不讓他們驚訝,累死也不讓他們驚訝,累死在崗位上才讓他們驚訝。雷列應該累死在酒桌上、麻將桌上,不應該累死在崗位上。念大學時,他上課的時候,遠遠少於喝酒和搓麻將的時候,考試之前,把同學的筆記本借過來翻翻,過關了事。畢業後,分回老家的縣裏,縣裏看了他的檔案,就像看了他幽閉起來的靈魂(每個人的檔案都是幽閉起來的、永遠掌握在別人手裏的靈魂),覺得此人雖畢業於綜合性名牌大學,但不配幹別的,隻配教書,就把他踢到教育局,教育局看了他的檔案,覺得此人不配在縣城教書,隻配去鄉下,就把他分到一個名叫清溪鄉的中心校。他去中心校報到那天,正碰上校領導犯愁,他們愁的是,鷂子山小學的孫老師老得教不動了,派誰去接替呢?鷂子山是全縣最偏遠蠻荒的大山,土地稀薄,蕨類叢生,亂石累累,岩鷹高翔,村小在一座破廟裏,離得最近的學生,也有三裏地,大多數在十裏以上,且崎嶇難行。雷列聽說,告訴校長,他願去鷂子山。這不是開玩笑嗎?那裏曆來都隻有民辦教師,從沒有過公辦教師,像孫老師在那裏教了幾十年書,由滿頭青絲到白發蒼蒼,由身強力壯到燈枯油盡,也依然是個民辦,公辦教師打死也不願去的,何況你是個本科大學生,還是名牌大學生,就算你讀書時成績不好,表現也差,畢竟牌子在那裏。但雷列態度堅決。這其實是校方求之不得的事。雷列去了,才知全校僅一個教師,從一年級教到畢業班,開學的前一天,勾腰駝背的孫教師和他交割完畢(如同《水滸傳》裏的老軍管,在大軍草料場和林衝交割完畢),在落日餘暉裏走向山的那一邊,破廟裏就隻剩雷列孤零零的一個活物,沒有電燈,他索性連油燈也熄了,出來看月照千山。次日開學,全校師生共六十二名。他在那裏教了九年書,學生從沒超過七十名。他就為這些人累死了。教書累,接送更累。春秋二季沒什麽,夏季山洪如野牛嘶吼,冬日冰雪壓彎路途,在這樣的時節,天蒙蒙亮,他必定出發,去接年齡最小路段最險的學生,放學後再送回去。許多路段都是他背著孩子走。開始還有家長幫忙,後來,稍有勞力的家長都出門打工了,全靠他了。他從小讀書,一直讀到大學,沒受過這樣的苦,在山裏待到剛滿九年,便吐血而亡。他倒下去的時候,一個孩子還躺在他背上……
白襯衫和黑襯衫回憶著這個人,並不悲傷,隻是感歎。是什麽促成了雷列的脫胎換骨?說一萬種原因,或許一萬種都是,又都不是。人的改變,很可能沒那麽複雜,說變就變了,正像喝低度米酒,一直不覺得醉,便一直喝,結果突然就醉了。
感歎過了,黑襯衫又說,你知道黃漢兵的事麽?
黃漢兵?白襯衫似乎在回憶,哦,就是那個牙齒有點暴,蓄小胡子,喜歡踢足球,更喜歡彈吉他的家夥吧?他綽號黃瓜,我們都叫他黃瓜,你說黃漢兵,完全像說一個陌生人。
黑襯衫叩著手指,沉吟著說:不知道他現在還喜不喜歡做那些事。
多半不會了吧,白襯衫說,到了這把年紀,踢足球肯定沒那個體力了,彈吉他麽,嗬嗬,誰還彈吉他呀?再不是那個詩情畫意的年代了,也不是那個年齡了。比如當年,我們班上幾乎全民皆詩人,現在誰還寫詩?你不僅是我們班,還是全校寫得最好的,豈止全校,在國內校園詩人中,說你小有名氣你可能都要生氣,應該說大有名聲,各地報刊搶發你的作品,連書學費和生活費,也全靠你自己的稿費維持,從不要爹媽一分錢,可是,現在你還寫嗎?
黑襯衫訕笑著。笑聲裏含著苦澀和無奈,也含著放棄的輕鬆。
不要講我,他說,我是問你,知道黃漢兵的事麽?
我隻聽說他畢業後不服從分配,跟幾個兄弟夥湊錢辦了個養豬場,專門養野豬,頭一年生意不錯,那一年過了,就徹底不行了,垮了,把老本都賠了。後來的事我確實不知道。
他也死了,黑襯衫說,比雷列晚死了幾年。跟雷列一樣,他也死得很不平常。
嗯?
是被槍斃的。他跟幾個人在雲南搶劫,殺人。
白襯衫啊一聲。
——啊!
不隻殺人,還分屍。
白襯衫又啊了一聲。
——啊!
連一直默默地為他們布菜倒酒的女人,也啊了一聲。
桌上有杯盤響。
怎麽會是這樣……講這件事的黑襯衫,小聲咕噥著,像他自從聽到這件事,就沒日沒夜的在想這件事。他咕噥了那聲,不到一分鍾,服務生便用半斤裝的分酒器,給他們添了一壺酒來。枸杞泡酒,他們開始就喝的這個。黑襯衫很詫異,說,誰讓你添酒了?服務生說,不要嗎?誰要了?你要的嗎?黑襯衫問白襯衫。白襯衫說,沒有啊,今天你請客,你不要我敢要?說罷哈哈笑。黑襯衫又問女人要沒要。女人是不可能要的,黑襯衫也知道,他隻是印證一下。服務生還站在那裏,黑襯衫冷冷地說,沒人要酒,拿回去。服務生拎著酒壺走了。沒走出五步,黑襯衫說:回來!既然拿來了,喝掉算了!服務生優雅地轉過身,微笑著把酒壺放到黑襯衫麵前,一舉一動,不驚不詫,胸有成竹。事實上,黑襯衫分明是要酒的,他的心思提前被服務生看出來,他還沒說出口,服務就跟上了。恰恰因為這個,讓黑襯衫反感,生氣。看來,並不是所有人都想當帝王,也不是所有人都覺得帝王的生活是好生活,帝王可以頤指氣使,可以翻雲覆雨,仿佛是最能表達和貫徹自由意誌的人,但他們的心思被人猜,他們還沒真正表達的時候,就被聰明人猜出來了,這其實是喪失了表達的權利;他們的身體和大腦,都屬於公眾,時間和地點也屬於公眾,牆裏牆外都長滿耳朵,腳底板下也踩著眼珠。這不僅不自由,還是鐐銬加身的奴隸。很可能,帝王是世間最大的奴隸。
服務生要把酒往杯子裏摻,黑襯衫製止了。
放下就是,我們長得有手,他對服務生說。
不知情者,會覺得他的氣惱莫名其妙。
從這個角度講,這家酒樓裏的服務生,隻會揣摩帝王的心思,揣摩不透百姓的心思。
把酒摻上,黑襯衫對女人說。
從他對女人說話的口氣,聽出女人是他的妻子。剛才說到黃漢兵殺人分屍,女人那麽驚懼,以至於差點弄翻了杯盤,證明那件事情,他之前對妻子也沒說過。
怎麽會是這樣呢……他再一次咕噥。
白襯衫似乎更加見多識廣,啊那兩聲是要啊的,卻並不太當回事。他夾了塊鴨子放進嘴裏,咯咯有聲地嚼著,但這並沒影響他說話。他說:黃漢兵不算什麽,我六年前有個同事,喜歡上了一個二十出頭的小妹子,要跟老婆離婚,老婆強著不離,有一天,他把女兒送回老家讀書,托她爺爺奶奶照管,他回來後,帶著小妹子私奔了。女兒在老家待不下去,成天以淚洗麵,給爸爸打電話,不通,給媽媽打,也不通,隻有給外公外婆打,問媽媽為什麽老是關機,後來還幹脆停機了。外公外婆比她離他們生活的城市更遠,也和她一樣覺得奇怪,因為女兒有三個多月沒打電話了,這在以往不可想象,最多過一個星期,她就會在電話上對父母噓寒問暖、千叮萬囑。父母是鄉下人,又上了年紀,覺得大城市神秘,幾年前到女兒家住了幾天,更覺得大城市神秘,車來車去、人來人往的那麽稠密,卻誰也不與誰相幹似的,而且所有人都在忙,忙得停不下來,一天的時辰,以“上午”“下午”“晚上”就說完了,哪像村裏,彼此知根知底,光陰那叫一個慢,慢得打狗棒攆不走,使牛棍也抽不走。老兩口覺得,女兒在那麽神秘的地方過日子,特別的不容易,她不打電話回去,定是有抽不開身的事,他們體諒女兒,也就沒打過來。他們根本不知道外孫女去了爺爺奶奶家,現在聽外孫女這麽說,胸口不安生了,心突突地往上撞,怎麽也放不進肚子裏去,於是立即坐上火車,去找女兒。房門鎖著。問物業,說他們也聯係不上,去查過兩次水表氣表,都沒能把門敲開,車也停在那裏,幾個月沒開過。兩個老人越發驚慌,報了案。警察趕來,啟開門,進去轉了幾圈,除久無人居,並沒發現異常。又過兩月,鄰居老聞到臭味兒,是臭不可聞的那種臭,但不聞不行,它有鋼鐵般的力道。死老鼠絕不可能臭得那麽硬,那麽蠻不講理和滔滔不絕。鄰居又報了案。警察再次進入那間房子。冰箱底下,一汪黃水,稠如固體。那就是臭味兒的根源。一個警察衝上前去,砰地將冰箱門剝開。裏麵塞得滿滿當當的。頂層正中,端放著一顆笑眯眯的人頭,當然,那笑是黑色的,是殘留下來的笑的影子;頭發挽成髻,絲絲兒也沒散亂。頭旁邊是兩隻手,一隻手上戴著戒指。——那就是我同事的老婆,白襯衫說,各種跡象表明,是我同事殺了她,肢解過後,放進冰箱存放了將近半年。他住那小區是業主用購電卡自行購電,他走之前,買了好幾百,以供他的冰箱,後來耗盡,電斷了,屍塊繃不住,終於興興頭頭地腐爛開了。去年清網行動,我那同事才被抓住,跟他小老婆一起,躲在廣東佛山市的一個什麽鎮上,辦養雞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