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不能在都市裏居住太久。太久了就會被滿街滿巷裏竄動的浮華氣焰,迷糊靈性,堵塞胸懷,錯把一些人按另一些人的意願堆砌的塔樓大廈,當做了偉大與崇高。

還有一個簡單的理由:走出都市,人的心情會好起來的。

當我沿著久違了的西河,走向那座高山時,夏日的清風就開始浸潤著那幹渴的靈魂。風是從那座高山上落下來的,沿著林隙與溝壑,穿過瀑布與流泉,然後順著河穀一點點地將酥石吹成卵石,又將卵石拂成細沙,接著便在那個叫石鎮的小鎮旁邊輕輕地呼喚著我們。我們要去的那座山,在這裏已非常清晰了。它是大別山的主峰,叫天堂寨,如今又叫吳家山森林公園。望見它的那一瞬間,我們突然沉默下來,連隨行的幾個孩子也停止了嬉鬧,所有的臉龐迎著曳入懷裏的西河,齊齊地將目光轉向左側。落暮時分,那片山太大太高了,高高大大的雄姿這時給予更多的人是神秘。對這樣的神情我很熟悉,五歲時我曾在這小鎮外的河灘上對不遠處的大山作過許多次仰望,那種光屁股滿地跑著不知羞的時候,我能想什麽,無非是那裏有老虎、豹子、靈貓、香獐和娃娃魚等,我相信那時自己一定有過要爬上那托地擎天的大山的念頭,就像我現在想的一樣。

我們沉默得越來越深,大山的神秘也就越來越深,隻有車燈亮著兩隻熱情的眼睛,一進森林公園大門,就替我們發現兩隻站在路中央的乖得像小孩一樣的果子狸。接下來當然是大人小孩的一片歡呼,那聲音從山穀裏返回後,便多了幾分雄渾。如果沒有夜色,這就同第二天在路邊一條條山溪裏發現許多的大小娃娃魚的情形一樣。高山的靈魂是不會改變的,無論何時何地。就像給我們帶路的那個年輕的林工,在上山和下山的途中,大方地推開一扇扇虛掩著的家門,從容地找出茶水給我們喝了,又依樣將那些門掩好,還說用不著道謝。山裏的一切都是一樣,謝與不謝都不影響它的品格。

還不到半夜,林場賓館就被綿綿不盡的林濤淹沒了。濤聲忽遠忽近、忽強忽弱,禁不住惹動心潮起伏,隱隱約約地真有些漂泊浮**的感覺。黑漆漆的山野有時也會出現短暫的空寂,就像停了電的城市一樣。沒有電的城市夜晚,人會感到許許多多的東西都不存在了。站在林場賓館的陽台上,不管有無林濤掠過,分明什麽也看不見的視野裏,一切都實實在在地浮現在眼前,是林濤讓高山在暗淡無光的夜晚凝聚成亙古不變的形象。在那似乎遠不可及的山的輪廓線上,一處望塔微縮成一隻鑽石般的亮點,在這樣心情下的夜晚,它幾乎是整座大山,整座森林公園的全部所在。

沉默還在彌漫著,原以為天亮了,陽光普照下森林和山會有它的別樣沸騰。哪怕是七月流火八月流金,依然攪不動化不開稠墨潑就無言有意的山水畫卷。或許山也在印證心靜自然涼的古訓,沉默之中,習習涼風不時送來一陣陣秋意。

仰望高山我才明白,沉默也是一筆無與倫比的財富。

一步一步地,大家都在向上走,向山上走。錦被鋪成的天堂雲霧,天池一般的九座井泉,以及神奇神妙的石鼓,這些都是跋涉者的得意之處。那掛天瀑、登天梯、嘯天獅、觀日台,還有龍門峽、鷹嘴岩等等,卻是峻險難越。有人問,待爬上山頂會是什麽樣的心情。這話一直無人回答。其實大家心裏都明白,哪怕是站到了眼前這座大別山峰巔之上,也還會覺得近處或遠處尚有更高的山峰。這是我們在別處攀登主峰的體驗,吳家山森林公園裏的天堂寨也不例外,踏上那海拔一千七百二十九米的高度,明知是製高點,可對麵的那道山峰似乎比腳下的更高。

1997年7月於漢口花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