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個問題讓我很受困擾。

世界上有難以數計的留鳥和候鳥,在中國的文學傳統裏,為何隻有喜鵲一直受著人們的喜愛?家裏的南陽台和北陽台上,天天都有斑鳩飛來飛去。寫作時,這些中等身材、相貌俗氣的鳥兒,經常隔著玻璃,在陽台上放肆地晃來晃去。我不喜歡它們,這種名叫斑鳩的鳥兒,品行似乎有些問題,比如習慣鬼頭鬼腦,從不正眼看人,擅於故弄玄虛,有事沒事都要猛地一拍翅膀,發出驚心動魄的音響,還以為真有驚怵懸念發生。實際上,賣那麽大的關子,根本不是要一飛衝天,往往隻是躥出百步之遙。因為這些斑鳩,我才對與其迥然不同的喜鵲有所理解。喜鵲的模樣,無論是獨立枝頭,還是穿越雲天,總是從容、安詳、優雅、高貴,哪怕是偷獵者的槍口就要冒煙了,必須逃離死亡的飛翔也是有尊嚴的。

由此想到,有些豪富家族,有些利益集團,在經濟活動中,其影響力能夠隨心所欲地讓證券交易所的大盤由紅變綠,由綠變紅,卻無法得到社會公眾的起碼尊重,根本原因在於,他們以為經濟就是錢,以為文學隻是“錢的經濟”,某種可有可無的飾物。斑鳩與喜鵲同屬鳥類,習性也基本相同。從本質上看,卻不一樣。喜鵲的從容、安詳、優雅、高貴,是由文化的修身養性得來的。斑鳩活得很累很緊張,看上去什麽都不缺,其實缺了最不能缺的文化。很多錢可以再造更多的錢,錢再多,隻能堆積成想要多大就有多大的好看泡沫,要想快速鑄造一代人的精神品質,實在是癡人說夢,畫餅充饑。

由於不可能,便有了文學大躍進般的粗製濫造。所以,泛經濟時代的最大文學出產,恰恰是文學的天敵——粗鄙。

泛經濟時代的文學,僅僅是畫餅充饑還有拯救的可能;如若是將某些惡俗的書寫視為文學國寶,便是飲鴆止渴了。

泛經濟時代的文學,不應當是各種經濟活動的低俗附和者,而應當是所有經濟活動的精神向導。

對於一個社會實體,經濟是其肉身,文化是其風骨。肉身注定要腐爛。在曆史中流傳的是那種在庸俗市場上賣不出好價錢,那種不去貪欲的名利場上左右逢源的風骨。中國一些著名寺廟都供奉有得道高僧的肉身。這些肉身之所以得以流傳千年,是因為肉身之上那些更為著名的佛與禪,道與德。普遍人眾尊重的看似肉身,實際上是用肉身修煉所得來的人生學問和凡塵文化。

在一定條件下,經濟可以出現高速發展的奇跡,而文學發展更需要對本土文學特質的堅守和堅持。文學不是自生自滅的野火,而必須是代代相傳的薪火。縱使坐擁金庫多處也買不來文學,更別說偉大作品。

當極端的經濟活動屏蔽了真的文學時,當所有人都認為經典文學正在經典地死去時,才能突顯作家存在的意義。麵對泥沙俱下的種種潮流,敢於激浪飛舟、砥柱中流是作家的天職。在寫作中,遵守天賦原則無疑是正確的,然而,我們還要記住,在有限的天賦之上,還有一個無限的天職。當天職被忽略、遺忘時,最終的受害者將是我們自己。如果所有人都是作家,才是作家的悲哀。當所有人都盼望做賺錢好手時,那不幸成為作家的少數者,才是這個時代的最大榮幸。這樣的背景會使作家難於受到經濟動物們的歡迎,也會使作家的責任更大。

劉醒龍

2011年9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