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值黃昏時分,晚霞像火焰般燃燒,遮掩了半個天空。
冷湖周圍的空氣特別清澈,絢爛光影將蒼蒼的雲天,瑞王府中重重樓宇,皆映得一片通紅。
君澤尚跟在秋若伊身邊,他拽著她的衣擺下角,正好奇地東張西望。
霜蘭兒瞧見,笑著上前拉起君澤的小手,握在掌心間。他的手這樣小,這樣柔軟,像春天剛剛長出來的一片小小的柔嫩的綠葉。剛要開口,君澤已是將手抽回,陌然望著她。
她心中掠過酸楚,尷尬一笑,柔聲哄道,“君澤乖,時候不早了,你先去用晚膳罷。”
君澤不語,扭頭望了望秋可吟。
秋可吟眸底一片空茫,似是神思遊離,愣了半天才吩咐道:“差人將世子帶下去,今晚無事不要來湖邊。”
“不嘛不嘛,我要在這裏陪著母妃。”君澤顛顛跑至秋可吟身邊,不肯依。
“君澤乖,快去。”秋可吟難得露出嚴肅的神情,君澤瞧見,隻得乖乖跟隨宮女去了。
片刻後,空中晚霞消退,天地間成了淡淡朦朧的銀灰色。
遠遠望去,但見一抹頎長的身影正緩緩朝湖邊走來,一步一步,每一步都帶起一脈蕭涼的風,宛若白雲悠然飄過。
周遭宮女們原本持續的議論聲,因著龍霄霆的出現,驟然停止,隻餘此起彼伏的呼吸聲。
他的腳步聲,並不沉重,走的也很慢,可卻無端端給人一種壓迫感。洛公公並不敢上前扶他,隻是從旁小聲告知路該如何走。
簌簌聲起,晚風拂來,湖邊似有細碎的梅花瓣,飛舞而來,撲上他的衣闕,亦是撲上他冷然的麵頰。他隨手拈起一片,雖瞧不見,卻也知那是一抹細膩的潔白。湊近鼻息間,頓覺清香入腹。腦海中,漸漸浮現出一抹嬌柔的身影——
又走了幾步,近了冷湖,洛公公從旁小聲提醒道:“王爺,就是這裏了。”
龍霄霆停下腳步。他麵容靜斂,烏發飛揚,半明半暗的天色下,好似一塊半透明的美玉。片刻後才啟口道:“說罷,究竟是怎麽一回事?”
眾人麵麵相覷,尋思著該如何說。
最終,秋若伊率先開口,“王爺,事情是這樣的。中午用完膳後,我帶著君澤支了條小舟去冷湖湖心處挖蓮藕。之前下了整日的雨,悶都悶死人了,我這才想著帶君澤玩玩。”
霜蘭兒的聲音極輕極輕,好似蝴蝶的翅膀,插上一句,“王爺,彼時我正與王妃一同來冷湖邊散步,誰教屋中暖爐太熱,我尋思著出來透透氣。這不,正巧就遇上了若伊他們。”
龍霄霆默默片刻,聲音低沉且有磁性,緩緩道:“原來納吉雅郡主還在這。”
霜蘭兒微愣,麵上有些歉然,“叨擾了。”
秋若伊接過話道:“當時我就尋思著人多熱鬧,這才邀請了納吉雅郡主上船,一起去挖蓮藕。姑姑本也想一同去,可惜船晃得厲害,姑姑就在岸邊等著了。”
霜蘭兒揚起下巴,斜著看向秋可吟,“說到底,還是我惹出來的事。挖蓮藕時不慎將風延可汗所贈的手鏈掉入湖中。這才勞師動眾,麻煩瑞王府中上下幫我尋找。真是對不住了。”
龍霄霆不置可否。
洛公公接著道:“王爺,當時老奴派來幾名身子強壯的小廝下冷湖中尋找。眼下已入冬,水冷刺骨,即便是再強壯的人入冰水中也頂不住多久,所以隻能讓他們輪番下水。彼時尚未打撈出郡主的手鏈,倒是其中一名小廝上岸後稱水底下還有東西,又大又沉,他搬不動。老奴這才又差了個人下水一同打撈,這次他們兩個確定了水下的東西是一口箱子。於是老奴再派了兩個人下水,用繩子固定好箱子,支了條船將箱子拉了上來。後來,留在水下的小廝又在木箱旁另發現了一支赤金如意簪。一同都打撈了上來。自然,納吉雅郡主的手鏈也找到了。老奴吩咐人將上鎖的箱子撬開,哪知裏邊竟是昔年霜姑娘的東西。茲事體大,這才請了王爺來。”
此時,王府中管內務的主事捧著冊子,上前恭敬道:“王爺,王妃,洛公公,奴才已經將箱中之物清點完。”
洛公公招一招手,連聲道:“快念給王爺聽。”
主事的內監彎腰再上前,一一念道:“紅珊瑚蝴蝶鳳鈿、青玉雙翅金盞、八寶琉璃雙環耳佩、南海珍珠、紫金六麵鏡玉步搖……”他念了長長一大串,似念了很久很久,冗長繁複的名稱直聽得人昏昏欲睡,終於快念完的時候,他停了停,補充道:“王爺,箱底是黃金一千兩。奴才已經仔細辨別過,金條底下刻著‘呈憲監’三字,祥龍國中,印有‘呈憲監’三字的金條大多用於宮中妃嬪的俸祿。”
霜蘭兒聽著,麵上冷笑似輕浮的流雲。還記得那年春末,沈沐雨診斷出她懷著男胎,皇帝龍顏大悅,當即賞了許多珍玩。至於那一千兩黃金,則是端貴妃給她的。她當時收下了這一千兩黃金,同意了端貴妃所有的要求,令龍霄霆認為她是一個不擇手段、爭權奪利、利欲熏心的人。她以為,她的妥協,她的退讓會換來家人平安一生,可如今終究是天人兩隔。她錯了,是她錯了,她從頭至尾都錯了,她不應該逃避,她不應該退縮。這次她回來,再不會似從前,所有,一切,她都要討回!
管內務的主事念完清單後,恭敬地俯身行禮,“王爺,奴才已經校對過了,同昔日皇上賞賜霜姑娘物什的內務記載,一件不差,尚多了一千兩黃金,全都在這裏了。”語畢,他躬身退下。
夜色,輕揚灑下,周遭好似兜頭籠罩下一襲巨大無邊的黑帳,陰沉沉地沒有盡頭,隻覺壓抑、沉悶。
洛公公轉頭吩咐了句,“天黑了,快去掌燈來。”
幾名宮女小跑著離開,圍立眾人紛紛讓開了道。人群的鬆動,亦是令人心浮動起來,宮人們又竊竊私語起來。
“‘呈憲監’的金條,宮中妃嬪,那不是端貴妃……”
“小聲點,別胡說。”
“可除了端貴妃,還會有誰?”
“都說當年端貴妃給了霜姑娘一大筆錢,生下世子後,讓她離開王府。看來這事情的確是真的。”
“可都說霜姑娘為了錢,走的時候將所有的賞賜一並帶走了,一件都不剩。如今看來,她根本就沒有拿走一兩銀子,全都留在王府中了。她根本就不要王府的錢……”
“沒準,根本就是被趕出去的。”
“會不會為了奪子……”
“你說,為什麽丹青的簪子會掉在湖中,好巧不巧還是在箱子旁邊?”
“會不會是當年,丹青發現霜姑娘並沒有帶走珠寶,為不讓王爺發現,為了不讓王爺將霜姑娘追回,這才匆忙將其全部沉入湖底?”
“丹青可是王妃身邊最得力的宮女,她這麽做,豈不是等於……可王妃她……不像這種人啊……”
“誰知道呢,再好的人,為了子嗣,難免會變的……”
“我有點不能相信,王妃她平時待我們不薄的。”
“可事實擺在眼前,也由不得我們不信。”
“也許,王妃平日裏隻是拉攏人心。我們都被她蒙蔽了。”
一時間,流言蜚語,一眾宮女們將質疑的眼神皆投向了秋可吟。
秋可吟素來沉靜從容,聞得些許議論也不由臉上肌肉一搐,指尖已顫顫抖索,想來是真的動怒了。然而不過一瞬,她將顫抖的指尖籠在了寬大的蓮袖中,淡淡開口道:“洛公公,今日適逢丹青出府辦私事,至今未到,也不知洛公公派人去催了沒?”
洛公公轉身,恭敬道:“王妃,老奴已經差人去街市上喊了。想來丹青馬上就能到。”
秋可吟語調淡漠,隻定定道:“如此,等她一來,事情原委真相便能分明了。”
此時一應宮女皆取來了燈籠,一字排開,灼亮的火燭頓時將周遭照耀得明如白晝。
龍霄霆自然也聽到了宮女們的議論,他微揚起頭,沒有焦距的眸子似望向遙遙黑暗的天際。看不到明月,亦瞧不見星辰,黑暗的盡頭,記憶的深處,他似乎瞧見了霜蘭兒清麗的姿容,唇齒間輕吐的音節帶著一種深刻綿綿與眷眷,低低喚著,“蘭兒……”
霜蘭兒此時將注意力集中在麵露得意之色的秋若伊身上,她並未去瞧龍霄霆。不知緣何,她總覺得秋若伊似乎還有什麽事瞞著她,想私自行動般。
正想著,不知誰低低喚了聲,“丹青來了。”
眾人皆循聲望去,隻見黑暗的盡頭走來一名翠藍衣女子,她衣著很是不凡,水紋淩波裙,外罩一件彈花坎肩,金線閃耀,珠釵輕搖,可見她平日在王府中的地位極高,大有將來取代從前桂嬤嬤的趨勢。
這等陣仗,丹青麵上疑惑重重,哪怕她平日裏跋扈慣了,見到人多嚴肅,心中不免生了幾分懼意。近前時雙腿不由一軟,她跪倒在了龍霄霆麵前,磕了個頭道:“奴婢給王爺、王妃請安。”
細細聽去,寒風中,丹青的聲音有些發抖。
霜蘭兒不禁輕嗤,心中不屑。從前自己在瑞王府中,丹青是如何相待的,她記憶猶新,打罵羞辱,這個丹青無惡不作。如今瞧著丹青怯怯的樣子,她心中不免暢快。狗仗人勢,也終有到頭的一天。
龍霄霆並不開口,也無意詢問。
秋可吟似有些著急,她給一名小廝遞了個眼色,小廝連忙將從水中打撈上來的赤金如意簪遞上前給丹青辨認。秋可吟緊張地問道:“這枚赤金如意簪可是你的?丹青,要說實話,王府中每件東西都有造冊記載,日後都能細查到的,是就是,不是就不是,你如實回答。”
借著朦朧跳動的火光。
丹青瞧著那支赤金如意簪,似被湖水浸泡得久了,其上滿是斑駁的痕跡,不過還是能辨出從前的模樣,她點點頭,“這的確是奴婢的簪子。不過,這事情真是奇怪了,奴婢很久不曾戴這簪子了,前段時間整理東西時怎麽找也找不著。”
洛公公道:“方才有小廝在冷湖中打撈上來一口箱子,裏邊皆是昔年皇上賞賜霜姑娘的珍寶。箱子旁側則找到了你這枚赤金如意簪。”
丹青有著摸不著頭腦,麵上皆是困惑。她如今身份尊貴了,嫌棄這枚發簪樣式簡單。早就不戴這枚赤金如意發簪了。可前幾個月她清點東西時明明還見過這簪子的。想著疑惑著,她又辯解道:“洛公公,我是真的不知道。也許最近,是誰從我這偷去了,事後害怕被發現丟湖裏了。會不會這樣?我真的什麽都不知道啊,什麽箱子?”
霜蘭兒將拇指按在眉心輕揉不已,淡淡插了一句,“害怕被人發現,所以特地支艘小船,將簪子丟湖裏?這麽大的動靜就不怕被人發現了?這小偷還真是有雅興,感情你們南人都很閑,嗬嗬。”
丹青麵色黯了黯,自己也覺得這理由說不過去,一時不知該如何是好,隻得將求救的眼神望向秋可吟。
秋可吟眉頭輕皺,別過頭去。今夜之事,當真棘手,昔日她確實不知這箱子沉湖的事,可畢竟是她讓丹青四處散播霜蘭兒貪財的流言。如今看來,她倒是搬起石頭砸了自己的腳。哪怕這件事真不是她做的,此刻瞧起來也萬分像,她很難脫去幹係。
洛公公尖著嗓子,又道:“丹青,你在瑞王府中算是老人了。你可要想清楚了再說話啊,王爺最忌被人欺騙。這打撈上來的赤金如意簪,瞧著色澤定是在水中泡了經年,何來最近被人偷去之說?!王爺就在此,你還不實話實說!兩年多前,究竟是不是你將霜姑娘的箱子偷偷沉入湖心,事後誣陷她帶走了所有的錢財,再四處散播。隻是你當時辦事時慌亂不小心,不慎將自己的發簪一同遺落湖心,卻不自知?”
洛公公驟然發作的厲色讓丹青的慌張無處遁形,她愣了半天,忽然抽泣起來,嗚咽道:“沒有,我真的沒有啊。那……會不會是……霜蘭兒素來奸詐,會不會她一早就將奴婢的發簪偷去了,再一同沉入湖心啊?將來好栽害奴婢……”
霜蘭兒終於憋不住了,她大笑出聲。帽簷上垂下的珠絡四處晃動,恰到好處掩住她波瀾四起的眼波。看來丹青已然完全慌亂,此樁事是她與秋若伊一手策劃,先令秋若伊接近宮女小夕,道是昔年與霜蘭兒是密友,從小夕口中套出部分話來,大約知曉了當年小夕將箱子沉在了冷湖中何處。接下來,再由秋若伊偷出一支丹青許久不曾用的物什,而她則是用了一種特殊的梵石粉腐蝕簪子,令其瞧起來仿佛在水中浸泡過數年之久。一切,天衣無縫。
秋可吟雖是麵色不佳,仍側首問道:“納吉雅郡主笑什麽?”
霜蘭兒擺擺手,嘴角含了一絲若有若無的清冷笑意,按一按額頭道:“哎,南人可真是不簡單啊,真讓我好生佩服。兩年多前便能籌謀今後的事,真是思慮、眼光長遠,這令我們北夷人自歎不如啊。也許,是我們北夷人做事腦子簡單了,不過呢,我們是率真率性之人,敢作敢當。若是自己害過人,承認便是,也沒什麽大不了的。”
秋可吟滿臉陰霾,從旁咬牙恨恨道:“未雨綢繆,也不是沒有的事。”
一直不曾發話的龍霄霆終於開口,“蘭兒她……已經不在了……”語畢,他隻定定不動,周身好似散出冰涼的光澤,整個人如冬日素雪般冷。
洛公公識得顏色,明白龍霄霆的意思,趕忙上前訓斥丹青道:“你說什麽胡話。霜姑娘陷害你?她如何能知道有今日……你真是!不知悔改!再胡說,小心拔了你的舌頭。”
丹青嚇得連哭也不會,隻反複怔怔道:“可我真的沒有,真的沒有啊……”
“不如叫上打撈的小廝來問一問?”霜蘭兒提議道。
很快,一名小廝披著厚厚的棉服前來,長發被湖水濕透,此刻正裹著巾帕,見了龍霄霆與秋可吟,立即下跪行禮。
秋可吟冷眼瞥了小廝一眼,突然放柔了聲音,“今日下湖打撈許多次,聽聞你水性最為敏捷,出了好些力,當真是辛苦了。一會兒從本王妃賬上支二十兩銀子去,算是賞賜。”
那小廝連連點頭,麵露感激之色。
秋若伊上前,她蹲在正跪地的小廝身邊,大聲斥道:“喂,你給我把事情說清楚了,這可關係到我姑姑的清白名聲,有什麽後果你可是承擔不起的。”
此話一出,從旁候著的宮女們又低低竊語起來。這秋若伊的話,怎麽聽都像是威脅。
秋可吟亦是將臉一沉,這秋若伊盡幫些倒忙,如此說非但不能替她開脫,隻會更糟。市井中長大的女子,果然胸中毫無謀略,靠不住。想著,她冷臉將秋若伊拉至一旁,低低道:“若伊,你少開口。”
唯有霜蘭兒心中明白秋若伊是故意的。
洛公公望著小廝,嚴肅問道:“你可仔細答來。於何處尋來這支赤金如意簪?”
那小廝怯怯望了秋可吟一眼,欲言又止,思來想去,道:“我……我不敢……不不,我記不清了。”
洛公公臉一沉,“說什麽胡話呢。”
龍霄霆往前跨一步,依舊是冰冷的口氣,“本王在此,無人能害你。你實話實說,本王立即進你為金庭禦衛。”
那小廝喜形於色,連連叩首道:“當時奴才下水打撈納吉雅郡主的手鏈,起初沒有尋到,奴才擔心是否順水飄走了,又沿著水底一路摸索了會,還是無果,奴才正想出水,突然腳蹬到一件硬物。當即奴才覺得不對,浮出水麵透了口氣,又潛入水底,這才發現了這口大箱子。奴才一人搬不動,後來公公喚了兩人亦是搬不動,再後來還是用繩索捆住吊上去的。那時奴才還在水底候著,箱子被提起時,奴才意外地尋到了這枚簪子。”
洛公公恍然,“你的意思是,簪子被壓在了箱底?或是被箱子壓住?”
小廝道:“奴才不敢胡言亂語,起箱當時水一片渾濁,奴才瞧不清。不過奴才想,若不是被箱子壓住,經年這麽久了,簪子總不會還在原位罷,早就順水漂至別處了。”
“好了,你退下罷。”
龍霄霆輕輕道了句,他緩緩闔上眼,眉間若有曉霧隱隱纏繞,整個人似沉浸在極遙遠的往事中,無法自拔。
霜蘭兒心中微喜,向秋若伊投去一抹讚賞的眼神。方才這小廝分明是秋若伊尋來的人,那簪子根本就不在箱底,但這小廝說的恰到好處,沒有一口咬定,卻在情理之中,讓人更加堅信。看來,秋若伊教得很好。今日她們的目的已然達到,她又遞去一個眼神。示意秋若伊見好就收,按照原計劃建議先將丹青囚禁起來,日後再細細問話。
哪知秋若伊突然提高了聲音,似憤憤不平,道:“王爺,若伊雖入王府不久,可姑姑待我若何,若伊不敢忘,若伊相信,姑姑斷斷不會做這等事。必定是有人陷害丹青,從而加害姑姑,若伊懇請王爺派人仔細搜索丹青的廂房,瞧一瞧沒有旁的痕跡,陷害之人有沒有留下什麽破綻之類,以還我姑姑清白。”
霜蘭兒猛然抬眸,眼底清晰的震驚與濃重的疑惑密密織成一張網,朝秋若伊撲去。她們並沒有謀劃後麵的戲,秋若伊她究竟想做什麽?
秋可吟趕忙拉了拉秋若伊,小聲斥道:“你別多事。”
“可他們冤枉你——”秋若伊麵露不滿,轉頭又道:“王爺!”
龍霄霆還是那樣輕輕“嗯”了一聲,似夢遊般出神。
洛公公會意,答了聲,“是。”
瑞王府中辦事素來雷厲風行,不出一個時辰,已有一件重要的東西捧至秋可吟與龍霄霆跟前。繡紗折枝花卉的絹帕中裹著細白的粉末。
沈沐雨被喚來辨別,他取出一些細嗅,雙手一顫,“王爺,是雀靈粉。”
洛公公則上前拿起包裹著雀靈粉得絹帕仔細辨認,幾乎要跌倒在地,“王爺,這包裹著雀靈粉的帕子用的是貢品緞子……”
貢緞,又是來自皇宮。
秋若伊輕輕別過頭去,唇邊勾出得意的笑。要就要將她們一網打盡!
霜蘭兒不似秋若伊這般樂觀。她心中陡然一沉,完了!秋若伊過於急了,“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想要解凍也不能急於一時。“百足之蟲死而不僵”,想要對付秋可吟與秋端茗,切記不能急躁,定要循序漸進,想要在一夜間變天,是斷斷不可能的。
秋可吟此時漫走兩步,歎息若秋雨簌簌涼薄,她來到丹青身邊,微微啟唇道:“丹青,你跟著我這麽多年,一直忠心於我。我也一直事事眷顧著你,你家中老父老母病重,尚有幼弟,我一一照拂。可如今,你廂房中竟搜出了這等東西,我也幫不了你了。你自己去跟王爺解釋。”語罷,她抽身離開,漠然立著,伸手拂一拂領口上柔軟的狐毛,神情儼然不複此前的蒼白。夜色火燭下,唯見她鬢角垂下的一支赤金累絲珠釵泛起清冷的光澤。
霜蘭兒雙眸狠狠一閉,她方才擔心的事,終於還是發生了。事到如今,秋可吟又要棄子了。本來,她的計劃不是這般,如今盡數被秋若伊打破。
冷暗昏黃的光線下,丹青將自己的手掐得死死的,在白皙的手臂上印出幾道淺紫的痕跡。王妃的意思再明確不過了,她自然能聽得懂,隻要她認罪了,舍棄了自己,王妃能保她全家安康。不然……隻怕到時是株連九族的罪。橫豎都是要死的,她沒有別的選擇了。
滾燙的淚水落下,卻漸漸冰涼,丹青俯首,拜了又拜,淒淒道:“王爺,事到如今,奴婢也不想狡辯了。霜蘭兒第一日來瑞王府中,我便瞧她不順眼。她不過是布衣,仗著自己有幾分姿色,便能做得人上人,奴婢不甘,屢屢想加害於她。這貢緞絹帕,雖出自宮中,然貴妃賞賜了給王妃,王妃素來待我親厚,又賞賜了給我……”
丹青的衣襟上皆是淚水。話音未落,隻聽得“砰”地一聲巨響,她竟是突然站起身,一頭撞向湖邊嶙峋的假山。
有溫熱的血倏然濺至霜蘭兒的臉上。她迅速閉目連連後退兩步,再睜開眼時,隻見丹青整個人軟軟倒在地上,雙拳緊握著,至死都不曾放開,可見其不甘心。
假山之上,鮮紅一道淋漓,點點血跡斑斑,如開了一樹鮮紅耀眼的桃花。
起先周遭那樣靜,死一樣的寂靜。
下一刻,冷湖邊瞬間一團亂。
夜深月淡,處處皆是血氣。宮女們麵色驚懼往來匆匆,裙帶驚起的風使冷湖邊明亮如白晝的燭火幽幽飄忽不定。有喊太醫來救人的,有受了驚嚇的,無數人影投落湖中,竟像是浮起無數黯淡的鬼魅。森森駭人。
此時的空氣冰冷冰冷的,吸入肺腑中,令鼻端有生冷的疼痛感覺,手腳俱是冰涼。霜蘭兒的臉上、衣上皆是點點血水。她站著,久久不能動彈。良久,她下意識地想找絹帕去擦拭自己的臉和衣裳,可找來找去卻找不到,這才想起絹帕中午用膳時她已丟入火盆中焚化了。
秋若伊似是完全沒有想到會是這般結果。她怔怔立在風中,表情僵滯,一動不動。將秋可吟逼急了,棄子,再來個死無對證。她怎會沒有想到呢?她真的是……太急了麽?
霜蘭兒亦是長長呼了口氣。想來秋若伊急於想在龍騰麵前表現,如今倒好,她們給了秋可吟與秋端茗時間與空間,接下來的路,隻怕要更加小心應對了。
心“怦怦”跳著,無法停息。舉眸望去,天色漆黑,遠處亭台樓宇的飛簷都好似扭曲起來,成了一個荒涼的姿勢。
霜蘭兒轉首,瞥一眼今晚始終沉默的龍霄霆。
月華清涼如水,照得滿天繁星愈加璀璨如鑽。冷湖中清波**漾,隻覺紅塵倒影畢然寂靜。他的鬢發被晚風吹散些許,目光平直卻無焦距,微許滄桑如水一般從他清俊的眉目間流瀉。
洛公公猶豫著問,“王爺,昔年的事,要不要傳宮女小夕來問一問?”說罷,他使了個眼色,差人去叫。
片刻後,卻傳來了令人吃驚的消息。
“洛公公,小夕……小夕她……不見了……像是收拾了東西,逃走了……”
“什麽!”洛公公愣住。
龍霄霆輕輕轉身,“本王乏了。”抬步離去。
洛公公連忙跟上龍霄霆,使了個眼色交代旁人暫時處理冷湖邊的一團亂。
“霄霆——”秋可吟喚了聲,終究沒再說什麽,隻死死咬住唇,身子晃了晃。兩名宮女立即上前攙扶嬌弱無力的她,那樣子很是楚楚可憐。
夜太黑,湖邊燈籠燭火益盛,看不得太遠,龍霄霆淒寂的背影很快便被黑夜吞沒了輪廓。霜蘭兒別過臉去,不再看他。其實,他心底究竟是怎樣看她的,她已然不在乎,也並不覺得重要。如今她所做的一切,不過是拿回她應得的東西而已。小夕逃走,也未必是壞事,留在府中,隻會被秋可吟等人害死。
深吸一口氣,她露出滿臉鄙夷之色,“本郡主的衣裳弄髒了,回驛館去換,告辭!”
臨走之前,霜蘭兒不忘給秋若伊遞去一個眼神,示意等會抽空會麵。
事已至此,隻能走一步瞧一步了。今日之事,終究達到了敲山震虎的作用。秋可吟被迫棄子,好似放棄從前的桂嬤嬤般。
冷冷一笑,霜蘭兒清冷的身影步出瑞王府。如今的秋可吟,已然是孤家寡人,再沒有可棄之子。
夜色如紗漫揚落下,整個上陽城都被帶著冷意的烏夜所籠罩,窒悶且壓抑。
出了瑞王府後,霜蘭兒往風滿樓走去。
她越走越快,額上沁出細密的汗珠,伸手拭去,卻見自己手背上赫然抹開道道猙獰的血痕,紅得刺目。她知,那是丹青的血,黏黏膩膩,一股腦兒腥味撲鼻而來,直令她胃中酸澀翻攪。
再不能忍受這氣味,她益發加快腳下步子。風滿樓其實本就由龍騰暗中經營,如今更是成了他們會麵商議的地方,店裏的老板自然識得霜蘭兒,雖見她身上血點斑斑,也沒多說什麽,隻是差人拿了套女子衣裳,又給霜蘭兒安排了廂房沐浴。
待到霜蘭兒沐浴過後,已然將近子時。
按著風滿樓老板所交代的,她來到了後院轉角處一間隱蔽的廂房前,上前輕輕敲門。
秋若伊前來開門,她見到霜蘭兒時,神情不免一怔。麵前的納吉雅郡主,剛剛沐浴過,長長的頭發披散著,發梢還淋淋滴落晶瑩的水珠。她的肩上披著一件平繡盤花四合如意雲肩,以彩錦繡製而成,如彩虹散於晴空碧雲之中,十分好看。長久以來,印象之中,納吉雅郡主總是戴著寬寬帽簷、滿是垂珠的貂裘帽,如此披散著長發倒是第一次見。
盈盈一笑,秋若伊走近些,道:“呦,納吉雅郡主,你這樣子瞧著還頗有幾分像我們祥龍國的女子。”
霜蘭兒步入屋中,將門關好,她走向檀木椅,背身坐下後用長長的毛巾將發上水珠小心翼翼地拭去,隻問道:“若伊,你怎麽這麽快就從王府中出來了。有沒有人注意到你離開?”
秋若伊走近她身邊,自她手中取過梳子,替她順了順發,道:“亂作一團,誰來管我。納吉雅,不知為何,你披著頭發的這般樣子,讓我想起了故友。曾經我與她,十分交心,也曾這般幫她梳過頭發。你不知道,我有許多朋友,可屬和她最投緣了。隻可惜……”
秋若伊的聲音清脆而明亮,似簷間丁零的風鈴婉轉。霜蘭兒聽了,心中不免輕輕**漾起來。沉寂片刻,她緩緩道:“聽你說過的,她已經去世了。”
“是啊。哎,不過你和她的背影真的好相似,好幾次看著你,我不免又想起了她。今日丹青的事,我的確太急了。”秋若伊歎了口氣,又道:“其實說真的,從洪州來到上陽城後,我常常宿在瑞王府,秋可吟待我看似十分親厚,不知怎的,我總覺得她有點假。我總覺著秋可吟是麵上對我好,心底卻是防著我的。”
霜蘭兒柔和的雙眸中泛起冰涼,冷冷一笑。秋若伊可是秋佩吟的女兒,秋可吟自然要防著,畢竟對秋可吟來說,此生最大的障礙是秋佩吟而不是她霜蘭兒。如今,秋佩吟無端端多了個女兒,秋可吟能不著急麽。
秋若伊見霜蘭兒不語,自顧自道:“我費了好些周折,才打聽清楚了原來的事。今日本想給蘭兒討回一個公道的。”
霜蘭兒假作不知,“你是說後來的雀靈粉,這事我可是半點不知。”
秋若伊麵上皆是懊惱之色,擺擺手道:“不提了,都是我不好。本想將她們一網打盡。雀靈粉我打聽到是曾經令蘭兒變啞的毒藥,本來想借機將秋端茗拉下水,哪知……”
霜蘭兒輕輕搖頭,道:“即便曾經端貴妃真的對她做過些什麽,也不足以扳倒她。那包藥粉,是你放在丹青廂房中的罷。”
秋若伊點點頭。
霜蘭兒微微沉吟,閉一閉眸,“過了今晚,我便暴露了。”
秋若伊聞得,猛然抬頭,“怎會?整件事皆是我冒失,與你何關?”
霜蘭兒一抬下巴,接著道:“怎麽不會?本來我們做得天衣無縫,自湖心中打撈出從前的東西,這不過是一個巧合,無人會懷疑我們,牽出丹青也在情理之中。隻要丹青被關押,就有我們下手的好機會。如今從刑部到三司皆在賢王的掌控之下。威逼利誘,我們總有辦法對付丹青,不怕她不說。而鬧事不大,秋可吟也不會輕易放棄丹青,勢必會救上一救,不會這麽早動了殺心。這就為我們贏得了寶貴的時間。”
頓一頓,霜蘭兒端起麵前一杯熱茶,飲了口潤喉,繼續道:“本來,我們能通過丹青掌握秋可吟與秋端茗更多的過往,這下子可好了,她一死,成了一場空。而且,雀靈粉的事,秋可吟過後仔細想想,不難明白,必定是有人栽贓陷害。她未必會懷疑你,但一定會懷疑我,畢竟我有想扳倒她的理由。”
秋若伊握住自己微涼的指尖,心跳得微快,“什麽理由?”
霜蘭兒神情平靜得看不出一絲情緒,淡淡道:“今日中午,我已經同秋可吟明說,讓她在皇帝麵前提和親之事,我明確告訴她,我想擠掉她的位置作正妃。當然,我並不是真要嫁給瑞王,不過是給她設個套。你說,現在,她會怎麽想我?”
秋若伊頷首,“她必定防你害她,又正巧出了這檔子事。難怪你說,過了今晚你便暴露了。哎,都怪我,納吉雅,你說現在該怎麽辦?”
霜蘭兒凝視秋若伊片刻,搖搖頭,“沒辦法,隻能走一步看一步。”
秋若伊長長歎一口氣,“那,今日丹青的事,總能對秋可吟起到一定的打擊作用罷。丹青臨死前說的話,雖是認罪卻也沒有明說,且有很多不合理之處。王爺心如明鏡,必定會懷疑秋可吟罷,至少不會再相信她。而且,王爺也該明白,昔年的事,是有人誣陷……”
霜蘭兒淡淡一笑,眉宇間有種清冷似山際來煙,輕輕啟口,“昔年的事,還重要麽?秋可吟在龍霄霆心中是何地位,還重要麽?就算當年的事,沉冤昭雪,又能如何?以龍霄霆的性子,頂多是不理會秋可吟,最嚴重便是廢黜秋可吟。就目前來看,秋可吟當不當這個王妃,對我們來說,也不重要。我們真正要做的是,徹底扳倒秋家,將秋家與龍霄霆完全割斷,換句話說,是令龍霄霆與整個秋家反目,可想要做到這些,並不容易。也不是一個簡簡單單霜蘭兒過去的事,就能辦到的。”
“那,你的意思是?”
霜蘭兒略一沉吟,取過筆墨,蘸上一點在紙上暈開墨跡,寫了三個字。
秋若伊看完,本是舒展的眉頓時緊鎖,“秋佩吟,我娘?!”
霜蘭兒微微抬頭,望向閃動的燭火,有瞬間的恍惚,“隻有一個人,能令他完全失控。那人,便是秋佩吟。”語罷,她的視線漸漸凝滯,眉間似籠起淡淡的雲煙。
秋若伊瞧著她的神情怪異,伸出五指在霜蘭兒麵前晃了晃,麵帶疑惑道:“喂,納吉雅,我怎麽覺得整件事,你比我還要投入啊。感情你知道的比我還多耶。”
霜蘭兒猛然回神,尷尬笑道:“哪有。賢王常與我聊天,很多事情都是聽他說起的。”
“哦。”秋若伊將尾音拉得長長的,麵露了然之色。龍騰喜歡霜蘭兒,她自然是知道的,想必霜蘭兒從前的事龍騰也仔細打聽過,此前自己沒有表示願意幫助他時,他會托付給納吉雅郡主也在情理之中。不過,既然此事她參與了,必定要給龍騰一個完美的交代。她要做得漂亮。
抬眸望了望納吉雅郡主,她突然覺得納吉雅郡主暴露了意圖也不算是壞事。因為,今後能做成大事的人,隻有她一個人。也好,省的到時有人在龍騰麵前,搶去了她的功勞。她算得精準,霜蘭兒的孩子龍君澤她勢必要奪過來自己撫養,如此,日後龍騰念及舊情,也不會疏遠了她。假以時日,她必定能心想事成。
霜蘭兒並不知秋若伊此時在想些什麽,她突然覺得胸口有些悶。起身,推開窗。靜夜裏,冷風陣陣,四周靜謐,水銀般月色柔和從墨色的天際滑落,隱隱能聽到風吹開她耳畔碎發的聲音。
轉首,她突然道:“若伊,難道你從沒懷疑過,秋佩吟的死與秋可吟有關?”
秋若伊愣住,“不會吧。她們,畢竟是姐妹。”
“姐妹?”霜蘭兒說話時眸中若冰凍三尺,冷笑像是從心底漫出,“忠心於她多年的人也能毫不留情的舍棄,甚至從小伴大的桂嬤嬤。我看姐妹之情未必有多深厚。一個小小的霜蘭兒,她尚能仇恨至此,不惜用種種手段鏟除。你想當年……”
秋若伊一驚,起身時差點打翻了身側的茶盞,“你的意思是,秋可吟害死了我的娘親,姐妹相殘?”
霜蘭兒低首,輕輕撫摩著腕上如碧水般澄澈通透的玉鐲,眉心曲折,道:“我們沒有證據,不過是推測。不過,眼下丹青死了,我們失了線索。不妨以這為突破口,看看有沒有什麽進展。”
“好,不過……”秋若伊沉思片刻,呼吸漸漸沉重起來,“不過,那可是很久以前的事,要是真有線索,隻怕賢王早就查出來了。不知我們又能做些什麽?經你這麽一說,我突然覺得,不排除秋端茗也有參與其中。畢竟,棄子嘛,就好像今日的丹青,昔日我的娘親也被她們拋棄了……”
“嗯。是人終究有害怕的事。我不信手染鮮血之人還能日日安寢。這兩日,丹青慘死,想必秋端茗與秋可吟都不會好睡。我們不如利用下。”
秋若伊雙眸陡然圓睜,“你的意思是……”
“裝神弄鬼!隻要做了虧心事,必定害怕鬼敲門!”霜蘭兒淡淡道。
彼時,有冷風輕叩雕花窗欞,簌簌響聲仿若鬼魅遊移。
秋若伊陡然渾身一個激靈,竟是覺得汗毛倒豎起來,每一個毛孔中都透出了驚懼。轉眸,但見,銅台上燭火燃得久了,燭心烏黑蜷曲著,連火焰的光明也漸漸微弱了下去。一簇簇焰火在燈罩中虛弱地跳動著,那橙黃黯淡的光影越發映照得屋中所有景象暗影幢幢,幽昧不明。做了虧心事,必定會怕鬼敲門……她有麽?她有麽?蘭兒,你若地下有知,會怨我的所作所為麽……你不要怨我,若是我達成了心願,必定會一輩子對君澤好……
霜蘭兒見秋若伊本是明亮的雙眸突然黯沉下去,燭火點點照入,裏邊卻一絲亮色也無。心下疑惑,她輕輕推了推秋若伊,“你怎麽了?我方才說的,你有沒有聽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