霜蘭兒換了一襲輕薄的紫紗衣,坐在西窗邊,望著滿園湖中倒映著紅霞,不覺怔怔出神。

龍霄霆自皇宮中返回王府,不知怎的便先問了洛公公,來到了她的住處。當他一腳跨入屋中,見到的便是她一隻手托著腮顎,整個人沐浴在了晚霞之中。

細碎的血紅霞光似迷蒙的輕霧繚繞,此刻落在她的身上,別有一番靜謐的氣息。而她凝滯的目光中,亦有一種迷惘的脆弱。

一時間,他的腳步凝滯了,停在那裏。

許久,當夜幕降臨,黑色漸漸覆蓋時,被安排在霜蘭兒身邊服侍的宮女小夕端著燭台前來點燈。見到龍霄霆正站在門口,不免嚇了一跳,忙道:“王爺,您怎麽……”

霜蘭兒聞聲時才回神。

轉首望去,背光的陰影裏,映襯著宮女小夕手中的燭火,他淡黃色的袍子正迸閃出陣陣金光,胸前張牙舞爪的金龍騰雲欲飛。

這樣的華貴,才是真正的他罷。

他再不是她心目中那白衣翩翩、一世清流的孤絕男子了。

一絲悲寂的笑浮上臉頰,她淡淡道:“王爺,你來做什麽?”

他默然片刻,將手中錦盒遞給小夕,打發小夕先下去,道:“我從皇宮內庫中支了些上好的血燕,順便給你送過來。”

她冷笑,笑得不可遏製,“王爺可是怕我失血過多,若是早早死了便救不了你的王妃了?這才給我送些血燕補品來?那還真是大可不必了。我這條賤命,自己會保重的,不用王爺您操心。”

他好看的眉頭輕輕一皺,並沒有接她的話,停了片刻後,他突然柔聲問道:“母妃她……有沒有為難你?”

他的語音沉沉的,淡淡的,有著近乎醉人的溫柔。

這樣的問話……

令她所有的酸楚一瞬間湧上喉頭,她死命想將眼淚逼回眼眶中,卻止不住晶瑩的淚花如斷線的珍珠般墜落。他這是做什麽?是關心她麽?她最恨先是給她一巴掌,再施以關心了,這無疑比淩遲更是折磨,且更痛。

她一字一字道,“沒有。”每說一字,心上似被狠狠劃上一刀。

端貴妃警告她,在龍霄霆麵前要慎言,是以她揣測她的事龍霄霆並不知巨細。可即便如此,他也脫不了責任。

轉首,她直直望入他的眼中。

即便她有滿腹的委屈,卻不知該與何人說。

他的目光平靜得幾乎沒有感情,良久,隻輕輕道:“那就好。”

“她們說,你不願嫁我為妾?”他又問。

霜蘭兒心中揪痛,回想這一切,婚宴變故,親人的苦難,他們的相遇,百般情緒流轉。最終她緩緩地搖頭。

他沉默片刻,道:“我等你想通。”

“我暫以醫女身份居住在王府,供王妃治病。”霜蘭兒冷道,她刻意用了“供”字。

龍霄霆深深蹙眉,半天道:“難道你還能去哪?”

霜蘭兒淒涼一笑,還不是要囚禁她在此。他說等她想通,卻哪有餘地給她?就好比當時她說不願救秋可吟,他仍然將她帶回王府。

正在此時,可園中的著墨小碎步跑來,見了龍霄霆忙行禮道:“王爺,王妃問您何時過去用晚膳?”

他的身後是無盡黑夜的暗沉,似將整個天地皆籠罩。他緩緩轉身,正欲離去。

霜蘭兒卻突然出聲,“等等,我有一事問你。”

他停住腳步。

她怔怔望著窗戶間漏下的月影,萬千話語最後隻凝成一句,“為什麽三番兩次救我?”

他微微側首,看不清表情,半天都沒有說話。

屋中靜寂得過分,著墨早就識趣地走開,四周靜得甚至能聽見風拂過水波的“沙沙”聲。

一縷寥落的月光爬上枝頭,盡數傾瀉在他頎長的身上,在地上拉出長長的、淡淡的昏黃影子。

良久,他輕聲,“我對你,隻是同情。”

言畢,拂袖離去。

她冷眼望著他離去的背影,再無一滴淚落下。

時光在指間匆匆流逝,一晃月餘已過。

霜蘭兒自那日後,再沒有見過龍霄霆,除了他陸續差人送來衣裳首飾一應之物外,幾乎沒有任何關於他的消息。

醉園之中,每日掩著朱門,冷冷清清,與皇宮中冷宮何異?除了每日必來請脈的太醫沈沐雨外,幾乎沒有人願意踏足。倒是成群的鳥兒時常光顧。

一月之中,沈沐雨每隔七日都會取走她一碗鮮血,其餘時間則是幫她包紮傷口和檢查換藥。幾次取血下來,她的手指上已然劃滿傷口,舊痕未愈,又添新傷。

這日,霜蘭兒望著麵前容貌清俊的太醫沈沐雨。他正在為她檢查傷口,她猶豫了下,還是開口道:“沈太醫,其實你不必日日都來。我是醫女,自己能照料好自己,你留些藥在這裏即可。”

沈沐雨緩緩抬頭,素來平靜的麵容露出一抹微笑,“照料好瑞王妃和霜姑娘,是微臣職責所在。”

霜蘭兒的視線凝滯在他藏藍色的官服上,良久才歎息道:“若是換了旁人,顧著王妃就行了,何必在我這裏浪費時間。”

沈沐雨尚低著頭,仔細為她上藥,他隻是淡淡道:“對微臣來說,病人無身份高低貴賤之分,微臣的職責便是盡心盡力。”

有一瞬間的沉思,她緩緩道:“大人雪中送炭,這份恩情蘭兒會銘記於心。”

沈沐雨微微一愣,抬眸時卻對入她一雙清澈靈動的眼中。她的氣息,十分恬靜,是少有的不染世俗塵埃。怔了好一會兒,他自覺失態,慌忙低頭道:“霜姑娘過譽了,舉手之勞而已。”

言罷,他匆匆起身,“霜姑娘傷口無礙,微臣先行告退。”

適逢小夕捧著新衣入來,見沈沐雨匆匆離去,不免奇怪地望了霜蘭兒一眼,問道:“霜姑娘,沈太醫這是怎麽了?”

霜蘭兒聳聳肩,表示自己並不知情。心中暗忖:這沈沐雨臉皮真是薄,她不過是道謝一句,他至於落荒而逃麽?

轉頭看向小夕手中捧著的華麗衣裳,她疑惑道:“咦,小夕,你這是做什麽?”

小夕輕輕撫上衣裳光滑的綢緞,讚歎道:“霜姑娘你看,這是王爺剛才差人給送來的,真是好美哦。”

霜蘭兒淡淡瞥了一眼,上好的蜀錦,綺豔華靡。綠中帶紅,本應是最俗的搭配,可此件衣裳卻仿佛是一池碧水上沾染了女子的酡紅胭脂般。雖豔卻不俗,可見挑選衣裳之人,極具眼光且十分用心。

如此奢華,這富貴人家所有之物,她打出生起就沒見過。

這就算是他所給予她的榮華富貴麽?黃金為欄,白玉為牢,風光其外,孤寂其內。他以為,這便是女子夢寐以求的生活?當真是可笑之極。

正在恍惚間,小夕已是為她換上新裝,拍手稱讚道:“真是好襯霜姑娘的膚色呢。”

霜蘭兒起來轉身,迤邐的裙角似在光潔的地麵上開了多不完整的花。她隻是淡淡問道:“今晚王府中有宴席麽?”

小夕雙眸晶亮,“霜姑娘真是聰明呢。今晚的確有合茶宴,很熱鬧的。”

“合茶宴?”霜蘭兒秀眉微顰,似是不解。什麽宴會,還是什麽特殊節日麽?好奇怪的稱呼,她可從來都沒有聽過。

小夕突然麵上多了分尷尬,隻道:“與其整日百無聊賴臥在**,還不如去瞧瞧。更何況王爺差人送衣裳來,便是叫霜姑娘定要出席呢。來,我幫你梳頭罷。”

“哦。”

霜蘭兒淡淡應了一聲,並沒有太在意。

她心想著不就是去吃個飯嘛,難道她還怕了秋可吟不成?可是,等她弄明白了這合茶宴是什麽含義時,便不再這麽想了。大約小夕覺得紙終包不住火,去宴席途中,小夕已是一五一十向她解釋清楚。

如今秋可吟年過二十,龍霄霆年二十五,五年前秋可吟與龍霄霆成婚,彼時二人正當風華妙齡,隻可惜秋可吟不幸染了重病,這二人圓房之事一拖再拖。龍霄霆遍尋名醫,卻始終無法醫治秋可吟。雖如此,二人感情卻不減分毫,府中人都道是如膠似漆,龍霄霆也從未動過納妾之意。

如今太子臥病床榻,江山繼承人又起風波。龍霄霆年二十五卻無子嗣,若膝下有子,則日後登臨帝位又多了一分把握。到了這個節骨眼上,端貴妃再也等不了了。眼下秋可吟的病情得到了控製,且大有好轉的跡象,端貴妃就命人挑了良辰吉日,讓他們正式圓房。

所謂的合茶宴便是恭賀圓房而辦的宴席。而素來孤陋寡聞的霜蘭兒自然從未聽說過。

小夕說完的時候,霜蘭兒已是一腳踏入宴席之中,一應賓客因著她的到來,目光齊齊望向她這邊。她就是想退回去恐怕都來不及了。

舉目望去,此宴席設在百花園中的涼台上,四周亭台樓閣皆懸了絹紅明火的宮燈,照得滿天滿地似皆染上了醉人的嫣紅色。

不遠處,幾位不認識的客人正一一向秋可吟和龍霄霆祝賀,說不出的融洽、旖旎、風光。秋可吟看起來氣色好了很多,多了些紅潤,不似從前那般蒼白。巧笑倩兮,風姿爽然,她美麗不可方物,今晚所有的光彩風華,皆被她一人占去了。

而他,依舊是一襲金袍,瀟瀟身影正坐於燈紅交錯的宴席之中。柔和的燭光將他頎長的輪廓添了幾分溫潤的寧和。

轉首間,他注意到霜蘭兒正站在宴席的盡端。目中掠過一絲驚豔,他下意識地向她招手,示意她坐到自己身邊來。

小夕見狀,麵上一喜,連忙在身後推了推霜蘭兒,示意霜蘭兒趕緊入座。與霜蘭兒朝夕相處,她非常喜歡霜蘭兒,善心又不驕縱,實在難得。而王爺從不多看旁的女子一眼,對霜蘭兒算是很好了。

霜蘭兒麵無表情,她默默走到宴席中,坐在了龍霄霆的右手邊。定了定心神,揚起眼眸時,她捕捉到了秋可吟麵上一閃而過的不滿。想來秋可吟介意的是,方才龍霄霆主動向自己招手罷。

如今的場麵,她不禁覺得很可笑。

秋可吟的病本來無法醫治,龍霄霆就算再有誠心,也未必有能耐采得“雪雁玲瓏花”。說到底,她不僅醫治了秋可吟的病,今晚還促成了這一對鴛鴦圓房。

她這樁嫁衣裳還真是做得徹徹底底。

秋可吟占盡便宜,端貴妃還扼住自己的要害,秋可吟究竟還有什麽不滿的?

今夜龍霄霆似心情愉悅,麵上有著難得的溫和,他瞧了瞧坐在身邊的霜蘭兒,溫言道:“你氣色不錯,衣裳還合身麽?可還有什麽不適應的?”

未待霜蘭兒接話,秋可吟已是搶先一步道:“上陽城的風老板眼光真是愈來愈好了,每每送來的衣裳都與眾不同,穿在蘭兒妹妹身上更是羞煞百花。”

霜蘭兒怡然微笑。

此時龍霄霆注意到霜蘭兒半掩在袖中的雙手,蔥白的十指間,密密裹著紗布。雪白的紗布間,隱隱有一兩處透出淡淡的血紅色。

他神色黯了黯,突然拉過她的手,握在掌心間。

霜蘭兒不曾想他會有此舉動,一時愣住忘了縮回,就這麽任憑他握住。她的手冰冷,他的手卻炙熱如火。冰與火兩重天,在這一刻互相抵觸著、消融著。

“要不要緊?”遲疑了下,他輕聲問道。

“霄霆……”一旁的秋可吟緊咬著唇,眼底除了悵然外,更多的則是怨恨。方才霜蘭兒現身時,她便覺得不好,這霜蘭兒本就生的靈秀,再加上悉心打扮,還曾與王爺偶遇一同采草藥。莫不說日久生情,隻怕現在就……

霜蘭兒似感受到了秋可吟的目光,她渾身一顫,猛然抽回了手。

用力掙開他時,她望見他的目光中帶著憐惜,正向輕輕拂來。

同情,又是同情!

此時的她,是無論如何也不能接受這樣的目光的。飛快將雙手掩入袖中,她語氣冷漠道:“不勞王爺假惺惺。”

一時間,龍霄霆薄唇微張,陷入尷尬之中。

秋可吟忙笑著解圍,“霄霆,別生氣。蘭兒妹妹尚年幼,難免有些心氣。不太會說話也屬正常,可別往心裏去啊。日後我會好好勸勸她的。”說著,她套著金護甲的指尖劃上他金袍胸前的騰龍,狀似輕撫。

霜蘭兒素來最見不慣惺惺作態,這秋可吟明明恨自己恨得要死,還要在龍霄霆麵上裝出一副聖女的樣子,當真是惡心。

她冷冷一笑,字字犀利,道:“我尚年幼,不過十八,許多事還不懂得。王妃長年流連病榻,如今終於大病初愈,真是可喜可賀。聽聞王妃長我兩歲有餘,又常常在王爺身邊服侍,若是王妃願意指點一二,蘭兒作為日後的新人,感激不盡。”她話尾刻意強調了“新人”二字。

此話一出,秋可吟麵上再也掛不住了,當即冷了臉。

好一個霜蘭兒,字字都戳在她的痛處之上:一來諷刺了自己年長,有道是紅顏若逝水,她已過了二十,怎能比如花青春的年齡。而她大好的青春,都在病痛與臥床中寥寥渡過了。二來,這霜蘭兒還譏諷她是霄霆身邊的舊人。

哪有常開的花,新花總是會奪了舊花的彩頭。

秋可吟臉上一陣紅一陣白,氣息急促攢動,幾乎要忍不住發作。

氣氛尷尬難受,霜蘭兒卻是不屑的姿態,冷冷望著秋可吟。

龍霄霆望著霜蘭兒倔強的側顏,薄唇動了動,似想說些什麽,可終究什麽都沒有說。

他的目光中有著難以看懂的神色,最終卻歸於平靜。微微仰頭,他似是望向星際,隻見銀河燦爛,遼闊無際,那樣的遠,無論你怎般伸手都夠不著。

這樣的僵滯的氣氛,最終因桂嬤嬤的到來而打破,她的手中正端著一碗茶,緩緩走來。

秋可吟瞬間斂了神色,嘴邊含了一抹淡淡的笑意,朝桂嬤嬤使了個眼色。

桂嬤嬤當即會意,她一步上前,將茶水端至霜蘭兒麵前,笑得詭異道:“今夜是王爺與王妃大喜之日。您理當敬上一杯茶,請。”

霜蘭兒凝一凝眉,伸手便去端茶盞。她如此放心,是因為有一件事她不必擔心,眼下她們還不能讓她死,所以她絲毫不用擔心茶中有毒。

隻是,她微微抬起的手肘被桂嬤嬤碰了個正著,當即打翻。赤紅的棗子桂圓茶水將她的新衣染髒,且滾燙的水瞬間滲透薄薄的衣料,直燙得她雙腿間隱隱作痛。

“啊呀,你!今日王爺王妃合茶大喜,你打翻了茶水,這多晦氣!”桂嬤嬤的指責劈頭蓋臉而下。

霜蘭兒因著被燙痛了,她立即起身,隨便扯了一塊絹帕草草擦拭著身上的汙漬。

桂嬤嬤假作上前幫忙,她用力在霜蘭兒身上擦著。因動作隱蔽,無人能瞧見她明著是為霜蘭兒擦拭,內裏則是用長長的指甲刮著、刺著霜蘭兒被燙傷之處。

尖細的指甲套,如鋒利的刀刃劃在霜蘭兒被燙紅的稚嫩肌膚之上。痛得鑽心,霜蘭兒再也忍受不住,一把推開了桂嬤嬤。

桂嬤嬤似是沒有站穩,以極誇張的姿勢向後倒去,直直摔在地上,當即疼得“哇哇”直叫。她老淚縱橫,哭天搶地道,“王爺啊,老奴可是看著王爺您長大的,都活到這把年紀了,還從沒有誰對老奴這般無禮……王爺……就算老奴始終是個下人,總也得看在這麽多年盡心服侍的份上……”

龍霄霆站起身,一隻手握住霜蘭兒的肩膀,用力將她扳轉過來,深深望入她的眼中,他修長的眉微微一皺,“蘭兒,王府可不比民間,你的性子太烈了,快跟桂嬤嬤道歉。”

霜蘭兒心口熱氣一湧,卻很快平靜下來。她其實很想對著他大吼一句“你哪隻眼睛看見我推倒她了”,可她終究忍住了。隻是回以輕輕一笑。

她的耳墜上有著長長細碎的流蘇,此刻輕輕打在他握住她肩膀的手背上,微微的涼。那一刻,他看著她在暗夜之中綻放的純真笑容,隻覺瞬間迷住了眼。

薄唇輕動,他齒間終迸出幾字,“聽話,別任性!”

下一刻,霜蘭兒用力揮開了他,“我去換件衣服。”

匆匆跑離。她想,其實她這樣跑開是有些狼狽的。心灰意冷,大抵如此,唇齒尖的冷笑再也克製不住。

任性?!他心裏,原來一直是這麽看待她的。不問清楚就冤枉她,他就是這般同情她的?不,這哪裏是同情。整個瑞王府中,他們隻當她是一條狗,一條需要向他們搖尾乞憐的狗而已。

她克製不住心中的憤怒,一路沿著鵝卵石小路狂奔。

夜太黑,月影亦疏。

不知是不是有霧氣迷糊了雙眼,她漸漸看不清前方的路。腳步越來越亂,漸漸不受控製。突然,也不知是什麽東西橫在路上,她一時不察被絆了一跤。

她以為自己會摔得很慘,可跌下去的時候,卻摔在了一團鬆軟之物上。且這鬆軟之物竟還會發出怪叫的聲音……而且這聲音……怎麽這麽耳熟?

管不了那麽多,霜蘭兒一臂撐在那鬆軟之物上,想趕緊爬起來。她估摸著自己也許是撞到了人,因為除了人以外,還能有啥是這麽個龐然大物?

她太心急,也不知自己究竟撐到了什麽。黑暗中,對方“唔”地痛叫起來,那人因著疼痛頓時弓起的長腿一下子頂到了她的小腹。

這下可好,本來已經爬起來的霜蘭兒在外力撞擊下,又一頭栽了下去。

下一刻,她的鼻息間滿是濃鬱的男性氣息,更要命的是,她的唇似乎貼到了什麽,軟軟的,似是最輕柔的棉絮;溫溫的,像是滿庭芳茶樓剛端上桌的米糕,令人有想咬上一口的衝動。

此時,月兒從雲層中露臉,銀白一鉤,纖細如女子姣好的眉。

有淡淡的光暈自柳樹稀疏的縫隙中灑落。

她終於看清楚了眼前的狀況:黑發垂在耳側,男子肌膚如雪,一雙吊梢長目正望著她,近在咫尺。而這樣魅惑的眼神,美極豔極,不正是龍騰麽?而她的唇,似乎貼著的就是他的唇?!

好似被天雷劈過般,她猛然一震,自他身上騰地躍起。天啊,她都幹了什麽?隨隨便便在瑞王府中摔了一跤,也能正巧撞上龍騰,他和她這叫什麽緣分呢?

更糟的是,她竟然……

無暇多想,身前那個惡劣的男人看清楚是她,發現他們竟然四唇相貼後,竟然發出了殺豬般的尖嚷。

這下子霜蘭兒可急了,到底是在瑞王府中,他這麽大喊大叫的要是被別人聽到了,她可就有麻煩了。心一橫,她趕忙用手牢牢捂住龍騰鬼叫的嘴。另外一隻手則伸出一指,湊至自己嘴角,讓他小聲點。

龍騰美眸含笑,輕輕點了點頭。

霜蘭兒這才敢放開手,她心中本有氣,如今又遇到龍騰,更是沒好氣道:“你一個大男人喊什麽?要說被輕薄,這事吃虧的人也是我,你有什麽可喊的?”

他突然湊近她的麵前,咧開一個大大的邪惡的笑容,接下來他說出來的話能將活人給氣死,“我就是隨便叫叫,怎麽了,難道還不允許嗎?還有沒有王法了?”

霜蘭兒翻了翻白眼,懶得同這般不正經人多言,她直接一拳錘了下去。好一個龍騰,占了她的便宜,還裝作自己很無辜的樣子,真是欠扁。

想不到,一拳下去,這個龍騰又是鬼叫起來,且聲音比之前更尖銳、更刺耳。

無奈之下,霜蘭兒隻得再次死死捂住他的嘴。這次她不敢輕易鬆開他,捂了好長好長時間,生怕一放開他又會嚷起來。

龍騰滿眼委屈地望著她,伸手指了指下麵。

霜蘭兒不解,隻道:“我放開,你別再喊了,行不?不就是打了你一拳麽,至於麽你,算我怕了你了。”

他點點頭。

她這才緩緩鬆開。

龍騰大大呼了一口氣,伸手拭去額邊落下的汗珠,他搖頭道:“不是你打了我一拳,是你那隻手一直壓在我那裏,都快痛死我了。”

那裏?是哪裏?

略略一想,突然她臉紅紅地,隻覺手掌間有異樣的感覺傳遍全身,令她如遭雷擊。那裏該不會是指……想到這,她急速向後一退,直欲離開。不想一個重心不穩,整個人竟是直直朝後跌去。

龍騰邪氣一笑,猛然攬上她的細腰,將她抱了回來。

他的眼中有著戲謔的神色,那一刻霜蘭兒突然覺得她上當了,她低下頭來,看了看自己方才壓住他的地方,分明隻是……

眸中多了兩簇火苗,她惱道:“你耍我是不是,我明明隻壓到你的腿而已。”

他笑得無辜,“對啊,我就是指你壓到我的腿了。不然你以為是什麽?”

她大囧,她以為是……

龍騰美眸漸漸睜圓,麵上做了然狀,並將尾音拖得長長的,“咦,你臉紅了。哦,你腦子裏竟想些不正經的——”

“轟”地,她隻覺自己腦中都快炸了,臉燙得估摸著能煮熟雞蛋了,這個惡劣的男人,存心戲弄她。半是尷尬、半是不想理會這種紈絝子弟,她瞬間冷了臉,起身便欲離開。

哪知龍騰雙臂用力一箍,將她牢牢固定在身前。

如此一來,變成她跨坐在他身上,兩人貼近得幾乎沒有一絲一毫間隙。這樣的姿勢,過於曖昧,不禁令她腦中警鈴大作。這樣近的距離,他炙熱的氣息一浪接著一浪,盡數噴灑在她的脖頸間,酥酥地癢。

她的氣息漸漸急促,心跳若擂鼓,渾身緊張地一動也不敢動。好一會兒她才艱難地,一字一字問道:“你想做什麽?這裏可是瑞王府……”

“放開她!”

一聲怒喝終打斷了這**綺麗的一幕。

龍騰與霜蘭兒同時一怔,趁著龍騰分神,她趕忙推開了他。

黑夜中,金袍與淡黃的月色融為一體,來人手中提著一盞風燈,憑風而立。且聽聲音霜蘭兒便知道身後是誰,她將頭垂得更低了。

這種狀況她真不知該怎麽解釋。

龍霄霆不是正陪著秋可吟麽?怎麽會突然出現在這裏?真是太詭異了。

輕輕咬著唇,她抬眸瞥了一眼身旁的龍騰。他一個上陽城府尹,四品官員而已,得罪了瑞王隻怕這日後……

想不到龍騰倒是一副悠閑愜意的樣子,他慵懶地鬆了鬆微亂的長發,目光移向一臉鐵青的龍霄霆,緩緩站起身,又撣了撣身上的草屑,舉手投足間皆是道不盡的風流優雅。

周遭,似有潺潺流動的水聲。

龍騰本是迷醉沉溺的神色終於恢複回來,碧湖冷月下,淺笑漸漸盈滿眼睫,他輕輕喚了龍霄霆一聲,“皇叔——”

龍霄霆手中握著的風燈提了提,明亮的光線耀上龍騰絕美妖嬈的側臉,好似又染上一分桃紅。他麵無表情,聲音極冷,“少筠,你怎麽會在這裏?皇兄近來身子可好?”

龍騰輕捋耳邊長發,繞在指間把玩,微笑道:“承蒙皇叔掛心,父王氣色好多了,隻是暫時尚需靜養。今夜皇叔大喜之日,父王不便出宮,隻好由小侄代父聊表祝賀。”

“是嗎?”龍霄霆冷哼一聲,又道:“那少筠此刻在這做什麽?”

龍騰慢條斯理地從袖中摸出一把折扇,玩轉於三指間,“啪”地打開,他輕輕搖了搖,道:“天太熱,席中又悶,瑞王府中景色甚佳,聽聞猶以冷湖為最,我出來透透氣而已。”

“少筠倒是好悠閑,父皇放了個京官給你曆練,聽聞少筠這上陽府尹當的很不錯,父皇可是龍顏大悅。”

“嗬嗬,那不敢當。區區小績和皇叔威震邊疆、統六郡三轄區的風姿如何能比。”

他們一來二去,說的都是些客套話。

然此時的霜蘭兒已是徹底呆住,方才龍騰喚龍霄霆為皇叔,那豈不是……聽聞當今皇上僅有二子,分別是太子和瑞王。那龍騰豈不就是太子之子?

雖然龍騰與皇族同姓,可姓龍之人天下何其多?她從未想過龍騰竟是皇室中人。如此一來,也難怪龍騰認識秋庭瀾,而她之前的判斷並沒有錯,龍騰果然與龍霄霆是一夥的,那次在醉紅樓中,龍騰必定是要將她交出去,所以,她逃跑的選擇是正確的。隻可惜,人算不如天算,兜兜一大圈,她最終還是回到了這裏,還是逃不出宿命。

霜蘭兒始終低著頭,凝視著自己沒在青草間的鞋尖。

耳側漸有清風徐來,原是龍騰搖著折扇緩緩靠近她耳邊,他低聲道:“喂,看見那個假正經的家夥沒?就比我大了一個月,要喊他一聲皇叔,我還真是不甘心呢。”

霜蘭兒側過臉來,微瞪了他一眼,“他叫你少筠,你連名字都是騙我的?”心中暗忖著:怎麽這龍家的男人都有騙人的癖好,之前她喚龍霄霆作雷霆,龍霄霆並沒有否認。如今龍騰又是……

龍騰抬起折扇,寬大的描金繪山水紙扇展開,幾乎完全遮住了他們兩個的竊竊私語。他聲音壓得更低,“這個說來話長,少筠是我的字。你要是喜歡,就叫我少筠好了。”頓一頓,他幾乎貼近她臉側,又神神秘秘道:“其實除了親戚,隻有與我最親密的人才能這麽叫我。”

不待他說完,霜蘭兒突然一肘擊向他腰側,“住口!他會聽見的。”

龍騰笑著聳聳肩,收起手中折扇,“他都看見了,還怕聽見麽?”言罷,他握著扇柄,以一端挑起她垂落在肩胛處的長發,長眸瞟向龍霄霆,“皇叔,你府中何時多了個這麽可愛的宮女,不如賞了給我吧。我保證會好好疼她的。”

霜蘭兒又瞪了龍騰一眼,銀牙暗咬,忍住。其實她真的很想將他一腳踹進湖裏去。

方才龍騰與霜蘭兒二人低低密語,動作一來二去的,在龍霄霆眼中看來更像是打情罵俏。

此時勁風過耳,金袍舞動,他的聲音清冷得不近人情,“她不是宮女!少筠,你生性風流,眾所周知。可她以後會是你的皇嬸,還請你自重!下不為例!”

龍騰佯作恍然狀,“哦,聽說皇叔要納妾,原來就是這位啊。果然是個不可多得的美人,嗬嗬。不過——”他將尾音拖得長長的,說話間向前挪動了幾步,近至龍霄霆身側。

執起手中折扇,龍騰以扇骨輕輕敲了敲龍霄霆的肩膀,探身至他耳側,半是挑釁道:“皇叔,美人在你這兒,可真是暴殄天物。”他頓一頓,眼梢魅惑彎起,“好像還是初吻哦,讓小侄我撿了便宜,可對不住了。再說了,你都說了是以後,那現在還不是嘛,嗬嗬,小心看著點哦。”說罷,他大笑著揚長而去。

狂野不羈的笑聲,在湖畔回**了許久,方才緩緩散去。

沒了龍騰的存在,周遭氣氛瞬間冰凍起來。

霜蘭兒咽了咽口水,她瞧一眼龍霄霆陰沉的臉,旋即幹笑了下,匆匆道:“我回去換衣服。”說著,她急欲逃離這悶死人的氛圍。

無奈才跑出去一步,便被他牢牢握緊一臂。

她停住,轉頭尷尬道:“王爺今夜大喜,時候不早了,想必王妃還等著呢。”

龍霄霆也不言語,他將手中的風燈橫擱在一旁樹上,突然用力收手,一下子便將霜蘭兒拉至身前。

久違的百合香氣幽幽傳來,他靠得那樣近,她心跳得厲害。

有片刻的靜默,真是靜,仿佛偌大的王府中靜無一人般,天地間唯有流水潺潺,柳葉簌簌。突然,他的手動了一動,似靠近她的臉龐。她更緊張,輕輕掙紮了下,卻突然感覺一團柔軟覆上自己的嘴角。

絲緞般的觸感,是絹帕。

龍霄霆一下一下地擦拭著她嫣紅的唇,像是要抹去多麽不幹淨的東西般。起初隻是輕柔的擦拭,到後來卻是越來越用力。

霜蘭兒眼中有著訝異,任他狠命地用絹帕擦拭著她的嘴,直至嘴角傳來狠狠摩擦過後的隱痛,這才徹底回神。她輕輕推開他,蹙眉道:“夠了!”

“你們認識很久了?”冷淡嗓音自喉間響起。

霜蘭兒深吸一口氣,“不算長,也不算短。”

他不語,身周再次陷入了令人窒息的境地。

此時,遠處似有點點燈火晃動,像是個跳動的小點,愈來愈近。待到近時才看清楚來人正是洛公公。洛公公似是急得滿頭大汗,尋到龍霄霆時方才鬆了一口氣,“王爺,吉時已到。王妃先回可園中等著王爺了。”

龍霄霆依舊站著不動。

洛公公更急,“王爺,吉時可不能耽誤了啊。要不然王妃她……”他的話說到這份上,便不再繼續,留下足夠的空間給龍霄霆自己思考。

片刻之後,龍霄霆終於向前動了一步,與霜蘭兒擦肩而過時,他低低警告了一句,“離他遠點!”

雖是冷冽的聲音,可他以柔和的語調說出,就像是冰化成春水,淙淙自山澗流出,聽得人心中溫暖四溢。那一刻,她甚至有一種錯覺。

他這是在乎她麽?

她怔愣了好一會。

抬頭望向龍霄霆離開的方向,微風正拂過柳枝,在湖水中投出不知為何物的影子,月光灑下漫天漫地的旋金色,而那金色身影越走越遠,漸漸消失在路的盡頭。

突然,有一種莫名的衝動湧上胸腔。她做了件不可思議的事。一路隨著龍霄霆來到了可園門口。她躲在不遠處,看著秋可吟紅衣盛裝迎他入內,又看著門緩緩關上。

裏麵是那樣的熱鬧,朱紅色的門將一室的鬧騰都關在其內,亦是將她一人的孤寂全都關在了門外。而滿園子高懸的紅燈籠,正散出耀眼的光芒,濃濃喜氣映照得她雙頰顏色異常。

那夜,她一直站在門口。

直至,大紅燈籠一盞接著一盞滅去;直至,可園屋中最後一盞紅燭滅去;直至,天地間隻剩下寂靜和黑暗。

她看著寥落的月光緩緩爬過自己每一寸肌膚,直到晨曦露出第一抹魚白色。

她仍是站在門口,一動也不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