禦使府內外一片混亂。成群的百姓跪在門前,口口聲聲要進去給禦使大人磕頭,求神保佑他平安,無論府裏的人怎麽勸說驅趕都不肯離去。而府內,禦使夫人在聽說丈夫遇刺後幾度昏厥,根本無法主持府裏上下,幸虧青王及時帶著大內禦醫趕到,主持內外局麵。

“嗬嗬,語冰果然是深孚民望啊,你看,外麵那麽多百姓跪著為他祈福。”青王從外麵進到書房來,一邊嘖嘖稱讚,對旁邊的劉侍郎道。

劉侍郎拈須微笑起來,得意:“他越得民心、那麽曹太師激起的民憤越大——到時候隻怕千刀萬剮都不足以謝天下了。”

“是啊,居然敢派出刺客來刺殺這樣清廉正直的禦使。”青王撫手低笑,忽地詢問,“那老兒,侍郎令刑部好生看著了罷?可莫要亂說話才好。”

“王爺放心,那刺客原來天生是個啞巴。”劉侍郎也是笑得得意,順著青王的語氣,“老天這次要曹訓行那個老狐狸垮台啊。”

“唉,惡貫滿盈,天理昭昭啊。”青王搖頭歎息,然而眼裏卻是冷醒的,吩咐心腹屬下寒刹,“給我吩咐禦醫好生看著禦使大人——他傷重胡塗了,可莫要亂說什麽出去。”

“是。”寒刹領命退了下去,然而半路又被叫住,青王沉吟著,眼裏有冷光閃動:“派個人去,給我好好把禦使府管家封口——夏禦使平生的清白,可不容人玷汙分毫。”

“是。”寒刹眼睛也不閃地領命,輕如靈貓地退了出去。

“哎呀,夏禦使真有福氣,王爺是要給他立碑吧?”劉侍郎笑了起來,眼裏有說不出的諷刺,想起自己剛被開脫出來的公子。

“本王不但要給禦使立碑,還要給他建祠堂,等夫人生下遺腹子、本王就視同己出的收養……”青王笑了笑,負手看著庭院,那裏的一株老梅已經碉落了大半,隻剩鐵骨伶仃,“夏禦使為國為民,舍命除奸,他的後人本王應該好好體恤才是。”

“王爺英明!”聽到那樣的話,劉侍郎連忙稱頌,同時喃喃,“夏禦使當然清廉正直,一心為公——隻是可惜了我昨晚送去的四甕‘海鮮’哪……”

“侍郎這般小氣。”青王忍不住笑,在書房裏左右看看,翻開一堆奏章,發現了暗格,啪的一聲彈開了,裏麵整整齊齊地堆著銀票,“青璃說得沒錯,果然都放在這裏——那小子也算是硬氣,居然是一分也沒花。”

青王看也不看,抓起一疊銀票扔給劉侍郎:“侍郎放心,令公子那點事算什麽?”

“嘿,嘿。”劉侍郎有些靦顏地接過,看了一眼暗格,忍不住咋舌,“好小子,居然收了那麽多!黑,真是黑啊。”

“他手是黑了,可心不黑。”青王將銀票全數拿出,收起,冷笑著彈彈案上堆積如山的奏折文卷,“你看看,他一天要披閱多少公文?章台禦使的清名不是騙來的……那小子有本事,有手段——隻可惜那胡塗老兒一刀刺死了他,不然留到將來可了不得呢。”

劉侍郎打了個寒顫,連忙低下頭去,唯唯稱是。

“回頭看看我青璃侄女兒去。”青王在書房裏走了一圈,發現沒有別的需要料理,回頭往後庭走了過去,“她也哭得夠了——這小子其實對她不好。女人真是奇怪啊。”

當年胞兄的女兒青璃托他幫忙設局,費盡了心思嫁了夏語冰,卻落了把柄在叔叔手裏。他趁機要挾,讓青璃以夫人的身份幫他監視著章台禦使,將丈夫的一舉一動偷偷稟告——可惜夏語冰五年來對她也頗為冷淡,因此她也說不出多少秘密來。

就算是少女時曾迷戀過英俊的青年,但做了幾年過那樣的夫妻、心也該冷了吧?青璃那個傻丫頭,為什麽看到丈夫被刺,還哭得那樣傷心欲絕?

無法理解這樣的執迷,青王搖搖頭,來到後院,想去看垂死的侄女婿。

然而剛進到後院,就發現那裏一片混亂。

“怎麽了?怎麽了?”青王一驚,連忙退了出來,問旁邊從內院退出的一名家丁。那個家丁臉色驚恐:“稟王爺,方才後院忽然來了兩個人說要見夏禦使,被下人攔住,結果他們居然硬要闖入,還拔出劍來……”

“怎麽回事……是刺客麽?”青王失驚,臉色一白。

此刻青衣侍衛寒刹已經返回,手中長劍沾上了血,顯然是已經完成了剛才主人吩咐的任務,看到後院混亂,立刻掠了回來護主。

“替我進去看看,到底來的是什麽人?”青王招回寒刹,吩咐,然而眼裏卻有黯淡的冷光,壓低了聲音,“如果是來殺禦使的,也不必攔著——隻是,千萬不能傷了我侄女。”

“是。”寒刹毫無表情地低下頭去,領命,迅速反身掠入後院。

“嘖嘖,寒刹真是能幹。”看到青衣侍衛利落的身手,劉侍郎及時誇獎,“王爺有這樣的手下,足當大任啊。”

青王微微笑,卻不答,許久才道:“雲荒上最強的應該是曆代劍聖——聽說這一代的劍聖雲隱雖然去世了,卻有弟子留下,可惜無緣一見。”

“嗬嗬,王爺將來叱吒天下,要收羅一個劍客還不容易?”劉侍郎諂媚地回答。

然而話音未落,卻被急退回來的人打斷。寒刹臉色是蒼白的,手中長劍折斷,踉蹌著從後院返回,單膝跪倒在青王麵前,嘴角沁出血來:“王爺,來人很強,屬下無法對付……請王爺降罪!”

“寒刹?”還是第一次看到屬下失手,青王詫異地脫口,“怎麽會?連你也不是對手?”

“來的似乎、似乎是劍聖門下。”寒刹回憶對方的劍法,斷斷續續回答,“恕屬下無能。”

“劍聖門下?”青王愣了一下,失驚,然而畢竟精明,腦子一下子轉了過來,“難怪!原來夏禦使身邊的影守、就是劍聖門下——難怪太師府這麽多年都奈何不得他!”

他回頭,讓受傷的寒刹站起身來,問:“那麽,他們為何而來?應該不是要殺禦使吧?”

“不是。”寒刹搖頭,稟告,“他們身上沒有殺氣——口口聲聲隻是要見禦使一麵,特別是那個女的,一直在哭。”

“哦……”沉吟著,青王問,“沒人能攔住他們吧?進去了沒?”

“沒有。被攔住了。”寒刹頓了頓,眼裏有一種奇怪的光,回稟,“青璃夫人站在門口,用匕首指住了自己的咽喉,死也不讓他們進去。”

“什麽?”連青王那樣的梟雄都一驚,脫口,“璃兒瘋了麽?見一麵又如何,反正那小子已經快死了。”

“夫人拿匕首抵住自己咽喉,厲聲說對方如果敢進去一步,她就自剄,一屍兩命……那種眼神……”寒刹不知該如何形容嬌弱貴族女子身上那種可怕的氣質,頓了頓,繼續道,“來人仿佛被嚇住了,不敢逼近,就在那裏僵持著。”

青王沉默了,仿佛在回想著多年來關於章台禦使的各種資料,一一對上目前混亂的情況。半晌,終於緩緩道:“本王明白了……想不到那個慕湮姑娘,居然是劍聖傳人。”

“應該是。”寒刹低頭,回稟,“好像禦使在房裏喚著一個名字,便是阿湮……”

“這樣啊。”青王輕輕擊掌,卻仿佛對目前混亂的情況無可奈何,歎了口氣:“轉來轉去,又回到起點……都這麽些年過去了,真是不明白,女人怎麽都這麽奇怪。”

僵持中,院子裏初春尚自凜冽的空氣仿佛結了冰。

看到貴夫人這樣瘋狂的神態,尊淵打了個寒顫,然而卻也是無可奈何——青璃的刀子抵著咽喉,隻要稍稍一用力便會穿透血管。連他都不敢造次,生怕釀成一屍兩命的慘劇。

“阿湮……阿湮。”然而,盡管外麵的禦使夫人如何激烈捍衛自己應有的,裏麵彌留中的丈夫還是喚著另一個女子的名字,奄奄一息、卻不肯放棄。

那樣的呼聲仿佛利刃,絞動在兩個女子的心裏。

“求你讓我進去……”慕湮脫口喃喃道,然而連日那樣劇烈的變故讓她心力交瘁,一開口就是一口血衝出,眼前一黑,尊淵連忙扶住她。

“不可以!”青璃卻是絕決的,幾乎是瘋狂般地冷笑,仿佛第一次有了這樣的報複機會,惡狠狠地,“你這一輩子,再也不要想見到他!再也不要想!你的夏語冰,幾年前就死了!”

仿佛是為了斬斷慕湮的念頭,禦使夫人冷笑著,開口:“你還以為他是五年前那個夏語冰吧?你知道什麽!他早不是你心裏的那個夏語冰了——他貪贓枉法、收受賄賂、結黨營私、草菅人命……他做了多少壞事,你知道麽?”

聽著禦使夫人將丈夫多年來所做的肮髒事滔滔不絕地揭發出來,慕湮臉色蒼白,說不出一句話。

“哈哈哈……那樣的夏語冰,你憎惡了麽?嫌棄了麽?那天你識破他真麵目後、想殺他是不是?”青璃大笑起來,得意地看著慕湮,忽然間不笑了,微微搖頭,“你的那個夏語冰,早已經死了。他是我的……我絕對不讓你再見他!”

禦使夫人的聲音漸漸低下去,帶著幾近執迷的堅定。雖然貴為前代青王子女,但她一生倥傯,用盡全力伸手去抓,手心最終卻空無一物——她如何能不怨眼前的女子?

慕湮看了青璃很久,仿佛第一次從這個貴族女子臉上看到了令她驚詫的東西。

她發現對方說的居然沒有錯……五年來,自己絲毫沒有長大。自從作了不見天日的影守,她根本沒有多餘時間去看看外麵的世界、看看語冰的變化——她依舊停留在十八歲那個相信絕對黑和白的時候,無法理解黑和白之間、還有各種不同的混合色。

或許,青璃說的對,她的夏語冰,早在三年前就死去了罷?何苦再作糾纏。

昨日一切,譬如昨日死。

她終於不再哀求那個為了守住丈夫、發了瘋一樣的女子,掙開了師兄的手,徑自回過了身,再也不去聽房間裏那個人彌留中的呼喚。

——或許,此刻垂死之人心中念及的最後一個名字,那個慕湮,也已經不是如今的她。

“阿湮?……”看到師妹居然不再堅持見那人最後一麵,就要離去,尊淵忍不住脫口。然而女子纖弱的背影,卻是不曾再遲疑地離去。

慕湮一轉頭,就對上了滿院的護衛和如林刀槍。

青王迎了上來、堆著滿麵恭謙的笑:“小王有禮,還請兩位大俠暫時留步。”

得勢的藩王伸出手來,想要留住這兩位當今天下縱橫無敵的劍客,收為己用。然而慕湮根本沒有看到屈尊作揖的王者,隻是漠然地穿過那些拿著刀兵的護衛,如同一隻在風林雪雨中掠過的清拔孤鶴。

轉身的瞬間,她想起了許多年前的往事,遙遠的歌還在心中低低吟起,卻已是絕唱。

多少春風中的折柳,多少溪流邊的濯足,多少銀燈下的添香、賭書後的潑茶,在這一轉身後便成為色彩黯淡的陌路往事。那一頁歲月輕輕翻過,悄無聲息。

而此刻,房內的太醫緊握著榻上垂危病人的手,探著他越來越微弱的脈搏,看到傷者在那樣長時間的囈語後,還是無法等到自己要見的人,終於吐出了最後一口氣。仿佛血堵住了咽喉,咳嗽著,咳嗽著,氣息漸漸微弱,終於無聲。

太醫鬆開傷者的手,發現在傷者垂死的掙紮裏,自己手腕被握得紅腫一片。他咳嗽了幾聲,清清喉嚨,按例宣布:“龍朔十二年一月三十日午時一刻,禦使大人亡故了!”

內外忽然一片安靜。禦使夫人第一個鬆開手,仿佛解除了戒備般全身癱軟,雙膝跪倒,掩麵痛哭。哭聲由內而外地傳出,引起門外百姓的轟然嚎啕,回**在天地間。

就在那個刹那,太醫回過頭,陡然發現章台禦使的眼睛、居然至死未曾閉合。

那雙黑白分明的清俊眸子,一直看著窗外,帶著說不出的神色,仿佛歡喜,卻又仿佛絕望——太醫曾在伽藍白塔的神殿裏看到過一幅描繪三界的壁畫,而此刻年輕禦使的眼睛、卻正象極了壁畫上那個墮入無間地獄不得超生的鬼魂……

那是在地獄裏仰望天堂的眼睛。然而卻沒有一絲的陰暗,居然明澈如高嶺上的冰雪。

窗外,一株梅花正無聲地凋落了最後一片花瓣,在悄然流動的東風中零落成泥。

龍朔十二年的春天,整個帝都伽藍、甚至整個夢華王朝治下的百姓,都感到了“變”的力量。仿佛有東風破開了長年累月凝滯空氣,帶來了新的改變。

首先是皇太子的冊立。那名從北方砂之國民間被迎回的少年真嵐,終於在伽藍白塔頂上的神廟裏、當著所有王室和大臣的麵,跪倒在曆代先王麵前,戴上了那隻代表著空桑帝王血脈象征的“皇天”戒指。承光帝當即承認了他的身份,迎入禁城,並改年號為“延佑”。夢華王朝懸空了幾十年的皇太子的位置終於有了主人——也讓天下人鬆了一口氣。

皇太子的冊立,同時也標誌著以曹訓行為首的太師一黨垮台的開始。自從真嵐以皇太子身份進入東宮開始,大司命重新擔任了太子太傅的職位,影響日隆。而朝廷上,青王和白王結成了聯盟,以章台禦使最後遞上的那份彈劾為導火線,在朝野對曹太師一黨發起了猛烈的攻擊。而在民間、由於章台禦使遇刺身亡讓百姓群情洶湧,大理寺門外每日都有百姓自發跪在那裏喊冤,請求朝廷對禦使遇害一案徹查到底。

倒曹的風暴從朝野間席卷而起,撼動了整個夢華王朝上上下下。

大理寺和禦使台已經按承光帝的旨意、介入了對曹太師一黨的清算和追查,第一個定下的罪名,便是派遣刺客殺死章台禦使夏語冰。

那名刺殺夏禦使的刺客當場被抓,刑求之下招出幕後指使者是太師府,便被判了淩遲,準備在夏禦使出殯同一日在西市街口上當眾行刑,以平民憤。

行刑那一日,整個西市人山人海,連集市上的商賈小販都不做生意了,個個擠著過去看那個刺殺禦使的凶手伏法,每個人臉上都有激憤和興奮的神色。然而看到那個被押上來的瘦小的老人時,大家都微微愣了一下——這樣佝僂著身子的老人,實在和百姓心中那個狠辣殺手的樣子相去甚遠。

那個刺客顯然在獄中已經遭到了殘酷的刑求,滿身的肌膚片片脫落,被鐵索拖上來時已經奄奄一息,隻睜著一雙看不清眼白的渾濁老眼,看著底下人頭濟濟的看客。仿佛忽然間被那些仇恨的眼神烙痛,刺客張大嘴巴想要說什麽,可喉嚨裏隻發出了嗬嗬的含糊聲。

“殺了他!殺了他!”底下不知是誰先帶頭大喊,很快贏得一片應合。

憤怒的人群中,隻有一個人沒有說話。雲錦客棧的老板娘遠遠站在街角,看著被拖上行刑台的老人,認出了是趙老倌,忽然間全身就仿佛被雷電擊中一樣微微顫抖。她張了張嘴,又似乎不知道說什麽好,抬起塗了丹寇的手指掩著嘴巴——怎麽會這樣?……怎麽會變成這樣……趙老倌殺了夏禦使麽?可他、他本身也是被冤枉的啊……

“殺了他!為禦使報仇!千刀萬剮啊!”看到那個刺客竟然不認罪地四顧,底下叫囂更是響亮,憤怒的人們紛紛將手中雜物投擲出去,打到刺客身上。

“不!不!”老板娘終於忍不住脫口驚呼,想要撥開人群衝過去,“他是冤枉的!他是冤枉的!夏禦使——”

然而這邊語聲未落,那邊剛要開始行刑的人群中、陡然爆發出了一陣混亂,發出一聲大喊,潮水般地往外退去。

“劫法場!有人劫法場!”驚慌而憤怒的喊聲,在圍觀者中傳遞著。

人潮在驚呼中退卻。兩個人宛如鷹隼般從天而降、落到行刑台上,一劍抹了監押的官兵,從台上扶起了遍體鱗傷的趙老倌。其中一個白衣女子劈開了枷鎖,黑衣男子便俯下身,將奄奄一息的老人背了起來。兩人轉身聯手合劍,直衝出人群。

老板娘驚得目瞪口呆——是他們!是他們!……那個曾經住在她客棧裏的姑娘和男子。

一個月後,當夢華王朝對劍聖兩位弟子的通緝遍布雲荒大地時,九嶷山下雲隱山莊裏的桃花已經開了,璀璨鮮豔,仿佛與破開寒冬的春風相對嫣然微笑。

滿樹的繁花下,有人擊節而歌,歌聲老邁嘶啞,調子卻宛轉,竟是一曲《東風破》。

曹太師已經垮了,青王白王聯袂掌權,大司命重新成為太子太傅,承光帝下令白之一族盡快遴選出嫡係貴族少女、以定太子妃之位……外麵的一個月,天翻地覆,然而雲隱山莊裏麵卻隻有桃花悄然綻放。

慕湮在花下睡了一覺,照舊夢見童年時在師傅身邊嬉戲的無憂歲月。睜開眼睛,就看到師兄帶著新收的徒弟端著藥過來,正俯下身,蓋了一件鬥篷在她身上。

她不由抬頭璨然一笑。

就算什麽都相同,但是,人的心卻已經不同了。她再也不能回到無憂的童年。

被他們救回的趙老倌神智一直有些胡塗,又不能說話,隻是在遠處咿咿喔喔地不知唱著什麽,仔細聽來,卻是一曲從大內傳出、如今流行在坊間的曲子《東風破》——想來,大約也是他賣唱的女兒彩珠生前喜唱的曲子。

可能是因為傷口沒好就勉強使力、力克寒刹劫了法場的緣故,慕湮胸口一直隱隱作痛,稍一運氣就痛得全身發冷,連劍都不能使了。

“恩,快來喝藥。”尊淵從西京手裏拿過藥盞,遞給師妹。

慕湮接過,喝了一口,秀麗的長眉都蹙在了一起:“苦死了!”

“哎哎,快趁熱喝,喝完了我這裏有杏仁露備著。”尊淵笑著低下頭來,勸師妹聽話,看到她蒼白秀麗的臉上已經滿是病容,眼底有疼惜的光,“你要趕快好起來。”

慕湮屏住呼吸一口氣將藥喝了,然而神色卻是怔怔的,抬頭看著滿樹桃花,忽然輕輕夢囈般道:“我怕我永遠都不能好了。永遠都不能好了……怎麽辦啊,哥哥。”最後那個稱呼,是不自禁地脫口而出的,聽得尊淵微微一震。

語冰被刺的那天,她心裏的世界就轟然坍塌了。

那個人的一生裏,明明做過那麽多的錯事和髒事,於公於私、都有愧於人。然而為什麽還有那麽多百姓這樣深切地愛戴著他?難道他欺騙了天下人?……他出殯那一天,飄下了殘冬的最後一次雪。那雪大得驚人,漫天漫地一片潔白。人們都說,那是上天在為夏禦使的死悲痛。然而,隻有她心裏暗自猜想:不知道語冰死後,是墮入地獄、還是升入天界?

也許,在年輕禦使短暫的一生裏,一切就像那被皚皚白雪覆蓋的大地、一片純白晶瑩,卻看不到底下的任何齷齪黑暗。朝廷體恤,青王看顧,章台禦使在死後被供上了神台,立碑建祠,極盡哀榮——然而,即使蓋棺了、就真的能定論麽?

慕湮的手指絞著尊淵的衣角,有些倚賴般地茫然抬頭看著師兄,喃喃:“你說語冰,他到底是什麽樣的人呢?他是好人,還是壞人?如果再遇上一個夏語冰,我…該怎麽辦?我真的不明白……頭很痛啊!我現在什麽都不能想,什麽都不知道……”

“傻丫頭……”尊淵歎了口氣,蹲下去扶正師妹的雙肩,直視著她黯淡無光的眸子,“世上的事紛繁複雜,的確不是黑白就可以分明的——我也無法評判夏語冰的為人,但是……”頓了頓,尊淵的聲音沉定如鐵,慢慢道:“但是,你要記住有一件事是永遠正確的:那就是你的劍,必須維護受苦的百姓。”

慕湮悚然一驚,目光不自禁地投向了在遠處瘋瘋癲癲、咿咿而歌的白發老人。世上還有多少這樣被侮辱、被損害的人們……

——為他們而拔劍!這是多麽簡單而又明了的道理,在剛一入門,師傅便是這樣教導她。而在世事裏打滾了一番,她居然迷失了最初的本心。

“啊……是的,是的!”慕湮深深歎了口氣,點頭,拉著尊淵的手站起,順勢將頭靠在師兄肩上,清瘦的臉上終於有了如釋重負的笑容,“謝謝你。”

——盡管滄海橫流,世事翻覆,假如那一點本心如明燈不滅,就可以讓她的眼睛穿透那些黑白糾纏的混亂紛擾。

“西京,你也要記住了。”尊淵收起空了的藥盞,站起身,對跟在身後的新收弟子道,“空桑曆代劍聖傳人,一生都必須牢記這一點。”

少年慎重地點頭,抬起頭看著師傅,黑白分明的眼睛裏有堅定的光。

風裏偶爾卷落一片殘花,遠處老者的歌聲嘶啞,漸沉。東風破開了嚴冬的死寂冰冷,在花樹下回旋,依稀扯動被撕裂的情感。愛恨如潮,一番家國夢破,隻剩江湖寥落,無處招歸舟。而明日天涯路遠,空負絕技的劍聖兩位弟子,以後隻能相依為命罷。

何謂正?何謂邪?何謂忠奸,何謂黑白?堪令英雄兒女,心中冰炭摧折。

【完】2003/9/22-10/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