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達六萬四千尺的伽藍白塔上飛鳥絕蹤,隻有不時造訪的風兒將雲荒大地各個方向的氣息送來。

已經是半夜時分,而神殿外、觀星台上的侍女們卻一個個神色緊張地站在那兒,沒有一絲睡意——幾日前焰聖女忽然被逐出神殿、逼令喝下洗塵緣後送下白塔,並且以後再也不許踏上伽藍白塔一步。那樣的劇變一出,所有侍女噤若寒蟬。沒有人知道重重簾幕背後的智者大人為什麽忽然動怒、又將會遷怒何人。

侍女中年長一些的、依稀還記得二十年前的類似情形:也隻是一夕之間、前任聖女巫真不知為何獲罪,天顏震怒,如同雷霆下擊、赫赫十巫之一的“真”居然遭到了滅族的懲罰!

後來帝都依稀有傳言,說那次劇變其實是國務大臣巫朗和元帥巫彭之間又一次激烈較量的結果——因為巫真家族一向和國務大臣不睦,而身為聖女又能經常侍奉智者大人左右、影響力深遠,故此巫朗用盡心機讓巫真觸怒於智者,從而滅門。

然而這些傳言對於高居萬丈之上的神殿、遠離帝都一切的侍女們來說都是虛無的,她們記得的、隻是原先高高在上的巫真聖女忽然之間就被褫奪了一切,由雲霄落入塵埃。那樣生殺予奪的權力,讓最接近那個人的侍女們噤若寒蟬。

如今智者大人又在震怒的時候,可片刻之前,所有侍女都看見巫真雲燭推開重門、衝入了神殿——那個從未有人敢在智者沒有宣召的時候擅自進入的殿堂。

不知道她將麵臨什麽樣的後果。自始至終,沒有人知道重重簾幕、道道神殿之門背後的最深處,那個從未出現過的智者到底為了什麽震怒?而什麽、又是那不能觸犯的忌諱?

百年前,被驅逐出雲荒、漂流海上的民族接受了這個神秘來客的領導,之後不出二十年便重返故園、取得了這個天下;百年來,這個神殿裏的人在幕後支配著這個帝國,一言一語便可令天地翻覆。即使十大門閥中連番劇鬥、爭的也不過是權杖的末梢而已。

然而百年來,這個俯瞰著雲荒大地的絕頂之上、那個智者在最深的密室裏麵壁而坐,下達過的政令未超過五條。對於那樣龐大的帝國,他卻沒有表現出多少的支配欲望、任憑十巫處理著國事,就像是一個漠然的旁觀者。從來沒有人知道他內心的想法,也沒有敢去質問他的決定——即使是開國時就追隨他的十巫。

所有侍女在入夜的冷風中靜靜侍立,忐忑不安,不知道短短幾天中、巫真雲燭會不會和妹妹雲焰遭到同樣的命運。

最深處的密室是沒有燈光的——對那個人來說,水、火、風、土等等的存在與否都是根本沒有區別的。

然而她看卻不見。在一口氣推開重門,衝到智者大人麵前後、雲燭眼前便是一片空無的漆黑。但她知道有人在黑暗中看著她,目光猶如深潭。那樣的目光之下,足以讓最義無返顧的人心生冷意,她的腳被釘在了地上。

手指劇烈地顫抖著,她終於張開口、想要說些什麽,然而刹那間發現居然失語。

“愚蠢啊——”黑暗中的聲音忽然響起來了,毫無語調變化,隻有受過聖女訓導的人、才能分辯這樣古怪發音的意義,“沒有人在十年沉默之後、還會記得如何說話。”

“呃……”雲燭努力地張開口,試圖表達自己的急切意願,然而十年不發一語的生活在無聲無息之間就奪去了她此刻再度說話的能力,無論如何焦急驚慌,她卻無法說出成句的話來。那樣的掙紮持續了片刻,當發現自己再也無力開口時、巫真重重跪倒在黑暗裏,將雙手交錯著按在雙肩上,用額頭觸碰地麵。

即使不用語言、智者大人也會知道人心裏所想——片刻後她才會意過來。

“我知道什麽讓你如此驚慌。”黑暗裏那個古怪的聲音響了起來,毫無起伏,“你不顧禁令奔到我麵前,隻是為了乞求你弟弟的性命——因為你知道他即將遭遇不測。”

“啊……”巫真的額頭抵著冷冷的地麵,不敢抬起,隻是用單音表達著自己的急切。

“人心真是奇妙的東西啊……空寂之山的力量是強大的,即使其餘十巫都無法通過水鏡知道那個區域的一切。而你沒有學過術法、更無法知道遠在西域的任何消息,”黑暗裏那個聲音忽然有些感慨,緩緩吐出那些字句,“但是隻因為血脈相連、就感應到了麽?”

“啊,啊!”聽到智者的話、雲燭更加確認了自己不祥的猜測,隻是跪在黑暗裏用力叩首——那樣不祥的直覺她十五年前曾有過,後來將家人接回帝都後,才知道那個時候弟弟正在博古爾沙漠某處的地窖裏、瀕臨死亡的邊緣。

這一次同樣不祥的預感猶如閃電擊中她的心髒,再也不顧的什麽,她直奔而來。

“前日我驅逐你妹妹下白塔,你卻未曾如此請求我,”智者的語調依然是毫無起伏的,如同一台古怪的機械正在發出平板的聲音,“你看待雲煥、比雲焰更重要麽?”

“……”這一次巫真的身子震了一下,沒有回答。

“不用對我說你覺得那是雲焰咎由自取。那是假話。——雖然她的確是想插手不該她看到、更不該插手的事情——就和二十年前那個不知好歹的巫真一樣,”黑暗裏,帷幕無風自動,飄飄轉轉拂到她身上,那個聲音也輕如空氣,“我知道你內心很高興……你覺得雲焰被驅逐反而好,是不是?你希望她能早日回到白塔下的帝都去,而不是象你那樣留在我身邊,是不是?”

“……”手指驀然冰冷,雲燭不敢回答,更不敢否認,一動不動地匍匐在地麵上,冰冷的石材讓她的額頭如同僵硬——她知道智者大人洞察所有事……包括想法。然而她無法控製自己不去想:剛洗去了記憶回到帝都地麵的妹妹,以及遠在西域的少將弟弟。

“你將一生祭獻、以求不讓弟妹受苦……倒真是有點象那個人。”智者的聲音第一次出現了微微的起伏,也不知是什麽樣的情緒,“你二十歲來到這個白塔頂上,至今十二年——無論看到什麽都保持著沉默、沒有說過一句話。忠實的守望者,很好。以前的聖女沒有一個象你這樣。隻是你的妹妹實在是太自以為是——在我麵前,她還敢自以為是。你弟弟是個人才……在西方的盡頭,他正在渡過一生中最艱難的時刻。”

“啊?”雲燭一驚,忍不住抬頭,眼睛裏有懇求的光。

“我很有興趣,想知道他會變得如何。”黑暗中的語調不徐不緩,卻毫無溫度,“但我不救他……也沒有人能夠救他。我答應你:如果他這次在西域能夠救回自己,那末、到伽藍城後,我或許可以幫他一次。”

不等巫真回答,暗夜裏智者的聲音忽然帶了一絲暖意:“雲燭,太陽從慕士塔格背後升起來了。你看,伽藍白塔多麽美麗。就像天地的中心。”

巫真詫然抬首,九重門外的天空依然黯淡——然而她知道智者能看到一切。

“很多年以前,我曾看著這片土地,對一個人說——”那個古怪的聲調在暗夜裏繼續響起,竟是多年來從未有過的多話,巫真隻能屏聲靜氣地聽下去,聽著那個被稱為“神”的智者低沉的追溯,“‘朝陽照射到的每寸土地都屬於我,而我也將擁有它直至最後一顆星辰隕落’……”

那樣的語氣讓巫真默不做聲地倒吸了一口氣,不敢仰望。她並不是滄流帝國開國時期就追隨大人的十巫,她隻聽過神帶領浮槎海上的流民重歸大陸的傳說,無數次想象過贏得“裂鏡之戰”的智者大人那種掌控乾坤的霸主氣勢。

雖然是為了家族,然而能一生侍奉在這樣的神身邊,也已經是她所能夢想的最高榮耀。

“可那個人對我說:‘如果星辰都墜落了,這片土地上還有什麽呢?’”然而,在說完那樣睥睨天下的話後,暗夜裏的聲音恍然變幻,忽然低得如同歎息,“雲燭,你說,星辰墜落後、大地上還有什麽?——所以,即使我回應你的願望而給予你弟弟所有一切,但如果他沒有帶回一顆心魂去承受,又有什麽用呢?”

南昭用力嚼著一塊燉牛肉,卻怎麽也嚼不爛;又換到右邊腮幫子下死力去嚼,還是嚼不爛。心裏猛然急躁起來,幹脆直接囫圇吞了下去——卻被噎得直翻白眼。

“臭婆娘,”南昭驀然跳了起來,大罵,“你燉的什麽狗屁牛肉!”

“哦呸!坐著等吃還敢亂罵人?這裏的牛就皮粗肉糙,有本事你調回帝都去吃香的喝辣的呀!”後堂立刻傳來妻子毫不示弱的對罵,素琴揮著湯勺出來,眉梢高高挑起——也不客氣了,一回敬就直刺丈夫多年來的痛處。

果然一如往日,一提到這個南昭就沉默下來。

“我說你長進點好不好?我陪著你在這鳥不生蛋的地方看管沙蠻子也罷了,難道你要咱們孩子也長成小沙蠻?”在西域久了,本來矜持秀雅的小姐素琴的脾氣也變得易怒浮躁,“這次好容易空寂城裏來了帝都貴客,你看宣老四早就顛兒顛兒的獻殷勤去了,你呢?我讓你請人家來府上吃頓飯都作不到!還說是你的同窗……爹媽年紀都一大把了,孤零零的在伽藍城沒個人照顧,你就——”

“閉嘴!”一直沉默的南昭一聲大罵,掀了整張案子,湯水四濺,“你知道個屁!”

半空揮舞的勺子頓住了,將軍夫人陡然一愣——自從隨夫遠赴邊疆,這麽多年來南昭還沒有這般給過她臉色看。本來氣焰潑辣的素琴此刻卻忽然溫柔起來,也不和丈夫對罵了,擦了擦手過來,低聲,“出了什麽事?是為前日軍營被夜襲煩心?還是帝都來的那個貴客、帶來了壞消息?”

“沒事。”南昭吐了口氣,卻不能對妻子說帝都的家人此刻已被巫彭元帥軟禁,隻是心亂如麻,“你回去把幾個孩子帶好、我去雲少將那裏看看。”

“把你的火爆脾氣收一收,別惹帝都來的貴客不高興,”素琴心裏也隱隱有些不安,卻知道丈夫的脾氣,便不再追問,隻是拿著絹子上來替南昭擦去戰袍上濺的肉湯,“有空,請那個雲少將來家裏吃頓飯,你向來不會說好話、我來開口求他好了。啊?”

“哦。”南昭胡亂答應了一聲,想起前日雲煥突然孤身來到空寂城,也有些詫異——本來不是說了暫住城外,如何忽然又改了主意?那個家夥,可不是輕易改變主意的人哪。

昨天夜裏軍營裏起了騷亂,聽說有不明身份的沙蠻居然潛入城中襲擊軍隊,試圖闖入關押囚犯的大牢。然而一到空寂城,雲煥就將所有駐軍歸入自己調撥內,再也不讓他這個原來的將軍過問半分——到底出了什麽事。那些沙蠻瘋了?居然敢惹帝國駐軍?

“我去了。”南昭推開妻子的手,匆匆拿了佩刀走出門外,翻身上馬。

空寂城背靠空寂之山而築,俯瞰茫茫大漠。此刻外麵已經萬家燈火,專門騰出來給帝都來客居住的半山別院卻是一片漆黑。

雲煥不在?

心裏微微一驚,南昭在別院前翻身下馬,將韁繩扔給隨行士兵。然而剛要進門,卻被門口守衛的士兵攔住。

“怎麽?”將軍蹙眉喝問自己的下屬。

“將軍,雲少將吩咐,除非他吩咐下去的事情有了進展,否則無論誰都不許來打擾。”士兵也是滿臉為難,然而卻是攔著門口不放,“剛才宣副將來了,也不讓進。”

“少將是在查昨晚半夜沙蠻夜襲大牢的事情罷?”被這樣攔住,南昭臉上尷尬,然而不好就此回去,便站住順口問了幾句,把話題帶開,“宣老四來過了?何事?”

“是的,應該是在追查這件事……”門口守衛士兵微微一遲疑,還是老實回答,“副將帶了一些酒菜禮物、同營裏幾個女娘過來,說給少將洗塵問安。”

“哦。”想起方才素琴貶斥自己的話,南昭暗道果然夫人料得不差,宣老四動作是快,可惜卻不知道雲煥的脾氣,難怪一上來就碰了釘子,心裏想著,口中卻問,“少將也讓他回去了?”

“留了幾壇酒,其餘都打發回去了,門都沒讓進。”士兵回答。

然而那樣的答案卻讓南昭忍不住地驚訝——那麽多年的同窗,他深知雲煥是不能喝酒的。以前講武堂那些年輕人聚會時少不了縱酒作樂,每一次滴酒不沾的雲煥都會被大家奚落,逼得急了,他便要翻臉。南昭和雲煥走得近,也知道他也為此苦惱——畢竟斡旋應酬,場麵上是少不了喝酒的。有一日他看到雲煥背著人試著喝酒,然而隻是勉強喝下一杯,便立刻反胃——他看得目瞪口呆:那個出類拔萃、幾乎無所不會的同窗居然硬是不能喝一杯酒!?

“少將在裏麵——喝酒?”南昭脫口驚問。

“應該是吧。”士兵卻是不明白將軍為何如此驚訝,轉頭看看裏麵黑洞洞的房間,“屬下在外麵聽到好幾個空酒壇砸碎的聲音了。”

“搞什麽!”南昭再也忍不住,推開門往裏便走,再也不顧士兵的攔截。

偌大的別院居然沒有點一盞燈,安排來服侍少將的人應該都被趕出去了,空空****。

南昭的腳步聲響起在廊上,一路撥起風燈。風裏彌漫著濃烈的酒氣,讓他忍不住蹙起眉頭,卻隱隱擔心——然而此刻兩人的身份和地位、卻讓他一時不好去問。

“奶奶的……醉成什麽樣子了啊。”嗅著濃烈的酒氣,南昭喃喃,一把推開門。

“搜到了那東西麽?”裏麵的人聽得動靜,冷冷問,沒有半分醉意。

然而暗夜裏冷刀也似的眼睛一閃,轉眼感覺到來的並非當日派出的士兵。恍如電光火石、黑暗中陡然有白光橫起、刺向他心口!——鎮野軍團將軍駭然之下來不及拔劍、佩劍往胸前一橫,劍柄堪堪擋住,卻轉瞬被粉碎,那道驟然而起的白光擊碎他佩劍後仍然直刺他胸口,撞在胸甲上發出一聲脆響。

“是你?你來幹什麽?”黑夜裏,劍光忽然消失,那個聲音冷冷問。

雖然對方最後瞬間收力、然而南昭還是猝及不妨地被擊出一丈,後背重重撞上牆壁的。他在被擊中後才來得及抽出佩劍,卻發現已經沒有必要。那樣猛然受挫的失敗感讓他悻悻將佩劍收入鞘中,沒好氣:“聽說你喝酒,怕你醉死在裏麵。”

“嗬……醉死?”黑暗裏,雲煥的聲音卻是冷醒的不能再冷醒,在濃烈酒氣裏冷笑,“差點死的就是你。”

“如果你這一劍不能及時收住,那就是你真的醉了。”南昭撫著心口那個幾乎被擊穿的地方,直起身來苦笑——隻是微微一動,隻聽暗夜裏一陣嗑啦啦脆響,胸甲居然裂成幾塊散落,不由心下駭然:瞬間震碎鐵甲、卻毫不傷人,這樣驚人的劍技、講武堂出科時在雲煥和飛廉的一輪交手中他就見過了,然而再次看到還是覺得不可思議,“我本來以為飛廉的劍技是軍中第一,卻沒料到你原來一直藏私、最後出科比試的時候才亮出絕活。”

“飛廉……飛廉。”那個昔日同窗的名字此刻仿佛刺中了少將,雲煥陡然低聲冷笑,帶著說不出的殺氣,“嘿嘿。”

“聽說他現在被派去南方澤之國了吧?那邊最近很亂,”南昭眉頭一蹙,不明白雲煥驟然而起的殺氣由何而來,隻是敘舊,“好像有人叛亂——聽說還是高舜昭總督牽頭,鬧得很大。所以大約讓飛廉過去了。”

“哦。”雲煥隻是不置可否地應了一聲,一字一頓,“希望他順利回京。”

那樣的冷意讓南昭陡然一驚。

“我沒醉,你可以走了。我在等派出去的人返回。”雲煥的聲音始終冷定,暗夜裏狹長的眼睛冷亮如軍刀,“南昭將軍,下次不要沒有我的允許就闖入——要知道,軍中無戲言。”

南昭也不答話,隻是在暗夜裏看了同僚一眼,默不做聲地轉身走出門外。

沙漠半夜的冷風吹進來,胃裏的絞痛讓雲煥吸了口氣。那一陣一陣的**如同鋼刀在髒腑裏絞動,伴隨著欲嘔的反胃。他用手按著胃部,感覺額頭的冷汗一粒粒沁出。

外麵廊上的風燈飄飄轉轉,光亮冷淡。門內的黑暗裏,雲煥想站起來、卻打翻了案上一隻半空的酒甕,砰然的碎裂聲在夜裏久久回**。濃烈的酒氣熏得他一陣陣頭暈,所有喝下去的酒全部吐出來了,胃裏空空如也,卻還是壓抑不住的幹嘔。

那個瞬間,精神和身體上雙重無力的感覺讓他頹然坐入椅中,久久不願動一下,忽然低聲在暗夜裏笑了起來——真是可笑……自己居然會和那些人一樣試圖用酒來獲取暫時的舒緩和平靜——然而上天連這個喘息的機會都不肯給他。越喝隻是越發清醒,如鈍刀折磨著每一根神經,提醒他眼前必須麵對的嚴酷局麵。

“怎麽了?”折身返回的人在聽到暗夜裏奇怪的笑聲時大吃一驚,手中的藥碗幾乎落地,“你沒事吧?怎麽一個人在這裏笑,笑……?”

“你回來幹什麽?”那樣虛弱的狀態下,神智反而分外敏銳,雲煥略微詫異地抬頭,語氣裏已經隱隱有敵意。

“去給你拿了碗野薑湯。”南昭卻是不以為然,將碗放下,“你一喝酒就胃痛。”

“……”顯然有些意外,雲煥在暗夜裏沉默下去。

“別點燈!”靜默中,隻有沙漏裏的砂子簌簌而落。然而從細索的動作上聽出了對方的意圖,雲煥驀然阻止,那樣的語氣成功地讓南昭一驚住手,卻不放心:“到底出什麽事了?”

暗夜裏嘴唇無聲地彎起了一個弧度:“別點燈,我現在這個樣子很狼狽。”

“好吧,真是的。”南昭實在吃不準現在這個帝都少將的脾氣,摸索著把藥碗放在案上,“快趁熱喝了——那次你勉強喝酒,真是嚇得我們不輕。”

“是啊。”雲煥觸摸到了那碗滾燙的藥,卻沒有拿起,輕聲,“我總是覺得什麽事情自己都應該做到——結果那次弄得連晚課都無法去,差點被教官查出來……如果不是你們幫我掩飾,恐怕我讀了一半就要被從講武堂逐出去了。”

聲音到了最後逐漸低下去,消於無痕。

南昭顯然不想雲煥還記得那回事,搓手笑:“是啊,你小子居然在營裏喝酒!大家也不敢去找軍醫,最後還是飛廉半夜翻牆出去替你買藥……別看他一向婆婆媽媽,可輕身功夫連教官也追不上,天亮前一口氣往返一百多裏拿到了藥,沒誤了早上操練。”

“……”藥碗到了嘴邊,卻忽然頓住了,雲煥長久地沉默,不說話。

“怎麽?”南昭在暗夜裏也察覺出來,脫口問。

“唰”一聲響,是藥潑到地上的聲音。不等南昭驚問,雲煥扔了藥碗,在暗夜裏霍然起身,橫臂一掃,將滿桌的酒器掃到地上,點起了桌上的牛油蠟燭。

“南昭,你過來看看,這張布防圖上幾個關隘可標得周全了?”燈火明滅下,南昭隻見雲煥俯身抽出桌上一張大圖,手指點著標出的密密麻麻節點,眼睛忽然間冷定到了不動聲色,“空寂城周圍一共有官道三條,各種小道若幹,牧民的寨子分布在東南方向……你覺得如果把守住了這幾個地方,能扼斷一切往沙漠裏去的路麽?”

“我看看。”南昭也不去想別的,便湊近去看,一看之下他就脫口驚歎了一聲,“老天,真有你小子的!花了多少時間?”驚訝地抬頭,看到的卻是同僚的臉——燈下的帝國少將戎裝上滿是酒漬,也沒有帶頭盔,長發散了一半,看起來是從未有過的狼狽落魄。然而冰藍色的眼睛裏隱隱冷光閃動、臉色竟然是罕見的蒼白嚴肅。

“這幾天反正也在等消息,閑著沒事。”雲煥淡淡回答,手指敲擊著地圖,“我把送上來的文牒全看了,行軍圖有的沒有的,我都標注上去了,也分配了兵力——你看看是否合適。你畢竟在這裏當了那麽多年將軍,對這一帶比我熟悉。”

不知為何,雖然那樣淡漠從容地說著,南昭卻覺得這個同僚宛如一根繃緊到了極點的弦,有某種焦慮危險的氣息。那樣的感覺,記憶中從未出現在這個人身上——哪怕是當初講武堂出科比試、到最後一輪不得不和飛廉對決的時候。

“奶奶的……還有什麽好說的?”收回神思,看著這張詳盡的地圖,南昭歎,“平日巡邏也就那麽幾條路。你看了多少卷羊皮地圖才湊出這張?好一些路是牧民以前逐水草而居踏出來的,大漠風沙又大,地形經常變,我也不知道如何定位。”

“我已經讓軍士們伏到了那些路口附近,”雲煥的手指敲擊著地圖,眉頭緊蹙,不知不覺地用力,竟然將案幾擊出一個小洞來,“不過我還在等消息——如果十五日後還沒有找到那個東西,看來就不能指望牧民們了,另外得派出將士們全力尋找。”

“找什麽?”南昭怔了一下,忽然會意過來了,壓低了聲音,“如意珠?”

雲煥霍然抬頭看著他,眼裏神色變幻,慢慢冷笑著低下頭去看著地圖:“巫朗連這等機密也對你說了?”

“倒不是巫朗大人——這幾年在大漠看著半空那隻怪物呼嘯來去,別的將士牧民不知道,我好歹還能猜出來幾分,”南昭卻沒有感覺出同僚聲音裏的冷意,老老實實回答,“那個伽樓羅,在講武堂的時候永勖教官不就和我們提起過?”

雲煥低頭看著地圖,眼神稍微變了一下,顯然也回憶起了那個人。

“後來他忽然離開講武堂,再也沒有出現過——我們都猜是被派去砂之國試飛伽樓羅了。還有幾個軍裏的同僚,也都是有去無回。”南昭歎息,聲音裏有惋惜的意味,“可個個都是精英啊……幾個月前空寂城忽然震動、大漠深處黃沙衝上半空高——牧民都說是沙魔出來作惡,我卻擔心是伽樓羅再度出事了。然而那片大漠帝都早已禁止閑人靠近,我也不好派人過去查看。”

“三個月前、征天軍團蒼天部長麓將軍試飛伽樓羅失敗,墜毀博古爾沙漠。”事到如此,雲煥也不隱瞞,冷冷道,“和以往不同,那次連護送伽樓羅的風隼都被摧毀,無法取回如意珠返回伽藍城,所以徹底失去了伽樓羅的蹤跡——帝都對此非常重視。”

“長麓?”顯然也是認得那個將軍,南昭脫口,眼神震驚,“又死一個……”

“下一個是我。”雲煥忽然笑了起來,燭光下那個笑容如同刀上冷光四射,“我此次奉命前來尋找伽樓羅座架和如意珠。找到了如意珠回京後,將負責下一次試飛。”

“什麽?”南昭驚得跳了起來,“你接了那個送死的任務?奶奶的,你可向來不傻呀!”

“那是命令,沒得挑,”雲煥將桌上的地圖卷起,冷然,“其實也是額外容情了——我原先在澤之國失手了一次,貽誤軍機便當處死,此次已是給了我將功補過的機會。”

“什麽將功補過……分明是送死。”南昭愣了愣,半晌道,“你…你也會失手?”

“嗬。你以為我是誰?”雲煥笑,將地圖收好,拍了拍南昭的肩膀,“你我以前的眼界都太小了——南昭,前些日子去了澤之國一趟,我才見識到了真正的‘強者’。”

南昭驀然一驚,看向同僚——讓勇冠三軍的少將用這樣的敬畏語氣稱讚,該是如何厲害的人物!整個滄流帝國裏……難道還有這樣的人?

雲煥也是長久的沉默,眼前閃過的卻是鮫人傀儡師,以及師兄西京的臉——那樣的世外高手都雲集在了桃源郡,將掀起怎樣的驚濤駭浪?

東方澤之國,如今不知道又是如何的局麵。

“稟告少將!”沉默中,室外忽然傳來了軍士奔來的腳步聲,在黑暗的門外下跪複命。

“東西……東西拿到了麽?!”那個瞬間雲煥眼睛忽然雪亮,厲聲問,同時推門出去,一把拉起了那個回來複命的軍士,“白日裏讓你帶人去古墓外、可有找到那個東西?!”

“找、找到了……”一日來去奔波,那個鎮野軍團的小隊長也已經筋疲力盡,此刻被長官嚇了一跳,結結巴巴地回答,“所有、所有的沙蠻子留下東西屬下都打包帶回來了……請、請少將查看。”

借著微弱的月光,南昭莫名其妙地看過去,看到回來複命的軍事身後放著大包的雜物:酒壺、佩刀、紅紅綠綠的布帛,還有裝著供品的籃子,七零八落地綴著羊骨頭和石子,他記得是那幾個孩子費盡心思弄出來獻給所謂“女仙”的——都是前幾日曼爾戈部在古墓前祭神後散落原地的東西,不知道軍隊費了多大力氣才將這些雜物一一拾回。

“退下!”雲煥一眼瞥到了那一堆雜亂中的某物,眼角一跳,低聲喝退了下屬。也不和南昭說話,自顧自地彎下腰去,非常仔細地檢查著那一大堆搜羅回來的曼爾戈人遺棄的雜物。

雲煥這家夥……到底在想些什麽。

南昭正在納悶的時候,忽然看到少將矯健頎長的身子震了一下,脫口問:“怎麽了?”

“沒什麽。”因為背對著房裏,雲煥臉上的表情他看不見,隻是聽到少將的聲音裏有了某種奇異的震動。仿佛極力控製著情緒,雲煥將手慢慢握緊,撐在膝蓋上,站直了身子。他的臉側向月光,光影分明中、深深的眸子居然有軍刀般雪亮,隻是靜靜看了南昭一眼,對方便不敢繼續追問。

“牢裏抓來的幾個小沙蠻,都給我放了。”靜默中,雲煥忽然開口吩咐。

南昭吃了一驚:“現在就放?不是說要關到少將離開才能放麽?……昨夜那幫人敢夜襲軍營,隻怕也就是為了搶這幾個孩子回去。現下就放?”

“我說放,就放!”雲煥忽然冷笑起來,語聲淡然,“已經沒有必要留著了。”

“是。”南昭是軍人,隻是立刻低首領命。

“我要出去一下,”看了看暗沉沉的夜,雲煥不自禁地握緊了手,然而聲音卻有了難以抑止的震顫,依稀聽得出情緒的波動。在走出門前,他停住腳步,忽然低聲囑咐同僚,“南昭,你還是不要回京了,將家人接過空寂城這邊反而好——真的。”

“可巫彭元帥‘看顧’著我家人呢……”南昭片刻才低聲。

那一句話讓雲煥出人意料地沉默下去,帝國少將的臉側向燭光照不到暗裏,許久忽然問:“南昭,令尊令堂目下留在帝都,你很擔心是麽?”

南昭一愣,脫口:“廢話,怎麽能不擔心?那是我爹娘兄弟啊!”

“那麽……”雲煥的聲音忽然低了下去,“你為了他們,做任何事都肯麽?”

那樣直接了當的問話讓南昭變了臉色。燈影重重,高大的身軀在不住地來回走動,帶起的風讓牛油蠟燭幾乎熄滅。南昭搓著手來回走了很久,臉色變得很難看,須發都顫抖著,然而最終定下了腳步,霍然回頭,眼神冷冽:“直說吧!少將要我做什麽?”

雲煥在燈下一眨不眨地看著同僚臉上神色的更替,冰藍色的眼睛裏也有看不透的變化:“叛國,你肯麽?”南昭陡然愣住,定定看著同僚,不可思議地喃喃:“叛……叛國?”

“嗬。說笑而已。”雲煥看著他,卻忽然莫名地笑起來了,不知道下了什麽樣的決定、雙手握拳,猛然交擊,“算了,就這樣!”

“啊?”根本不知道同僚沒頭沒腦地說什麽,南昭詫然,“怎樣?”

“收著這張圖,替我派兵看著各處關卡。”雲煥將桌上的地圖卷起,橫著拍到南昭懷裏,“這一個月內不許給我放一個人出去,否則我要你的命——剩下別的事我來做。”

既然事情到了這個地步,那就幹脆放手一搏!

策馬奔入茫茫荒原,砂風猛烈地吹到了臉上,如同利刃迎麵割來。

那樣熟悉而遙遠的風沙氣息,讓少將陡然有恍如隔世的感覺,握著馬韁的手微微一鬆——八九年了……那麽長的歲月之後,他終於還是回到了這片大漠上。

深夜裏博古爾沙漠上的風幹燥而冰冷,獵獵吹來,似要割破他的肌膚。然而緊握馬韁,手裏溫潤如水的感覺卻在彌漫——甚至透過手背,擴散在身側的寒氣裏,將他裹住。不知是什麽樣奇異的原因,博古爾沙漠的風吹到身上,陡然都溫暖濕潤起來。

雲煥在出城後勒馬,鬆開了握緊的左手,垂目看著掌心裏那一顆青碧色的珠子。

徑寬一寸,晶瑩剔透,在月光下流轉出青碧萬千,那種碧色連綿不絕,細細看去、竟如波濤洶湧流動——雲煥握珠,策馬迎風,緩緩平舉左手:方圓一裏內的風沙,忽然間溫暖濕潤得猶如澤之國湧動的春季明庶風。

龍神的純青琉璃如意珠!

剛才從那一堆砂之國牧民狂歡遺留的雜物中發現的,正是他踏婆鐵鞋尋覓的如意珠。就在那個被裝飾得花花綠綠、墜滿了羊骨和石子的供品籃子上,不出所料地、他解下了這顆混雜其中的曠世珍寶。

看起來如此複雜的事情,居然完成得如此的簡單。

——如果不是那些曼爾戈人昨夜前來劫獄,他自己都根本不會想到這種事。

羅諾族長不是傻子,如果不是因為逼不得已、如何會作出為了幾個孩子襲擊帝國軍團的蠢事?昨夜平息了夜襲後,滄流帝國的少將坐在黑暗裏,按捺著心中的洶湧情緒、慢慢想——對曼爾戈一族來說,當下最重要的事情是完成對女仙的承諾,而決不是貿貿然去救幾個孩子。羅諾族長又是出於什麽考慮、非要孤注一擲地潛入空寂城?

唯一的答案、就是:經過幾天的尋覓後,曼爾戈一族發現這幾個孩子和如意珠必然有密切的關係!

帝國少將霍然長身而起,立刻命令屬下提審那幾個孩子、以及被俘虜的夜襲者。

接下來的事情就相對簡單了——雖然那些沙蠻子無論老少都倔強不屈,有著遊牧民族天生的驃悍性格,然而對那幾個孩子使用了傀儡蟲後、所有的真像都一覽無餘了。

他萬萬不曾想過、如意珠早已出現在石墓前的曠野上——無論誰,哪怕是那些沙蠻子自己,都不曾料到首先無意中發現這個珍寶的、居然會是幾個不懂事的孩子!而那些景仰“女仙”孩子,將揀到的珠子和羊骨石子一起、用來裝飾了盛放供品的籃子。

低頭握著手裏的寶珠,定定思考著什麽,雲煥眼裏的光芒變幻無定。

貽誤軍機又如何?背叛國家又如何?——自小,本來就沒有一個族人或外人在意他。而對他來說,所謂的國家或者族人,更是可有可無的東西。在這個世上,他不過是在孤軍奮鬥,往更高的地方跋涉,他隻忠於自己。

所以,他不擇一切手段,也要留住心中那唯一一點光和熱。

雲煥在古墓前的空地上翻身下馬,看著暗夜裏那一道隔斷一切的白石墓門。冷月下,荒漠發出冷冷的金屬般的光,在風中以人眼看不到的速度移動。而這片石墓前的曠野上,卻始沒有堆積起沙丘——或許是周圍叢生著濃密的紅棘,遍布著散亂的巨石,擋住了風沙。

地麵上一幹二淨,應該是鎮野軍團的士兵按他的吩咐、將所有雜物清理。

雲煥抬起頭,看著墓門旁邊那個小小的高窗——夜色裏,猶如一個深陷的黑色眼眶。

少將猛然微微一個冷顫。

他並不是個做事衝動不顧後果的人。雖然這次陷入了完全的被動局麵,可出城之時,心裏依然嚴密地籌劃好了退路、冷定地審視過全局,本以為有十足的把握控製住這片博古爾沙漠上的一切——然而不知為何,來到古墓外,一眼看到緊閉的墓門時,喀喇一聲,所有苦心竭慮豎立起來的屏障完全潰散。

“如意珠我帶來了!”也顧不上拴馬,他拾級而上,本想敲門,轉念卻隻是默默將手按在厚重的石頭上,沉聲發話,“湘,放了我師傅!”

然而,黑暗一片的墓室內部沒有人回答。

荒原上的砂風尖利地呼嘯著,割在他臉上。雲煥的手用力地摁在冰冷的石門上,手腕的燙傷裂痕隱隱作痛——黑沉沉的門後忽然傳來嘩啦啦的聲音,仿佛有什麽東西出來了。那種說不出的詭異感覺讓少將一驚,控製不住地脫口:“湘!出來!放了我師傅!”

“看來很急嘛……”忽然間,石門背後一個細細的聲音響起來了,譏誚而冷定,“少將果然能幹,才七天就找到了如意珠?”

“放了我師傅。”雲煥的手按在墓門上,死死盯著那道門,重新控製住了聲音。

“我要看如意珠。”隔著石門,湘的聲音絲毫不動,甚至冷酷過雲煥。

“如意珠就在我手裏。”滄流帝國的少將把手抵在石門上,掌心那枚青色的珠子貼著石頭,“你是鮫人,應該可以感覺出真假——把你的手貼在石門上看看。”

琉璃般青碧的珠子磨娑著粗礪的石壁,珠光照亮雲煥的臉。夜風幹燥,然而冷硬的石頭上、居然慢慢凝結出了晶瑩的水珠!

那就是四海之王龍神的如意珠——即使在沙漠裏,都能化出甘泉!

石門背後有隱約的摸索聲,湘低低叫了一聲,隨即壓住了自己的驚喜,冷然吩咐:“把如意珠從高窗裏扔進來。”

“先放了我師傅!”雲煥卻不退讓,低聲厲喝,眼裏放出了惡狼般的光,“我怎麽能相信你這個該死的賤人?”

“不相信也得相信啊,雲少將。”聽到那樣的辱罵,湘反而低笑了起來,冷嘲:“你想不想知道你師傅現在毒發的情況已經如何了?那些毒正在往她全身蔓延——我們鮫人用的毒,滄流帝國除了巫鹹大人,可誰都束手無策呢。你不想她多受苦吧?”

頓了頓,仿佛知道外麵軍人的內心是如何激烈地掙紮著,湘隔著石門低低補充:“而且,我就算拿了如意珠,又能逃到哪裏去?你堵在門口,你的士兵把守著一切道路……我不過要親眼確認一下而已——你快把如意珠給我,我就通知同伴把解藥送過來,免得你師傅那麽痛苦。”

湘的聲音甜美低啞,一字一句都有理有節。雲煥將手抵在墓門上聽著,隻覺額頭冷汗涔涔而下——免得師傅那麽痛苦?到底如今怎樣了?

講武堂上,教官曾介紹過鮫人複國軍所使用的毒。據說那些毒藥提煉自深海的各種魚類水藻,詭異多變,其中有幾種,據說連巫鹹大人都無法解掉。

不知道如今湘用在師傅身上的,又是哪一種?

“給你!”一念及此,再也來不及多想,雲煥一揚手,一道碧光準確無誤地穿入了高窗內,隱沒。

門後響起了細索的聲音,應該是湘摸索著找到了那顆珠子。

然後就是長長的沉默。

正當雲煥驚怒交加,忍不住破門而入的時候,一道藍色的焰火陡然呼嘯著穿出了高窗,劃破大漠鐵一樣的夜。射到了最高點,然後散開,垂落,湮滅。

“果然是真的如意珠,”門後湘的聲音依然冷定,“我的同伴立刻就會將解藥送來。”

她的同伴?雲煥猛然一驚,抬頭看著煙火消失後的天空。

難道這片幹燥寒冷的博古爾沙漠上,還有其他複國軍戰士出沒?以鮫人的體質,根本不能在沙漠裏長久停留——除非是相當的高手。比如……幾個月前在桃源郡碰上的那個複國軍左權使炎汐。

湘不過是個間諜,而真正策劃此次行動的複國軍主謀,隻怕還沒有露麵吧?

“雲少將,我知道你一定在外麵埋伏了人馬——請將其撤走。大漠平曠,若我所見範圍內若有絲毫異動,就小心你師傅的安危。”隔著石門,湘的聲音一字字傳來,顯然早已有了盤算,一條條提出,“此外,給我們準備兩匹快馬、羅盤、丹書文牒、足夠的食物飲水。自離開這個古墓起,三天之內不許出動人馬來追。”

“好。”根本沒有考慮,雲煥對於對方提出的一切要求慨然答允,“隻要師傅沒事,任何條件我都答應你。”

“嗬。”湘在門後笑了一聲,或許因為石門厚重,那個聲音聽來竟有些回聲般的模糊,“那麽趕快去辦!——日出前我的同伴就會送解藥過來,天亮前我們就要離開。”

“沒問題。”雲煥一口答應,然而眼裏隱約閃動惡光,“但我要確認師傅沒事,才能放你們離開!”

“嗬……那當然。”湘冷笑起來,聲音如回聲,“可是如果慕湮劍聖沒事了,雲少將真的會如約放了我們麽?——以你平日的手段,不由讓人不懷疑啊……”

然而笑著笑著,聲音慢慢低了下去:“算了,反正都是在賭,我不得不信你,你也不得不信我——快去準備我要的東西,還站在這裏幹什麽?!”

鮫人傀儡那樣不客氣的厲聲命令讓雲煥眼裏冷光大盛,然而他終究什麽也沒說,放下抵著石壁的手轉過身去,走向遠處埋伏的士兵,將負責監視石墓的隊長叫起來,一一吩咐下去——然而,在沒有進入石墓見到師傅前,他決不會撤掉包圍此處的兵力、讓鮫人拿著如意珠逃之夭夭。

如果見到了師傅……嗬嗬。冷笑從少將薄而直的唇線上泛起。

湘,湘。——他想,他一輩子都會記得這個如此折斷過他鋒芒的名字。

天色變成黎明前最黑暗的那一刻,雲煥聽到了遠處傳來的馬蹄聲,所有人悚然一驚,刀兵出鞘。

夜中,火把獵獵燃起,映照著來人的一襲白袍,深藍色的長發在火光下發出水的光澤。

“雲少將。”勒馬止步,馬上白衣男子從從容容說道,一邊舉起了右手,淡定的聲音和**駿馬劇烈的喘息形成鮮明的對比,“我是來送解藥的。”

雲煥霍然轉頭,對上那雙深碧色眸子的刹那,他陡然有一種似曾相識的熟稔感覺。

“都退下!”少將舉起右手,喝令部下。鎮野軍團的戰士迅速列隊退開,回到各自的隱蔽處。隊長也接令退下,自去吩咐下屬籌辦種種雜事。

一時間,古墓前空曠的平野上,隻剩了兩個人。

來人翻身下馬,顯然是經過長途跋涉、駿馬早已脫力,在主人一離開的刹那再也支持不住,雙膝一屈跪倒在沙地上,打著粗重的響鼻,在清晨前的大漠寒氣中噴出陣陣白霧。

火光明滅之中,雲煥冷冷打量著來人——俊美而纖細的容貌、深碧色的眸子和藍色的長發,那樣明顯的特征,令人一望而知屬於鮫人一族。自己……到底是在哪裏見過這個鮫人?在大漠裏見到一個鮫人,自己無論如何不會不留意吧?

“湘說,如意珠已經拿到了,”在少將恍惚的刹那,對方開口,“所以,我來送解藥給你。”

“解藥”兩個字入耳,雲煥目光霍然凝如針尖,足下發力、刹那搶身過去,劈手便斬向來人頸間。來人也是一驚,顯然沒有料到他會陡然發難,然而本能地側身回避,錚然從腰間拔劍,一招回刺。

“叮”,隻是乍合又分,刹那間高下立判。

雖然都是反向退出幾步站定,也各自微微氣息平甫,然而雲煥手裏已經抓到了那隻裝有解藥的盒子。

少將並沒有急著去打開那隻救命的盒子,反而有些驚詫地看著一招封住了自己攻勢、踉蹌後退的鮫人複國軍戰士——剛才他雖然得手,可左手那一斬完全落空、如不是避得快便要廢了一隻手!

霍然看見周圍埋伏的鎮野軍團戰士已然按捺不住,準備衝出來援助將領,雲煥連忙豎起手掌做了個阻止的手勢——這事,他萬萬不願讓旁人知道得太多。

靜默的對峙中,他看著麵前這個居然敢於孤身前來的複國軍戰士:這個鮫人能組織如此機密的計劃,在複國軍中地位必然不低。而最令他驚訝的,是方才鮫人那一劍的架勢、居然十有八九象本門“天問”劍法中的那一招“人生幾何”?雖然細微處有走形,可已然隱隱掌握了精髓所在。

怎麽可能?……詫異間,雲煥恍然回憶起幾個月前遇到的左權使炎汐。那個複國軍領袖的身手,同樣隱約間可見本門劍法的架勢——

難道說,是西京師兄或者白瓔師姐,將劍技傳授給了鮫人複國軍?

不可能……空桑和海國,不是千年的宿敵?而且,如果是師兄師姐親自傳授了劍術,親傳者必然劍術不止於此。如何這兩個鮫人的劍法、卻時有錯漏,竟似未得真傳?

“右權使寒洲?”刹那間的聯想,讓雲煥吐出了猜測的低語。

白衣來客冷定地覷著滄流帝國的少將,算是默認。雖然被一招之間奪去了解藥,他卻依然沉的住氣,忽然出聲提醒:“天快亮了,還不快去解毒?”

雲煥神色一變,打開盒子看到裏麵一枚珍珠般的藥丸,卻滿懷狐疑地看了看對方。

“放心,如意珠已經拿到,你師傅死了對我們沒有什麽好處。”右權使寒洲麵如冠玉、然而談吐間老練鎮定,卻不怒自威,“我和湘都還在你的控製之內,這根救命稻草,我們一定會牢牢抓住。”

“嗬。”雲煥短促地冷笑了一聲,將那個盒子抓在手心,轉身,“跟我進來。”

在踏入古墓的刹那,他舉起右手,紅棘背後一片調弓上弦的聲音,樹叢唰唰分開,無數利箭對準了古墓的入口,尖銳的鐵的冷光猶如點點星辰。殺氣彌漫在墓前曠野裏,雲煥在踏上石階時極力壓抑著情緒起伏,回頭看著右權使,冷然:“在師傅沒事之前,你或者湘敢踏出古墓半步、可不要怪我手下無情。”

寒洲沒有回答,隻是鎮定地做了個手勢,示意雲煥入內。

抬起手叩在石門上,不等叩第二下,裏麵便傳來了低緩的機械移動聲,石門悄無聲息打開。陰冷潮濕的風迎麵吹來,那一個瞬間、不知道是否太過於緊張,雲煥陡然心頭一跳。

“師傅呢?”看到站在門後的鮫人少女,他脫口喝問。

“嗬,”湘微笑起來,抬起了頭,“在裏麵。”

黑暗的墓室內沒有點燈,唯一的光源便是鮫人手中握著的純青琉璃如意珠。青碧色的珠光溫暖如水,映照著湘的臉——然而,青色的光下,原本少女姣好的容色憑空多了幾分詭異,深碧色的眸子裏閃著冷定而幽深的光,看了旁邊的右權使一眼,隨即默不作聲地帶路。

下意識地回首,扳下了機關,沉重的封墓石落地,將三人關在了墓內。雖然心中焦急,然而一旦真的踏入了古墓,雲煥居然有些膽怯,起步之時略微遲疑。

那一遲疑,湘便和寒洲並肩走在了前頭。

古墓裏……似乎有什麽地方不對?一路走來,雲煥直覺心裏的不安越來越強烈,止不住地想握劍而起——然而青色珠光映照下,所有東西都和他離去之時一模一樣,甚至那個破碎的石燈台都還在原處。

到底有什麽地方不對……雲煥一邊緊緊盯著前麵領路的兩個鮫人,一邊心下念轉如電。古墓裏無所不在的壓迫感、以及心裏的緊張,讓一向精明幹練的少將沒有留意:前後走著的湘和寒洲雖然看似無語,空氣中卻隱約有低低的顫音——似是昆蟲撲動著翅膀,發出極為細小的聲音。

那是鮫人一族特有的發聲方式:潛音。

講武堂裏教官就教授過所有戰士識別潛音的方法:滄流帝國這方麵的研究和機械學一樣,幾臻極至。多年對複國軍的圍剿中,十巫已經破譯出了鮫人的潛音,並擬出了識別的對策。就算是不懂術法的普通戰士,隻要平定心神,捕捉最高音和最低音之間的波動頻率,基本就能按照圖譜破譯出大致的意思。

然而此刻極度緊張忐忑的雲煥,卻沒有留意到空氣中一閃即逝的潛音波動。

冒著極大的風險,複國軍的女諜啟動嘴唇,無聲地迅速說了一句什麽。

寒洲那一步在刹那凝定在半空,麵色震驚——如果不是雲煥在他身後,此刻定然會察覺反常。刹那的停頓,然後那一步毫無痕跡地落到了地上。寒洲同樣迅速地回答了一句,眼裏的光已經從震驚轉為責問。

然而湘神色不動,嘴角泛起了冷酷的笑意,簡短回答了一句。

此刻,一行人已經走到了石墓的最深處,湘率先停住了腳步,目光掠過寒洲的臉,冷如冰雪。寒洲臉色鐵青,定定看著室內,緩緩吸入一口冷氣。他的臉上,出了淡碧色的珠光,忽然也浮動著不知何處投射而來的點點詭異紅光。

“你師傅就在裏麵,”黑暗中,湘站定,一手放在半開的最後一道門上,似笑非笑地看著雲煥,“要不要進去看看?”

“走開!”看到那樣的神色,雲煥陡然一驚,一把撥開她。

忽然又是一遲疑,回頭冷冷看著兩個鮫人,眼神冷厲如刀:“如果你們敢玩花樣……”

湘噗哧一聲笑了起來,珠光下臉色竟是青碧色的:“真是有趣,雲少將也感到底氣不足了?放心好了,我們人都在這裏,又跑不了,如意珠也在這裏——如果玩花樣,一出去你的屬下就會把我們射成刺蝟吧?”

“……”雲煥默不作聲地看了看她,目光陰梟,“知道就好。”

“嘻,”湘笑著做了個手勢,示意他入內:“好徒兒,你的美人兒師傅在等你呢。”

“閉嘴!”雲煥霍然變了臉色,不再看兩人,推門入內。

推開門的刹那、暗夜裏無數浮動的紅光,投射在了三個人臉上,伴隨著陰冷潮濕的氣息。石墓最深處、原本是地底泉的水室裏,盈滿了點點紅光,湧動遊弋著,如同做夢般不真實。而原本幹燥的沙漠石室、居然轉瞬變成了潮濕的叢林地底!

簡直是夢裏都看不到的情形:暗夜裏仿佛有無數活著的星星在移動,或聚或散,腳下踩著的不是石地,而是潮濕的厚軟的藻類!借著移動的光,依稀可以看到那些巨大的藻類在瘋狂地蔓延著,占據了整個石室,並隨著門的打開、狂熱地一擁而出往別處侵蝕。

而那些紅點,就是附著在水藻上的小小眼睛,活了一般地移動著,如同小小的蘑菇。

那是什麽?那都是些什麽?

有水藻纏繞上了他的腳,下意識地他抽劍斬去。然而劍一出鞘,那些紅色的眼睛驀然凝聚了過來,圍在他身側,注視著他。宛如漫天的星鬥分散聚攏,蒼穹變幻,璀璨而詭異——在水藻的最深處,光凝聚成了一道紅色的幕,攏著一個沉睡的人——白衣上彌漫著點點紅色的光,宛如一張細密的網從她體內滲出,裹住了死去的女子。

一眼看過,雲煥脫口驚呼,光劍錚然落地。

就在雲煥失神的一個刹那,將如意珠握入手心,湘一拉寒洲:“快走!”

漫天遊弋著的紅光裏,兩個鮫人轉瞬消失於黑暗最深處。

方才用潛音迅速交換的話還在空氣中、以人類聽不見的聲音緩緩回**,漸漸低微消失。分別是湘冷定的敘述和寒洲震驚的責問——

“她已經死了。”

“什麽?不是要用她做人質、拿到如意珠後再退走?誰叫你自作主張殺了她!”

“反正已經死了……你以為雲煥真的會守信放我們走麽?他陰梟反複,不擇手段,隻要確認師傅解毒後、任何承諾他都會立刻推翻!我們必須下手比他更早、更狠!右權使,我已從赤水召來了幽靈紅藫,等一下趁著他失神被困,我們立刻走。”

“不可能走得了!外麵都是伏兵,所有的路口都被監視,雲煥一聲令下,沒有人質,我們無法逃出去!”

“錯。雲煥他在短時間內是再也無法行動了……”

無聲的對話,最後消失在鮫人少女唇角泛起的冷笑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