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把轉化成了對上帝的仰慕。這兩種方法在某種程度上是一樣的,都是借壓抑、克製來解決問題。如果從心理學的層麵看,壓製並非不執著,而是另一種執著。因為還沒有放下,所以,就需要壓抑、克製。如果放下了,就不需要閉眼睛,也不需要一個上帝來作為中介。

佛陀所說的不執著,其實是放下。怎樣才是放下?應無所住而生其心,大意是對於存在的一切不滯留不執著而心念流淌。這是《金剛經》裏隻出現了一次的話,卻把不執著、放下的含義說得清清楚楚。難怪這句話曾經啟發了嶺南的樵夫惠能,驅使他立即離棄俗世,走上一條徹底的靈的道路,成為禪宗的一代宗師。

應無所住而生其心。一個“生”字,透露出無限的生機、活潑的氣息。那顆不執著的心並非死寂的、壓抑的,而是生機勃勃的、活潑的。

還是回到美女,如果一個菩薩看到美女,會怎麽樣呢?我想了很久,仍然難以回答,不過,有一點是肯定的,菩薩不會回避一個美女,也不會去讚美上帝。一個美女走過菩薩的眼前,實在不是一件什麽特別的事情,很平常,就像你每天要見到太陽,見到樹木一樣,就像每天要見到街上無數的麵影一樣。一個美女,隻是一個美女,沒有什麽特別的。有無數的女人和男人,有無數的樹木,有無數的星星。菩薩都看到了,所以不覺得什麽特別。當然,菩薩也會覺知到她的美,甚至能夠體會她的美所帶來的愉悅,至少在俗世的層麵,她確實是美的,她的軀體可以引起快感。但菩薩更會覺知到她的美在變化之中,比如衰老,菩薩也知道她的軀體不過是血肉之軀,和所有的人都一樣,等等。所有的這一切,菩薩都明白,所以,菩薩一定不會沉溺於那種美和愉悅,更不會因為她而生起煩惱。

不過,我不是菩薩,仍然無法告訴你菩薩遇到美女會怎麽樣。我隻是在猜想:大概不會怎麽樣。我可以告訴你的是三個故事,關於美女或女人的故事。

第一則來自《大智度論》,說是美女當前的時候,如果是一個****的男人,會覺得她很美妙;如果是一個女人,會嫉妒她,會覺得她討厭;如果是一個修行者,會看到她的各種缺點,透過不淨觀覺悟;如果是一個男同性戀者(這是我編的),會無動於衷,好像隻是在看一塊泥土或木頭。美女就是那個美女,但在不同的人那裏,會有完全不同的反應。《大智度論》的有趣在於,最後的假設是,如果那個美女的內心是清淨的,那麽,前麵說的四種人,看到她,也就沒有什麽不同的想法了,都隻是清淨。這裏似乎要告訴我們:你自己如果徹底地不執著、放下、徹底地清淨,你就不會成為別人的對象。美女不隻是一個客體,她也可以成為主體。也許更深的含義是:如果徹底放下,就不再有什麽主體與客體的區分。

第二則來自中國的禪宗,說是一個老太太供養了一位禪師,一年後,她讓自己年輕漂亮的女兒著身體去送飯,想考察一下禪師的功力,結果,禪師對於她的女兒毫無興趣,好像沒有看到一樣。按理,說明這個禪師的修為了得,應該得到獎賞。但出人意料,老太太大罵:一年間隻養了個俗漢。就把禪師趕走了。

那麽,這個禪師應當怎麽做呢?我想了很久,沒有答案,好像明白了,又沒有辦法說出來。仿佛是做也不對,不做也不對。這是一個度的問題,很微妙。既不是禁欲的苦修的,也不是放縱的散漫的。好像怎麽做都可能被老太太趕走。

再看第三則,也來自中國的禪宗,流傳很廣,說的是一對師徒到了河邊,遇到一個女人,無法過河,師父就背著她過了河。

徒弟很困惑,一個修行的人怎麽能夠去接觸女人的身體呢?走了一段路後,他終於忍不住質問師父為什麽背那個女人。師父的回答是:我早就放下了,你怎麽還沒有放下?

這三則故事有不同的旨趣,然而,都顯現了佛教生動的一麵,至少都傳遞了一個強烈的信息:佛教並非是禁欲的宗教,當然,更不是縱欲的宗教。那麽,佛教是怎樣的宗教呢?

不執著於觀念,就不會受負麵情緒的傷害

應無所住而生其心。而事實上,我們大部分人的生活是:有所住而生其心。科學家把花生裝在一個玻璃瓶裏,放到猴子的麵前,猴子立即盯著花生,亂抓亂搖,急切地想把花生拿出來,然而,隻要它的眼睛隻看著花生,就永遠無法拿出來。如果它的視線離開花生,從一個廣闊的視野去看瓶子,也許它會發現瓶口在哪裏,從而找到拿出花生的方法。但是,猴子的眼睛就是牢牢地盯著花生,因而,它就一直在那裏跳來跳去,始終得不到花生。

猴子不愧為人的祖先。其實猴子隻盯住花生的這一形象,也恰恰是我們大部分人的形象。難道不是嗎?我們大部分人活著,就是為著眼前的花生在奔波、操勞。我們的心思,全部聚焦於我們想得到的東西上麵。我們得到了這顆花生,然後,又盯著新的花生。花生本身沒有什麽不好,它是一種美味,帶給我們愉悅。然而,許多人的問題,或者更嚴重地說,是疾病,在於他們讓花生淩駕於自己之上,成為生活的主體,乃至唯一的目標,自己的生命在花生麵前,反而萎縮了,好像變成了一架機器。

而且,很多時候,花生會變成虎皮,變成比生命更重要的東西。有一個人被老虎叼走,他的兒子拿著槍趕來救他。那個人對他兒子大喊:射它的腳,不要射它的頭,因為虎皮很值錢。為了值錢的虎皮,連自己的命都可以不要。一顆顆的花生,吸引了我們所有的注意力,又變成了一張張的虎皮,把我們的生命以及心靈禁錮在形相的牢房裏。我們活著,全然是為著某個對象,我們的自己完全消失了。這是扭曲的生活,然而,大家都習以為常,為什麽會習以為常呢?因為還有另一個牢房囚禁著我們:觀念。

觀念構築了一個更深刻更堅固的牢房。每個人都活在自己的觀念裏,按照認為應該的去行動,很少有人會停下來,細致地反思自己的觀念。而每個人的觀念,並非每個人本身具有的,而是出生以後家庭、社會所賦予的。

我們自己的煩惱,來自我們的觀念。比如,一個女人被男人摸了一下手,如果在現代,一般人並不覺得是多麽嚴重的事情,但在理學盛行的宋代,那個女人可能覺得隻有砍掉自己的手,才能保持自己的清白。因為她腦子裏全然是貞潔觀念。人與人之間的爭鬥,一半來自名利,一半來自觀念,而根本上,來自觀念,因為名利的重要與否,取決於人們的觀念。不同的觀念,導致無數的戰爭,人們為自己的信仰而戰。

歸納起來,各種各樣的形相包圍著我們,引起我們的喜愛和厭惡,各種各樣的觀念隱藏在我們的心底,支配著我們的行為。

我相、人相、眾生相、壽者相,實際上可以簡單地分為兩種:有形的相與無形的相。前者是物質層麵的,後者是觀念層麵的,這兩個層麵構成了我們實際的生活狀態,我們就在這個狀態裏喜怒哀樂、生死輪回。《金剛經》所要告訴我們的是,我們所賴以生活的形相和觀念是虛妄的,是妄相和妄見,必須從它們構築的牢房裏解放出來,回到你真正的自己。

現在,可以回答佛教到底是什麽樣的宗教這個問題了。在我看來,用解放這個詞來形容佛教也許是最貼切的。佛教的不執著、放下、清淨,是人的一種自我解放。從哪兒解放出來呢?從我們所執著的形象(妄相),以及所執著的觀念(妄見)中解放出來。佛教的種種學說,無論哪種法門,都是把人從虛妄的物質世界和褊狹的觀念世界裏解放出來,成為真正的人。《金剛經》

講空,講無相,也無非是讓人看清存在的真相,從而達臻自由的境界。可以說,佛教是充滿了自由精神的宗教,是對於一切既定的體係和意識充滿了懷疑和反叛的宗教,是唯一的沒有偶像崇拜的宗教。

應無所住而生其心。如果細細品讀,你一定會感受到這句話裏流溢著自由的氣息,以及生命的律動,是一句充滿著詩意的話。心是活潑的、是生動的,因為覺知到了一切的形形色色,一切的情感思緒,一切的理念意識,一切的一切,都經過心的反映和觀照,像水流過,像風吹過,不會粘滯,不停留,不癡迷,不貪婪,不感到任何不愉悅的情緒,不受一切的束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