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的一周年忌日到了。母親想出一個匪夷所思的祭奠方法。我已經被動員去勞動,難以返鄉,於是母親打算親自帶父親的牌位來京都,請田山道詮法師在舊友的忌日為其誦經,哪怕幾分鍾也好。母親當然沒錢付超度費,隻是憑舊日交情給法師寫了封信。法師答應下來,還將母親的意思告知了我。

聽到這個消息,我心裏並不高興。到現在為止,我都沒寫母親,這是有原因的——我不太願意談論她。

在某件事上,我不曾責備母親一句,也從未對任何人提起。她恐怕已經察覺我知道那件事。不過,那件事之後,我心裏就始終沒有原諒她。

我進東舞鶴中學以後,寄居在叔父家。那件事便發生在第一學年暑假我初次回鄉的時候。當時我母親的親戚中有一個叫倉井的男人,在大阪生意失敗後回到成生。他是入贅女婿,妻子不許他再進家門,於是倉井隻好來父親的寺院暫住,等妻子消氣。

我們寺院蚊帳很少。我和母親同患有結核病的父親睡在一個蚊帳裏,竟然奇跡般地未被傳染。如今又加進來一個倉井。記得那是夏天的一個深夜,蟬在庭院的樹木間飛來飛去,不停地發出知了知了的短促啼叫。也許就是這種聲音把我吵醒的。海潮喧囂,海風吹拂著黃綠色的蚊帳下擺。蚊帳正以不尋常的方式搖晃。

蚊帳剛被鼓起來,就將海風濾了出去,隻好無奈地搖擺著。因此,蚊帳被風吹起來的形狀,並沒有忠實地反映風的樣子。風勢減弱後,蚊帳的棱角也隨之消失。蚊帳的下擺拂過草席,發出如同風吹竹葉般的沙沙聲。但蚊帳不是風吹動的。像漣漪一樣傳遍蚊帳的,是一種比風吹時更微細的顫動。粗布大蚊帳微微**著,從內側看去,仿佛是**不已的湖麵,而那**漾的水波,也許是遠方船隻激起的剛剛傳來的波浪,或者是已經遠遠駛離的船隻留下的餘波……

我戰戰兢兢地向波浪的源頭看去。就在這時,我感覺自己在黑暗中睜大的眼睛的正中央似乎紮進了一把錐子。

四人共用的蚊帳顯得尤為狹窄,我睡在父親身邊,夢裏翻身時,不知不覺把父親擠到了角上。所以,我同我看到的東西之間,隔著一段皺巴巴的白床單,而我背後就是蜷身而臥的父親,他呼出的氣息直噴到我的後頸上。

我發現父親是醒著的,因為他強忍著咳嗽,呼吸不暢,時徐時疾的氣息觸到了我的後背。就在這時,十三歲的我睜開的雙眼,突然被某種寬大溫熱的東西遮住,什麽也看不見了。我馬上明白過來:是父親的雙手從背後伸過來,蒙住了我的眼。

對父親的手掌,我至今記憶猶新。那是一雙大得無法形容的手掌。它從我背後繞過來,忽然蓋住我的眼,將我正在目睹的地獄掩藏起來。這是來自另一個世界的手掌。雖然不知是出於愛、慈悲,還是屈辱,但這雙手掌將我接觸到的駭人世界當即截斷,埋入了黑暗之中。

我在那雙手掌裏輕輕點了點頭。父親從我那小腦袋的動作裏意識到諒解與認同,便把手掌挪開……手掌挪開之後,我卻依然像遵守著它的命令一般,繼續頑固地緊閉雙眼,直到天亮後,室外燦爛的陽光穿透了眼瞼。

請回想一下,後來父親出殯時,我忙著去看父親的遺容,竟沒流一滴眼淚。請回想一下,父親一死,我也從他手掌的束縛中解脫出來。通過專心去看父親的遺容,我確認了自己還活著。對那雙手掌,對世人稱為“愛”的東西,我竟然從未忘記一定要複仇。但對母親,雖然我決不原諒她給了我那段可怕的記憶,卻從未想過要向她複仇。

根據安排,母親將在父親一周年忌日的前一天來金閣寺,並留宿一晚。住持給我寫了說明信,好讓我在忌日當天能向學校請假。我每天都要去參加義務勞動。忌日前一天,因為要回鹿苑寺,我心情十分沉重。

心地透明單純的鶴川為我即將與母親久別重逢而感到高興,師兄弟們對此也頗為好奇。我憎恨貧困寒酸的母親,但又難以向熱情的鶴川說明自己為何不願見母親。工廠剛下班,鶴川就抓著我的胳膊說:

“快,咱們跑回去吧!”

若說我根本不願見母親,未免有些誇張。我並非不想念她,或許隻是單純討厭親人對我露骨地表達感情的場麵,所以試圖為這種厭惡尋找各種理由罷了。這是我的壞毛病。以諸多借口將某種真實的情感正當化,這其實無可厚非。但有時候,我頭腦中編出的無數理由,會把始料未及的情感強加到自己身上,而那種情感本來並不屬於我。

然而,單就我的厭惡來說,卻是有一定道理的,因為我自己就是個值得厭惡的人。

“沒必要跑啊,太累人了,慢慢走回去就行。”

“你是想讓母親同情你受苦了,跟母親撒嬌吧!”

鶴川總是這樣,對我的解讀總是充滿誤解。但在我看來,他一點也不討厭,而且還必不可少。他真的是一位充滿善意的翻譯,是能把我的語言翻譯成現世語言的、無可替代的朋友。

不錯,有時我把鶴川想象成能夠點石成金的煉金術士。如果說我是照片的底片,那他就是正片。我那混濁灰暗的感情,一經他的心靈過濾,就會全部變得晶瑩剔透、光彩四溢。這樣的情況我震驚地見識過多少次啊!當我磕磕巴巴、猶猶豫豫的時候,鶴川的手總能將我的情感的內麵翻轉過來,暴露給外界。從一次次的震驚中,我學到了這些道理:單就感情而言,世上最壞的感情與最好的感情其實沒有區別,其效果是一致的;殺意和慈悲從外表看是無法分辨的;等等。即便我費盡唇舌解釋,鶴川恐怕也不會相信這些。但對我來說,這是一個恐怖的發現。就算我在鶴川的影響下不再畏懼偽善,那也是因為偽善在我看來隻是相對的罪惡罷了。

在京都沒遇到的空襲,我卻在大阪親身經曆了。工廠派我出差,我拿著飛機零件訂單去大阪總廠時,恰巧遇上空襲,目睹了腸子露出來的工人躺在擔架上被運走的場景。

為什麽露出來的腸子會那樣淒慘呢?為什麽一見人的內髒便會毛骨悚然,不得不捂上雙眼呢?為什麽一見流血便會受到強烈震撼呢?為什麽人的內髒那麽醜陋呢……它和光滑、細嫩、美麗的皮膚在本質上不是完全一樣的嗎?……如果我對鶴川說,這種將醜陋虛無化的想法是從他那兒學到的,他會是怎樣的表情呢?將人的內側和外側視為一體,就像玫瑰花瓣一樣沒有內外之分,這樣的想法為什麽看上去就缺乏人性呢?如果人能將精神的內側與肉體的內側像玫瑰花瓣一樣柔軟地翻來卷去,暴露在陽光和五月的和風中,那麽……

母親已經到了,正在師父的房間說話。我和鶴川跪在初夏黃昏中的外廊邊上,稟報說:“我們回來了。”

師父隻把我叫進屋,當著母親的麵,說了些“這孩子學得不錯”之類的話。我低著頭,幾乎不看母親一眼,但還是瞥見了洗褪色的藏青色棉布勞動褲的膝頭,以及並排放在上麵的肮髒手指。

師父說我們母子可以回房休息了。我們再三行禮,然後才離開。我的住處在小書院,是一個朝南的五張草席大小的儲藏室,麵對中庭。隻剩我們兩人的時候,母親哭了起來。

我早就料到她會來這一出,所以能冷淡應對。

“我已經是托付給鹿苑寺的人了,在我學成之前,請別到這兒來看我。”

“我知道,我知道。”

劈頭就對母親拋出冷酷無情的話語,我不禁暗自高興。但母親和往常一樣,什麽也沒有感覺到,也沒有做任何反駁,這又讓我焦躁不已。盡管如此,倘若母親越過門檻,闖進我內心……光是想想這種情形都覺得可怕。

母親曬得黝黑的臉上,一雙狡黠的小眼睛深陷在眼窩裏,隻有嘴唇紅潤光滑,仿佛屬於另一種生物。滿口堅硬牢固的大牙,一看就知道是鄉下人。如果是城裏女人,在這個年紀,就算濃妝豔抹也不足為奇。我敏感地察覺到,她那盡量往醜裏打扮的臉上,不知哪兒還殘留著幾分仿佛積澱在那裏的肉感。我對此深感厭惡。

從師父麵前退下來,在我麵前痛痛快快地哭了一場之後,母親拿出配給的人造纖維毛巾,敞開曬黑的胸口擦了起來。這種質地的毛巾帶著一種動物皮毛般的光澤,被汗濡濕後,顯得越發光亮了。

母親從帆布背包裏取出米,說是要送給師父。我沒有作聲。接著,她又取出了用深灰色舊絲綿裹了好幾層的父親的牌位,放到我的書架上。

“我太高興了。明天請法師念念經,你父親也會開心的吧。”

“忌日一過,你就回成生嗎?”

母親的回答出乎我的意料。她說,她已把那座寺院的產權轉給別人了,僅有的那點水田旱地也處理了,還清了父親治病欠下的費用,她此後將孤身一人前往京都近郊的加佐郡,在我伯父家住下。她這次來就是要告訴我這個。

我本該回去繼承的寺院沒有了。那荒涼海角的村子裏,本該迎接我歸來的地方沒有了。

此時,我臉上浮現出一種解脫的表情,我不知道母親對此作何理解。她湊到我的耳邊說道:

“聽著,孩子,你的寺院已經沒有了。你隻有當金閣寺住持這一條路可走了。你一定要討法師歡心,成為他的接班人。聽懂了嗎?媽活著隻有這個盼頭了。”

我驚慌失措地回頭去看母親的臉,卻又提心吊膽,無法直視。

儲藏室已經昏暗下來。這位“慈母”在我耳邊講話時,散發的汗味就在我周圍飄**。我記得當時母親笑了。很久之前她給我哺乳的記憶,她那淺黑色**的記憶,這些想象在我心中橫衝直撞,讓我很不自在。卑下的野心之火被點燃,而那裏麵竟然帶著一種肉體上的強製力,這不禁令我毛骨悚然。母親卷曲的鬢發碰到我的臉上時,我看見一隻蜻蜓飛入暮色中的庭院,落在長滿青苔的石製洗手盆上休憩。圓形小石盆的水麵上,倒映著傍晚的天空。萬籟俱寂,鹿苑寺此時仿佛空無一人。

我終於可以直視母親了。她咧嘴一笑,光滑嘴唇的一角露出亮閃閃的金牙。我回答時口吃得十分厲害:

“可是,我早晚都會被征入軍隊,說不定還會戰死呢。”

“傻瓜。要是你這個結巴也被拉去當兵,日本就完了。”

我後背緊繃,心裏恨透了母親。可我結結巴巴說出的隻是遁詞而已。

“金閣說不定會在空襲中被燒得一幹二淨呢。”

“都到這份兒上了,京都是絕不會被空襲的,美國佬會高抬貴手的。”

我沒有作答。黃昏的寺內庭院蒙上了海底一般的顏色。石頭保持著激烈格鬥的姿態沉入海中。

母親對我的沉默不加理會,站起身,毫不客氣地望著圍住這五張草席大小的房間的板門,說道:

“還沒到用藥石的時間嗎?”

後來回想,這次同母親的會麵,對我的心靈產生了不可低估的影響。如果說我是在這時意識到母親同我生活在截然不同的世界,那也正是在這時,她的想法開始對我產生巨大的作用。

母親屬於天生就與美麗的金閣無緣的人,但她擁有我不具備的現實感。京都無空襲之憂,盡管這是我的夢想,但說不定果真如此。如果此後金閣不會有遭到空襲的危險,那我當下就會失去生存的意義,我所居住的世界也會土崩瓦解。

另一方麵,母親那出人意料的野心,雖然惹我憎惡,卻也俘獲了我的心。雖然父親從未提起,但他說不定也抱著和母親一樣的野心才將我送到金閣來。因為田山道詮法師是單身漢,如果師父自己就是在上代住持的期待下繼承了鹿苑寺的話,那麽隻要我用心,便有可能被擬定為法師的繼承人。倘若如此,金閣寺就歸我所有了!

我的思想混亂了。當第二個野心成為沉重的負擔時,我就會回到第一個夢想——金閣遭到空襲——上來。這個夢想被母親直截了當的現實判斷戳破之後,我又回到了第二個野心上來。如此思來想去,反複折騰,結果脖頸上長出了一個又紅又大的腫塊。

我沒有去理會腫塊。但它竟然紮下了根,又熱又沉,壓在後脖頸上,攪得我無法安眠。在斷斷續續的昏睡中,我夢見脖頸上長出一個純金的橢圓光環,環繞在腦後,還在一點點擴大。醒來一看,哪裏有什麽光環,隻不過是不懷好意的腫塊在隱隱作痛罷了。

我終於發燒了,臥床不起。住持把我送到外科醫生那裏,身穿國民服、打著綁腿的外科醫生輕描淡寫地說這不過是“癤子”,連酒精也舍不得用,隻是在火上烤了烤手術刀權當消毒,就朝我脖子上切了下去。

我呻吟起來,隻覺得那熾熱而沉悶的世界在我後腦勺崩裂、萎縮、衰亡……

戰爭結束了。在工廠收聽天皇朗讀停戰詔書時,我心中想的隻有金閣。

所以,我一回寺院就急匆匆地直奔金閣就不足為奇了。觀光道上的碎石在盛夏的陽光中曬得滾燙,我的運動鞋的粗劣膠底不斷沾上一粒粒小石子。

聽了天皇的停戰詔書,東京的人多半都跑到皇宮前去了吧,這裏也有許多人趕到人去樓空的京都皇宮前痛哭。這種時候,京都有的是適合跑去哭天搶地的神社佛閣。京都各處的寺廟這一天肯定都生意興隆,但金閣寺偏偏無人問津。

於是,滾燙的碎石路上,隻有我一人。不,應該說,那邊有金閣,這邊有我吧。自從這天第一眼看到金閣,我就覺得“我們”之間的關係已經發生了變化。

金閣超越了,或者說假裝超越了戰敗的衝擊和民族的悲哀。昨天以前的金閣還不是這樣。金閣最終免遭空襲燒毀,從今往後也不再為此擔憂,這無疑讓金閣恢複了往日的表情,向世人宣告:“我自古便居於此地,將來也將永駐此地。”

金閣內部依然保留著古老的金箔,外壁則似乎被夏日陽光胡亂塗抹上了一層保護漆。金閣就像一件高雅卻無用的日用器具,靜靜地擺在那裏,儼然是放置在燃燒著綠色火焰的森林前的空****的巨大陳列架。適合在這座陳列架上擺設的物品,應該隻有碩大無朋的香爐,或者無邊無際的虛無之類。但金閣已經喪失了這些東西。它突然清空了自己的本質,莫名其妙地在那裏築起了一副空虛的外殼。更奇怪的是,即便在金閣不時顯露的美之中,也未曾有過如今日這般的美。

金閣超脫了我的想象,不,它甚至超脫了現實世界,杜絕了任何類型的短暫易變。金閣從未顯露過如此堅固的美!這種美拒絕所有的意義,前所未有地輝煌燦爛。

毫不誇張地說,我看著看著,不由得雙腿戰戰,額冒冷汗。記得之前見過金閣後回到鄉下,覺得其細節與整體如音樂般呼應回響。同那次相比,現在我聽到的則是完全的靜止、沉寂,裏麵沒有任何流動與變化。金閣就在那裏存在著、屹立著,就像音樂中可怕的休止,又像震耳欲聾的沉默。

我和金閣的關係結束了,我想。我與金閣同居一個世界的夢想也破滅了。而且,原來的——不,是比原來更令人絕望的事態發生了:美在那邊,而我在這邊。隻要這個世界繼續存在,這一事態就不會改變……

對我來說,戰敗就是這樣一種絕望的體驗。我至今仍然看得到八月十五日那天熊熊烈焰般的夏日陽光。有人說,一切價值都崩潰了,可我內心剛好相反——“永遠”覺醒複蘇,開始主張自己的權利。“永遠”告訴我,金閣將在那裏永世長存。

“永遠”自天而降,沾在我們的臉上、手上、肚子上,將我們徹底埋葬。這可詛咒的東西啊……對了!停戰那天,我在四周群山的蟬聲中,也聽到了這好似詛咒的“永遠”。它把我封進了金色的牆土之中。

那日夜裏,開枕讀經之前,為了祈禱天皇陛下安泰,並安慰戰死者的亡靈,特別念誦了很長的經文。開戰以來,各宗僧侶都隻是穿著簡單的輪袈裟[1],那晚師父特地換上了存放多年的緋紅色五條袈裟[2]。

他那張微胖的臉幹幹淨淨,似乎連皺紋深處都清洗過一樣。那天,他這張臉格外紅潤,一副心滿意足的神情。在這悶熱的夜裏,他那清晰的衣服摩擦聲令人聽了倍覺涼爽。

讀罷經,全寺的人都被召到師父的居室,聽他講禪。

師父講的禪門公案,是《無門關》[3]第十四則:《南泉斬貓》。

《南泉斬描》在《碧岩錄》中分兩則收錄,即第六十三則《南泉斬貓》和第六十四則《趙州頭戴草鞋》,是自古以來著名的晦澀難解的公案。

中國唐代的時候,池州南泉山上有一位叫普願禪師的名僧,又因山名而被稱作南泉和尚。

這一日,寺中全體僧徒正要出門割草,一隻小貓突然出現在這座寂靜的山寺。眾人在好奇心的驅使下爭相追逐,逮住了小貓,然後東西兩堂就爆發了爭執,因為他們互不相讓,都想將小貓當作自己的寵物。

南泉和尚見狀,一把抓住小貓的脖子,將割草的鐮刀架在上麵,說道:

“大眾,道得即救,道不得即斬卻也!”

眾僧無人作答。南泉和尚遂斬而棄之。

日暮時,南泉和尚的高徒趙州回來了。南泉和尚將事情原委講了一遍,並征求趙州的意見。

趙州當即脫下腳上的草鞋,頂在頭上,走了出去。

南泉和尚歎道:

“子若在,即救得貓兒。”

故事大致如此。趙州將草鞋頂在頭上這一段,尤其以難解著稱。

然而,根據師父的說法,這並不是那麽難懂的問題。

南泉和尚斬貓,是要斬斷自我的迷妄,斬除妄念妄想的根源。通過斬下貓首這一冷酷無情的實踐,來斬斷對一切矛盾、對立和自他的執念。如果說南拳斬貓是“殺人刀”,那趙州頂鞋就是“活人劍”。趙州以無限的寬容之心,將裹滿淤泥、飽受蔑視的草鞋頂在頭上,實踐了菩薩之道。

老方丈如此說明之後便結束了講禪,一點都沒提日本戰敗的事。我們大惑不解,完全不明白師父為什麽在戰敗這天特意選了這個公案來講。

返回自己房間的時候,我在走廊上對鶴川提出了這個疑問。鶴川搖著頭說:

“我也不明白。沒有禪堂生活的經驗,就不會明白呀。不過,我覺得今晚講禪的獨到之處就在於,在戰敗的日子卻絲毫不談戰敗,而是講了什麽斬貓的故事。”

戰爭以失敗告終,但對我來說絕非不幸。隻是,師父那充滿幸福似的神色卻讓我有些耿耿於懷。

一般來說,對住持的尊敬之心維持著一座寺院的秩序,但在承蒙師父關照的過去一年裏,我卻對他從未產生過深深的敬愛之情。這其實也並無不可,但自從母親點燃了我的野心以來,十七歲的我有時竟以批判的目光來看待師父。

師父是公平無私的。但不難想象,如果我是師父,也會做到這樣公平無私。師父的性格中缺乏禪僧特有的那種幽默感,盡管他那種胖乎乎的人通常都帶有幾分幽默感。

聽說師父極盡風流之能事。一想到他與女人親熱的情景,我就覺得既可笑又不安。試想一下,被他那粉紅糕餅一樣的身體緊緊抱住,女人會是怎樣的心情呢?她肯定會覺得,那粉嘟嘟的柔軟肉體連著世界的盡頭,而自己已被埋入肉體的墳墓之中了吧。

禪僧也有肉體,這簡直不可思議。師父極盡風流之能事,應該是為了舍棄肉身,蔑視肉體。可奇怪的是,這被蔑視的肉體卻盡情地吸取營養,變得細膩光滑,將師父的精神包容其中。這肉體真是如同被徹底馴化的家畜般溫順謙恭啊。對法師的精神來說,這肉體就好比侍妾……

我必須說清楚,戰敗對我意味著什麽。

那不是解放,絕對不是解放。隻是對不變的、永恒的、已經融入我們日常生活的佛教生活的回歸罷了。

寺院的日課,從戰敗次日便恢複了原樣:開定,早課、粥座、作務、齋座[4]、藥石、開浴[5]、開枕……此外,因為師父嚴禁購買黑市米,我們喝的稀粥往往隻在碗底沉著幾粒米。這些米要麽是施主捐贈的,要麽是副司為我們這些正處於發育期的僧徒著想,謊稱是施主捐贈,實際是從黑市購入的。有時候還要去買甘薯。不僅早餐,午餐和晚餐也都吃粥或者甘薯,天天如此,我們經常餓得前胸貼後背。

鶴川會不時拜托東京的家人寄甜食過來,夜深人靜後,他就拿到我枕邊一道分享。深夜的天空中偶爾會有閃電劃過。

我問他,你家裏這麽富有,父母又對你這麽慈愛,幹嗎不回去呢?

“這也是修行嘛!反正我也是要繼承父親的寺院的。”

鶴川似乎絲毫不覺得這有什麽苦,完全接納了這種生活方式,就像裝進筷盒的筷子。我進一步說,以後也許會迎來一個難以想象的新時代。這時我想起,停戰後第三天,我去學校的時候聽大家說,擔任工廠負責人的士官將滿滿一卡車物資運回了自己家。那士官好像還公然宣稱:“今後我也做黑市生意啦!”

我想,那個膽大妄為、目光殘酷而敏銳的士官,正在罪惡的道路上飛奔。他穿著半長筒靴奔跑,道路前方是混亂無序的世界,如同屍橫遍野的戰場,讓人聯想到血色的朝霞。他出發的時候應該是這樣一幅場景吧:帶著殘留的夜氣的風吹拂著他的麵頰,胸前的白色絲巾上下翻飛,他背著偷來的大量物資,背都被壓彎了。他將以極快的速度毀滅吧。不過,在更遠的地方,閃爍著混亂無序的光芒的鍾樓上,響起了悠揚的鍾聲……

我已經同這一切隔絕開來。我沒有錢,沒有自由,也沒有解放。可是,當我說到“新時代”的時候,十七歲的我已經下定了決心,盡管那決心尚未清晰成形:

“如果世人是通過生活和行動體驗罪惡的話,那我就盡量深入自己內心的罪惡吧。”

然而,我最初想到的罪惡,隻是如何巧妙地討好師父,以便有朝一日金閣能落入手中,或者隻是毒殺師父然後登上住持寶座之類荒唐的白日夢。確認鶴川沒有相同的野心以後,這個計劃甚至讓我心安理得起來。

“你對未來沒有什麽不安或希望嗎?”

“沒有,一點都沒有。有又能怎麽樣?”

鶴川如此答道,語氣中沒有半點陰暗或敷衍。這時,一道閃電劃破長空,把他臉上唯一的纖細部分——兩條平平的細眉——照得一清二楚。他似乎任由理發師將眉毛的上下部分都剃掉了,於是,他本來就不粗的眉毛被人為修飾得更加纖細了,眉梢的一部分還隱約看得出剃過之後留下的青色痕跡。

我瞥了眼那道青痕,不由得忐忑不安起來。這個少年和我這種人不同,他生命燈芯的純潔的一端正在燃燒,而未來隻有在燃燒到的時候才會顯露。未來的燈芯還浸泡在透明冰冷的燈油之中。如果未來隻剩下純潔無瑕,誰還有必要預見自己的純潔無瑕呢?

那天晚上殘暑未退,悶熱難當,因此鶴川回自己的寢室之後,我怎麽也睡不著。此外,我還要努力抗拒**的惡習,便越發難以成寐。

我偶爾夢遺,但夢中並沒有明確的意**對象。例如,我會夢見昏暗的街道上跑著一條黑狗,嘴裏冒火似的喘著粗氣,脖子上的鈴鐺響個不停,越響我就越興奮,等鈴聲響到最密時,我便**了。

我**的時候,常抱著地獄般的幻想。有時出現的是有為子的**,有時出現的又是有為子的大腿,而我會變成一隻無比小的醜陋爬蟲。

我一腳踢開被子,從小書院的後麵悄悄溜出來。

鹿苑寺後方,夕佳亭再往東,有一座山名叫不動山。山上長滿紅鬆,紅鬆中夾雜著茂密的細竹,還有溲疏和杜鵑等灌木。這座山我很熟,即使摸黑登山也不會摔跤。登到山頂,放眼望去,上京、中京、比叡山和大文字山盡收眼底。

我抬腳攀登。在驚鳥撲棱棱的拍翅聲中,我目不斜視,避開樹樁,一路向上。我什麽都不去想,隻是不停地攀登,這很快就治愈了我**的內心。到達山頂時,涼爽的夜風將我大汗淋漓的身體都包裹了起來。

眼前的景象讓我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京都市長期以來的燈火管製解除了,目力所及之處,無不是點點燈火。戰後,我還沒在夜裏登過這座山,所以這番景象對我來說近乎奇跡。

燈火構成了一幅立體圖案。零星散落在平麵上的燈火喪失了遠近感,仿佛一座完全由燈火構成的透明的巨大建築,四處叢生著複雜的簷角,兩側延伸著寬大的翼樓,赫然屹立在夜色中央。這才稱得上京城。隻有皇宮所在的森林不見燈光,如同一個巨大的黑洞。

遠處,不時有一兩道閃電從比叡山的一角劃破黑沉沉的夜空。

這就是俗世,我想。戰爭已經過去,燈下的人們被邪念驅使著。燈下的男男女女注視著彼此,已經嗅到了迫在眉睫的死一般的行為的氣息。一想到這無數的燈火都是邪惡的,我就備感安慰。但願我心中的邪惡無限繁衍,大放異彩,同眼前的萬千燈火保持一一對應!但願將我心中的邪惡包裹起來的黑暗,同將萬千燈火包裹起來的夜的黑暗不相上下!

參觀金閣的人漸漸增多。為應對通貨膨脹,師父向京都市當局提交了參觀費漲價的申請,並得到了批準。

過去來參觀金閣的,隻有三三兩兩身著軍裝、工作服或者勞動褲的樸素遊客。戰敗後不久,隨著占領軍的到來,俗世的**之風便開始在金閣周圍蔓延。與此同時,向神佛獻茶的習慣也恢複了,女人們把珍藏在各處的華麗服裝穿出來,紛紛登臨金閣。在遊客眼中,我們,或者說我們身著僧衣的形象,與他們形成了鮮明的對照。仿佛我們是一群醉漢,在乘著酒興扮演僧侶取樂;或者是某地的居民,在故意固守古老的奇特風俗,給前來獵奇的遊客參觀……尤其是美國大兵,他們會毫不客氣地拉起我的僧衣袖子,笑個不停;或是掏出三兩張錢來,向我們租賃僧衣,說要拍照留念。我之所以會碰上他們,是因為我和鶴川有時會被拉去頂替不懂英語的導遊,盡管我們也隻會說隻言片語。

戰後的第一個冬天到了。一個星期五的晚上,天下起了雪,直到周六都還不見停。在學校的時候,我就開始憧憬中午放學回去觀賞雪中的金閣。

午後,雪還在下。我腳蹬長筒靴,肩挎書包,沿著觀光道來到鏡湖池畔。漫天的雪花紛紛揚揚,我像兒時常做的那樣,仰麵朝天,大張著嘴。雪片落在我的牙齒上,發出宛如敲擊極薄的錫箔一樣的聲響,然後擴散到溫熱口腔的每個角落,仿佛融入了鮮紅的口腔肌肉的外壁。這時候,我不禁想起究竟頂上的鳳凰的嘴,那隻金色的怪鳥也有一張光潤溫熱的嘴。

雪讓我們感覺自己又成了少年。話說回來,即便過了年,我也才十八歲呢。我感到體內洋溢著少年般的勃勃朝氣,這難道是假話嗎?

雪中的金閣美得無與倫比。這座四麵無牆的建築,任憑雪花飄入其中,一根根細柱銀裝素裹,傲然挺立。

我暗忖,雪為什麽就不口吃呢?被八角金盤的葉子阻擋的時候,雪片也會像口吃一樣磕絆一下,然後才落到地上。不過,沐浴著從無遮無攔的天空順暢無阻地飄落下來的雪花時,我便忘記了內心的扭曲,如同沉浸在音樂之中,精神又恢複了自然的律動。

事實上,拜這飛雪所賜,立體的金閣才得以成為平麵的金閣,畫中的金閣不再蔑視一切。鏡湖池兩岸紅葉山上的枯枝,幾乎撐不住雪的重量,樹林看上去比以往任何時候都更加光禿。遠近鬆樹上的積雪十分壯美。結冰的池麵上,已經堆起了雪。但不可思議的是,有的地方竟然沒有積雪,大膽地塗抹出一塊塊形狀粗糙的大白斑,如同裝飾畫裏的雲朵。九山八海石[6]和淡路島[7]也同結冰池麵上的雪連成一片,尤其是那些枝繁葉茂的小鬆樹,看上去就像是從冰雪原野的中央偶然冒出來似的。

無人居住的金閣裏,隻有究竟頂和潮音洞的屋頂,加上漱清殿的小屋頂這三處呈現出清晰的白色,其餘那些昏暗複雜的木架在白雪的映襯下反倒鮮明奪目。古老黑木的豔麗色澤讓我不由得想窺視金閣裏是否有人居住,就像我們觀賞南畫[8]時,總忍不住想湊到近前,瞧一瞧山中樓閣裏會不會住著人一樣。不過,就算我將臉湊到金閣跟前,也隻會撞上冷颼颼的雪的畫卷,無法繼續深入吧。

今天究竟頂上的門也向雪花飛舞的天空敞開著。我抬頭仰望,心中仿佛逐一看到,究竟頂那空****的狹窄空間裏,雪花來回飛舞,不久就在壁麵古跡斑斑的金箔上斷了氣,凝結為點點金色的露珠。

第二天是星期日,老導遊一大早就來叫我。

原來門還沒開就有外國士兵要來參觀。老導遊打手勢要他們稍等,便來叫我這個“懂英語的”。說來也怪,我的英語比鶴川說得還利落,而且說起英語來從不結巴。

大門外停著一輛吉普車。一個喝得酩酊大醉的美國大兵手扶大門柱子,俯視著我,輕蔑地笑了笑。

雪霽天晴,前庭的積雪潔白耀眼。那個青年背朝耀眼的雪地,滿臉堆著一層層泛著油光的肥肉,嘴裏吐出一團團白氣,夾雜著威士忌的酒氣朝我臉上噴來。雖然他們平常就是這副德行,但一想到這種身材魁梧的人內心躁動的情感,我便惶惶不安。

由於我事先決定不作任何反抗,便告訴美國大兵,雖然現在還不到開門時間,但我還是特地來為他做導遊,並請他付門票錢和導遊費。大個子醉鬼出人意料地老老實實交了錢,然後向吉普車內瞥了一眼,說了句“出來吧”之類的話。

雪反射的日光晃得人幾乎睜不開眼,我之前一直看不見黑黢黢的車廂裏的情況。車篷的采光窗中,似乎有什麽白色的東西在蠕動,好像是兔子。

一隻穿著細長高跟鞋的腳伸出來,踩在吉普車的踏板上。這麽冷的天,她卻沒穿襪子,我不由得吃了一驚。女人穿著火焰般鮮紅的外套,手指甲和腳指甲都塗成了同樣的紅色,讓人一眼便知她是專門向外國士兵賣春的妓女。外套下擺分開的時候,便露出了略有些髒的毛巾質地的睡衣來。這女人也喝得酩酊大醉,兩眼發直。男人雖然整整齊齊地穿著軍服,女人卻似乎剛起床,在睡衣上徑直纏了條圍巾,披了件外套就出來了。

女人的臉映著雪光,顯得異常蒼白。在幾乎沒有血色的肌膚上,突兀地浮現出兩片塗著大紅色口紅的嘴唇。女人剛下車就打了個噴嚏,細細的鼻梁上生出密密的小皺紋。她用疲憊的醉眼瞟了眼遠方,便又深深陷進迷糊的狀態中。接著,她開始呼喚男人的名字,把“傑克”叫成了“加克”。

“加克,好冷啊!好冷啊!”

女人悲慘的叫聲在雪地上空回**,男人卻並不應答。

我還是第一次覺得這種煙花女子美。說她美,並非因為她像有為子。她就如同一幅經過反複推敲以求處處都有別於有為子而畫出的肖像,帶有一種同我記憶中有為子的形象相對抗的新鮮之美。也就是說,她似乎迎合了我人生中初次感到美之後的官能上的反抗。

她隻有一點和有為子一樣,就是對我這個脫去僧衣,隻穿一身髒兮兮的工作夾克和長靴的人,同樣瞧也不瞧一眼。

那天一大早,全寺上下出動去掃雪,好不容易才在觀光道上清理出一條通路。雖說來旅行團的話會相當擁擠,但如果隻有平日那麽多人,就可以排成一列前進。於是,我領著美國大兵和那女人走上了這條路。

美國大兵走到池畔,視野頓時開闊起來,不禁張開大手歡呼,嘴裏嚷嚷著我聽不懂的話。他興奮地用力搖晃著女人的身子,女人不由得秀眉微蹙,隻是又說了一句:

“噢,加克,好冷啊!”

美國大兵看到一棵被積雪壓彎了枝條的常青樹,指著葉子後麵亮晶晶的紅果,問我那叫什麽,我隻能回答說:“常青樹。”雖說他體格壯碩,但說不定是個抒情詩人,可那雙清澈的藍眼睛裏卻透著幾分殘酷。在外國的《鵝媽媽童謠集》[9]中,說黑眼睛的人邪惡又殘酷。由此而見,將外國人想象得很殘酷,這也是人之常情吧。

我遵循慣例帶他們遊覽金閣。喝得爛醉的美國大兵東倒西歪,脫下皮鞋甩得這兒一隻那兒一隻。我用凍僵的手從口袋裏掏出該在這種場合朗讀的英文導遊書,誰知旁邊的美國大兵一把搶過去,用戲謔的調子念了起來,我也就無須為他導遊了。

我倚在法水院的欄杆上,望著反射著強光的池麵。金閣內部從未被照耀得如此明亮,簡直讓人感到不安。

我沒察覺那對男女是何時向漱清亭走去的。直到他們發生了爭吵,我才回過神來。二人越吵越凶,但我一句也沒聽明白。女人言辭激烈地回罵美國大兵,但聽不出她說的是英語還是日語。他們邊吵邊返回法水院,已經完全忘掉了還有我這個導遊。

女人衝著伸長脖子罵人的美國大兵臉上狠狠打了一記耳光,然後轉身就逃,穿著高跟鞋沿觀光道朝入口跑去。

我不知究竟發生了什麽事,便從金閣下來,向池釁跑去。可當我追上那女人的時候,長腿的美國大兵已經追到,一把揪住了女人那鮮紅大衣的前襟。

美國大兵朝我這邊瞥了一眼,輕輕鬆開了揪住女人火紅胸口的手。不過,那隻手先前使出的力量似乎非比尋常,剛一鬆開,女人就直挺挺地仰麵倒在雪地裏,火紅大衣的下擺分開,露出白皙的大腿,攤在雪地上。

女人不想爬起來,從下方死死瞪著這個頂天立地般的男人那高高在上的眼睛。我隻好蹲下身,打算將女人扶起來。

“嘿!”美國大兵叫了一聲。我轉過頭,隻見他已經雙腿叉開站在我眼前,用手指向我示意著什麽。他一反剛才憤怒的姿態,換上溫暖圓潤的聲音,用英語說:

“踩她。你踩她試試呀!”

我一頭霧水,但那雙高高在上的藍眼睛正無聲地對我下達著命令。他寬闊的肩膀後邊,銀裝素裹的金閣光彩四射。冬日的天空一碧如洗,溫潤光潔。那雙藍眼睛已經一點都不殘酷了。不知為何,刹那間,我覺得那對眸子竟然充滿了詩意。

他向下伸出肥大的手,抓住我的後脖頸,把我揪了起來。不過,他發號施令的聲調仍是那樣溫和親切:

“踩呀!快踩呀!”

我知道此命難違,隻好抬起穿著長筒膠靴的腳。美國大兵在我肩上拍了一下,我的腳落了下去,隻覺得踩到了春泥般柔軟的東西。那是女人的肚子。女人閉上眼呻吟起來。

“使勁踩!再使點勁!”

我又踩下去。初次踩時還覺得別扭,這次心中卻突然迸發出莫名的喜悅。這是女人的肚子啊,我想。這是女人的胸脯啊,我又想。真沒想到,人的肉體竟會像皮球一樣富有彈性,踩下去就一定會彈起來。

“可以了。”

美國大兵用清脆的聲音說,彬彬有禮地抱起女人,拂去她身上的泥和雪,然後扶著女人走開了。他走在我前麵,一次也沒回頭。那女人也始終別開視線,沒看我的臉。

走到吉普車前,美國大兵叫女人上了車,然後用酒醒後極嚴肅的表情對我說了聲謝謝。他要給我錢,我拒絕了。他又從車座上取出兩條美國香煙,硬塞到我臂彎裏。

我站在大門前,在雪地的強烈反光中,臉頰滾燙。吉普車揚起一陣雪煙,小心翼翼地顛簸著漸行漸遠,最後消失不見。我的肉體依舊亢奮不已。

亢奮好不容易平息下來之後,我腦子裏又冒出一個念頭,想用偽善之舉取悅他人。師父喜歡抽煙,接受這份贈禮的時候,該會多麽高興啊。至於禮物從何而來,他將全然不知。

先前的一切,沒有必要向他坦白。那不過是我受命於人,被迫幹的。如果我反抗,不知會落得怎樣的下場。

我向大書院師父的房間走去,副司正在給師父剃頭,那是他擅長的手藝。我站在灑滿朝暉的外廊邊上等候。

庭院裏陸舟鬆上的積雪光潔耀眼,看上去渾似一張折疊起來的嶄新船帆。

剃頭時師父閉著眼,雙手捧著一張紙,接住剃下的頭發。剃一刀露一塊頭皮,動物般鮮活的輪廓漸漸清晰地呈現出來。一剃完,副司就拿來熱毛巾把師父的頭裹住。過了一會兒,揭開毛巾,下麵露出熱騰騰的腦袋,仿佛剛出生或者剛煮熟一樣。

我終於說明了來意,一邊叩頭,一邊獻上兩條切斯特菲爾德香煙。

“哈哈,辛苦啦。”

師父說,嘴角露出一抹似有還無的微笑,此外便再無反應。然後,他就像例行公事一樣,將這兩條煙拿起來,隨手放到堆滿文件和書信的桌子上。

副司開始給師父揉肩,師父又閉上了眼睛。

我不得不退下。不滿的情緒使我渾身燥熱難當。我犯下一樁莫名其妙的惡行,因此得到香煙作為獎賞,師父收下香煙卻對其來曆一無所知……這一串相互關聯的事件本應導致更戲劇化、更激烈的事態發生。可是,連師父這樣的人都對此毫無察覺,這又成了我看不起師父的一個重要理由。

我正要退下時,師父把我叫住了,因為他恰好在盤算對我施恩。

“聽著,”師父說,“我想等你中學一畢業,就送你上大穀大學。你父親在九泉之下肯定也在擔心你。你一定要好好讀書,以優異的成績進入大學。”

這消息立刻從副司的嘴裏傳遍了整個寺院。師父主動提出要送我上大學,這證明他對我寄予厚望。我常聽人說,過去徒弟若想被送入大學,必須去住持房間揉肩揉上百個晚上,方能得償所願。靠家裏出錢上大穀大學的鶴川拍著我的肩膀向我道喜,而另一個徒弟沒有得到師父的任何許諾,從此便不再跟我說話。

[1] 一種寬六厘米左右的輪狀袈裟,掛於脖子之上,兩端垂於胸前,是一種外出用的簡略袈裟,日本天台宗、真言宗、淨土宗僧人多用。

[2] 袈裟三衣之一,由五條布拚接而成,每條又分為兩隔,一長一短,共計十隔,形成一塊田狀的方布。

[3] 全稱《禪宗無門關》,宋代無門慧開禪師撰、參學弟子宗紹編的一部禪宗經典,共收錄禪宗公案四十八則。

[4] 禪宗用語,指用午餐。

[5] 禪宗用語,指打開浴室洗澡。

[6] 靠近金閣寺鏡湖池中小島的石頭,象征圍繞須彌山的九山八海。

[7] 金閣寺鏡湖池中的一個小島。

[8] 受中國南宗畫的影響,江戶中期開始盛行的一種中國風格濃厚的繪畫。

[9] 英國民間童謠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