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個女人不是在運動場內,而是在運動場外毗鄰住宅區的路上走著。那條路比運動場的地麵大約低兩尺。
女人是從一幢宏偉的西班牙式宅邸的耳門走出來的。這座建築有兩個煙囪、斜格玻璃窗,還有玻璃屋頂的巨大溫室,給人一種很容易受損的印象。不過,道路對麵運動場的一側聳立著一道高高的鐵絲網,這無疑是主人提出抗議之後才架起來的。
柏木和我坐在離鐵絲網不遠的圓木秋千上。我偷偷看了看那女人的臉,心中不禁大驚,因為她那高雅的麵龐,正與柏木對我說的那種“喜歡內翻足”的女人一般無二。不過,後來我才知道自己的驚訝實在太傻,因為柏木或許早就認識那女人,一直對她的容顏魂牽夢縈。
我們滿懷期待地等候著那個女人。在這春光遍地的時刻,遠處聳立著深藍色的比叡山,近處則款款走來一個女人。我還沒從柏木剛才那番奇談怪論帶給我的感動中蘇醒過來——他說他的內翻足和他的女人仿佛是兩顆分布在實相世界、互不接觸的星星,還說他自己一麵在向假象世界無限墜落,一麵又在滿足自己的欲望——這時太陽剛好被雲遮住,我和柏木被籠罩在淡淡的陰影中,我覺得我們的世界似乎立刻顯露出了虛假的形態。一切都變得不可捉摸了,就連我自己的存在也虛無縹緲起來,仿佛隻有遠方深藍色的比叡山山巔和緩緩走來的高雅女人是實相世界裏耀眼而確定的存在。
女人的確是走了過來。不過,隨著時間的推移,痛苦也在不斷加劇。在她向我們靠近的同時,一個與她毫無關係之人的相貌也漸漸鮮明起來。
柏木站起來,在我耳邊用壓低了的沉重的聲音道:
“走。照我說的做。”
我不得不邁開步子。在高出女人所走道路兩尺左右的石牆邊,我們和她朝同一方向平行前進。
“從那兒跳下去!”
柏木用尖尖的指頭捅了捅我的後背。我跨過極其低矮的石牆,縱身跳到路麵上。兩尺的高度對我來說不在話下,可柏木是內翻足,他緊跟著我跳下時,發出了駭人的聲響,跌落在我身旁。他這一跳當然沒跳好,所以摔倒了。
他那黑製服下的後背在我眼前劇烈起伏著。可他那嘴啃泥的狼狽模樣,簡直不像一個人。刹那間,我覺得他就像一個毫無意義的黑色大汙點,或者雨後路上的一攤渾濁積水。
柏木正好摔倒在女人麵前,擋住了去路。女人呆立不動。我慢慢跪下去,想要將柏木扶起來。就在這一瞬,我忽然覺得,女人那冷峻的高鼻梁、多少有點鬆弛的嘴角,還有那水汪汪的眼睛,所有這一切,讓我似乎看到了月下有為子的臉。
可是,這幻影轉眼便消失了。我發現,這個不滿二十歲的女人正用輕蔑的眼神望著我,打算徑直從我身邊走過。
比我更敏感的柏木看出這個苗頭,便大聲嚷嚷起來。那可怕的叫聲在正午[1]時分人影全無的住宅區回**。
“薄情的女人!想扔下我就走嗎?我可是為了你才摔成這個樣子的!”
女人轉過頭,渾身戰栗不止。她用幹燥纖細的指頭摩挲著失去血色的臉頰,好不容易才開口問我:
“怎麽辦才好呢?”
已經仰起頭的柏木目不轉睛地注視著女人,一字一頓地說:
“難道你家連藥也沒有嗎?”
女人沉默片刻,便轉身沿原路返回。我將柏木扶起來。在站直身子之前,他還是一副力不能支、痛苦喘息的樣子。可當他扶著我的肩邁開步子之後,動作卻出人意料地輕盈……
我跑到烏丸車庫前的車站,飛身跳上一輛電車。車向金閣寺開去時,我的呼吸總算平複下來,掌心裏已浸滿汗珠。
我攙著柏木走到那座西班牙式洋樓的耳門前。領頭的女人剛鑽進門,我突然被一陣恐懼攫住,於是將柏木扔在原地,頭也沒回地逃了回來。我在寂靜的人行道上飛奔,連順道回學校的時間也沒有。我從一家家藥店、糕點鋪、電器行前麵跑過,眼角突然掠過一道姹紫嫣紅。我想剛才可能經過了天理教弘德分教會,因為那裏的黑色土牆上掛著繪有梅花家徽的燈籠,門口也懸著同樣印有梅花家徽的帷幔。
如此匆忙是要去哪兒呢?我自己也不知道。當電車徐徐駛入紫野時,我才明白,自己急不可耐地前往的地方,原來是金閣。
盡管今天不是節假日,但時值觀光季節,金閣內依然遊人如織。導遊老人見我撥開人群直奔金閣的焦急身影,不由得大感詫異。
就這樣,我來到了被飛揚的塵土和醜陋的人群包圍的春日的金閣麵前。在導遊聲嘶力竭的解說聲中,金閣一如既往地半掩姝容,仿佛對喧囂渾然不知,隻有池中的倒影依舊澄明。但如果換個角度去看,此時的金閣正如《聖眾來迎圖》[2]中諸菩薩簇擁著來迎[3]的阿彌陀佛的情景——包圍金閣的塵雲就像是菩薩周圍的金色祥雲,而塵雲籠罩下若隱若現的金閣,就像是畫中褪色的古老顏料描繪出的已經磨損的圖案。四周的混亂和喧囂進入底層林立的細柱之中,立刻清淨了許多,然後經過由下而上逐漸縮小的內部空間,通過直指蒼穹的小小究竟頂和閣頂的金鳳凰,被吸入白茫茫的天空。這是不足為奇的。隻要金閣存在,它就會統管、控製周圍的一切。西臨漱清,兩層之上的究竟頂突然變細——這座非對稱的纖細建築,就像一台將濁水變為清水的過濾器,四周越是嘈雜,就越能將其過濾成寂靜。遊人的喧囂並未被金閣拒之門外,而是流入易通風的立柱之間,不久被過濾成一種寂靜、一種澄明。於是,不知不覺間,地上仿佛又豎立起了一座同池中那紋絲不動的倒影一模一樣的金閣。
我的心平靜下來,恐怖漸漸消退。對我來說,美就必須是這樣的東西。是它將我同人生隔絕開來,體會不到人生的苦樂;又是它將我保護起來,以免遭受人生的風雨。
我幾乎是在向它祈禱:
“如果我的人生像柏木那樣,請一定要好好保護我,因為我是無論如何也忍受不了的。”
柏木向我暗示並當麵即興表演的人生,其生存與毀滅具有同樣的意義。如果說這種人生缺乏自然性,那它也缺少金閣這種結構性的美。也就是說,它不過是一種可憐的**罷了。雖然我其實也曾被那樣的人生深深吸引,認定那便是自己前進的方向,但一想到必須先用布滿尖刺的生之碎片將雙手紮得鮮血淋漓,我便不寒而栗。柏木對本能與理智都一視同仁地加以蔑視。他的存在本身就如同一個奇形怪狀的球,滾來滾去,企圖撞破現實的壁壘。這甚至算不上一種行為。總而言之,他向我暗示的人生是一場危險的滑稽劇——上演這出滑稽劇,是為了打破用未知的偽裝欺騙我們的現實,然後再將世界清掃得不含一星半點的未知。
這樣說是因為後來我在他的出租屋看到過下麵這幅宣傳畫。
那是旅遊協會出版的一幅描繪日本阿爾卑斯山[4]的精美石版畫。藍天下的雪白山頂上,橫向寫著這樣一行字:“未知的世界在向您招手!”柏木用紅筆在這行字和峰頂惡狠狠地打了個叉,並在一旁潦草地寫道:
“未知的人生不堪忍受!”
那字體搖擺起伏,讓人聯想到他用內翻足走路的樣子。
第二天,我一邊擔心著柏木的身體,一邊前往學校。回想起來,當時扔下他逃走,可以說是重情重義之舉,所以並未覺得有什麽責任。不過,我心中依然忐忑,懷疑今天在教室裏可能看不到他……好在就快上課的時候,我看見柏木一如往常,不自然地聳著肩膀走進了教室。
剛一下課,我就拽住了柏木的胳膊。如此輕鬆隨意的舉動,在我身上已經相當罕見。他咧嘴一笑,同我一道來到走廊。
“你的傷不要緊吧?”
“傷?”柏木看著我,露出憐憫般的微笑,“我什麽時候受過傷?嗯?你是怎麽搞的,夢見到我受傷了嗎?”?
我無言以對。吊足我的胃口之後,柏木才揭曉謎底。
“那隻是在演戲罷了。摔在那條路上的動作,我早就練習過多次,所以我可以表演得天衣無縫,就像跌了個大跟頭,連骨頭都斷了一樣。她竟然若無其事地想要揚長而去,這倒出乎我的意料。但你看著好了,那女人已經迷上我了。這樣說不準確,應該說,她迷上我的內翻足了。那家夥還親手給我的腳塗滿了碘酒哩。”
柏木卷起褲腿,給我看他那塗成淡黃色的小腿。
我這時才明白他的騙術。他那樣故意摔倒在地,固然是為了吸引女人的注意,但難道不也是想通過假裝受傷來掩飾自己的內翻足嗎?不過,這一懷疑不僅沒有讓我對他產生絲毫輕蔑,反倒增進了我們之間的親近感。於是,我產生了一種極不成熟的看法,似乎他的哲學越是充滿騙術,就越能證明他對人生的誠實。
鶴川並不讚成我和柏木的交往。他曾對我做過一番充滿友情的忠告,我不僅覺得他十分討厭,還同他爭辯起來,說“你鶴川自然能交到優秀的朋友,而我隻配找柏木這樣的人”。當時鶴川眼裏流露出難以名狀的悲傷,後來我每每想起,真不知心中是多麽悔恨交加。
時間到了五月,柏木製訂了去嵐山遊玩的計劃,因為忌諱節假日人多眼雜,所以決定平日曠課前往。晴天也不去,非要陰沉沉的日子才可以,他的脾性就是這樣。他計劃攜西班牙式洋樓裏的那個姑娘出遊,還為我帶來了他出租屋的房東的女兒做伴。
我們約好在通稱“嵐電”的京福電氣鐵道的北野站會合,這一天很幸運,趕上了五月裏難得的陰沉天氣。
鶴川家裏發生了什麽糾紛,他請了一周假,回東京去了。鶴川不是那種愛告密的人,但他這一走,也免了我的尷尬,不必在早上同他上學的途中甩開他。
對了,那次遊玩給我留下的是苦澀的回憶。雖然我們這些遊客全都青春年少,但遊玩那天從頭到尾都蒙上了年輕人特有的那種陰鬱、煩躁、不安和虛無的色彩。柏木肯定早就預料到了這一切,所以才選了那個陰沉的日子。?
那天刮著西南風,風勢忽然猛烈起來,但又戛然而止,轉為一陣陣不安的微風。雖然天空昏暗,但還不至於看不出太陽的位置。部分陰雲中透出白光,仿佛穿了好幾件衣服的少女那領口露出的一抹酥胸。雖然我們知道太陽就在朦朧的白光深處,但那團白色眨眼間又融入了與陰沉天空一樣的深灰色之中。
柏木的承諾並非虛言,他果然由兩個女人簇擁著出現在檢票口。
其中一個就是那女人,冷峻的高鼻梁,鬆弛的嘴角,上身穿著進口料子做的西裝,肩上挎著水壺,真是美麗動人。她前邊站著的那個就是房東女兒,身材微胖,穿著和容貌都遜色得多,隻有小巧的下巴和緊抿的嘴唇透著少女的氣息。
本應愉快的遊玩氣氛,在前往目的地的電車車廂內就被破壞了。柏木和洋樓姑娘不停地爭吵著,後者不時緊咬嘴唇,強忍著眼淚,但我沒聽清他們爭吵的內容。房東女兒則對這一切都漠不關心,自顧自地低聲哼著流行小曲。突然,她開口對我說:
“我家附近有一個特別漂亮的插花師傅,前兩天,她跟我講了一個悲傷的愛情故事。戰爭期間,插花師傅有個當陸軍軍官的戀人,眼看著就要上戰場了,兩人便在南禪寺匆匆見了一麵,做臨行告別。兩人的關係沒有得到雙方父母的許可,但就在臨別前不久,她懷上了孩子,可惜後來生下了一個死胎。軍官歎息良久,說:‘你也做過一回母親了,臨別時,就讓我喝一口你的奶吧。’因為時間緊迫,插花師傅當場就把乳汁擠到一碗淡茶裏讓他喝了。此後過了一個月,她的戀人戰死了。打那以後,插花師傅就一直沒嫁人,一個人過著日子,可她還那樣年輕漂亮。”
我不禁懷疑自己的耳朵,腦中浮現出戰爭末期同鶴川在南禪寺山門看到的那幕令人難以置信的情景。我有意沒跟房東女兒透露那段回憶。因為我覺得一旦說了出來,剛才聽她講話時的那種感動便會背叛當時的神秘感。而如果緘口不言,剛才房東女兒講的那些話,不僅不會因為揭曉了秘密而破壞當時那種神秘感,反而會再給它披上一層神秘的麵紗,使其越發撲朔迷離。
這時,電車正從鳴瀧附近的大竹林邊上駛過。五月竹葉凋零,滿目枯黃。風搖晃著竹梢,把枯葉吹落到密密麻麻的竹林之中。而竹子的下部似乎完全不受影響,粗大的竹節淩**叉,靜靜地向深處延伸。隻有靠近鐵道的竹子,在電車疾馳而過時被搖晃得東倒西歪。其中一株幼竹青翠明亮,格外惹眼。那痛苦彎曲形象,在我眼前一晃而過,消失不見,隻留下奇特而鮮豔的殘影……
到了嵐山,行至渡月橋邊,我們一行參拜了先前因為無知而忽視的小督局[5]之墓。
因為忌憚平清盛,小督局在嵯峨野隱居。源仲國奉旨尋訪。正值中秋明月之夜,源仲國循著琴音找到了小督局的隱居之所。這首琴曲名為《想夫戀》。謠曲《小督》[6]中唱道:“明月夜下訪佳人,法輪寺中喜聞琴。山嵐鬆風琴曲何?情意綿綿《想夫戀》。”小督局後來依然留在嵯峨野的草庵中,一麵為高倉天皇祈求冥福,一麵度過了後半生。
小督局的墓位於一條細長小徑的深處,隻是一座小石塔,夾在一棵高大的楓樹和一株已經枯死的古梅之間。我和柏木裝作一本正經地念了一段短經獻給小督局。柏木裝出極其莊重的模樣,誦經的腔調卻充滿了褻瀆。我受其傳染,也以那種學生哼歌般的心情念完了經。這一小小的瀆聖行為讓我大感解脫,渾身充滿了活力。
“優雅的墳塚竟然這樣寒酸。”柏木說,“權貴卻能留下氣派的陵墓,宏偉壯觀的陵墓。那些家夥生前根本就沒有想象力,他們的陵墓自然也是毫無想象力的蠢貨建造的。可是,優雅全靠自己和他人的想象力生存,建造墳塚也隻能像這樣動用想象力了。我覺得這很淒慘,因為死後也必須向人繼續乞討想象力。”
“難道優雅隻存在於想象力之中嗎?”我快活地接話道,“你說過實相,那麽優雅的實相是什麽呢?”
“這個嘛,”柏木說,啪嗒啪嗒地拍打著長滿青苔的墓碑頂部,“石頭,或者骸骨,就是人死後留下的無機部分。”
“這是愚蠢的佛教觀點嘛。”
“沒什麽佛教不佛教的!優雅也好,文化也好,人們所認為的美的事物也好,這些東西的實相都是毫無意義的無機物!什麽龍安寺[7],不過是一堆石頭罷了!哲學也是石頭,藝術也是石頭。人關心的唯一有機的東西就是政治,這難道不可恥嗎?人實在是自我褻瀆的生物啊!”
“那性欲是有機的還是無機的呢?”
“性欲?這個嘛,應該介乎兩者之間吧!在人和石頭之間繞來繞去地捉迷藏哩!”
我正想當即反駁柏木對美的誤解,厭倦了奇談怪論的兩位姑娘已經開始沿著小徑往回走了,我們連忙追上前去。從小徑可以望見保津川,我們正位於渡月橋以北的堤壩上。河對麵的嵐山鬱鬱蔥蔥,但整條河隻有這一段才飛沫四濺,如同一條向前延伸的白練,嘩啦啦的流水聲在這一帶不住地回響。
河麵上漂著不少船。但我們一行沿著河邊路前進,邁入盡頭的龜山公園大門時,隻見到處都散落著紙屑,才知道今天公園中的遊人寥寥無幾。
我們在門口轉過頭,再次眺望保津川與嵐山之間的蒼翠景色。對岸懸掛著一道小小的瀑布。
“美景就是地獄啊。”柏木又開口說。
我總覺得柏木是在信口胡說。不過,我也效仿他,試著將正在眺望的景色想象成地獄。這一努力並非徒勞。眼前這翠綠靜謐、平凡無奇的景色中,果然搖曳著地獄的影子。地獄似乎可以不分晝夜、隨時隨地、隨心所欲地現身,好像我們可以招之即來,揮之即去。
嵐山的櫻花據說是十三世紀從吉野山移植來的,如今已長出了嫩葉。花期一過,這片土地上的人在提到櫻花時,就像它們是已經香消玉殞的美人一樣。
龜山公園數鬆樹最多,所以這裏四季的顏色一成不變。這是一座地勢起伏頗大的大公園。一棵棵鬆樹亭亭而立,樹上很高的位置才有鬆葉。不計其數的光禿禿的樹幹不規則地交叉著,放眼望去,公園景致的遠近感都被打亂了。
環繞公園的道路迂回曲折,剛上坡又下坡,樹樁、灌木和小鬆樹隨處可見。一塊巨大的白色岩石半埋在土中,四周盛開著數不勝數的紫紅杜鵑花。陰沉的天空下,這種顏色似乎帶著幾分惡意。
我們從凹地上正在**秋千的一對年輕男女身旁登上小丘,在丘頂那座傘形亭子裏歇息。從那裏往東眺望,整個公園幾乎盡收眼底,往西則可以俯視綠蔭掩映下的保津川。秋千不斷發出磨牙一般嘎吱嘎吱的聲響,往亭子上麵傳來。
洋樓姑娘打開了包裹。柏木說不用帶盒飯,看來並非虛言。我們麵前擺出四人份的三明治和一般人很難搞到手的進口點心,最後還拿出一瓶專供進駐軍的、隻能從黑市購入的三得利威士忌。據說,京都當時是京阪神[8]地區的黑市交易中心。
我基本上滴酒不沾,但仍和柏木合掌後端起了酒杯。兩位姑娘喝的則是水壺裏的紅茶。
對洋樓姑娘同柏木竟有如此親密的關係,我仍然半信半疑。我不明白,這個難以取悅的女人為什麽同柏木這樣一個內翻足的窮書生打得火熱。兩三杯下肚之後,柏木像是要回答我的這個疑問似的說道:
“我們剛才不是在電車上爭吵起來了嗎?事情是這樣的,她家裏喋喋不休地勸她,強迫她同一個討厭的男人結婚。她很快就軟弱下來,差點就要屈從了,於是我對她又是安慰又是威脅,說我一定要徹底攪黃這門親事。”
這種話本不該在當事人麵前說的,柏木卻滿不在乎地講了出來,仿佛這位姑娘根本就不在身邊一樣。姑娘聽了他的話,臉上的表情也沒有絲毫變化。姑娘柔軟的脖頸上戴著藍色陶片串成的項鏈。陰暗的天空背景下,她卷曲秀發的輪廓讓她分外鮮明的麵龐柔和下來。她的眼睛過於濕潤,隻有這雙眼睛給人以活生生、**裸的印象。她那鬆弛的嘴角同平時一樣微微張開。細細的唇縫中露出一排又細又尖的牙齒,清澈、幹燥、潔白,讓人聯想到小動物的牙齒。
“好痛!好痛!”柏木忽然彎腰按住小腿,痛苦地呻吟起來。我連忙俯身看護,柏木卻一把將我推開,對我使了個莫名其妙的冷笑般的眼神。於是我收回了手。
“好痛!好痛!”柏木迫切的呻吟聲非常逼真。我不由得瞥了眼身旁的姑娘,隻見她臉上突然起了明顯的變化,眼神中不再有沉著,急得嘴唇直打哆嗦,隻有冷峻的高鼻梁顯得無動於衷,同其他部位形成奇異的對照,從而破壞了麵部的協調和平衡。
“忍著點兒!忍著點兒!我現在就給你治!馬上!”她旁若無人地尖聲高叫道,我還是第一次聽見她發出這樣的聲音。這個姑娘揚起修長的脖子,四下打量了一番,旋即跪到亭子裏的一塊石頭上,抱起柏木的小腿,貼在臉上磨蹭起來,最後還吻了幾下。
那時的恐懼感再次襲上心頭。我看了看房東女兒,那姑娘一邊哼著歌,一邊望向別處。
這時日光好像從雲縫裏瀉出,但這或許隻是我的錯覺。不過,這靜謐公園的全景構圖中卻有種不協調感,包圍著我們的澄明畫麵,那鬆林、水光、遠山、白岩,以及星星點點的杜鵑花……充斥著這些東西的整幅畫麵似乎都布滿了細細的裂痕。
實際上,該發生的奇跡似乎發生了。柏木漸漸不再呻吟,把臉仰了起來。剛一抬起頭,他就又向我投來冷笑般的眼神。
“治好啦!太神奇了。每次痛起來,你給我這麽一治,我馬上就不痛了!”
柏木雙手拉住姑娘的頭發,往上一提。被拽住頭發的姑娘麵帶微笑望著柏木,如同一隻忠實的狗。或許是灰蒙蒙的光線所致,那一瞬間,我竟然覺得,這美麗姑娘的麵龐變得如同柏木說過的那個六十多歲的老太婆一樣。
身上發生了奇跡的柏木快活起來,近乎瘋狂地快活起來。他放聲大笑,猛地將姑娘抱到膝上親吻。他的笑聲在凹地鬆林的梢頭久久回**。
“你為什麽不向她求愛?”柏木對默不作聲的我說,“這姑娘可是特地為你帶來的喲。還是說,你怕別人笑你結巴?結巴呀!你倒是結巴呀!沒準兒她喜歡結巴呢!”
“你是結巴?”房東女兒好像這時才發現我口吃似的說,“好嘛!‘三個殘疾人[9]’來了倆!”
這句話深深刺痛了我,令我無地自容。但奇異的是,伴隨著一種令人目眩的衝動,我對房東女兒的憎恨,竟直接轉化為突然勃發的欲望。
“我們分作兩組,各自找偏僻沒人的地方去吧。兩小時後再回這個亭子來。”
柏木望著下麵那對還沒**夠秋千的男女,如此說道。
與柏木和那個姑娘分手後,我陪著房東女兒,從亭子所在的小丘向北下坡,然後登上了向東迂回的緩坡。
“那家夥總來這一套,讓姑娘覺得自己是‘聖女’。”她說。
我結結巴巴地反問:
“你怎麽知道?”
“這個嘛,你知道,我也跟柏木有過一段情哩!”
“你們倆已經沒關係了吧。不過,你倒是挺想得開的嘛。”
“當然想得開。那種殘廢,你拿他也沒轍呀。”
她這話反倒增添了我的勇氣,讓我得以流利地發出下一句反問:
“你也喜歡那家夥的殘腿,對嗎?”
“別逗了,那兩條蛤蟆腿,誰稀罕呀!不過,我覺得他那對眼睛倒是挺漂亮的。”
聽了這句話,我又失去了信心。不管柏木自己怎麽想,這女人都愛上了柏木自己覺察不到的某種美的特質。但我傲慢地認為我對自己無所不知,認為唯獨我身上並不存在“美的特質”。
我同房東女兒登上坡頂,來到一小塊幽靜的平地。透過鬆樹和杉樹之間的縫隙,可以隱約望見大文字山和如意嶽等遠山。從腳下的丘陵到城區的斜坡上覆蓋著竹林。竹林外麵,有一棵花瓣尚未凋零的晚櫻。這些花確實開遲了。說不定,它們也是因為結結巴巴開不出來,所以才拖到這麽晚開花的吧?
我感到胸中憋悶,胃裏沉甸甸的。這不是喝酒所致,而是一到緊急關頭,欲望就會加重,變成一種脫離我肉體的抽象構造,壓到我肩上,就像烏黑沉重的鋼鐵機床一樣。
我已多次說過,我很感激柏木,因為無論是出於善意還是惡意,他都促使我在人生道路上前進。我已經清楚地看出,中學時曾在學長的短劍劍鞘上刻下刀痕的自己,根本沒有資格麵對人生的光明麵。可是,柏木這個朋友第一次教給了我一條從內側通向人生的黑暗捷徑。這條路乍看上去似乎直通毀滅,誰知其中竟然充滿了魔法,可以使卑鄙直接轉化為勇氣,將我們稱為“不道德”的東西還原為純粹的能量,真可謂煉金術。盡管事實如此,這也仍然是一種人生。這種人生可以前進、獲得、發展、喪失。即便它稱不上典型的人生,也具備人生的所有功能。如果在我們看不見的地方,所有的人生都被賦予了無目的的前提,那柏木向我展示的這種人生,便會越發與通常的人生價值相當。
我想,就連柏木也不能說沒有酩酊大醉的時候。我早就知道,無論多麽陰鬱的認識中,都潛藏著認識本身帶來的迷醉。總而言之,讓人沉醉的東西非酒莫屬。
我們坐在一片暗淡褪色、慘遭蟲噬的杜鵑花的花蔭中。我不知道房東女兒為什麽會這樣同我交往。我是故意對自己使用下麵這種殘酷說法的——我不明白,為什麽這個姑娘會被“想玷汙”自身的衝動所驅使呢?世上應該也有充滿羞恥與柔情的順從,但這個姑娘卻徑直將我的手放在她胖嘟嘟的小手上,就像一隻落在午睡者身上的蒼蠅。
然而,長時間的接吻和姑娘那柔軟的下巴喚醒了我的欲望。雖然這應該是我夢寐以求的,但現實感卻是那樣淡薄,欲望隻好到別的軌道上去縱橫馳騁。灰白的陰沉天空、竹林的沙沙聲、順著杜鵑花葉片拚命向上爬的七星瓢蟲……這些東西依然毫無秩序、各行其是地並存著。
我反倒是想避免將眼前的姑娘當作欲望的對象看待。我應當把此情此景視為人生,視為一道為了能前進與獲得而必須通過的關卡。現在錯過這一機會的話,我就將永遠同人生失之交臂了吧。我這樣想著,千百次被口吃所阻而無法說出話來的屈辱都湧上心頭。我應該毅然開口,即便口吃也要說些什麽,讓自己也擁有人生。柏木那冷酷刻薄的催促,那“結巴呀!你倒是結巴呀”的放肆大叫重新回**在我耳邊,鼓舞著我……我終於把手悄悄伸向那個姑娘的裙擺。
這時候,金閣出現了。
那座威嚴、憂鬱而纖細的建築,那座處處金箔剝落、如同奢華骸骨般的建築,那座同我說近又遠、既親亦疏,總是在捉摸不定的距離上清晰浮現的金閣,它出現了。
它阻隔在我和我渴望的人生之間,起初仿佛一幅微型畫,但眼看著越變越大,吞沒了我所在世界的每個角落。其尺寸正好將整個世界填滿,讓我聯想到曾見過的那個精致模型中幾乎要將全世界都囊括其中的巨大金閣。它又如同一段充塞天地的恢宏音樂,憑借音樂本身充分詮釋了世界的意義。金閣有時拒我於千裏,仿佛屹立於我之外,現在卻把我完全包容進去,並且允許我在其內部占據一個位置。
房東女兒像灰塵一般飛去,漸遠漸小。既然金閣容不下這個姑娘,那也就容不下我的人生。怎麽可能一方麵完全沉浸在美之中,另一方麵又試圖伸手獲得人生呢?即使從美的立場來看,它也有權要求我放棄幻想。不可能一邊用這隻手去觸摸永恒,一邊又用那隻手去觸摸人生。如果說行為對於人生的意義,在於我們可以對某一瞬宣誓效忠,並使這一瞬停止不動,那麽金閣恐怕早已知曉這一點,於是短暫地結束了對我的疏遠,親自化身為那一瞬,前來告訴我,我對人生的渴望是徒勞的。在人生之中,化身為永遠的一瞬固然令我們陶醉,可同此時金閣化身為瞬間的永恒形象相比就不值一提了。金閣對這一點心知肚明。正是在這個時候,美的永恒存在真正阻礙了我們的人生,“毒害”了我們的生命。在這種“毒害”麵前,人生讓我們窺視的瞬間之美不堪一擊,轉眼就崩潰、毀滅了,人生本身也暴露在慘白的毀滅之光下。
我被完全包裹在金閣的幻影中的時間並不長。回過神來時,金閣已經不見了。它隻不過是遙遠東北方的衣笠[10]的一座至今保留著曆史麵貌的建築,從這裏應該看不見。我像剛才那樣被金閣的幻影接納、擁抱的時光已經過去了。我躺在龜山公園的丘頂,四周隻有花草和緩緩飛翔的昆蟲,以及一個放肆地橫陳在我麵前的姑娘。
見我突然畏縮,姑娘白了我一眼,站起身,扭動腰肢,背對我坐下,從手提包裏掏出小鏡子照了照。雖然沒說一句話,但她那輕蔑的表情,就好比紮進衣服的牛膝果,令我渾身上下都在刺痛。
天空低垂,輕飄飄的雨點敲打著身旁的草叢和杜鵑花葉。我們慌忙站起來,匆匆返回剛才那座亭子。
那場出遊確實慘淡收場,但那天之所以給我留下特別陰暗的印象,並非僅僅因為這件事,還因為夜裏開枕前,師父收到一封東京拍來的電報,並迅速向寺裏的人公布了電報的內容。
鶴川死了。電文很簡單,隻是說他死於事故,後來我才知道詳情。原來,前天晚上,鶴川去淺草的伯父家,不勝酒力的他喝了不少酒,回家路上,在車站附近被一輛突然從小巷裏衝出來的卡車撞飛,顱骨骨折,當場身亡。他的家人一時不知所措,直到第二天下午才意識到應該給鹿苑寺拍電報。
我流下了父親過世時都沒有流的眼淚。因為與父親的死相比,鶴川的死牽扯到對我來說更為緊要的問題。自從認識柏木之後,我同鶴川的關係就多少有點疏遠了。現在失去了他,我才明白,我和光明的白日世界相連的一縷細線,因為他的死而中斷了。我是為失去的白晝、失去的光明、失去的夏天而哭泣。
我很想飛去東京吊唁,怎奈囊中羞澀。每月師父給我的零用錢隻有五百日元。母親本來就窮,一年頂多寄一兩次錢,每次也就兩三百日元。父親去世後,僅靠施主每月捐贈的不足五百日元的救濟米和政府下發的可憐的撫恤金,母親已經難以維持生計,所以才處理了家產,寄身於加佐郡的伯父家。
我既沒有看一眼鶴川的遺體,也沒有參加葬禮,真不知該如何在心中確認他已經死了。曾幾何時,他穿著白襯衫,沐浴著從樹葉縫隙透下的陽光,腹部在交錯的光影中上下起伏。這樣的腹部如今仍在我眼前燃燒。誰能想象到,他那似乎隻為光明而生,隻適合永享光明的肉體和精神,竟然會被埋入墓土之中安息呢?他沒有半點早逝的征兆,天生樂觀開朗,與不安和憂愁無緣,身上找不到絲毫與“死”類似的要素。說不定,正是因為如此,他才會慘遭橫死吧。就像純種的動物一樣生命脆弱,鶴川是由生命的純粹成分構成的,所以可能缺乏防備死亡的手段。而我正與他相反,好像被可詛咒的長壽束縛住了。
對我來說,他所處世界的透明結構一直都是難解之謎,但他的暴死讓這個謎變得越發恐怖了。從旁邊突然衝出來的卡車將這個透明的世界撞得粉碎,就像一頭撞在透明得看不見的玻璃上。鶴川不是病死這一點便同這一比喻高度吻合。死於事故這種純粹的死亡,呼應了他無比純粹的生命結構。在瞬間的衝突中,他的生與他的死接觸了、化合了,產生了迅速的化學作用……隻有用這種過激的方法,那個沒有影子的不可思議的年輕人,才能同自己的影子、自己的死結合在一起。
雖然鶴川所居住的世界洋溢著光明的感情和善意,但可以斷言,他不是因為誤解和樂觀的判斷而住在那裏的。他那顆不屬於這世界的明淨的心,是被一種力量、一種堅韌的柔軟所支撐的,而這顆心約束了他的行為。他將我的陰暗情感逐次翻譯成明朗的情感,這種做法裏存在著某種無比正確的東西。他的明朗和我的陰暗一一對應,形成詳盡的對比。有時我不禁懷疑,鶴川是否也曾有同我一樣的體驗。其實沒有!他的世界的明朗既是純粹的,也是偏頗的它自身就具備細致的體係,其精密性幾乎與惡的精密性相當。多虧這個年輕人不屈不撓的肉體之力在不斷地支撐著它運轉,否則那透明的世界也許早就土崩瓦解了。他一直埋頭猛衝,於是卡車碾軋了他的肉體。
鶴川那能給人以好感的明朗容貌與修長身軀,如今都已不複存在,我卻禁不住**,又開始對人的可見部分展開神秘的思考。我們能看見的那些東西,它們隻是存在於那裏,卻行使著那樣明朗的權力,這真是不可思議。為了獲得如此樸素的實在感,精神必須向肉體學習多少東西啊。據說,禪以無相為體,若悟得己心無形無相,即為見性。不過,能洞悉無相,具有見性能力的人,恐怕也必須對形態的魅力極其敏感。如果不能以無私的敏感體認“形與相”,又怎能清清楚楚地看見、明明白白地認知“無形與無相”呢?像鶴川這樣的人,隻是存在於那裏便能放光,可目視之,可手觸之,也就是應稱作“為生而生”的人。現在,鶴川已經死了,他那曾經清晰的形態,便成了不清晰的無形態的最明確的比喻;他那曾經的實在感,便成了無形的虛無的最實在的模型;而他本人也不過是這樣一種比喻罷了。比如說,他與五月鮮花是相稱相合的。這是因為,他剛好是在五月暴死的,而投進他靈柩裏的便是這個月的鮮花。
無論如何,我的人生中缺少鶴川人生中那種確切的象征性。就因為這個,鶴川對我來說便是不可或缺的。而我對鶴川嫉妒最深的一點是,他這輩子,壓根兒沒有我那種獨特性,或者說,沒有那種承擔著獨特使命的意識。正是這種獨特性奪走人生的象征性——也就是說,使其人生無法被比喻成別的什麽東西——從而奪走了人生的廣度與關聯性,以至於成了永遠擺脫不掉的孤獨的根源。太不可思議了。我甚至同虛無之間都沒有關聯。
我再次陷入孤獨。那位房東女兒,我後來再沒見過。和柏木的親近程度也大不如以前。柏木的生活方式依然深深地吸引著我,但我多少產生了抗拒,不自覺地疏遠了對方。我覺得這也算是對鶴川的某種祭奠。我給母親寫了封信,斷然宣稱,在我沒成年以前別來看我。這話我以前也對母親說過,但我覺得必須再次寫信,用強硬的語調言明,否則就不安心。在回信中,母親磕磕巴巴地講了幫伯父忙農活的事,還囉裏八唆地說了一堆單純教訓人的話。末了竟說:“隻要見你當上鹿苑寺的住持,我死也瞑目了。”我憎惡這行字,此後好幾天,這行字都叫我惶惶不安。
整個夏天我都沒有去母親的寄居地探望。因為夥食粗劣,夏天很是難熬。九月十日過後的某日,氣象預報說可能有大台風來襲,需要有人在金閣寺值宿,於是我主動申請承擔這份工作。
我覺得,就是從這時候開始,我對金閣的感情產生了微妙的變化。雖然說不上什麽憎惡,但我預感到,自己心中漸漸萌生的東西,肯定早晚有一天會同金閣水火不容。自從龜山公園裏金閣突然出現在我眼前之後,這種情感就變得明顯了,可我害怕給它起一個確切的名字。不過,值宿的這一晚,金閣將全都委托於我,我不由得心中歡喜,並且沒有掩飾這份喜悅。
我拿到了究竟頂的鑰匙。這第三層尤為尊貴。後小鬆天皇[11]禦筆親書的匾額高懸在柱子間的橫木板上,離地麵四十二尺。
電台不斷播放著台風臨近的消息,但我一點也看不出有這方麵的跡象。午後開始的連綿陰雨停歇了,明亮的滿月爬上了夜空。寺裏的人來到庭院中觀察天象,七嘴八舌地說,這是暴風雨前的平靜。
寺院裏夜深人靜。我一個人待在金閣。當我走入月光照射不到的地方時,頓覺神誌恍惚,似乎被金閣沉重而奢華的暗影包圍了。這種現實的感覺漸漸將我深深淹沒,然後徑直轉變成幻覺。清醒過來時我才明白,自己如今真正沉浸在龜山公園裏把我同人生隔開的那個幻影之中。
我形單影隻,絕對的金閣包圍著我。不知該說是我擁有金閣呢,還是我被金閣所擁有?抑或我與金閣之間可能產生了罕見的平衡,出現了“我是金閣,金閣是我”的狀態呢?
從晚上十一點半開始,風勢轉強。我借助手電筒爬上樓梯,用鑰匙打開了究竟頂的門鎖。
我在究竟頂上憑欄而立。風從東南刮來,但天色依舊未變。鏡湖池的浮萍間月影璀璨,四周充塞著此起彼伏的蟲鳴蛙叫。
當第一道強風直撲麵門時,一種近乎性快感的戰栗傳遍全身。風好似地獄裏的暴風一般不停地增強,仿佛要把我和金閣一起吹倒。我的心在金閣之中,同時也在狂風之上。為我規劃世界結構的金閣並沒有隨風搖曳的帷幔,卻泰然自若地沐浴在月光之中。可是狂風,還有我凶惡的意誌,遲早有一天會撼動金閣,使它猛然驚醒,並在它傾塌的瞬間奪走它傲慢存在的意義。
是的!到那時,我將被美包圍,確定無疑地置身於美當中。然而,如果沒有無休無止、越刮越猛的暴風的意誌的支持,我能否如此徹底地被包圍在美當中就不一定了。就像柏木曾嗬斥我“結巴呀!你倒是結巴呀”一般,現在我也試著對風叫喊出揚鞭策馬般的話語了:
“使勁刮呀!使勁刮呀!再快些,再強些!”
森林沙沙作響,池畔的樹枝相互拉扯碰撞。夜空失去了平靜的深藍色,變成了渾濁的灰藍色。雖然蟲鳴仍未減弱,那飛沙走石、席卷天地的狂風,卻帶著遙遠的神秘笛音越來越近。
我看見月前亂雲飛渡。雲朵像大兵團一樣從群山那邊由南向北挺進,有厚的,有薄的,有大片大片的,也有小塊小塊的。所有的雲都從南方現身,掠過月亮,蓋住金閣的屋頂,又像要急著辦什麽大事似的,朝北飛奔而去。我似乎聽到了頭上金鳳凰的鳴叫。
狂風忽然平靜,繼而又強勁起來。森林敏感地側耳傾聽,時而沉寂,時而喧囂。池中的月影也隨之忽明忽暗,有時還會**般閃出迅速掃過池麵的光芒。
盤踞在群山後麵的層層積雲,宛如巨掌般遮蔽了整個天空,蠕動著、擁擠著向我伸過來,可怕極了。雲縫中偶爾露出一片澄明的天空,忽然又被雲層遮蔽。不過,有輕紗般的薄雲經過時,我仍可以透過雲層望見月亮那朦朧的光輪。
天空就這樣沸騰了整整一夜。不過,風勢沒有繼續增強的跡象。我在欄杆下睡著了。第二天一大早,天已放晴,寺裏的老仆來把我叫醒,說我們很走運,因為台風已經繞過京都市離開了。
[1] 此處日語原文為“真晝”,即正午。——編者注
[2] 一幅基於平安時代中期開始流行的淨土信仰創作的佛畫,描繪了西方淨土的阿彌陀佛,率諸菩薩即“聖眾”下降至人間的情景。
[3] 佛教用語,指念佛者臨終時,阿彌陀佛和聖眾一起前來迎接,將其帶到淨土。
[4] 日本本州中部的飛驒、木曾、赤石山脈的總稱。
[5] 小督局(1157—?),平安時代末期女性,中納言藤原成範之女,高倉天皇的寵妃。皇後的父親平清盛因為天皇冷落自己女兒而大怒,把小督局趕出了宮。小督局因為害怕平清盛而躲在嵯峨野,天皇派心腹源仲國找到小督局,令其秘密回宮。後有人向平清盛告密,小督局被迫出家。
[6] 日本古典戲劇的劇本。
[7] 位於日本京都的臨濟宗妙心寺派的寺院,寺中的石庭是日本最有名的枯山水園林精品。
[8] 京都、大阪、神戶。
[9] 《三個殘疾人》,日本狂言劇目之一,講的是三個賭輸了的男人化裝成瞎子、跛子和啞巴來到一戶有錢人家,趁主人不在家,盜出酒窖中的藏酒痛飲狂歌,這時主人突然回來了,三人亂作一團,弄錯了各自假扮的殘疾,匆匆逃走的故事。
[10] 日本京都市北區的一個地區,擁有金閣寺、等持院、真如寺等眾多名勝古跡。
[11] 後小鬆天皇(1377—1433),日本第一百代天皇。後小鬆天皇在位期間,室町幕府將軍足利義滿權勢煊赫,天皇淪為傀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