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正應對我加以訓誡的時候,師父沒有像平時一樣垂訓,反倒對我施起恩來,這恐怕並非偶然。柏木來討債後的第五天,師父把我叫去,親手交給我第一學期的學費三千四百日元,上下學電車費三百五十日元,文具購置費五百五十日元。暑假前交學費是校規,但那件事之後,我壓根兒沒料到師父還會給我這筆錢。我本以為,既然師父覺得我不可信任,那麽即便他想給,也會直接把錢郵寄到學校。
但是,我比師父更清楚,就算他給我這筆錢,也隻是做做樣子,假裝信賴我罷了。他默默給我的恩惠,同他那柔軟的桃色肉體何其相似——那肉體充滿了虛偽;那肉體信賴了本該背叛的東西,又背叛了本該信任的東西;那暖暖的、淺桃色的肉體不僅不受任何腐敗的侵蝕,還在悄悄繁殖……
就像上次警察來由良旅館時,我突然害怕被發現一樣,這次我又產生了一種近乎妄想的恐懼:師父是不是識破了我的計劃,所以才給我錢,讓我錯過實施計劃的時機呢?我覺得,隻要拿著這筆寶貴的錢,就不會湧出斷然行動的勇氣。我必須早日找到用掉這筆錢的途徑。隻有窮人才想不出如何讓錢派上好用場。我必須找到一種花錢辦法,讓師父知道後必然暴跳如雷,必然立刻將我從寺院驅逐出去。
這天輪到我做飯。用完“藥石”之後,我在廚房一邊洗刷杯盤碟碗,一邊漫不經心地打量著已經悄無聲息的食堂。在廚房與食堂之間,立著一根被煤煙熏得烏黑發亮的柱子,上麵貼著一張幾乎完全變色的免災符:
阿多古[1]祀符
小心失火
我在心裏仿佛看到了被免災符封鎖囚禁起來的蒼白火焰。曾經輝煌奪目的熊熊烈焰,如今卻在古老的免災符背後奄奄一息,隻剩一團模糊的白光。如果說我近來在火的幻影中感受到了肉欲,有人會相信嗎?如果說我的生存意誌全都取決於火,那肉欲也因火而起不是很自然嗎?我的這種欲望塑造了火的柔軟姿態,而火焰似乎也意識到,我正透過黑得發亮的柱子看著它,於是讓自己顯得分外妖嬈。那手、那腳、那胸,全都是如此纖弱。
六月十八日晚,我把錢揣在懷中,偷偷溜出了寺院,向通常叫作“五番町”的北新地走去。聽說那裏價格便宜,對寺裏的小和尚也很熱情。五番町離鹿苑寺步行也隻需三四十分鍾。
那晚濕氣濃重,天空微陰,月色朦朧。我下身穿著土黃色褲子,上身披著夾克,腳上蹬著木屐。幾個小時後,我大概還會同一身打扮回來吧,但衣服之下應該已經換成了另一個人。我該怎樣說服自己接受這樣的預想呢?
我的確是為了生存而打算燒毀金閣,但我的所作所為卻像是在為死亡做準備。如同決定自殺的童男在死前要去花街柳巷一樣,我現在也要去眠花宿柳了。放心好了,這種男人的行為就像按照某種規定格式簽名一樣,即便破了童子身,他也絕不會成為“另一個人”。
這一次,我再也不用懼怕此前連連遭遇的挫折,再也不用懼怕金閣將女人和我阻隔開的那種挫折,因為我已經不抱任何夢想,也不想通過女人來參與人生了。我的生命已經被牢牢地固定在遙遠的彼方,而在到達彼方之前的行為,都隻是履行悲慘的手續罷了。
我如此自言自語,然後柏木的話又在耳畔回**起來。
“妓女不是為了愛才接客的。無論是老頭子還是乞丐,是獨眼龍還是美男子,隻要事先不知道,就算是麻風病人,她們也得接。普通人正是因為對這種平等性感到安心,才去找妓女做自己的第一個女人。但我憎惡這種平等。身體健全的男子和我這樣的殘疾人,都能以同等資格受到接待,這是我難以忍受的。對我來說,這簡直就是最可怕的自我褻瀆。”
現在想到這些話,我心裏很不高興。我雖然口吃,但身體健全,與柏木不同。我隻需要堅信,自己隻是極其普通的那種醜陋罷了。
“……話雖如此,女人會不會憑借直覺,在我醜陋的腦門上辨認出什麽天才罪犯的標誌呢?”
我又產生了一種愚不可及的不安。
我的腳步沉重起來。絞盡腦汁左思右想,最終我還是不明白,自己到底是為了燒毀金閣而拋棄童貞呢,還是為了拋棄童貞而燒毀金閣?這時,我心中莫名其妙地浮現出一個高貴的詞:天步艱難[2]。我邊走邊反複嘀咕著“天步艱難天步艱難”。
走著走著,在明亮熱鬧的彈珠店和酒館的盡頭,黑暗的角落中,浮現出整齊排列的熒光燈和透著朦朧白光的方形紙罩座燈。
從寺院一路走來,直到這個角落,我一直沉浸在幻想之中,總以為有為子還活著,隱居在什麽地方。這幻想給了我力量。
自從下決心要燒毀金閣以來,我又重新回到了少年時代初期的純潔狀態,所以我覺得,即便再次邂逅人生開始時遇到的人和事,也沒什麽好奇怪的。
我今後明明應該能活下去,但不可思議的是,不祥之感卻日益強烈,似乎明天死亡就會降臨。我祈禱在我燒毀金閣寺之前,死神千萬要高抬貴手。我肯定沒有生病,我毫無生病的征兆。然而,讓我存活的各種條件的調整及其責任,全部落到了我一個人肩上,其重量讓我越發覺得難以承受。
昨天掃除時,食指被掃帚紮破,就連這點小傷,也讓我惴惴不安。我想起了有位詩人因玫瑰刺傷指尖而死[3]。一般的凡庸之輩不會因為這種事就一命嗚呼。但我已經成了舉足輕重的人,無法知道自己會招致怎樣的死亡命運。所幸手指上的傷並未化膿,今天按那兒的時候隻是微微作痛。
不用說,去五番町之前,衛生方麵我做足了準備。前一天,我就去遠處不認識我的一家藥店買了**。這種沾著粉的橡膠薄膜呈現出一副有氣無力的病態顏色。昨晚我試用了其中一個。用紅黃色蠟筆胡亂塗抹過的佛畫、京都觀光協會的日曆、剛好翻到《佛頂尊勝陀羅尼經》的禪林日課經書、髒兮兮的襪子、立著倒刺的草席……在這些東西當中,我那滑溜溜、灰撲撲的玩意兒,如同一尊無眼無鼻的不祥佛像一樣挺立著。那不愉快的樣子,讓我想起了如今隻是傳說的名為“羅切[4]”的殘暴行為。
我走進了方形紙罩座燈連成一排的小巷裏。
一百幾十幢房舍全是統一的造型。據說在這裏,隻要依靠大頭目,即便是逃犯也很容易隱藏起來。隻要那頭目一搖鈴,整個花街的每一幢房舍都聽得見,通知逃犯快去避險。
每幢房舍的入口旁都有昏暗的格窗,每幢房舍都是兩層小樓。沉重的古老瓦屋頂以同樣的高度排列在潮濕的月光下。每幢房舍的入口都掛著藍色門簾,上麵印染著“西陣”兩個白字。穿著罩衣的老鴇斜著身子,從門簾的一頭向外窺視。
我一點快樂的觀念都沒有,隻覺自己好像被某種秩序所拋棄,獨自離隊,拖著疲憊的雙腿,行走在荒涼之地。欲望在我心中不高興地背過身去,抱著雙膝蹲了下來。
總之,在這裏花錢就是我的義務。我繼續尋思,總之,在這裏把學費花光就好,因為這樣就能給師父最好的借口,將我從寺裏驅逐出去。
我沒有發現這種想法中有什麽奇異的矛盾,但如果這出自我本心的話,那就意味著我必定是愛師父的。
也許還不到嫖客盈門的時候,這條街上的行人少得出奇,隻有我的木屐聲在響亮地回**。梅雨時節低垂潮濕的空氣中,老鴇們單調的拉客聲聽上去就像在到處亂爬一樣。我的腳趾使勁夾住鬆了的木屐帶,心想,戰爭結束後我在不動山山頂望見的萬家燈火中,肯定也包括這條街的燈光吧。
我的雙腳不由自主地往前走,有為子應該就在我要被帶去的地方。在某個十字路口的拐角,有一家名為“大瀧”的青樓。我不管不顧地鑽進門簾,進門就是一個鋪著瓷磚的六張草席大小的房間。裏麵的凳子上坐著三個女人,就像是等火車等累的旅客一樣。其中一人身穿和服,脖子上纏著繃帶。另一人洋裝打扮,低頭將襪子脫到腳麵,不斷地撓著腿肚子。有為子不在。她不在,我反倒安心了。
撓腿的女人仰起臉來,宛如一條聽到召喚的狗。她那張微微浮腫的圓臉撲著白粉,塗著口紅,如同兒童畫一般鮮豔。說來也怪,她仰頭看我的眼裏,其實充滿了善意。這女人渾似街角遇到的陌生人一樣望著我,那雙眼睛完全沒有覺察我內心的欲望。
如果有為子不在,那隨便挑誰都行,因為我心中還殘存著一絲迷信:選擇和期待會導致失敗。正如女人沒有選客的餘地一樣,我最好也不要挑女人。我絕不允許那種可怕的令人頹廢的美的觀念幹擾我,即便隻是一點點也不行。
老鴇問我:“您要哪個姑娘?”
我指了指撓腿的女人。她腿上的那陣微癢——或許是貼著瓷磚表麵打轉的豹腳蚊在她腿上留下了咬痕——成了連接我和她的緣分……多虧了這陣刺癢,她將來便有權成為我的證人了吧。
女人站起來,來到我身旁,笑得嘴唇似乎都卷了起來,輕輕地碰了碰我夾克的袖子。
從昏暗的舊樓梯往二樓爬的時候,我又想起了有為子。我在想,有為子為何會在這個時間離開?為何會離開這個時間的世界?既然有為子現在不在這裏,那無論到哪裏去找,肯定都是找不到的。她也許是去我們世界之外的澡堂之類的地方洗澡去了。
我覺得,有為子生前就能自由地出入這種二重世界。即使在那次悲劇事件中也一樣——她正要拒絕這個世界,卻又轉而接受了這個世界。對有為子來說,死亡或許也是暫時事件。她在金剛院走廊裏留下的血跡,或許隻不過是早晨開窗時驚飛的蝴蝶留在窗框上的鱗粉之類的東西罷了。
二樓中央有天井,圍著透雕的古老欄杆。天井裏,房簷之間架著晾衣竿,上麵掛著紅色貼身裙、三角褲衩和睡衣等。昏暗的光線中,模糊的睡衣恍如人影。
不知哪間屋裏的女人在唱歌,歌聲流暢婉轉,不時有跑調的男人唱歌應和。歌聲中斷,一陣短暫的沉默後,傳來了有如斷線的女人笑聲。
“是×子呀,”陪我的女人對老鴇說,“她總是那副德行。”
老鴇頑固地用四四方方的後背對著歌聲飄來的方向。我被領進的小客廳隻有三張草席大小,頗煞風景。一個洗茶器的地方代替了壁龕,上麵散亂地放著布袋和尚和招財貓的瓷像。牆上貼著詳細的客人須知,還掛著日曆。從房頂吊下的電燈光線昏暗,隻有三四十燭[5]。從敞開的窗戶中,傳來外麵嫖客稀稀拉拉的腳步聲。
老鴇問我是短歇還是過夜,短歇的價格是四百日元。我說短歇,然後要了酒和下酒小菜。
老鴇下樓取酒菜去了,女人卻依舊沒有靠上前來。老鴇拿酒上樓,幾番催促之後,她才肯靠過來。湊近一看,女人的鼻子下方擦得微微發紅。這女人似乎有無聊時在身上到處亂撓亂抓的毛病,不僅僅隻是撓腿。不過,鼻下的微紅說不定隻是蹭到的胭脂口紅吧。
我觀察得如此仔細也沒什麽好詫異的,畢竟這是我有生以來第一次上青樓。我想從自己能見到的東西當中找出快樂的證據。一切看上去都像銅版畫一樣精密,每一個細節,都清清楚楚地平貼在一定距離之外。
“先生,我以前見過你。”
這女人告訴我她叫鞠子之後說道。
“我是第一次來。”
“你真是第一次來這種地方?”
“是第一次啊。”
“也許是吧,你的手都發抖呢。”
經她這麽一說,我才發覺自己捏著小酒杯的手的確在微微顫抖。
“真是這樣,鞠子今晚就走運了。”老鴇說。
“是真是假,過會兒就知道。”
鞠子的話雖然粗俗,聽上去卻毫無肉感。我看得出來,鞠子的心像是脫離了夥伴的孩子,在與我的肉體和她的肉體都毫無關聯的地方獨自遊玩。鞠子穿著淡綠色罩衫和黃色裙子,手上隻有拇指的指甲塗得紅紅的。她多半是從朋友那裏借來指甲油塗著玩兒的。
不一會兒,我們走進八張草席大小的臥室。鞠子一腳踩在被褥上,拉了一下從燈罩垂下的長燈繩。燈光下,被褥上浮現出鮮豔的友禪染圖案。房間裏的漂亮壁龕上擺著法國人偶。
我笨手笨腳地脫下衣服,鞠子則把淡粉色的毛巾布睡衣披在肩上,在下麵靈巧地脫去洋裝。我把枕邊的水咕嚕咕嚕地喝了幾大口。聽到喝水聲,鞠子頭也不回地笑著說:
“你可真能喝水呀。”
鑽進被子同我麵對麵之後,她還用指尖輕輕地戳了戳我的鼻子。
“你真是第一次來玩呀。”
說著就笑了起來。
枕旁的方形紙罩座燈光線昏暗,但我沒有忘記去看,因為“看”就是我活著的證據。盡管如此,我還第一次看到別人的兩眼離我如此之近。我看到的世界的遠近感崩潰了。他人毫無畏懼地侵犯著我的存在,那體溫和廉價香水的氣味仿佛不斷上漲的洪水,將我一點點淹沒。我有生以來第一次看見,他人的世界同我這樣融為一體。
我完全就是被當作一個普普通通的男人接待的。我從未想過有誰能如此對我。口吃從我身上脫去,醜陋與貧窮從我身上脫去。脫掉肉身上的衣服之後,精神上的無數束縛也層層褪去。我確實體驗到了快感,但我無法相信,體驗到這份快感的竟然是我。我隻覺得,在很遠的地方,一種始終拒斥我的洶湧感覺忽然爆發,旋即又癱軟下去……我立刻從她身上挪開,額頭緊貼枕頭,用拳頭輕輕敲打自己冰涼麻木的腦袋。然後,一切都離我而去的失落感攫住了我,但這還不至於令我落淚。
事後枕邊密語時,鞠子講起了自己從名古屋流落至此的事。我迷迷糊糊地聽著,腦子裏想的卻隻是金閣。那其實是抽象的思考,不像通常那樣帶著沉甸甸的肉感。
“以後要再來呀。”
鞠子這句話,讓我覺得她要比我大一兩歲,事實必然如此。她的**就在我眼前,上麵覆蓋著一層細汗。那隻是兩個肉球,絕不會變成金閣。我用指尖誠惶誠恐地碰了一下。
“這玩意兒,你很少見吧。”
說著,鞠子抬起身,注視著自己的**,輕輕地擺動起來,就像在逗弄小動物一般。這肉體的搖晃讓我想起了舞鶴灣的夕陽。夕陽會轉眼落山,而肉體也難以常駐,這兩者似乎在我心中融為一體。於是,眼前的肉體也同夕陽一樣,轉眼就被晚雲重重包裹起來,躺進了夜的墓穴的深處。這番想象讓我放下心來。
第二天,我又去同一家青樓找了同一個女人。這不僅是因為我還有很多錢,還因為第一次性行為遠不及想象中快樂,有必要再嚐試一次,哪怕稍稍接近想象中的快樂也好。我在現實生活中的行為與他人不同,總是傾向於最終忠實地模仿自己的想象。說想象並不恰當,應當說,是我的源頭記憶。我總是擺脫不了這樣一種感覺,似乎人生中早晚要品嚐到的所有體驗,我都預先以最輝煌的形式體驗過了。即便是這種肉體行為,我也覺得自己在記不起來的某個時間和地點(多半是同有為子)做過,並且品嚐到了更激烈的、足以令全身麻痹的性快感。它成了一切快感的源頭,而現實的快感隻是從中分得的一捧水罷了。
在遙遠的過去,我似乎確實在某個地方飽覽了無比壯麗的晚霞,後來看到的晚霞或多或少都不如那次絢爛,這難道是我的罪過嗎?
那女人昨天太將我當作普通人來對待,所以今天我把幾天前從二手書店買的一本舊文庫本裝進衣袋才出發。這是貝卡裏亞[6]的《論犯罪與刑罰》。十八世紀意大利刑法學家的這本著作,是宣揚啟蒙主義與理性主義的經典必讀書。雖然我讀了幾頁就扔到了一邊,但說不定那女人會對書名感興趣。
鞠子像昨天一樣對我笑臉相迎。雖然是同樣的微笑,卻沒有留下絲毫“昨日”的痕跡。她對我,就像是對在街角偶遇的路人一般親切。之所以這麽說,或許是因為她的肉體就像是街角吧。
我們在小客廳裏的推杯換盞已經沒有那麽生澀了。
“這麽快就又回來找她了啊,年紀輕輕的,倒挺風流的呀!”老鴇說。
“但你天天來,不會被法師訓斥嗎?”鞠子問。見我被識破後一臉驚恐,鞠子又說,“一看就知道嘛,現在男人都梳大背頭,留平頭的肯定就是和尚嘛。聽說如今那些了不起的和尚,年輕的時候大多都來過咱們這兒呢……好啦,我給你唱支歌吧。”
鞠子突然沒頭沒腦地唱起關於港口女人的流行歌來。
在已經熟悉的環境中,第二次**進行得順暢又輕鬆。這次我似乎也瞥見了快樂——不是想象中的那種快樂,隻是感覺自己已經適應了男女之事後的那種自我墮落式的滿足。
事後,這女人以長輩的口氣傷感地勸誡了一番,把我瞬間點燃的興致全部抹殺了。
“這種地方,你最好還是少來!”鞠子說,“我覺得你是個老實人,別在這兒陷得太深,老老實實地努力工作才對。雖然我也希望你來,但你應該明白我的這份心意吧。我可是把你當成弟弟看的呀。”
鞠子的話恐怕是從哪本三流小說上學來的。這並不是肺腑之言,她隻是將我編進了她的小故事,期待我可以與她同喜同悲罷了。如果我能配合她,感動得熱淚盈眶,那就更好了。
但我並沒有這樣做。我突然從枕邊拿起《犯罪與刑罰》,伸到她的眼前。
鞠子順從地翻了翻文庫本,然後一言不發地把書扔回了原處。這本書已經從她記憶中消失了。
我希望這女人能從與我命中注定的相遇中預感到什麽,希望她能盡量領悟到,自己正在為世界的沒落添磚加瓦。我認為對這女人來說,這並非無關緊要。焦躁之下,我終於說出了不該說的話。
“一個月……是的,一個月之內,報紙上就會大張旗鼓地報道我了。到那時你一定要想起我。”
說完,我激動得心髒狂跳,鞠子卻笑出了聲,連**都搖晃起來。她不時瞟我一眼,咬著和服袖子,想忍住笑。但終究還是沒忍住,笑得花枝亂顫。到底有什麽好笑的,鞠子自己肯定說不清楚。意識到自己的失態後,這女人才止住了笑。
“有什麽好笑的?”我傻頭傻腦地問。
“因為你在吹牛啊。哎喲,太好笑了。你真能吹牛。”
“我才沒有吹牛呢。”
“快別說了。哎喲,太好笑了。笑死人了。看你一副老實相,沒想到竟然這麽能吹……”
鞠子又笑了起來。這次笑的理由其實很簡單,也許隻是因為我鼓起勁兒說話時特別結巴罷了。總之,鞠子壓根兒不信我的話。
她不信。即使眼前發生地震,她也不會信。說不定,即便世界崩潰,這個女人也會獨自存活下來,因為鞠子隻相信按照自己的思維邏輯發生的事。但世界不可能如鞠子想象的那樣崩潰,而鞠子也沒有思考這種問題的機會。在這點上,鞠子很像柏木,不思考問題的女柏木。
話題進行不下去了,於是鞠子**著**,哼起歌來。歌聲中混入了蒼蠅的嗡嗡聲。蒼蠅在她周圍飛舞,偶爾落到**上歇腳。
“真癢啊!”
鞠子隻是這樣說說,並不揮趕。蒼蠅停在**上的時候,好像同**緊貼在一起。令人驚訝的是,鞠子似乎很喜歡這種愛撫。
屋簷下,雨聲淅淅瀝瀝,仿佛隻有那裏在下雨。雨似乎收住了擴大的勢頭,誤入這城市的一角,呆立不動了。這雨聲被局限在一個小世界裏,正如我所在的地方,隻有光線微弱的枕旁座燈下的一小塊,仿佛是從浩渺夜色中切割出來的一樣。
如果蒼蠅嗜腐,那鞠子已經開始腐爛了嗎?難道什麽都不相信就會腐爛?難道因為鞠子生活在隻有自己的絕對世界中,所以蒼蠅才會光顧?我不得而知。
但這女人突然陷入了死一般的假寐。蒼蠅再次落在她被枕旁燈光照亮的渾圓**上,紋絲不動,仿佛突然睡著了一樣。
我沒有再去過“大瀧”。該做的事我都做了,剩下隻等師父發覺學費已被我揮霍,並將我逐出寺院了。
不過,我決不會向師父暗示錢用到了哪裏。我不用坦白。即便我不坦白,師父應該也會探聽出來的。
我很難解釋,為什麽直到此時,我在某種意義上仍然信賴並企圖借用師父的力量。我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又想把最後的決斷押在被師父驅逐上。我早就看穿師父沒什麽本事,這一點我前麵已經提過。
第二次去青樓後又過了幾天,我看到了師父如下的這種形象。
那天一大早,還不到開園時間,師父就去金閣旁散步了。這對師父來說是極其罕見的。他身穿涼快的白衣,對打掃庭園的我們說了句慰勞的話,就登上了通往夕佳亭的石階。我想他大概是要去亭子裏獨自沏茶靜心吧。
這天清晨的天空中,絢爛的朝霞尚未消退。碧空中處處飄浮著映得通紅的雲彩,仿佛依然一臉嬌羞。
掃除完畢,其他人都開始各自返回正殿,隻有我經過夕佳亭旁,從通往大書院後麵的近道回去,因為書院後麵還沒有清掃。
我帶著掃帚,登上被金閣寺的樹籬圍起來的石階,來到了夕佳亭附近。樹木被一直下到昨晚的雨淋得濕漉漉的。灌木葉梢的點點露珠映著殘餘的朝霞,如同不合時令的淡紅色果實。掛著露珠、輕輕顫抖的蛛網也微微泛紅。
我懷著一種感動,眺望著如此敏感地映出天色的大地物象。籠罩著寺內綠色植被的雨水濕氣,全是上天的恩賜。一切都濕透了,仿佛受到了上天的恩寵,散發著混雜了腐敗與嬌嫩氣息的芬芳,但這是因為它們不知道如何拒絕。
眾所周知,與夕佳亭毗鄰的是拱北樓,得名於“北辰居其所而眾星拱之[7]”。不過,現在的拱北樓,已經同義滿威風凜凜地發號施令的時代大相徑庭。一百多年前,這裏就經過重建,變成了當時流行的圓形茶室。因為夕佳亭不見師父的身影,所以他多半是在拱北樓吧。
說實話,我不想獨自與師父見麵。隻要沿著樹籬弓身前進,他從對麵就看不到我。我就這樣躡手躡腳地走起來。
拱北樓的門是敞開的。同往常一樣,壁龕裏掛著圓山應舉[8]的畫,裏麵裝飾著一件從印度傳來的檀香木佛龕,雕工纖巧,隻是年深日久,已經變黑。左邊擺有利休[9]喜愛的桑木架子,拉門上也有畫。室內唯獨不見師父的身影,我不由得把頭伸到樹籬之上,四下環顧。
壁龕立柱旁微微昏暗的地方,好像放了一個大白包袱。仔細一看,那正是師父。他蹲在那裏,穿著白衣的身體盡量彎曲,頭夾在兩膝之間,雙袖蓋住臉。
師父保持著這個姿勢,一動不動。反倒是注視著他的我,心中五味雜陳。
我首先想到的是,師父是不是得了什麽急症,正在忍受發作的痛苦,我應該立刻上前照顧他才對。
但是,另一種力量阻止了我。無論從哪方麵講,我都不愛師父,而且我已經下定決心明天縱火,現在去照顧師父就是偽善。何況,倘若我照顧了師父,結果招來了他的感謝和愛意,我擔心自己會因此而心軟。
細細觀察,師父不像是生病。不論怎麽看那姿勢,尊嚴和威信都**然無存,幾乎算得上下流,讓人聯想到野獸的睡姿。兩隻衣袖微微顫抖著,如同有什麽看不見的重物壓在背上。
那看不見的重物是什麽呢?我暗自尋思。是苦惱嗎?還是師父自身難以忍耐的無力感?
隨著耳朵逐漸適應這裏的寂靜,我聽見師父似乎在以極低的聲音念誦經文,但到底是什麽經文卻聽不真切。師父有我們所不知道的陰暗的精神生活,與其相比,我一直拚命嚐試的小惡小罪和怠慢無禮簡直微不足道——我心中突然冒出這樣的念頭,像是要故意刺傷我的自尊心一樣。
是的,我此時覺得,師父蹲在那裏的姿勢,與被拒絕“禪堂入眾”的行腳僧終日在大門外將頭靠在自己行囊上的“庭詰”姿勢頗為相似。如果師父這樣的高僧也模仿新來旅僧的這種修行形式,其謙虛程度著實令人驚歎。師父是麵對什麽才變得如此謙虛的,我不得而知。正如庭院裏的樹下雜草、樹木的葉梢和蛛網上的露珠在麵對天上朝霞時會表現得謙虛一樣,麵對不屬於自己的本源之惡與罪孽時,師父以野獸的姿勢將其原原本本地體現在自己身上,也是一種謙虛的表現吧?
“這是做給我看的!”我恍然大悟。沒錯。他知道我會經過這裏,所以故意做出這副模樣給我看。他深知自己的無力,所以最後想出了這個極具諷刺性的訓誡辦法,希望能不發一言就撕裂我的心,喚起我的憐憫之情,最終迫使我屈服。
事實上,我心亂如麻地望著師父的時候,險些被感動了。雖然我極力否認,但毫無疑問的是,我差點就萌生了對師父的敬愛之情。多虧我想起“他如此這般是為了做給我看”,才將所有的動搖全盤推翻,變得比以前更加心硬如鐵。
就是在這時候,我才拿定主意,不能指望師父將我驅逐之後才去縱火。師父和我已經生活在兩個互不影響的世界裏,我自由無阻了。我不必再期待外力相助,可以隨心所欲,在想動手的時候就動手。
朝霞漸漸退去,雲彩一點點布滿天空,鮮亮的陽光離開了拱北樓木窗外的窄廊。師父依然蹲著。我快步離開了那裏。
六月二十五日,朝鮮發生動亂。我的預感成為現實,世界果真在沒落,在破滅。我必須加快行動。
[1] 即京都愛宕神社,主祭防火之神。
[2] 出自《詩經·小雅·白華》:英英白雲,露彼菅茅。天步艱難,之子不猶。意思是:濃濃的雲霧在空中飄滿,沾濕菅草和絲茅。我的命運多麽艱難,它還不如雲露好。
[3] 指奧地利詩人勒內·裏爾克(1875—1926),據傳他因指尖被玫瑰刺紮傷,患急性白血病而死。
[4] 為斷絕**欲、專心修行而切掉男性**。
[5] 日本舊時的光度單位,1燭約等於1坎德拉。
[6] 切薩雷·貝卡裏亞(1738—1794),意大利法學家、哲學家、政治家,古典刑法學派鼻祖,從啟蒙主義的觀點出發批判當時刑罰製度的殘酷。
[7] 語出《論語·為政》:“為政以德,譬如北辰,居其所而眾星拱之。”
[8] 圓山應舉(1733—1795),日本江戶時代中後期畫師。
[9] 千利休(1522—1591),日本著名茶道宗師,人稱“茶聖”。